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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人的馬來西亞

    2014-06-20 08:31:46劉丹青
    中國新聞周刊 2014年21期
    關(guān)鍵詞:馬來人巫統(tǒng)愛親

    劉丹青

    陳愛親有兩個故事,一個是她自己的,一個是她爸爸的。

    一個還在發(fā)生著,另一個已經(jīng)消失了。

    她78歲了,馬來西亞是她生活的全部世界。她割過膠,下過海,見過死亡,也見過錢??嗟臅r候,4個妹妹都送去孤兒院;富的時候,一座廠子都是她的。

    要說的就是這么一回事。

    從福建下南洋

    先從愛親爸爸說起,那是1920年的事了。

    船行了3個月,出福建,下南洋,風(fēng)急浪又大,人死了不少。天熱,船上更熱,瘧疾、感染、大病小病,隨隨便便一個人就沒了。

    別說人,船沉了多少?不記得了。下船時陳光生17歲,窮病死都見過了,他想好好活著。

    窮怕了也餓怕了。在老家福建古田,他吃夠了那種豆子??曜由爝M(jìn)甕里,甕大口卻極小,一筷子上來只夾得出一粒豆。

    一粒豆子一碗米,這就是一餐飯了。

    臨走前一天,他把鋤頭往地里一扔,不干了,走。沒行李,沒錢,只有一雙手,一條命。

    20世紀(jì)二三十年代,戰(zhàn)亂兵禍毀了中國東南沿海平靜的日子,1922-1939年,500萬人從那兒下南洋討生活。

    有人去了新加坡,有人去了婆羅洲,而他就這么來到馬來西亞。

    當(dāng)時這兒叫“馬來亞”,一年到頭下著雨,地里撒點什么就長出東西來。

    英國人早就來了,帶走香蕉、棕油、錫礦、硬木、可可。帶不走的,還有雨林、海島,和一年12個月的雨水。

    這些也不歸馬來人,他們在自己的土地上流亡。

    陳光生在這里生活了70年,他娶了女人,生了孩子,并死在這兒、埋在這兒。

    當(dāng)然,下船時,他想不到那么遠(yuǎn)。

    娶了個馬來女人

    日子太苦。每個早上,陳光生5點上工,被搜身、進(jìn)園、割膠。一斤膠水一分錢??窟@點錢,他買料、養(yǎng)豬,拿去賣,幾年后他討了個女人。

    她叫吳金十,是個穆斯林,一半華人一半馬來人血統(tǒng),皮膚黑,穿紗籠,一口馬來話,每天要祈禱。

    那時馬來人只供兒子讀書,女兒長到幾歲送了人。吳金十一個人在馬六甲長大,個性潑辣又堅忍。這正對陳光生的性子。

    外來華人討一個馬來女人,在當(dāng)時這并不常見。大部分時候兩邊人不往來,馬來人一個區(qū),華人一個區(qū),語言都不通,更別說通婚了。

    這叫“分而治之”,英國人對待殖民地的辦法。

    馬來人是天生的穆斯林,不能改,也沒法選,跟他們結(jié)婚的要信回教,忌諱多,華人做不到。而華人拜祖宗、拜土地、拜菩薩,什么都拜,馬來人也搞不懂。

    馬來人溫和、害羞,種一點田,不存錢,不為兒女計,有一天吃一天。在馬來,日子不難過,大片雨林,一年的雨水,出點兒力,運氣就來了,緊張什么?

    這點上華人看不下去——不存錢、不留給兒女,活著還有什么意思?至于馬來人的小生意,華人看來幾乎是個笑話:這一堆五分錢,那一堆還是五分錢,三堆多少錢?不知道了。

    華人吃過苦,干什么都一股勁兒,開礦、經(jīng)商、開銀行,命都豁出來。

    “你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乞丐,看,店都是華人的!”英國人這么評價馬來人。

    19世紀(jì)二三十年代的馬來西亞,華人開礦、經(jīng)商,印度人割膠,馬來人做點兒農(nóng)、漁生意,三個行當(dāng)里,農(nóng)漁最窮,日子遠(yuǎn)不如華人。

    “你們吃了我們的,用了我們的!”馬來人會這么對華人表示不滿。

    女兒“愛親”

    1937年,他當(dāng)上了爸爸,小日子已經(jīng)夠他忙的了。女兒很美,叫“愛親”,有寶貴、珍重的意思。這女兒他最疼,樣子像媽媽,脾氣卻像他,敢闖、不知足,從小就在想事情。

    妹妹們?nèi)バ录悠聦W(xué)燙頭發(fā),她不去,“有什么意思?!彼职指钅z,爸爸有事,她代工,不比男人干得少,膠工都服她。

    愛親沒念書,12歲她已經(jīng)幫著擺小攤了,一車木薯,穿過水田,推到市區(qū)去賣。正值雨季,大水從河里沖過來,直灌到田里,她抓著車把,被水打得一個趔趄。木薯重,擋住了她,水從身上、耳旁打過去,她回頭看看,身后是幾米深的水渠。

    那年頭死了扔了都是常事。

    吳金十生了10個孩子,4個女兒生下來就送進(jìn)了“姑娘堂”,那是英國人辦的孤兒院,有的吃,有的穿,比家里好些。孩子多,養(yǎng)不活,淺淺一鍋粥,勺子下去幾下就沒了??珊⒆舆€是一個一個地出來,沒辦法。至于這4個孩子,愛親沒見過,也早沒了消息,或者已經(jīng)死了。

    她老了,一頭白發(fā),皮膚黑,眼睛深,一米七的個頭,帶一點混血的樣子,一件上衣,花而薄,很熱帶的打扮。

    78歲了,皮膚、頭發(fā)、身材這些,時間早帶走了,但一雙眼睛和精氣神,仍然透著一種野性和大膽,活像她母親。

    閑時,她也來祠堂看看,和同歲的潤梅一起坐著,兩人對著喝茶。

    在吉隆坡,這類華人祠堂很多,宗親、會館都有,多的上百人,多是同姓,有空祭一祭祖宗。

    香火很重,一個悶熱而安靜的下午。

    上等人“潤梅”

    是衰老讓她們平等了。

    同齡,同一個姓氏,一門宗親,又都講潮汕話,她們親近起來。可60年前她們是兩個階層。

    12歲的潤梅不用賣木薯,她念書,接受英文教育,在美以美女子中學(xué)(Methodist Girls School,教會中學(xué))讀護(hù)工,家里有傭人的。

    她是名門,祖父一輩就過來了,比愛親家還早了一代。

    祖父叫陳秀連,宗祠石碑上,他叫“秀連公”,“我華族先輩,百余年來,航海梯田,拓殖斯土”,講的就是她祖父。

    祖父是來開礦的。1848、1880年,在馬來亞西北部的霹靂州出了Larut、Rinta兩個大錫礦。這不是小事,19世紀(jì)80年代,8個華人來到這里做礦工。

    陳秀連十幾歲,不怕苦,人又機(jī)靈,沒幾年就發(fā)跡了。先在弓蕉園開了個礦場,叫“鴻發(fā)”,又開了一個,叫“隆興”,專采錫礦,一條馬路都是以他的名字命名。

    最盛時,一大家子上百口人,7個太太、6個孩子,25個孫子,每一個太太都有自己的傭人。

    家里講老派頭。對孩子的教養(yǎng)很嚴(yán)格,未成年的孩子可以有傭人,但要敬著,她洗碗,你要把碗端下去,這是教養(yǎng)。稱呼傭人也不能“哎”“喂”,越是下人,越要敬,乞丐來了要給錢的。

    但對孩子自己,如果一個偷了另一個的東西,鬧起來,兩個都打;女兒去讀書,要先給老師送一條鞭子。

    真摯、誠實、寬恕、體面,這是陳秀連的家規(guī)。一個叔叔偷了家里的金條,被祖父逐出家門,死不相認(rèn)。

    但英國人不管這些。你不認(rèn)兒子可以,但死后,你的遺產(chǎn)照樣要分他,這是法律。至于家族的喪葬、婚嫁、拜祖宗,娶幾個姨太太……這一類風(fēng)俗英國人不管,按你自己的規(guī)矩來。秀連公沒辦法,臨死時,迫于法律,他給這個兒子分了一百馬元,其他兒子一人一萬塊。

    “很嚴(yán)格的,人們在乎對與錯,一切井井有條。”潤梅說,她喜歡老規(guī)矩?!澳菚r秩序比現(xiàn)在好?!?8歲了,她一個人生活,現(xiàn)在馬來治安大不如前,她總擔(dān)心被人搶了、打了。

    “人們太壞,太頑皮,他們在弄臟這個世界。”她一口英文,用詞考究,連抱怨都是英式的。

    英文,身份的象征

    這一口英文也是身份的象征。

    愛親不講英文。殖民地時期,英文是第一等的,你要進(jìn)入高層,謀個體面工作,英文是一定要會的。公文里、政府間、法庭上,一切正規(guī)的東西都是英文寫的,會了這個,你就進(jìn)入了另一個階級。

    可英式教育數(shù)目有限,只開放給上等人。上等人是指那些商人、貴族、精英……馬來人、華人、印度人都有,“上等”是論身份、論地位、論錢的,不分人種。

    受英式教育的孩子談吐不一樣,禮節(jié)不一樣,派頭也不一樣,長大也要進(jìn)入上流社會。至于那些“下等人”,他們的孩子當(dāng)然也是下等人,上一代割膠,下一代繼續(xù)割膠,他們講母語就夠了。

    20世紀(jì)30年代,懂英文、受過英式教育的馬來人占馬來人口比例大約百分之0.1都不到。

    精英數(shù)目要控制好,這是統(tǒng)治者的管理要點。英國人認(rèn)為,華人、印度人、馬來人要講回自己的語言,做回自己的角色,不要去挑戰(zhàn)別的階層。

    在這個古老的殖民地上,英國人才是真正的貴族。直到現(xiàn)在潤梅也不會講中文。但那只證明了她的出身不凡。

    她被自己的族人原諒了。

    入獄

    2000年之后,愛親去過一次日本,公園里,一群人給天皇像鞠躬,也叫她,她不去。

    “我不,不鞠躬,一輩子不。”

    1942年開始,到1945年8月結(jié)束,這3年8個月里,英國人走了,日本人來了,父親差點死掉。二戰(zhàn)期間,日本人占領(lǐng)了馬來西亞,統(tǒng)治了3年零8個月,那是馬來西亞唯一的一段日治時期。

    她忘不了那段日子。

    1945年的一個下午,3個日本人來了,旁邊跟一個臺灣翻譯,問吳金十:“你丈夫呢?”

    “不知道?!迸舜鸬?,手里牽著3個孩子,肚子里懷著一個,愛親那年5歲,兩個妹妹還小。日本人沒動,臺灣人卻急了,一個巴掌打過去,女人頭一歪,一只耳朵聾了。

    父親從郊區(qū)的一個老房子里被找出來,關(guān)進(jìn)了監(jiān)獄,理由是“接濟(jì)共產(chǎn)黨”。這是死罪。1942年,日本攻下馬來西亞,共產(chǎn)黨是死對頭。

    共產(chǎn)黨、日本人、英國人、馬來人……其實陳光生腦子里,這些都一樣,他不關(guān)心什么政治、正義。是一個共產(chǎn)黨找上他,“能不能一個月給兩袋米?”當(dāng)時他做工頭,有點小權(quán)力,一個月兩袋米,這不難。共產(chǎn)黨,打日本的。在他粗淺的認(rèn)識里,那是“好人”。

    一個月兩袋米,一袋200斤,從英國人的廠子里往外背,一背一年多。至于共產(chǎn)黨主張什么,反對什么,做什么,從哪兒來,他一點兒不知道。

    其實“馬共”早就有了,在1930年4月30日成立的,一開始他們反對英政府,二戰(zhàn)時入森林,打游擊,成了抗日主力。

    而“防共”也早就開始了,在英國統(tǒng)治時,“共產(chǎn)黨”就是個忌諱。

    比如割膠,膠工進(jìn)園要搜身的,飯盒也看,就怕你帶飯給共產(chǎn)黨吃。后來,飯也不許帶了,只能帶香蕉。干一天,沒飯吃,十來根香蕉下去,肚子里又涼又膩。

    但越是這樣越要幫著,共產(chǎn)黨是好人,總說要解放馬來亞,要抗日。至于偷米,共產(chǎn)黨說不會犯事的——就算會陳光生也認(rèn)了。

    可真出事兒那天,他卻呆住了。日本人來抓人時,闖進(jìn)的一行人中,就有那個讓他帶米的“共產(chǎn)黨”。

    陳光生一眼認(rèn)出他,“那人投了日本了,當(dāng)了漢奸了!”愛親說,“就是他指認(rèn)的爸爸?!背鲑u、背叛、投降……這樣的事算輕的,賣淫殺人的事兒都有,日治時期一切都亂了套。

    愛親還小,只覺得這一切都有點兒荒誕,人們今天這樣,明天那樣;關(guān)于正義,更一天一個主張。而好人、壞人、親人,她分不清也想不透?;钤谶@片土地上,她明白了一件事兒,誰都靠不住,只有靠自己。

    爸爸入獄后,一切都變了。見到日本旗子,要鞠躬;當(dāng)兵的來了,更要鞠躬,他們拿著槍,不鞠躬要打人的。學(xué)校也變了,開始教日文,無論你是華人、印度人、馬來人,不學(xué)不行。比起英國人在時,日子難過太多。

    8個月后,父親從監(jiān)獄出來了,太瘦了,沒血色,人白得透明,骨頭一根一根從皮膚里支出來。日本人給他上了刑。躺著,往肚子里灌水,灌到肚皮鼓起老大,裝不下了,用木板壓出來,再灌。吃的更差,一天一片木薯,放風(fēng)時,陳光生見到什么吃什么。草、日本人扔的香蕉皮、還有院子里的辣椒。

    1945年二戰(zhàn)結(jié)束,日本投降,“再不投降爸爸就死了”。那之后,陳光生換了一個人。吃、喝、賭,打女人,今朝有酒今朝醉,不疼小孩,生意越做越差。

    他的人生觀一下子變了。

    馬來西亞獨立了

    可日子還要過下去。

    日本人走了,英國人又回來了,一個轉(zhuǎn)一個,走馬燈一樣。

    這一回英國人呆了12年,從1945年日本投降,到1957年馬來西亞獨立,12年里,愛親長成了一個真正的女孩子。

    開始有人來給她說媒了,問她想嫁膠工呢,還是嫁豬倌。

    那是一般女孩子的選擇。對一個割膠女孩來說,還能圖什么呢?一雙手都是糙的。

    可愛親不干,媒人走了一個又一個,她沒嫁掉,但日子好像好起來了。吃的東西越來越多了,也有錢上學(xué)了,割膠時,她聽說英國人就要走了,“巫統(tǒng)”他們正鬧獨立呢。

    “巫統(tǒng)”是1946年成立的,這一年,英國走了又回來了,丟過一次權(quán)力之后,他們嫌這個國家太松散。于是建一個“馬來亞聯(lián)邦”,華人、印度人、馬來人都要有公民權(quán)。

    馬來人不同意,尤其貴族、精英、知識分子。這片土地上,他們一直有特權(quán),突然就平等了,怎么可以?

    5月11日這天,巫統(tǒng)成立了,叫“全國巫人統(tǒng)一機(jī)構(gòu)”,“巫人”是指馬來人。華人、印度人也不甘落后,同年8月2日,“印度人國大黨”成立,3年后又有了“馬華公會”,代表華人。

    巫統(tǒng)人最多,權(quán)力也最大。從成立起巫統(tǒng)就一直占國會2/3以上議席,直到1969年第三次選舉才第一次失去這個席位數(shù)。而現(xiàn)在馬來西亞國會的222個議席,馬華只占7個。

    至于“聯(lián)邦”“公民權(quán)”這些,很快就告吹了,因為巫統(tǒng)反對。那時愛親還小。

    16歲那年她開始認(rèn)字了,上午割膠,下午1點去學(xué)裁衣服,普通的賬目,腦子一過她就清了,爸爸說你要是個兒子,我一定送你去做生意。

    爸爸老了,但還在英國人的橡膠園割膠,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工頭。老板很器重他,因為他總有法子割得比別人多些。

    12年過去,他的氣性又回來了,不甘心,不想就那么下去,酒還是照樣喝著,但工也開始做了。橡膠園又大又深,最深處,野草一人多高,橡膠樹長在里面,人進(jìn)不去,陳光生就帶人割草,草割掉,蛇也鉆出來,那活兒不好干。

    1957年的一天,他照常收工,往常領(lǐng)了工錢就走,這天老板卻給了他一張推薦信,全英文的,陳光生一個字也不認(rèn)識?!澳蒙纤僬覀€工作吧,誰看了都會要你的?!崩习暹@么告訴他。

    老板走了,一去就沒回來,這一年馬來西亞獨立了。

    英國人也離開了,巫統(tǒng)成了這個國家的管理者。說是馬來人、印度人、華人一起執(zhí)政的,可誰都知道,巫統(tǒng)人說了算。

    一切都不一樣了,說不上是好是壞。人要分等,馬來人一等,華人、印度人又一等。愛親和爸爸是第二等。

    其實愛親倒不討厭馬來人,他們安靜、害羞,平時總懶洋洋的,人也不壞,不會做生意罷了,怎么一下子就成了一等人呢。這叫“馬來人至上”,寫在憲法上了。二等人要變成一等人也可以,你要跟一等人結(jié)婚,改教。

    嫁一個馬來男人,信伊斯蘭教,包上頭巾——這怎么行?愛親不肯的。

    中文學(xué)校她也不能念了,學(xué)校要改制,變成公立的,至于教學(xué)語言,要么馬來文,要么英文,不然不給畢業(yè)。因為馬來西亞是馬來人的,華人和印度人是外人。

    離開故鄉(xiāng)剛到馬來亞時,陳光生當(dāng)過外人,英國人在的時候也是外人,現(xiàn)在半輩子過去,老了也住慣了——還是外人。哪里才是家呢,中國是回不去了。

    這一年愛親20歲了,第一次見到電。一個電工來到她家,看看她,說要接電線。她把他請進(jìn)屋,是個小伙子,從城里過來的?!八惺炙?,城里來的?!边@是她第一個念頭?!捌渌⒆涌吹接⒖〉木拖矚g了,我不會,我想事情的?!彼粗貦C(jī)會和將來。在當(dāng)時,電工是個時髦的行當(dāng),能帶她離開村子,離開橡膠園。

    她想嫁給這個人。

    她看看他,一邊看一邊低頭琢磨,咬著辮子倚在門邊兒。那人眼尖,一眼就挑上了她。 “我做女孩子的時候很漂亮,他看看我就喜歡上了喔!”

    她吃過苦,性子又烈,比別的女孩另有一種風(fēng)度。

    婚事就這么定下了。

    愛親成功了

    他成了她的先生,后來又成了她的累贅,這是后話。之后的60年里,她從一個朦朧、憧憬的女孩子,一變而成為7個孩子的母親。窮過,苦過,富貴過,沒什么能讓她害怕了,這大概是另一種悲哀。

    說到底,誰的人生不荒唐呢。

    當(dāng)年,陳光生曾激烈地反對過這門親事。小伙子不出奇又沒財產(chǎn),只懂一門手藝。他放聲大哭??薜盟盒牧逊?,像要把一輩子的眼淚都哭出來。

    愛親還小,不知這一生的幸運與不幸、顛沛和變化都將從這哭聲開始。

    1967年,華人的生意普遍越做越好,工商部長、財政部長都是華人。限制雖多,可經(jīng)濟(jì)政策上,這個叫“東姑鴨都拉曼”的巫統(tǒng)頭頭對華人還是蠻照顧的。

    20世紀(jì)60年代,香港、臺灣、新加坡、韓國一個一個地富起來了,它們被叫做“亞洲四小龍”,經(jīng)濟(jì)上了不得。馬來西亞的日子也好多了。愛親的日子卻不太好。男人病了,糖尿病,又不忌口,脾氣越來越壞。七個孩子,一個比一個小,里里外外只她一個人在打理。

    周圍好多人富起來了,愛親也想試試??扇考耶?dāng)只有300塊錢,一旦賠了日子就完了。男人不同意:一個女人家做什么生意?你懂什么?

    是那股心氣兒起了作用,爸爸下南洋時的那股心氣兒。這是上一輩留給她的基因,在她骨子里,血液里,扔不掉也逃不脫。

    30歲這年,她豁出去了,300塊全拿出來,賭一把,完了也就完了。她上了第一批衣服,一些款式不錯的襪子、褲子、小鞋子,一件5毛,轉(zhuǎn)手就賣1塊。愛親學(xué)過裁衣服,眼睛尖,人又愛美,上的貨總比別人好那么一點兒,不是品質(zhì),是那種款式。

    開始有人來找她了,最初是一些同行,“把你的貨給我拿一點,兩打三打都行,我在另一個區(qū)賣,礙不著你。”于是一家傳一家,人人都來淘,有時攤子擺開一小時就搶光了,回家還有人等在門口。衣服1件從1塊賣到2塊,一打就賺了12塊。

    那時至于中文呀,宗教呀,一等、二等什么的,諸多限制,她沒空去理會。窮怕了,她只想活下去。

    “錢很好賺喔!人家自己送錢過來給你,我生意越做越大,到廠子去上衣服,一次上一車。5年后你猜怎么,我花了86萬,一個廠子都買下來了喔!”愛親回憶。

    拿下廠子那天她累了也乏了,整個人掏空了一樣。

    但她成功了!

    她想叫住走過來的任何一個人,對他說,看看我吧??蓻]有,她比任何時候都要安靜,并驚訝快樂為什么能令人受傷。這種感覺很內(nèi)在也很私人,她在這一刻明白了父親。他為什么來,又為什么留下。因為在這兒,一切都可以,傳奇也可以,只要你吃得了苦,不拿它當(dāng)回事兒。

    回家路上她盤算著,這以后她要去更遠(yuǎn)的地方辦貨,去新加坡、香港、印尼、日本,把生意做大,大到7個孩子衣食無憂??苫氐郊揖褪橇硪粋€世界了。男人大聲問她,你怎么不做飯?出去這么久?我餓了。

    她洗洗手下廚去了。

    幾年后,丈夫去世了。

    “華人的,燒了它”

    剛做生意那兩年,愛親滿腦子都是買賣。

    “老實講,我對政治沒什么主見,天天做衣服,報紙都不看的!”她不知道風(fēng)頭已經(jīng)變了。

    包括她很多華人的日子都好了,馬來人卻還一直窮著。

    他們雖然有特權(quán),可那是精英們的事。政府機(jī)關(guān)里,10個人中8個是馬來人,可那跟老百姓有關(guān)系嗎?

    華人進(jìn)不了,干脆也不進(jìn)了,專心做生意,過日子,生意場上幾乎見不到馬來人。

    “馬來人那時候不大會做生意的,雖然受英文教育的那些馬來人很厲害,可他們跟老百姓不是一類人喔!”愛親說。

    保障也有,比如出租車,那只有馬來人能開,可這收入接近低保,活下去可以,致富就算了。再比如,馬來人上學(xué),錄取分?jǐn)?shù)比華人低??蛇@點便利,引起的不是自負(fù),反而是更自卑。

    公務(wù)員也只給馬來人做??梢话愎珓?wù)員收入低,糊口而已。

    華人和馬來人幾乎沒什么來往,受過教育的要好一些。大學(xué)里,你可以跟馬來人做個朋友,說說話,聊聊天,一起游個泳,但政治、特權(quán)、宗教的話題,你提都不能提。

    到了1969這一年,馬來人的收入已經(jīng)在貧困線以下了,西馬那邊,一半兒的馬來家庭一個月賺不到200馬幣。他們甚至比印度人還窮,馬來人的貧困率是64.8%,華人26%,印度人39.2%。

    1969年,巫統(tǒng)在大選中失勢,華人反對黨贏了。華人贏了馬來人。

    勝利者舉著條幅到大街上游行,路過雪蘭莪州務(wù)大臣的官邸時,跟馬來人打起來了。那一天,愛親躲在屋子里,不敢出去,又怕又悶。她總記得小時候見過的馬來人,他們懶洋洋的,很羞澀的樣子。

    怎么就成了今天這樣子?

    那么多華人被殺了。她聽說有人從戲園子出來,直接就被掃射了。

    戒嚴(yán)5天,騷亂了半個月,死了196人,不都是華人,也有馬來人,傷了439個,39個人干脆失蹤,找不著了。

    “你們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乞丐”“店都是華人的”,這話從英國人那時就開始講給馬來人聽了。制造恨有它的用處,對于殖民者,分裂才便于管理。大選時,人們的立場更鮮明了,華人投反對黨,馬來人投巫統(tǒng),越恨就越堅定對立的立場。

    可到底誰受了益,誰又受了害?愛親不明白。

    什么是好時代,誰又知道?

    很多事說不明白,也不用明白。78歲了,她見的太多。一代人老了,又一代生出來,至于什么是好時代,什么是壞時代,誰又知道?

    她在祠堂放了6000塊錢,掛上爸爸的照片,有空就祭一祭。70歲之后,她對死亡有了概念,上一代死了,接下來就該她了,死亡像排隊,爸爸在前,她在后。

    她老了,跟著兒子生活。兒子也不容易,生意虧了錢,兜來轉(zhuǎn)去,還到她這兒借,一借幾十萬馬幣。說是借,其實也就是給。她這一代就這樣,上一代問他們要,下一代也問他們要,填了這兒,又堵那兒,一輩子就過去了。

    78歲了,她還是喜歡一個人出門,一個人過了幾十年,多了個司機(jī)她都受不了。

    可外面早不像以前了?!靶⌒谋粨屃恕⒋蛄?,危險!”兒子提醒她。

    打砸搶是這幾年才有的。走路不能停,也別回頭看,那說明你在等什么,一輛摩托馬上從你身邊抄過去,包就沒了。

    天橋、路邊、車?yán)铮@些地方都別逗留,夜路少走,人人自危。

    甚至家里都裝上監(jiān)視器,手機(jī)聯(lián)網(wǎng),隨時看一看:被盜了沒?打砸搶的一般是印度人,也有下層馬來人。從橡膠園到貧民窟,一百年來,印度人幾乎被遺棄了。

    隔絕、忽視、貧窮……不光印度人,馬來人也帶著情緒?!叭绻闶且粋€華人,路過馬來區(qū),最好不要逗留,”陳勁龍說,陳氏家族里,他是年輕一代。

    那感覺不好。去醫(yī)院看病,華人要比馬來人貴一些;買房時,華人印度人全款,馬來人有7%的優(yōu)惠。伊斯蘭教允許馬來人一夫多妻,孩子由政府養(yǎng),印度人、華人就不行了。

    1981年馬哈蒂爾上臺后,馬來人的特權(quán)更明顯了。

    結(jié)果也跟以前一樣,一撥支持巫統(tǒng),一撥支持反對黨,華人覺得,“反對黨上來就好了!”真的會好嗎?愛親不知道。她見過英國人、日本人、共產(chǎn)黨、巫統(tǒng)。他們一個一個來了,又一個一個走了,日子沒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也沒怎么變。

    78歲這年,愛親又做起小生意了,做的不大,但這是她自己的,也不給兒子。

    在她眼里,政府、兒子、政黨……這都靠不住,只有錢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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