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菊芳
一個人對于家鄉(xiāng)的眷戀,除了山水人文、土地風物,還可以是一種鄉(xiāng)音、一段記憶、一些人,抑或僅僅是留連于舌尖、鼻息的那一絲清苦、一縷茶香。
父親的茶齡基本與他的工齡等長,茶對于父親來說,不是可有可無的飲品,而是一種味覺的依賴,工作思考的時候要喝,讀書看報的時候要喝,在陽臺上曬太陽要喝,口渴與不渴都要喝,就連發(fā)個呆,也是端坐桌前,雙手抱著杯子……味蕾在時光里慢慢掛上一層釉,口味越淀越濃,越淀越厚,總是一杯茶泡出來,茶葉要占去茶杯的四分之三,父親深深地呷一口,在口腔不舍地稍作停留之后,伴隨“咕咚”一聲,眼角眉梢就在內外交融的茶香里慢慢舒展開來了。
我的家鄉(xiāng)石臺四面環(huán)山,植被豐茂,尤其仙寓山,因其海拔高,所以山頂終年云霧繚繞。俗話說,“高山出好茶,好茶出深山”,獨特的地理環(huán)境和氣候特點,使得家鄉(xiāng)的高山茶格外香高味濃,品質絕非低山茶和平地茶可比。
父親喝茶極挑剔,為喝到正宗的高山茶,每到茶季,父親總要親自上山,在山上住宿一晚,備下一年所需之茶。在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上,父親與茶農同吃同住同勞動,親眼看他們采摘、殺青、揉捻、干燥、封裝,那份鄭重,像是在迎娶深愛已久的女人,要眼看著她桃紅柳綠、錦衣繡袍地裝扮起來,才敢牽上馬兒帶回家,才敢確信,那才是如假包換的心頭所好。
后來,我哥離開家鄉(xiāng),去外地工作,換單位比換手機的頻率還高,南下北上,東進西突。但是在喝茶上,他與父親的嗜好一脈相承,無論走到哪里,他所在單位的茶水間里,必定擺放著家鄉(xiāng)茶。
后來,弟弟也離開了家鄉(xiāng)。他本是學茶葉的,實習階段,曾經跟隨詹羅九教授,參與過家鄉(xiāng)綠茶的開發(fā)。后來,到底還是去了南方,轉行從事了法律工作?,F(xiàn)在想想,究竟是弟弟因為父親與我哥酷愛家鄉(xiāng)茶而選擇了學習茶葉呢,還是父親與我哥因為弟弟的緣故而更愛家鄉(xiāng)茶,實在是件說不清楚的事。一家人的感情在茶里糾糾纏纏,剪不斷,理還亂。
后來,父親年紀漸漸大了,身體受不得顛簸勞頓之苦,上山買茶的事也就自然而然落到了我們頭上。通常是五月天吧,高山茶開園總會晚一些,我和先生就會上山,和父親一樣,全程參與,備下全家一年的所需之飲。
如今,父母去世已經多年,曾經熱熱鬧鬧的一家團圓,也從春節(jié)改到了清明,團聚的形式也從手捧一杯香茗的共話家常,變成了清冷墓前的焚香祭拜。自從父母過世以后,兄妹三人就再也沒有在春節(jié)團聚過,父母是一個家庭的靈魂,父母不在了,家也就不在了。
可是,就算家不在了,家鄉(xiāng)還在;父母不在了,思念永在。我慢慢意識到,遠離故土的人對家鄉(xiāng)的眷戀,兒女對已故父母的懷念,會在悠長的歲月里慢慢離析、沉淀,到最后,全部的情感與記憶會濃縮到一個點,濃縮為始終繚繞不去的一脈茶香。
有時我想,倘若過去我有一片青山,山上遍布茶園,春天的時候,二老便可在青山綠水間勞作、休憩,呼山林之氣,吸日月之精,煮山泉之水,烹自制之茶,必能強身健體,益壽延年。
倘若我有一片茶園,我就可以經常帶我的孩子到茶園來,讓他和我一起為茶園松土、除草,讓他體會勞動的艱辛與快樂。因為我相信,親近泥土的孩子,根會扎得更深;學會珍愛綠色,人會活得更加健康;經常接近自然,心也會變得溫暖、善良。
倘若我有一片茶園,我會每年用那么幾天時間,關掉手機,遠離網(wǎng)絡,洗盡鉛華,隱入山中,隨身的行囊里,只需一本書、一支筆。離開喧囂的網(wǎng)絡與俗世,浮躁的心靈終于恢復了應有的感受力,此時,悄然墜落的一片葉子、干干凈凈的一縷清風都能使人福至心靈、浮想聯(lián)翩。
倘若我有一片茶園,我還可以把與家人的短暫團圓稍稍拉長,就可以把傷感的團圓場景轉移到春意盎然的茶園,就可以讓我的家人暫時卸下一身疲憊,呼吸久違的泥土的芬芳,倘若他們有興趣,還可以體驗農作的快樂,親手采制茶葉,自己飲用,或者饋贈親朋。
“買得青山好種茶”,原以為這只是我的癡人說夢,沒想到現(xiàn)在竟有精明的商家真的搞了個投資認領茶田的項目。于是我欣喜之余跟人跌跌撞撞爬到了山頂,認領了一畝山泉灌溉,不施化肥,不施農藥的茶田,了卻了多年以來的心愿。
“買得青山只種茶,峰前峰后摘春芽”,我遠方的親人,倘若來年春天,我向你們發(fā)出了茶園踏青的邀請,那不僅表明,我已經坐擁一片青山,而且表明,我在想念你們,想念曾經那個溫暖的家。
責任編輯/劉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