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織成》與《柳毅傳》女性形象比較研究

姜楠

摘要：《聊齋志異》是廣為流傳的古典文言小說集，其中不少篇章題材取自于唐傳奇。卷十一的《織成》一篇就脫胎于唐傳奇《柳毅傳》?；诖耍瑥呐匀宋镄蜗蟮慕嵌冗M行比較研究，以期從中得出人物形象演變發(fā)展的規(guī)律。

關鍵詞：蒲松齡；《織成》；《柳毅傳》；女性形象

中圖分類號：I207.41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4）04-0134-02

蒲松齡，字留仙，別號柳泉居士，山東淄川蒲家莊人。生于明崇禎十三年，死于清康熙五十四年，主要的生活年代是康熙時期。他的一生乃是封建知識分子悲劇人生的范例，他受教于儒家思想，為實現(xiàn)人生理想，畢生執(zhí)著于考取功名，卻未能如愿。為謀生計，以教書為業(yè)，連他所教授的學生都科場得意后，他仍為一介布衣，直到晚年才補歲貢生。后人用讀書、教書、應試、著書概括蒲松齡的一生。他所著的《聊齋志異》自乾隆年間刊印后，由于膾炙人口，廣為流傳，后世仿作甚多，對文人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至今仍是家喻戶曉、飲譽海內(nèi)的重要古典小說作品集。

《聊齋志異》中篇章內(nèi)容紛繁復雜，題材也涉及社會方方面面，魯迅先生在他的《中國小說史略》中曾評價《聊齋志異》是：“用傳奇法，而以志怪?！北砻髁恕读凝S志異》與唐傳奇密不可分的關系[1]。

全書共計五百篇作品，其中有不少篇章題材直接取自于唐傳奇，由于清朝時期中國敘事文學已經(jīng)發(fā)展到巔峰狀態(tài)，各種寫作方法、敘事模式趨于成熟，因此，蒲松齡能夠?qū)㈩}材進一步深化，將筆觸涉及到更深的層次。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卷十一中寫就《織成》一篇，其結尾處寫道：

“相傳唐柳毅遇龍女，洞庭君以為婿。后遜位于毅。又以毅貌文，不能攝服水怪，付以鬼面，晝戴夜除；久之漸習忘除，遂與面合而為一。毅覽鏡自慚。故行人泛湖，或以手指物，則疑為指己也；以手覆額，則疑其窺己也；風波輒起，舟多覆。”

可見《柳毅傳》對《聊齋志異》也有較大影響，文中直接提到了柳毅為龍女傳書的情節(jié)，從中我們可以知曉，《織成》脫胎于唐傳奇《柳毅傳》。鑒于《聊齋志異》的巨大影響力，與對《柳毅傳》的傳承，筆者將《織成》與《柳毅傳》的女性人物形象進行比較研究，以期從中得出人物形象繼承和發(fā)展的規(guī)律。

《織成》雖然脫胎于《柳毅傳》，但故事情節(jié)、人物形象都完全不同，更像是《柳毅傳》的續(xù)寫。故事講述的是柳生落第回鄉(xiāng)，在洞庭湖的船上醉酒不省人事。此時有水神借舟，柳生恍惚間見到滿船皆是美色，其中有一位侍女名為織成，姿色姣好，柳生頓生愛慕，于是咬住織成的襪子，洞庭龍君發(fā)現(xiàn)后，欲怒斬柳生，柳生自述身世，并做奇文令龍君大悅，釋放柳生，柳生攜帶洞庭君所贈珠寶回到家中。不久，龍宮遣一崔姓老媼送來織成，柳生遂與織成成就良緣，并借助龍宮所贈之物成為富豪之家。

首先，《織成》與唐傳奇中對女性容貌的描寫很相似，都是簡潔描述，不作過多鋪陳。兩篇作品中，《織成》有三次對女主人公的外貌描寫，《柳毅傳》則為四次，但巧合的是這些描寫皆為男主人公目之所見。蒲松齡描寫柳生初見織成是：“翠襪紫鳥，細瘦如指?！卑藗€字僅僅道出織成衣著艷麗，足指纖細。第二次是在柳生持水晶界方前來認親，在崔媼的呼喚下織成與柳生相見：“年十五六已來，媚曼風流，更無倫比?！边@也是作者第一次描寫織成的美麗，但也未細致刻畫。第三次，柳生回到家中，看到的織成是：“翠襪紫履，與舟中侍兒妝飾，更無少別?！边@次的描繪并不是為了表述織成的美麗，而為故事情節(jié)的設定，向讀者表述此織成正是柳生在洞庭湖上所見的那位[2]。

《柳毅傳》中第一次柳毅與龍女相見，便發(fā)覺龍女“乃殊色也。然而蛾臉不舒，巾袖無光，凝聽翔立，若有所伺”，用更多的筆觸描寫龍女的憂傷神態(tài)，這也是為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埋下伏筆，嚴格說來，對龍女外貌描寫應為“殊色”二字。待龍女被錢塘君救回后，柳毅觀察龍女：“自然蛾眉，明珰滿身，綃縠參差。”后席間龍女感謝柳毅的救命之恩時，柳毅發(fā)覺龍女的“嘆恨之色”，這是第三次提到龍女容貌，最后，龍女與柳毅已結為夫婦，柳毅觀察托名盧氏的龍女：“深覺類于龍女，而艷逸豐厚則又過之?！笔侨淖詈笠淮翁峒叭菝?，但此處的描寫同第一次一樣，是為情節(jié)所需，主要是為了推動故事進一步發(fā)展[3]。縱觀兩篇作品的外貌描寫，會發(fā)現(xiàn)都是簡潔之文，沒有紛繁復雜的鋪排，沒有令人驚艷的辭藻堆砌。

這樣的描寫一方面使得全文簡潔大方，用“無倫比”、“殊色”等模糊字眼表達人物的美貌是作者的成功之處，因為不同時代有不同的審美趣味和傾向，每一位讀者也對美有著不同的理解，李朝威和蒲松齡沒有古板地刻畫人物眉眼、皮膚、四肢等具體形態(tài)，只告訴讀者當事人對女主人公的評價結論為美。不同時代的讀者也就會根據(jù)這一結論在自己心中勾畫出最符合自我審美理想的龍女和織成的形象，這樣使二人成為經(jīng)久不衰的美人。

另一方面，兩位不同時代的作者對人物的外貌描寫常常結合人物的動作、表情和神態(tài)，以凸顯女性的獨特氣質(zhì)。唐傳奇中龍女出現(xiàn)時“蛾臉不舒”，讓人生憐，奠定了其悲劇女性形象，被救回宮時，“自然蛾眉”，心中的郁結已完全舒展，以及柳毅拒婚后的“嘆恨之色”，都與劇情發(fā)展密不可分，龍女也從被壓迫的哀憐女性，逐步回歸到無憂無慮的龍族公主?！犊棾伞分辛阋驗榭棾闪岘嚨募氉泐D生愛慕，在人間再次見到織成后發(fā)現(xiàn)她的美不僅停留在足部，周身也都散發(fā)著動人的氣質(zhì)，如此美麗之人為柳生所娶，令人艷羨。這些看似簡單的描寫，卻有著攝人心魄的力量，一步步推動劇情的發(fā)展，也讓兩位女性給人流下深刻的印象。但用語上，由于唐傳奇受史筆影響頗深，語言端莊文雅，貴族氣息濃重，《聊齋志異》中用筆輕快靈動，獨樹一幟。從用筆中我們也可以看出古典小說地位的確立[4]。

女性主人公身份地位的改變是《聊齋志異》與唐傳奇的最大區(qū)別之一?！读銈鳌分械凝埮蜗笫堑匚伙@赫、身份高貴的龍女。雖然柳毅第一次見到龍女時，龍女的工作是水邊牧羊，并未展現(xiàn)貴族氣息，但當柳毅為其傳書至洞庭龍宮后，觀察到龍宮的擺設：endprint

“則人間珍寶畢盡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奇秀深杳，不可殫言?！?/p>

龍宮中擺滿奇珍異寶，其奢華乃是柳毅平生所未見，龍女的娘家擁有不可盡數(shù)的財富。龍女的父親是洞庭龍君，地位與人間皇帝相當，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龍女回宮時，被千萬奴婢簇擁而歸，其榮華富貴無人可比。最后龍女托名盧氏女嫁與柳毅時，雖從神的地位降至凡間，但仍為名門望族，門第的高貴不言而喻。《國史異纂》曾將“太原王、范陽盧、滎陽鄭、清河博陵二崔、趙郡隴西二李等七姓”定為士族大姓，媒人向柳毅介紹龍女時，不僅告之龍女父姓為范陽盧氏，還不厭其煩地敘述其母為鄭氏，這種高貴的門第是作者刻意營造的，因為能娶到同時具備美貌、財富和門第的女性才是唐代士子最理想的家庭架構。相比之下，《織成》中的女性則具有濃重的平民色彩。織成的地位是一介婢女，地位卑下，柳生所得財富也都為洞庭龍君和王妃所賜，而非織成所有，與李朝威筆下的龍女相比，她既不顯貴也不富有，除了帶柳生回洞庭時，“拔釵擲水，忽見一小舟自湖中出，女躍登如飛鳥集，轉(zhuǎn)瞬已杳。”在此處略顯神力外，與現(xiàn)實生活中的平常女子如出一轍。此外，柳毅最后與龍女同歸洞庭，不僅富甲一方，更得到和龍族一樣的長生和高貴的地位。而織成帶給柳生的除了剛剛提及由洞庭龍君贈送的財寶外，大概就只有自己美麗的容顏了[5]。

《柳毅傳》和《聊齋志異》在女性形象的選擇上存在著巨大的差異，一為貴族，一為平民。一般學者都認為，在文學作品的創(chuàng)作中，任何藝術形象的塑造，都同時體現(xiàn)著作家的人生觀、價值觀和當時社會的現(xiàn)實。李朝威和蒲松齡對女主人公身份的不同選擇正體現(xiàn)了這種差別。

唐朝是中國封建社會最為鼎盛的時期，經(jīng)濟繁榮，國力強盛，文化開放。此時出現(xiàn)的唐傳奇作為一種新興的文體，對其內(nèi)容沒有嚴格的要求，加上社會環(huán)境造成唐人“作意好奇”的心理，使李朝威在作品中大膽想象，不拘一格。另外，唐代士子的心理狀態(tài)也影響到傳奇中女性形象的身份定位。吳志達先生在《中國文言小說史》中曾分析唐代士子的心態(tài)為：

“唐代在婚姻方面，是非常講究門第的。一般知識分子的生活理想，在功名上能通過科舉進士及第，在婚姻上能娶世家大族之女，認為這就是最幸福、最得意的事。”

唐代士子最理想的人生有三個目標，一是進士及第，二是能娶“五姓女”為妻，三是得到永生。這三個人生理想除進士及第有現(xiàn)實依托，但也是不易之事外，唐朝嚴苛的門閥制度使娶“五姓女”變成普通百姓不可能達到的理想，永生更是違背現(xiàn)實常理。這些在現(xiàn)實中無法實現(xiàn)的理想折射在唐傳奇中，于是，李朝威塑造的龍女幫助柳毅擁有了富貴、門第和永生。當作品中人物形象實現(xiàn)了士子們所期望卻不可企及的理想時，作者和讀者內(nèi)心的情感得到了滿足。這是唐代士子自我情感的真實流露，也表達了他們的人生價值，其中蘊涵著對功名、地位和財富的熱烈追求，這是唐代獨特的社會文化使然。

《聊齋志異》對作品中女性形象的身份地位的不同選擇既體現(xiàn)了唐朝與清朝文化的差異，又表現(xiàn)出作者迥異的人生價值觀，以及兩位作家創(chuàng)作視角的不同。

清代出現(xiàn)的經(jīng)世致用思潮使當時作家拋棄了那些不切實際的幻想，而更加努力于實現(xiàn)真實的人生理想。明代的滅亡，清代的建立，很多漢族文人痛心于被異族統(tǒng)治的屈辱現(xiàn)實，紛紛反思漢族政權喪失的原因，他們將明朝末年閹黨作亂、朝野黨爭和思想領域的空談心學都作為致使?jié)h族統(tǒng)治者失天下的罪魁。反思的結果是他們發(fā)現(xiàn)“經(jīng)世致用”的思想才能確保國家的長治久安。

參考文獻：

[1][清]蒲松齡.文白聊齋志異[M].王皎，譯.長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83.

[2]吳志達.中國文言小說史[M].濟南：齊魯書社，1994.

[3]趙爾巽，等.清史稿[M].臺北：臺灣新文豐出版公司，1971.

[4]劉葉秋.歷代筆記概述[M].北京：中華書局，1980.

[5]復旦大學歷史系，復旦大學國際交流辦公室.儒家思想與未來社會[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1.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