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鄉(xiāng)的春

周亞鷹

斑駁的土坯房，墻是泥壅的，瓦是泥燒的，灶是泥壘的。

木枝豎著是窗欞，木料橫臥是門檻，木板拼縫是大門。窗欞缺了一根，斷了兩根，剩下的已經(jīng)發(fā)黑，那是風(fēng)吹的雨淋的。門檻被踩踏成月牙形，兩頭高中間凹，斧痕累累，那是劈柴劈的。門板上的桐油早就褪了，兩個門環(huán)已經(jīng)銹跡斑斑，那是歲月蝕的。

墻面上，依稀還能辨明一兩句的政治標(biāo)語，字是紅的，看上去像凝結(jié)了長時間的血污，似乎是從這墻體內(nèi)滲出來的，斑雜的很。墻體的裂隙很多，直的彎的蜿蜒的交叉著，寬縫能夠伸進一只手，可以藏蛇，山里常有的五步蛇就常躲在這里。墻壁有許多許多不深的小洞孔，像小孩的手指那么大的，油菜花開時，蜜蜂們便出來了，它們最喜歡躲藏到這洞孔里。小孩們有一個喜好叫“餂蜂”，就是拿一個玻璃瓶，最好是衛(wèi)生所里偷來的葡萄糖鹽水瓶，將瓶口對著洞孔，微張，再用一根細(xì)小的竹枝探進洞孔之中，躲在里面的蜜蜂經(jīng)不住竹枝的磨蹭，便乖乖地從里面爬了出來，這時將竹枝一收，瓶口蓋住洞口，蜜蜂便如你意，順順當(dāng)當(dāng)發(fā)地鉆進了玻璃瓶。小伙伴們采摘一些油菜花放進瓶里，本意是想看著蜂兒采蜜，可最終事與愿違，結(jié)果將一瓶蜜蜂活活給悶死了。山里人家用木桶制作一個蜂箱，掛在屋檐下，招引蜜蜂前來安家，蜜蜂便在桶里生息，野蜂變成了家蜂，所產(chǎn)的蜂蜜叫做土蜜，絕對沒有摻過糖水，更沒摻糖精及別的甜劑，但由于土蜜的產(chǎn)量不多，因此，土蜜的價錢便漲得很是厲害。

土坯房的門前總有一條三尺寬的廊檐，廊里總是堆滿了柴草木墩竹器磨盤舂臼什么的，屋檐稍高處可避雨水，于是橫架一根老竹或者圓木，懸著高粱大豆蘿卜玉米絲瓜干還有紅辣椒什么的，琳瑯滿目。大門正對的照例是一道屏風(fēng)墻，那是照壁，小時候不知它的功用，大人們說是用來保護廳堂香火的，說這照壁能抵擋邪神惡鬼，大有講究。屋邊是一片菜地，或者一蓬野竹，筍是一定要挖掉的，不然由著竹子的野性可勁地繁育，兩三年菜地便成竹園了，瞧這幾戶，肯定遷到山外或長年在外打工去了，不然后院怎么就長滿竹子了呢？

土坯房的前面或大或小會有一片空地，這是曬場，這季節(jié)肯定沒有稻子可曬。瞧，竹桿上晾的全是衣服，除了換洗衣服外，更多的是棉被床單和冬衣，再不曬就要發(fā)霉了。竹叉和橫桿上吊曬的是熏肉臘肉咸肉和各種咸魚干，一股濃烈的熏煙味和臘肉香彌漫在空中。再不曬就可能生蛆了，但就是生蛆了也不打緊，把蛆夾走，洗凈后切成片，拿柚子皮或霉干萊放飯甑里一蒸，仍然香得讓人直流口水。瞧那條大黃狗和小黑狗，懶洋洋地躺在陽光下，瞇著眼盯著這些肉，涎著舌頭，要不是主人交代它們守著這些肉不讓別家的狗和山上的野貓偷吃，那它們老早跑到油菜花地里瘋玩去了。那邊的石頭堆上、矮墻上、斷壁上、竹箕上，密密麻麻地晾滿了抽穗的白萊。

土坯房的后面一般是山坡，多半是緩坡，坡嶺上照例是桃樹和梨樹，還有梧桐樹、桐子樹等，這個季節(jié)，地氣轉(zhuǎn)暖，紅的桃花、白的梨花和遠(yuǎn)近高低一垅一垅金黃色的油萊花交相輝映，把土坯房映襯得溫馨浪漫詩意盎然。路邊啃著干草的黃牛也有點興奮，不時就奔跑幾步，不時就抬頭哞哞的歡叫幾聲。山坡上有羊，東幾只西幾只，放羊的娃們不更事，羊進菜地吃菜了也不管，他們肯定鉆進林子比賽挖筍去了。

還沒到翻耕的時候，稻田里仍然是冬天的模樣，稻根密密匝匝地排列著，稻草干零星散落得到處都是。但生機已經(jīng)藏不住了，田埂上的草開始返青，茂密枯白的鐵莢叢中綠意隨風(fēng)泛現(xiàn)。一群黑色的水鴨組織得很是嚴(yán)密，它們行動一致步調(diào)整齊，就像一大片烏云，一忽兒向東飄去，東邊的水田便混濁不堪了，一忽兒又齊刷刷的向西飄去，西邊的田埂便留下了無數(shù)的掌印。

附近的萊畦，整片整片的白萊包萊賣弄地長著，連人帶豬都吃不完，也賣不了，趁著陽光，萊們卯足勁呼拉拉地往上拔節(jié)，一夜之間便竄得老高。大蒜們也不示弱，抽條抽得老長，直至堅挺不住又耷拉下來。萊心和蒜苗炒臘肉成了這個時節(jié)最受歡迎的萊肴，但是僅僅幾天工夫，便老出渣來了，于是大人們將吃不完的蒜苗幾根糾在一起打個結(jié)，就再也不理會它們，將白菜包菜則統(tǒng)統(tǒng)砍下，搶著難得的幾個晴好日子，切碎曬干，做成霉干菜，有時日子沒把好，還沒曬干雨又沒完沒了地來了，于是這碎萊就成不了萊干，全部都霉了，最終挑去蔭田。菜畦里的蚯蚓也開始活動，地邊蓬勃起一小撮一小撮光滑細(xì)長像粉條壘起的泥團，下面準(zhǔn)是蚯蚓了，小伙伴們最喜歡用薄竹片去拔弄這些泥團，撬翻它們，便可捉住碩壯的蚯蚓，有時還可能翻挖出一只正在冬眠的青蛙或蛤蟆，那就是大事了，小伙伴會拿這事炫耀好幾天，直到有更好玩更新鮮更刺激更大的事情出現(xiàn)。

山邊，路邊，屋邊，小溪邊，停放著不少車子，是山外的人，山外來的人越來越多地來到山鄉(xiāng)?；蛟S，他們是在城市里悶壞了？或許，他們在大街上找不到野趣了？再或許，他們是想念老家了？反正他們來了，男男女女，花枝招展，嘻嘻哈哈；他們閑逛，他們瞎逛，他們亂逛；他們尖叫，他們高喊，他們歡唱；男人們甚至學(xué)著山里老漢的樣子，找個背風(fēng)背人的田埂就地小便，女人們滿田垅里尋找野蕨菜，每挖到一棵，便要高聲宣布一下，蹦達(dá)幾下，好吃的男女則圍著一桿晾曬的臘肉熏魚和腌筍干，商議著把它們買回城里去。

土坯房里的人，神情恍惚地走了出來，看看天，看看遠(yuǎn)方，又看看這些城里人，撩起圍裙擦擦手，自言自語：“噢，他們都穿單衣了，是該拾掇點山貨，去趟山外了。”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劉子輿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