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煒 ,尉 遲 治 平
(華中科技大學 1.外國語學院,2.文學院;武漢 430074)
本文是我們研究《韻詮》的系列論文之一。
《韻詮》,唐武玄之撰,成于開元、天寶年間?!俄嵲彙繁杀 肚许崱罚从呈锥奸L安方音,與天寶《韻英》、陳廷堅《韻英》、張戩《考聲切韻》等共稱為“秦音”韻書,在唐代盛行于世(尉遲治平1994a)。
《韻詮》分五十個韻,稱為“五十韻頭”。宋代以后《韻詮》在中土就已經(jīng)失傳,有關“五十韻頭”的資料見于日傳佛教的悉曇著作,一是釋安然《悉曇藏》卷二“悉曇韻紐”之“二方音”,一是釋了尊《悉曇輪略圖抄》卷六《五十韻事》和《十二韻事》兩節(jié)。這是我們現(xiàn)今能看到的唯一一份秦音一系韻書的韻目表,與《切韻》的韻目有許多不同,引起學者高度關注,成為《韻詮》研究的最重要的課題。但“五十韻頭”只有韻目,學者一直無法了解其具體內(nèi)容。
我們在1994年曾發(fā)表《〈韻詮〉五十韻頭考》一文,討論過《悉曇藏》所引的“五十韻頭”(尉遲治平1994b),在2006年和2013年又先后發(fā)表《“五十韻頭”古圖釋研究》(尉遲治平2006)和《〈韻詮〉五十韻頭續(xù)考》(尉遲治平、汪璞赟 2013)兩篇文章分別利用《五十韻事》和《十二韻事》的材料討論“五十韻頭”,才逐步揭開其神秘面紗。本文將進一步揭示“五十韻頭”的面貌,與這三篇文章都有關涉,凡討論的內(nèi)容相同時,本文只撮舉要點,不再詳述。
在《〈韻詮〉五十韻頭續(xù)考》一文中,我們僅僅選取了幾個韻頭作為示例以便討論,本文則對“五十韻事”全面展開分析,以進一步深入討論《韻詮》“五十韻頭”。
下面是“五十韻事”全文。其中梵文轉寫為筆者所加。
五十韻事
① “卦”字原脫。
② “駭”,原訛作“駿”。
③ “灰”,原訛作“夾”。
④ “慁”,原訛作“恩”。
⑤ “拯”,原訛作“極”。
五三合 勘 感 覃 〇 個 哿 歌 五五盍 闞 敢 談 一 過 果 戈五葉 艷 琰 鹽 二五① 禡 馬麻三 七怗 ? 忝 添 三五三洽 陷 豏② 咸 四 藥 漾 養(yǎng) 陽 八五狎 鑒 ? 衘 五 鐸 宕 蕩 居五四業(yè) 釅 儼③ 嚴 六 陌 映 梗 庚 〇五四乏 梵 范④ 凡 七 昔 麥 勁 諍 靜 耿 清 二 耕三 六三九 四一
右《藏》二云:“《韻詮序》云:‘李季節(jié)之輩定《音譜》于⑤“于”字原脫,據(jù)《悉曇藏》卷二補。前,陸法言之徒修《切韻》于后。(文)’”同四云:“《切韻》取韻頭字以為篇⑥“篇”,原作“編”,據(jù)《悉曇藏》卷四正。名?!保ㄎ模┯滞疲骸啊渡搪郧鍧崂吩疲骸却魑闹?,以清韻之不足則通濁韻以裁之,濁韻之不足則兼取葉韻以會之,葉韻之不足則仍取并韻以成(之)。(文)’”
今此五十韻內(nèi),或分一韻而置別韻(如寒刪并肴豪等),或合別韻而居一韻(如真諄并歌戈等)。譬如梵文五句中,舌聲與喉聲雖似同音立別句,多荼與八末雖似別音居一句也?;蛴奥曰ワ@,或言通意別。先冬鐘表直拗相通(如聲字段明)。次虞摸表宇乎相通。次庚耕(氣伊)清(草字)表(e)(ai)相通。次元(濁)魂(清)表清濁不二義。次先(輕)仙(重)表輕重一如義。次尤侯表紐聲相通。次寒桓表雙聲相通。自余準知之。又他聲韻例平聲而知之。羨學者豎明分別聲韻各別之義,橫具通達音響圓融之理。悟此理者,縱雖芻蕘詞混佛說圣教之法,若迷彼義者,縱雖佛法文同樵歌牧笛之音者歟。
了尊自序說:“卷卷立篇章,段段造圖弄?!睍骶矸帧岸巍鳖}稱“某某事”;每“事”引相關悉曇文獻,即所謂“抄”;“抄”前另制圖或表,即所謂“圖”;如有不足,作者另加疏解。所以書以“圖抄”為名。
根據(jù)此撰作體制,“五十韻事”可以分為四個部分?!邦}”標明主題,“圖”展示“抄”的內(nèi)容,“疏”補充闡釋,四位一體,相輔相成,說解《韻詮》“五十韻頭”。下面我們即分別就這四個部分進行討論。
我們曾經(jīng)比較過“五十韻事”、“十二韻事”和兩“抄”所引《悉曇藏》原文,指出“韻”和“韻頭”互為異文,因此“五十韻事”就是“五十韻頭事”(尉遲治平、汪璞赟2013)。下文我們即用“五十韻(頭)”代替“五十韻”。
本“事”之“抄”所抄三段文字都引自《悉曇藏》,但其旨趣與《悉曇藏》并不相同。在下文“五 ‘抄’考”一節(jié)中我們將指出《悉曇藏》引述漢語文獻,目的是要證明漢語音韻都在梵語語音籠罩之下。《悉曇輪略圖抄序》說:“凡漢土弘傳經(jīng)法何教離字,日本將來典籍何書非音?若不解字聲源底者,誰有談義理奧旨哉!”所以了尊撰書目的是想通過分析漢語音韻,讓日本人掌握漢語來閱讀漢文佛經(jīng)。
因此,“五十韻(頭)事”的內(nèi)容就是《韻詮》“五十韻頭”。
① 此格原有“添”字,應涉左側格中“添”而衍。
② “豏”,原訛作“謙”。
③ “儼”,原在“忝”字左方,應連同下方“范”字一起誤往上移兩格。參見下一條注釋。
④ “范”,原訛作“苑”,并誤植“?”字左方,應連同上方“儼”字一起誤往上移兩格。參見上一條注釋。
在《〈韻詮〉五十韻頭續(xù)考》中,我們選取幾個韻頭進行討論,獲得以下主要認識(尉遲治平、汪璞赟 2013):
“圖”僅平聲韻目有韻序,與《切韻》四聲皆具韻序不同,反映《韻詮》先分韻頭再分四聲,五十韻頭是五十個大韻,韻頭下轄平、上、去、入四個韻目,與《切韻》先分四聲再分韻的結構根本不同。
“圖”反映《韻詮》平聲不分上下,合于唐人所撰韻書依次序韻的通例,與《切韻》上平、下平分別序數(shù)不同。
《韻詮》比《切韻》少“凡殷痕脂刪銜”六韻,比《廣韻》少“戈諄桓”三韻。不別“嚴凡”、“文殷”、“魂痕”、“歌戈”、“真諄”、“寒桓”反映不分開合的傾向;不別“支脂”、“山刪”、“咸銜”反映不分重韻的傾向?!俄嵲彙繁取肚许崱范唷皷亍?、“岑”二韻。自四等“齊”別立三等“栘”,自三等“琴(侵)”別立二等“岑”,反映嚴辨等第的傾向。這與唐代詩文用韻不分開合、異等不同用(三四等同用除外)一致(尉遲治平、黃瓊 2010),適應當時科舉功令窄韻通用以廣文路的要求,是韻書從審音向檢韻回歸的反映。
《韻詮》韻頭用字與《切韻》不同的有“摸春霄羅家京爭周琴”。從宋濂跋本《王仁昫刊謬補缺切韻》(王三)觀察,這些字有的是不同小韻的首字,反映小韻排列次序與《切韻》不同;有的字并非小韻的首字,反映《韻詮》韻字排列的次序也與《切韻》不同。
根據(jù)《林記》(日釋宗叡所撰《悉曇禪林記》)記載,《韻詮》“愔(平)、黯(上)、暗(去)、惡(入)合為一韻”,“暗字去聲中‘央紺反’韻也?!卑础鞍怠弊址凑Z,這四字應分別在《韻詮》覃、感、勘、合四韻。但王三“愔”在侵韻,“黯”在檻韻,“暗”在勘韻,“惡”在鐸韻,平、上、去、入都不相承。可見《韻詮》小韻收字或各字歸韻與《切韻》也有所不同。
《林記》說:“惡字入聲中‘哀洛反’韻也?!薄鞍宸础痹凇肚许崱肥俏茶I韻字,《韻詮》卻是尾合韻字,反映唐代秦音入聲韻尾、弱化為而混并。
“圖”中入聲韻“質術櫛”三韻各自一分為二,分承陰聲韻“支脂之”和陽聲韻“真諄臻”。
下面我們根據(jù)上文所列全“圖”進一步展開討論。
“圖”豎列為“平”、“上”、“去”、“入”,橫行為各韻頭四聲相承的韻目?!断也亍ざ揭簟吩陉U述梵文和《韻詮》五十韻頭的相攝關系時說:“如攝韻頭,從韻皆攝。”可知“上”、“去”、“入”各韻叫做“從韻”,其音韻行為與“韻頭”相同(尉遲治平1994b)?!皥D”展示五十韻頭的內(nèi)容和結構,是現(xiàn)存最早的韻書韻目總表。
“圖”從“一東”至“五十七凡”,并非五十韻頭,這是因為“圖”已經(jīng)被后人改動,最明顯的證據(jù)是韻序的數(shù)字表達格式,特別是數(shù)字“○”的使用,都是十分晚起的,與唐五代韻書完全不同(尉遲治平、汪璞赟2013)。
“題”明確標示“五十韻(頭)”,“疏”首句也指稱“此五十韻(頭)”,充分說明原“圖”所列韻頭數(shù)應該是五十。如果去掉“凡殷痕脂刪銜戈諄桓”九韻,加上“栘岑”二韻,就是《韻詮》的五十韻頭。從韻目用字觀察,欣韻作“殷”不避宋諱,帖韻作“怗”是唐代韻書的特征①關于《廣韻》和唐代韻書的這些差異,可參考趙誠(2003:53-54)。,很韻作“狠”、號韻作“號”、黝韻作“拗”、檻韻作“?”、夬韻作代韻字“戴”,目前在已知的唐五代韻書尚沒有發(fā)現(xiàn),特別是模韻作“摸”,更只見于《韻詮》五十韻頭。這些地方顯然是修改未盡留下的痕跡。所以,只要看清“圖”和《韻詮》的異同,謹慎處理,完全可以通過“圖”透視《韻詮》,來展開對五十韻頭的研究。
“圖”每一方格有二、三或四個韻,表示“同用”。《廣韻》開合分韻的七對大韻,《韻詮》“嚴凡”、“文殷”、“魂痕”、“歌戈”、“真諄”、“寒桓”合為一個韻頭,剩下“咍灰”在“圖”中共居一格同用,反映《韻詮》不分開合。《廣韻》的各組重韻,《韻詮》“支脂”、“山刪”、“咸銜”合為一個韻頭,其他一等重韻“覃談”,二等重韻“皆佳”、“庚耕”,三等重韻“支脂之”、“真臻諄”、“庚清”、“尤幽”,在“圖”中共居一格同用,反映《韻詮》不分重韻的強烈傾向?!肚许崱匪牡软崱褒R先蕭添”,在“圖”中與三等韻“祭仙宵鹽”共居一格,反映《韻詮》三四等韻同用。這些都與《切韻》系韻書不同。根據(jù)我們的研究,盛唐時期詩文用韻也是不分開合、重韻,三四等同用(尉遲治平、黃瓊2010),《韻詮》正與之相合,鮮明地反映出根據(jù)實際語音分韻以“廣文路”的性質,與《切韻》專重審音以“賞知音”的取向相反。如果將上、去、入三個“從韻”并入韻頭,“圖”即分為三十二個大格,可以看作當時詩文用韻的三十二個“韻部”,在“六 ‘疏’說”一節(jié)中,我們將指出“韻部”或者說“圖”格,是《韻詮》作者制訂周密的體例,根據(jù)實際語音劃分的。
宋王應麟《玉?!肪硭氖濉熬皬孕露ā俄嵚浴贰睏l:“景佑四年六月丙申,以丁度所修《韻略》五卷頒行。……詔度等刋定窄韻十三,許附近通用?!庇帧熬坝印都崱贰睏l:“景佑四年……(賈)昌朝又請修《禮部韻略》,其窄韻凡十有三,聽學者通用之?!钡嵤幉o明文記載,《廣韻》韻目下雖然注有獨用同用,但各版本有所不同,而且各卷韻數(shù)不同,四聲相承的關系不能明示,所以戴震《考定〈廣韻〉獨用同用四聲表》(《聲韻考》卷二)和錢大昕《唐宋韻同用獨用不同》(《十駕齋養(yǎng)新錄》卷五)各有考訂,力圖還原唐代韻書的部次,尤以戴震最為精審?!皥D”與之若合符節(jié)?!稄V韻》平聲“文欣”、上聲“吻隱”同用,而去聲“問”、“焮”和入聲“物”、“迄”卻分別獨用;“圖”則殷、文兩韻系各自獨用。錢大昕《唐宋韻同用獨用不同》指出:“殷、隱、焮、迄、廢五部皆獨用……,此唐時相承之韻,而昌朝轍請改之。”唐宋科舉詩賦用韻也證明文、欣同用是賈昌朝奏合窄韻十三處后的宋代官韻(胡建升2010,蕭金云 2012)。又《廣韻》咸攝六韻,平聲、入聲兩兩同用,上聲、去聲三三同用,彼此齟齬,必有一誤,見下表:
平聲 上聲 去聲 入聲二十四鹽 添同用 五十琰 忝儼同用 五十五艷 ?釅同用 二十九葉 帖同用二十五添 五十一忝 五十六? 三十帖二十六咸 銜同用 五十二儼 五十七釅 三十一洽 狎同用二十七銜 五十三豏 檻范同用 五十八陷 鑒梵同用 三十二狎二十八嚴 凡同用 五十四檻 五十九鑒 三十三業(yè) 乏同用二十九凡 五十五范 六十梵 三十四乏
戴震指出:“上去聲末六韻,各本改從《禮部韻略》、《集韻》。”下面是戴震考定唐人舊次與“圖”的比較表:
平聲 上聲 去聲 入聲韻詮 圖 戴震 圖 戴震 圖 戴震 圖 戴震卌七鹽 鹽(二十四,添同用)卌八添五二鹽五三添 添(二十五)卌九咸 五四咸五五衘 銜(二十七)咸(二十六,銜同用)五十嚴 五六嚴五七凡 凡(二十九)嚴(二十八,凡同用)琰忝 忝(五十一)琰(五十,忝同用)豏? 檻(五十三)豏(五十二,檻同用)儼范 范(五十五)儼(五十四,范同用)艷? ?(五十六)艷(五十五,?同用)陷鑒 鑒(五十八)陷(五十七,鑒同用)釅梵 梵(六十)釅(五十九,梵同用)葉怗 怗(三十)葉(二十九,怗同用)洽狎 狎(三十二)洽(三十一,狎同用)業(yè)乏 乏(三十四)業(yè)(三十三,乏同用)
以往,學界只知道日藏《巨宋廣韻》韻目所注獨用同用與戴震考訂相同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影印本缺去聲一卷,以他本配補。,現(xiàn)在“圖”提供了早至唐代的證據(jù)。我們由以上情況可以看出《韻詮》的編撰適應科舉功令的需求,反映了唐代刊定窄韻附近通用的原始狀況。
《切韻》閉口和穿鼻兩類韻混雜,今見唐五代韻書除王二外,“覃談”()在“陽唐”()之前,“蒸登”()在咸攝()“鹽添”和“咸銜”之間,入聲韻次更為混亂。王國維認為至唐李舟《切韻》才“降覃談于侵后,升蒸登于青后”,調整入聲部次使四聲相配秩然(王國維1921),后為《廣韻》繼承,終成二百零六韻的格局。現(xiàn)在我們看到“圖”的韻次與李舟《切韻》相同。據(jù)王國維考證,李舟“《切韻》之作,當在代、德二宗之世”(王國維1921),則在《韻詮》之后?!皥D”的韻次已經(jīng)形成十六攝的格局,比起同時代的《唐韻》和王三,《韻詮》與《廣韻》更為接近,是一種與《廣韻》有淵源關系的唐代韻書,在韻書發(fā)展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圖”中入聲“質術櫛”分承陰陽既與《韻詮》不分重韻的特點相合,又可從漢語語音史研究成果獲得音韻理據(jù)的支持,絕非誤置(尉遲治平、汪璞赟 2013)。但是分承陰陽的入聲韻只有“質術櫛”三韻,很可能是其他承于陰聲韻后的入聲韻目被修改“圖”的后人刪除,只有承于“支脂之”后的“質術櫛”三字偶然漏刪遺存至今。關于《韻詮》入聲分承陰陽的完全可能性,可參見下文“六 ‘疏’說”一節(jié)中關于《四聲譜》的討論。當然也可能是入聲韻一分為二還只出現(xiàn)于高元音[-t]尾入聲韻,《韻詮》反映的是這個語音演變的初始階段。
“《藏》”指《悉曇藏》。“抄”共三段引文都出自《悉曇藏》。在上文“三 ‘題’解”一節(jié)中,我們已經(jīng)提出,安然和了尊雖然采用的是同樣的文字,但旨趣并不相同。下面我們將詳細加以討論。
三段引文文末都注:“文”。按:《悉曇藏敘》曰:“茍采祖述祖承之正文,非敢穿鑿穿削之自作。凡厥引正本文皆注云‘文’,引取意文皆注云‘抄’?!笨梢娮ⅰ拔摹北硎驹恼珍洠ⅰ俺北硎疽庖?,還有注“云云”的,應該是表示引文有所節(jié)略。這些凡例也為了尊所襲用。第一段引《韻詮序》,第三段引《(韻詮)商略清濁例》,兩段文末的“文”字《悉曇藏》原本就有,我們將“(文)”放在引文引號之內(nèi),表示引文是《悉曇藏》引用的《韻詮》的原文。第二段“(文)”放在引文引號之外,表示引文是了尊引用的《悉曇藏》的原文。
據(jù)安然《悉曇藏敘》,其撰著體制是“摭八篇以成八卷,各搜三義同作三評,乃有三八二十四門”。三段引文中,第一、三兩段同出自《悉曇藏》卷第二“悉曇韻紐”第三評“二方音”。悉曇家認為“昔有三兄弟議作三行書,大梵天王造左行梵書,佉婁仙人造右行伽書,最弟蒼頡造下行篆書?!被诖俗诮绦叛觯断也財ⅰ氛f:“二方音,則述真旦五行五音內(nèi)發(fā)四聲四音,外響六律六呂。亦述印度五輪五音亦生四聲四音,亦合六律六呂,能攝五十《切韻》。”按“五十《切韻》”即指《韻詮》五十韻頭。《悉曇藏》所錄《韻詮》五十韻頭即在“二方音”中,其目的是說明“真旦《韻詮》五十韻,今于天竺悉曇十六韻頭皆悉攝盡,更無遺余?!北砻鞣病氨恕狈剑ㄕ娴┲簟按恕狈剑ㄓ《龋┲艟馨?。引述《韻詮》的《序》和《商略清濁例》也是出于這樣的旨趣,闡明凡漢語音韻,“悉曇韻紐”皆悉攝盡。第二段引文出自《悉曇藏》卷第四“編錄正字”第一評“定題目”。《悉曇藏敘》曰:“一定題目,則述天竺土風,凡有所說,先體本師。故一切經(jīng)梵本文首唯有‘歸命’,文后乃有題目?!卑矗骸皻w命”是梵文namas(南無)的意譯,致敬的意思。但悉曇十八章卻有例外,引文全文解釋這個例外說:“其正章中皆以章首文言為名。例如真旦《玉篇》取篇首字以為部名,《切韻》取韻頭字以為篇名,《毛詩》以‘關睢’等為之章目,《論語》以‘學而’等為之篇目。”可見《悉曇藏》這三段文字的目的都是說解印度悉曇文字。
根據(jù)我們統(tǒng)計,《二方音》有8,339字,《定題目》有3,320字,三段引文在安然的長篇大論中體量很小,了尊從數(shù)千字中將這些文字篩選提取出來,當然有其用心。即如“定題目”中那段文字,了尊在《悉曇輪略圖抄》卷第二中也曾加以稱引,段“題”是“十八章事”,所引從“其正章中皆以章首文言為名”至“《論語》以‘學而’等為之篇目”,顯然是為了解釋悉曇十八章正章為什么以章首文言為名,而不像一般梵本佛經(jīng)題目在后。了尊在“五十韻(頭)事”中同樣引用這段文字,卻不論梵文,不提《玉篇》、《毛詩》、《論語》,顯然是為了說明“韻頭”的含義而剔除了冗余信息,為文之旨趣明顯與安然大異其趣。
通過上面的討論,我們可以看到,《悉曇藏》和《悉曇輪略圖抄》往往引用同一漢語文獻,安然的目的是要說明凡下行篆書所有,左行梵書皆有,漢語一切語音現(xiàn)象都可以通過分析梵文得到解釋。因此,我們今天要探究《悉曇輪略圖抄》征引的《韻詮》,就可以利用《悉曇藏》對梵文的相關分析來探求其語音性質,進行歷史音韻學的研究。
了尊從《悉曇藏》中選取三段文字,重新排列次序,第一段說明韻書源流,第二段解釋韻頭含義,第三段揭示《韻詮》處理韻頭的體例,圍繞主題闡述“五十韻(頭)事”,安排頗見苦心。第一、二段引文我們已經(jīng)討論過(尉遲治平、汪璞赟2013),下面我們討論第三段引文。
《商略清濁例》共有“清”、“濁”、“葉”、“并”四韻,都在《韻詮》四十口處之中(參見“七 結語”所引《反音例》)。
關于“清”、“濁”二韻,《悉曇藏·二方音》還有一條材料:“(《四聲譜》)又云:韻有二種,清濁各別為通韻,清濁相和為落韻(抄)?!薄端穆曌V》作者為南朝沈約,應該可以說是“先代作文之士”了?!巴崱?、“落韻”也在《韻詮》四十口處之中。從這條材料看,“清”、“濁”與“通”、“落”有關。日釋空海《文鏡秘府論·南卷》“論文意”曰:“今世間之人,或識清而不知濁,或識濁而不知清。若以清為韻,余盡須用清;若以濁為韻,余盡須濁。若清濁相和,名為落韻。(故李《音序》①李《音序》疑為李季節(jié)《音譜序》。曰:‘篇名落韻,下篇通韻?!圆菽救绱?。)”也說明“清”、“濁”、“通”、“落”四韻相關。
按:《悉曇藏·二方音》說:“五五字有五例聲。五五一一,初二柔聲,次二怒聲,后一非柔怒聲,以前兩種二字總歸第五一字。(其一)……;五五配呼,各為通韻。(其四)三種交呼,互為落韻。(其五)”所謂“五五字”指梵文毘聲二十五個輔音字母,按發(fā)音部位分牙齒舌喉唇“五處”,按發(fā)音方法各有五字,所以稱為“五五字”。下表是“五五字”的現(xiàn)代語音學分析:
第一字 第二字 第三字 第四字 第五字清不送氣 清送氣 濁不送氣 濁送氣 鼻音軟腭音 牙 k齒齦硬腭音 齒 c卷舌音 舌齒齦音 喉 t唇音 唇 p柔聲 怒聲 非柔
上引“五五字”五例的意思是說,“五五字”每組前二字是“柔聲”,次二字是“怒聲”,最后一字是“非柔怒聲”,三聲五字共為一組。三聲分開配呼為“通韻”,三聲交互合呼為“落韻”。將這段文字與上引《四聲譜》和《文鏡秘府論》互相參比,明顯可以看出“柔”、“怒”與“清”、“濁”互文?!叭帷?、“怒”也在《韻詮》四十口處之中,只是“柔”、“怒”用于論聲,“清”、“濁”用于析韻,“柔”、“怒”或“清”、“濁”分用為“通”,合用為“落”。
由此推論,“葉”、“并”也應該如同“清”、“濁”,是一種用韻之法?!叭~韻”不知與六朝人改讀古韻的“葉韻”有無關系,“并韻”可能是并用兩韻。從文意來看,《商略清濁例》“清”、“濁”、“葉”、“并”四韻應該是一個比一個更加寬松。所以,如果“并韻”就是同用雙韻的并韻體,“葉韻”就十分可能是間或夾用另一個韻的韻字。
從本節(jié)的討論看,“五十韻(頭)事”說解的就是《韻詮》五十韻頭。“抄”所引《悉曇藏》的三段文字,重心是《商略清濁例》?!渡搪郧鍧崂肺淖植欢?,卻給我們提供了豐富的信息,反映《韻詮》五十韻頭區(qū)分“清”、“濁”,以便為文之士“商略”用韻,斟酌“通”、“落”、“葉”、“并”。“清韻”、“濁韻”的劃分,反映盛唐甚至六朝人已經(jīng)能判識漢語聲母的清濁。
“疏”是了尊對“抄”,特別是對《商略清濁例》的說解和補充,內(nèi)容涉及《韻詮》五十韻頭的音類、音值及韻頭之間的關系。
“疏”可以分成三個部分,第一部分說音類,第二部分說音值,第三部分發(fā)揮佛學義理。本文只討論第一、二兩部分。
第一部分前兩句利用梵文說明《韻詮》音類的分合。
“或分一韻而置別韻(如寒刪并肴豪等)”,指《韻詮》二等“刪”一分為二,一部分與“山”合并,不分重韻(尉遲治平、汪璞赟2013),一部分并入一等“寒”韻;二等“肴”也有一部分并入一等“豪”韻。此句反映《韻詮》已經(jīng)有部分二等字變?nèi)胍坏软崱?/p>
“或合別韻而居一韻(如真諄并歌戈等)”,指《韻詮》合口“諄”、“戈”分別合“真”、“歌”而居一韻,反映不分開合的傾向,同類的例子還有“凡”、“殷”、“痕”、“桓”分別合“嚴”、“文”、“魂”、“寒”而居一韻(尉遲治平、汪璞赟2013)。
下面兩句是利用梵文“五五字”五句的劃分標準,說明《韻詮》調整韻的根據(jù)。
“舌聲與喉聲雖似同音立別句”,舌聲()是舌尖后塞音和鼻音,喉聲(t、th、d、dh、n)是舌尖前塞音和鼻音,二者發(fā)音部位相近,但有卷舌和平舌的區(qū)別,所以雖然似同音仍要別立為舌聲與喉聲兩句。
“多荼與八末雖似別音居一句也”,指“多”(t)是清塞音,“荼”(d)是濁塞音;“八”(p)是塞音,“末”(m)是鼻音;發(fā)音方法不同,但因為發(fā)音部位相同,所以“多”、“荼”同屬喉聲,“八”、“末”同屬唇聲。
可見《韻詮》是依據(jù)音值決定音類的分合,這種根據(jù)實際語音編撰韻書的科學精神,在下文所引《韻詮·反音例》中有更明確的表述。
第二部分共七句,利用梵文分析音值,分別從不同的方面揭示《韻詮》處理韻頭的體例。
“冬鐘表直拗相通(如聲字段明)”,注文“如聲字段明”難以索解,應有訛誤。這一句揭示《韻詮》處理相配的一等韻和三等韻的體例。所謂“直拗”,也是《韻詮》四十口處中的術語。按:《悉曇藏·二方音》曰:“阿(a)等十六,六十相分,初六直韻,后十拗韻?!灾表崱⑥猪嵳?,阿(a)、阿(引)()、伊(i)、伊(引)、塢(u)、烏(引)(),此六直響,其所合字隨皆直呼,如呼(ka)迦及(ku)矩等也。翳(e)、愛(ai)①“翳愛”二字原在“塢烏”后,據(jù)文意改正。、曷哩、曷梨(引)、哩、梨(引)、污(o)、奧(引)(au)、暗、惡,此八拗響,其所合字隨皆拗呼,如呼(he)酰及郝,或呼訖里等也?!边@是說梵文十六個元音,前六個是直韻,后十個是拗韻。六個直韻是單元音,十個拗韻包括成音節(jié)的響輔音來源于二合元音的 e(<ai)、o(<au),二合元音 ai(<)、au(<),后附弱化輔音的元音(a)、(a)。本句是說一等“冬”韻韻腹是單元音屬“直”韻,三等“鐘”韻韻腹與“冬”韻相同,但前面有是二合元音屬“拗”韻,《韻詮》將這兩個韻相配,稱為“直拗相通”,反映當時人已經(jīng)對一等韻和三等韻的結構及其相配關系有了精細的觀察和正確的認識。
“虞摸表宇乎相通”、“庚耕(氣伊)清(草字)表(e)(ai)相通”,這兩句揭示《韻詮》處理語音相近的韻頭的體例,而且都用日語注音,所以放在一起討論?!断逸喡詧D抄》卷第一“聲字實相事”之“圖”是日語五十音表,表中所列假名為漢字。根據(jù)此“圖”,我們可以標注這兩句中日語的片假名,并根據(jù)歷史假名遣進行轉寫:“宇”ゥu,“乎”ォo,“氣”ケke,“伊”ィi,“草”サsa?!皥D”中サ的位置是“沙”,但“抄”中講解五十音表的排次時說:“‘阿伊宇江乎’乃至‘和井宇慧于’(已上橫順),‘阿加草多奈八末也良和’乃至‘乎古曾都乃保毛余呂于’(已上豎順)”,サ為“草”。第二句是說“虞”韻元音為u(<io ?),“摸”韻元音為o,都是圓唇元音,所以《韻詮》將三等“虞”和一等“摸”相配。第三句是說“庚”、“耕”韻是kei,“清”韻是sa(?),二者相配。按:日語不能準確標記漢語語音,日語音節(jié)沒有鼻韻尾,不能記錄;ei標記的應該是?;日語沒有塞擦音,所以才可能借用漢語的“艸”字作假名サ,反之“草”標記的應該是tsh;a標記的應該是?。所謂“相通”指的是梵文e<ai而ai<āi,時有相混,了尊用來比附《韻詮》將二等“庚”、“耕”韻和三等“清”韻相配?!俄嵲彙穼Α坝荨?、“摸”相“庚”、“耕”、“清”幾個韻頭關系的配置,與現(xiàn)代音韻學的研究相符若契,對唐代漢語的音值構擬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
“元(濁)魂(清)表清濁不二義”,揭示《韻詮》對“元”韻的處理體例。根據(jù)我們的研究,“元”韻在隋、初唐時期與“魂”、“痕”韻同用,盛唐開始與“寒”、“桓”、“刪”、“山”、“先”、“仙”諸韻同用,到中唐時期“元”韻就完全轉入山攝寒先部(尉遲治平、黃瓊2010)。《韻詮》將“元”韻與“魂”韻相配,反映了當時的實際語音。至于說元“濁”魂“清”,應該與上文所討論的“清韻”、“濁韻”不同,其含義尚待探討。
“先(輕)仙(重)表輕重一如義”,揭示《韻詮》對三等“仙”韻和四等“先”韻的處理體例?!拜p”、“重”也在《韻詮》四十口處之中,從本句看,這兩個術語是用于區(qū)分三、四等韻。《韻詮》是一部適應唐代科舉功令而產(chǎn)生的韻書,遵照“獨用同用例”一方面開合、重韻合韻,一方面又嚴于辨等,三四等分立(尉遲治平、汪璞赟 2013);但是隋唐五代漢語詩文用韻卻是三等韻和四等韻合用不分(尉遲治平 2002),所以,《韻詮》對三、四等韻的處理是分清“輕”、“重”,但允許通用以廣文路,這就是所謂“輕重一如”。
“尤侯表紐聲相通”、“寒桓表雙聲相通”,“紐”和“雙”也在《韻詮》四十口處中,而且如“清”、“濁”,“直”、“拗”等是一對相反相成的術語,所以我們將六、七兩句放在一起討論。
這兩句是揭示《韻詮》劃分韻頭的體例。所謂“紐聲”、“雙聲”,也是“先代作文之士”所創(chuàng)。《悉曇藏·二方音》所引《四聲譜》云:
郎朗浪洛 黎禮麗捩
剛鋼各 笄計結
羊養(yǎng)漾藥 賾?易逸
鄉(xiāng)向向謔 奚蒵絓①“絓”,原文訛作“經(jīng)”。鞊
良兩亮略 離邐②“邐”,原文訛作“灑”。?栗
張長脹著 知倁智窒
右件字等豎讀為紐,橫讀為韻。當行讀下四字配上四字即為雙聲。但解此法,即解反音。反音之法乃有二種:一紐聲反,二雙聲反。一切反音唯有此法也。(文)。
按:《文鏡秘府論·天卷》亦引此作《調四聲譜》,此引文前還有“四聲紐字,配為雙聲迭韻”兩句?!断也亍贰半p聲迭韻”表三組一行,與“豎讀為紐,橫讀為韻”(按橫排文本,“豎”應為“橫”,“橫”應為“豎”)不合,本文依《文鏡秘府論》改為二組一行。每行前一組為陽聲韻,后一組為陰聲韻,每組四字分別為平上去入,入聲各配陰陽。此段文字前還有“六字總歸一入”表,每行七字,前三字為陽聲韻,后三字為陰聲韻,分別都是平上去聲,中央一字為入聲,是入聲兼配陰陽。這些文字也見于《韻鏡》和《切韻指掌圖》,可見古人自有入配陰陽的觀念,入配陽聲只是《切韻》系韻書的處理辦法。另外,“雙聲迭韻”表也充分反映當時音韻學家的審音能力已經(jīng)非常精細,可以分析每個字的聲和韻。所以,《韻詮》五十韻頭入聲分承陰陽,無論從理論上還是從實踐上都是條件成熟,完全可能的。
《四聲譜》用“雙聲迭韻”表說解“紐聲”、“雙聲”,但語焉不詳,因滋后人疑惑。日釋明覺在《悉曇要訣》卷第一中即慨嘆云:“反音之道既廢,咨詢無地。出文如向,細意難知。事不得已,以愚意案之?!~聲反’者,上字初音與下字終音相合呼之,似紐初后相合,故云‘紐聲’歟?即《四聲譜》意云,‘隸’‘朗’相合反之即得‘朗’音,‘捩’‘洛’相合反之得‘洛’音。此等云紐聲歟?”明覺所說就是一般反音之法,顯然不得要領。今人更是歧說紛出,莫衷一是,而且討論多限于“紐聲反”,似乎是認為“雙聲反”無疑就是“雙聲”。其實推詳《四聲譜》的文意,“當行讀下四字配上四字即為雙聲”指的就是聲母相同,“紐聲反”和“雙聲反”是運用“雙聲”的兩種“反音之法”,“雙聲”和“雙聲反”二者應該有所不同。我們?nèi)绻皇紫葥荛_這一團迷霧,弄清“紐聲反”和“雙聲反”的真實含義,就無法正確理解第六、七兩句。
安然在《悉曇藏·編錄正字》第二評“定成就”中曾比附梵文,對“紐聲反”和“雙聲反”做過解釋:“儒家反音,略有二種。一紐聲反,二雙聲反。今悉曇反音亦有二種。用本字音是紐聲反,如前(kaya)迦也;用么多音是雙聲反,如前(kya)枳也。若得此意,如梵字或呼迦也亦枳也。于漢字中,見迦也而讀枳也之,見枳也而讀迦也之,并皆可得。他亦仿此。(云云)”其中所說“用本字音”的,指“定成就”前面所說:“二合章,先書二合十二體文,次以阿(a)等十二韻音對之。以十一韻音之點,著十一上字之頭,此乃十二二合字聲為上,十二單字韻聲為下,相合呼之,以成反音。諸二合中,上字猶存本音,下字與韻相轉。且如迦野(二合)(kaya)十二字中,,迦也(二合)(kaya)、阿(a)合成迦也(二合)(kaya)音?!薄坝妹炊嘁簟钡?,指前面所說:“又二合字,或讀上字似合三五摩多,然而阿等十二猶存本音。諸真言中呼枳也(kya)?!卑踩坏囊馑际钦f梵文二合字的組成,上字是體文(輔音)加“點”?!包c”是梵文mātā的意譯,文中的“么多、“摩多”是音譯,指元音符號。十二韻音(元音)中第一短a摩多是零形式,所以只有“十一韻音之點”。下字為十二韻聲(元音)單字。上下字合呼稱為“反音”。二合字有兩種讀法。一是上字“用本字音”,例如上字“迦也(二合)(kaya)”與下字“阿(a)”合呼讀“迦也(二合)(kaya)”,即所謂“紐聲反”;一是上字“用么多音”,例如上字kya與下字 a合呼讀“枳也(kya)”,即所謂“雙聲反”?!半p聲反”悉曇家稱為“連聲”之法。安然《悉曇十二例》曰:“梵音中有連聲法?;蛞韵伦种醉戇B呼上字之尾響,或成上字之尾音重加下字之首字?!辫滓玻╧ya)上字k連下字“也(ya)”之首響y讀“枳(ki)”。i是第三元音,下字首響也可以是第五元音u,所以安然說上字“似”合三五摩多,相當于漢語的三等介音-i-和合口介音-u-。
梵文由于韻音a的摩多是零形式,所以“枳也(kya)”和“迦也(kaya)”的字形相同都是。對于漢語,反語“枳也”和“迦也”拼讀成音卻一樣,所以安然說“于漢字中,見迦也而讀枳也之,見枳也而讀迦也之,并皆可得?!钡潜日砧笪?,“迦也”上字和下字的韻音相同,所以是“紐聲反”,“枳也”上字和下字的韻音不同,所以是“雙聲反”?!凹~聲反”和“雙聲反”都運用“雙聲”來選用上字,要求上字和被反字聲母相同。“紐聲反”和“雙聲反”的區(qū)別在于上字和下字韻音的異同,“雙聲反”并不等于“雙聲”。
厘清了這些復雜的概念,我們才能正確理解第六、七兩句的意思?!俄嵲彙贰坝取?、“侯”兩韻分立,所以第六句揭示的是《韻詮》離析韻的體例是“紐聲”;“寒”、“桓”兩韻合一,所以第七句揭示的是《韻詮》合并韻的體例是“雙聲”。要構成反語,上字、下字和被反字都必須讀音不同,而且上字和下字的讀音必須是已知的,否則無法合成被反字的讀音,被反字的讀音必須是未知的,否則不必使用反語注音。如果上字或下字與被反字讀音相同,就成了未識字自我注音,如果上字和下字讀音相同,則與直音等價,不必使用兩個字構成反語來注音。使用“紐聲”和“雙聲”處理韻的分合,就是基于這種認識。根據(jù)當時音韻學家的審音能力,應該能判斷三等“尤”韻和一等“侯”韻“韻音”相同,開口“寒”韻和合口“桓”韻“韻音”相同。當處理這樣兩個“韻音”相同的韻時,可以逐一比較聲母相同的兩個小韻,如果其中一個小韻的上字與下字的“韻音”相同,也就意味著上字與被反字讀音相同,這是不符合反語構造原理的,應該將兩個小韻分屬不同的韻頭,這就是根據(jù)“紐聲”離析韻;而如果兩個小韻的上字與下字的“韻音”都不同,表示兩個反語可以并存,兩個韻可以合并成一個韻頭,這就是根據(jù)“雙聲”合并韻?,F(xiàn)在我們已經(jīng)無法了解其操作的具體步驟和處理分并的條例的細節(jié)了,但其中蘊含的邏輯推理卻不能不使人聯(lián)想起一千多年后陳澧的反切系聯(lián)法。
以上七句所論都是平聲韻,所統(tǒng)轄上、去、入聲韻則“自余準知之,又他聲韻例平聲而知之”。
七句中我們稱為“相配”的兩個或三個韻,在“圖”中都共居一格,說明了尊所述絕非向壁虛構,這些體例就是《韻詮》作者根據(jù)實際語音劃分三十二“韻部”或者說“圖”格的方法。
“五十韻(頭)事”的“題”、“圖”、“抄”、“疏”從不同方面提供了豐富的信息,使我們對《韻詮》五十韻頭有了更為深入的了解?!俄嵲彙肺迨嶎^按韻尾分類排列,已經(jīng)形成十六攝的格局。五十韻頭可以歸納為三十二個韻部,不分開合,重韻同用,三四等同用,元音相同的一等和三等韻、二等和三等韻同用,有部分二等字變?nèi)胍坏软?,陰陽入相配秩序井然,入聲分承陰陽反映已?jīng)有部分入聲字韻尾變?yōu)??或已經(jīng)脫落。
《韻詮》的編撰基于實際語音,所以五十韻頭的這些特點與盛唐時期詩文用韻的情況正相契合。《韻詮》的作者制訂了周密的體例來分析韻頭的音值,根據(jù)音值的異同來處理韻頭音類的分合。
《悉曇藏·二方音》還引用有《韻詮》的“反音例”,十分明確地表達了《韻詮》根據(jù)實際語音分析音值處理音類的原則:
《反音例》云:“服虔始作反音,亦不詮①“詮”,原文訛作“誥”。定,臣謹以口聲為證?!保ㄎ模┐四宋逡糇兂伤穆曀囊羝唔懓隧嵳咭?。今檢反音,皆以口聲為證定之。言口聲者,即是口處發(fā)響之聲。細檢口處,且有四十:漢吳本偕紐雙同異葉并(十),通落清濁輕重大小內(nèi)外(二十),怒柔緩急平直開合②“合”字原脫??唬ㄈ?,鳴絕柚杸返角咬吹彈轉(四十)。其反音者,呼連兩字成一音,低昂依下,輕重依上,上下相和以發(fā)諸響(云云)
《反音例》四十口處所列的一對一對的術語,就是《韻詮》作者為處理韻頭制訂的體例。本文討論了“清”、“濁”,“葉”、“并”,“通”、“落”,“柔”、“怒”,“直”、“拗”,“輕”、“重”,“紐”、“雙”,其他諸例,我們將另文進行研究。
《韻詮》的這些體例,雖然與現(xiàn)代學術體系不盡密合,但我們絕不能低估中國古代音韻學家的學術造詣,即如《反音例》對“反音”的說解,比起現(xiàn)代音韻學的定義,可以說是不遑多讓,毫不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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