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全世界人都知道,其實(shí)《戀戀風(fēng)塵》寫的就是我。我初中畢業(yè)到臺北工作,那個叫阿真的女孩子晚我一年到臺北。我們住在村莊里,雙方的父親母親都已經(jīng)稱彼此為親家了。阿真就是你跟她講什么她都相信、很典型的臺灣女孩子,她常年住在山上,不曉得外面世界的情況,到臺北來工作,就是一心想依靠我。
那時候,我換了很多工作,什么都做過,在外面當(dāng)學(xué)徒時,連老板全家的衣服都要洗。我記得有一個雇主,他女兒念的是臺北很爛的一個私立學(xué)校,叫“敬修女中”,我要幫這位小姐洗制服,一邊洗一邊吐痰在上面,我發(fā)誓找女朋友一定不找敬修女中的。
后來我去當(dāng)兵,阿真買了一千多個信封,然后寫上她的地址,貼上郵票。那時候一張郵票兩塊錢,一千多張郵票要花兩千多塊錢,是她5個月的薪水。
那天晚上我本來要走,后來就陪著阿真一起寫信封。她后來大概很累了,因?yàn)榈诙爝€要上班,她是在餐飲店工作,賣肉粽湯圓,最后她睡著了。我就拿個小棉被幫她蓋在身上,自己繼續(xù)寫到天亮。寫完后,我把信封捆好帶在身上,到部隊當(dāng)兵。日后拍電影時,侯孝賢拍了我們一起寫信封的情景,其他的故事就刪掉了,因?yàn)橛X得太煽情了,而且沒有人相信。
我扛著一千多個信封去當(dāng)兵,去金門要坐船。憲兵檢查出來信封,質(zhì)問:“你以為金門沒郵局嗎?”
我在金門服役的最后時間里,阿真卻跟別人結(jié)婚了。那時候我很生氣,很想回來問為什么,后來想想,又覺得我之前也沒有承諾要娶她。營長看我很痛苦,就說:“好吧,批你特假?!币?yàn)樵诮痖T當(dāng)兵是不能回來的,我在島上待兩年了,我想放假回去看看。
打包行李時,我說我回去要拿刺刀刺死她什么的亂講一通。勤務(wù)兵很緊張,跑去跟營長講,結(jié)果等我到港口后,憲兵不讓我登船,說營長取消了我的假。我氣得要命,卻也想開了:算了,她既然都成了別人的太太,又能改變什么呢?可是當(dāng)時我很痛苦,之后開始寫小說,開始投稿。
我妹妹那時候念國中,很可愛,我經(jīng)常跟她聊天,就講我在臺北那時候,每天晚上去幫阿真收店,然后我們拿著肉粽去北門打秋千,兩個人坐在秋千上看最后一班夜車過去……我給妹妹講了好多這些細(xì)節(jié)。
有一天,我叫妹妹幫我寄個小說投稿,她就把我原來的名字“吳文欽”涂掉,換上“念真”,就這樣寄出去。文章登出來后,我看新名字挺好,從此就用下去了。
不久,阿真大概在報紙上輾轉(zhuǎn)看到這篇文章,她打電話到我公司來找我。她沒有講她家里人,只是講東講西的,偶爾講到她在報紙上看到我寫的小說,知道是我寫的,她說:“你不要用那個名字,我看到很難過?!?/p>
后來,我打電話跟報社商量能不能不用那個名字了。報社編輯說因?yàn)槲疫€有幾篇稿子在那邊等著發(fā)表,大家也都知道“念真”這個名字,再改很麻煩啊。我只好講了自己的故事,編輯笑了:“你加‘吳嘛,那就是‘沒有的意思。”于是,我變成“吳念真”了。
我完全沒有想到這會造成以后戀愛的困難,沒想到它會變成婚姻的障礙,也沒想到侯孝賢會拿來拍電影,而且拍得還不錯。搞成這樣真的很煩,拍完后有人到我家訪問時,我太太氣得要死。結(jié)婚后,只要有人打電話說“我找念真”,她就說:“不在!”如果有人講“我找文欽”,她就說:“你等一下哦?!?/p>
現(xiàn)在再回頭看那一段初戀,真的是青春的滄桑啊。我想每個人如果在心里面有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也不壞,否則在世間算是白走了這一遭。
幾年后的一天,我開車去加油時碰到她,兩個人就在那邊聊天,一切都成為過去,就講自己的家庭怎樣。
阿真后來的生活不是很好,她的先生生意做得不好。她跟我打電話,說她兒子在日本念書沒錢,要我借給她。我說好啊好啊,沒問題。她竟然跟我講:“我欠你的錢等我退休時用保險金還你。”我就用很臟的臺灣話罵她,就像年輕的時候罵她一樣。
后來,我又好幾次幫她度過難關(guān)。有一次我們一起去參加一個婚禮,人家知道我們的事啊,說:“怎樣,現(xiàn)在看到阿真,會不會心臟還是咚咚咚的?!蔽艺f:“不會啊,我現(xiàn)在看到她,只是慶幸還好沒和她結(jié)婚?!?/p>
人家問我為什么要這樣講。我想了一會兒,找了一個理由:“如果一覺醒來發(fā)現(xiàn)旁邊睡了一只大象,我會覺得很可怕——阿真現(xiàn)在變得很胖?!边@個理由其實(shí)是一種玩笑,畢竟一切都已經(jīng)成為過去。
我還要強(qiáng)調(diào)一句:我一輩子沒有拉過她的手。
(摘自《女士》2013年第9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