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日流言

龍一

“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我現(xiàn)在是“王莽謙恭未篡時”，哪怕“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這字典一定要買

1976年10月9日，星期六，距首都北京120公里，天津市河北區(qū)東四經(jīng)路居安里。再過五天我就15歲了，我有一個夢想，生日那天買一本《新華字典》。

我一手托著面醬碗，另一只手將一兩肉票和一毛錢遞上去：一兩肉，多要肥的。副食店賣肉的胖老頭沖我嘿嘿一笑：你小子思想反動，偉大領(lǐng)袖他老人家剛剛逝世一個月，你就敢吃炸醬面。他將一小塊血脖丟在秤上：一毛錢的，不多收你肉票，便宜你了。我嘴上向來不饒人，發(fā)現(xiàn)他包肉的紙是一本《學(xué)習(xí)與批判》，便道：你敢拿革命報刊包肉，只要告訴街道代表，就送了你的“現(xiàn)形”——一兩正經(jīng)肥肉，不然我給您老來個血濺“獅子樓”。我不是武松，胖老頭也不是西門慶，這都是“評《水滸》”鬧的。胖老頭假裝嚇得一縮脖：你小子就是一個張鐵生啊。然后他把秤盤子里那塊爛糊糊的血脖換成一小片雪白硬挺的肥膘，依舊在雜志上扯了張紙托著肉丟給我，紙上文章的大標題是《由趙七爺?shù)霓p子想到阿Q小D的小辮子兼論黨內(nèi)不肯改悔的走資派的大辮子》。我不依不饒：豬肉九毛錢一斤，一兩九分，找零。胖老頭舉手作勢打人，但還是找給我一分硬幣。商務(wù)印書館的《新華字典》精致得好似“紅寶書”，深綠色塑料封皮，里邊的紙又白又薄，“580千字，定價：1.00元”：從今年春節(jié)我就開始存錢，加上這一分硬幣，我已經(jīng)有六毛三分錢。只是，在未來的五天里，我要想再弄到三毛七分錢，怕是比王莽篡位還難。不過，偉大領(lǐng)袖他老人家說了，“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我現(xiàn)在是“王莽謙恭未篡時”，哪怕“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這字典一定要買。

好幾年前我就開始看書，但像樣的書太少，只能到處借，許多都沒頭沒尾，紙也發(fā)黃變脆，有些還是豎排版繁體字。我囫圇吞棗地亂看，把《史記》當(dāng)小說，看不懂的跳過去，最喜歡《神秘島》和《狄公案》。去年全國開展“評《水滸》”運動，父親單位發(fā)了一套《水滸傳》當(dāng)批判材料，那一百單八將的故事，精彩得讓我心癢難撓，半年就看了十來遍。雖說那書是簡體字，但生字太多，像“鼓上蚤時遷盜甲”那段，“狻猊”兩個字連語文老師都沒把握，更不要說“挑簾裁衣”那段，王婆兒使的“馬泊六”奸計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有大人教訓(xùn)我：少不看水滸，老不看三國，你小子這是要學(xué)著造反呢。我猜他們必定是抓革命促生產(chǎn)累的，自己沒工夫看書，妒忌我。只要有一本《新華字典》在手，我就能認得所有字，必定能充分領(lǐng)會他老人家為什么會說“《水滸》這部書好就好在投降”。

家里有客人，是父親的好友。我剛叫了聲叔叔，便被父親從家里趕了出來，然后他們繼續(xù)低聲說話，臉上陰晴不定。我夾著《水滸傳》來到胡同口，路燈下聚著幾個男人，牛鬼蛇神似的交頭接耳，揮手把我往遠處趕。我找了塊半頭磚墊在屁股底下，假裝看書，不遠不近地偷聽他們說話。采購員韓大爺見多識廣：我這次回來鄭州大堵車，在火車上蹲了四天五宿……在北京聽朋友說……武則天、呂后……娘娘自個說的，還沒下文件，聽說快了。曲藝團說評書的鄭爺爺喜歡將古比今：這是要唱《盜宗卷》哪，還是《端午門》？楊排長手里提著旅行包：首長電報來得急，我得趕火車……說不定真會隨部隊進京。采購員韓大爺：我明天去上海采購假領(lǐng)子……領(lǐng)導(dǎo)讓我看情形不妙就趕緊跑，別濺一身血。說評書的鄭爺爺：今年8月份全國曲藝調(diào)演，我們團唱單弦的看見正宮娘娘了，這回說不定真的一翻兩瞪眼兒，大唐變大周……

大人們不讓我聽，但零星飄來這幾句，我也能猜出個大概，誰叫我看了一肚子雜書哪?，F(xiàn)如今，偉大領(lǐng)袖“駕返瑤池”，不管是趙匡胤陳橋兵變，黃袍加身，還是武則天改國號當(dāng)女皇帝，都早在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和偉大領(lǐng)袖的辯證法預(yù)料之中：用說評書的鄭爺爺?shù)脑捳f，偉大領(lǐng)袖要不是精熟諸葛亮的“馬前課”和劉伯溫的《推背圖》，怎么會“用兵真如神”呢？我覺得鄭爺爺說得對，收音機里那一句“按既定方針辦”，說得多清楚；再者說，這兩天反復(fù)廣播，新主席，新中央，給老人家在天安門廣場正中央建紀念堂；大人們這是瞎操心呢?？捎幸还?jié)，這“既定方針”到底是個什么方針呢，居然能保得鐵桶般的江山？“君心深似?！毖?！我學(xué)著鄭爺爺?shù)那徽{(diào)發(fā)了聲感嘆。

10月10日星期天，學(xué)校里學(xué)工勞動。我早去了一會兒，找語文老師問字，被一向喜歡我的老師趕了出來，說是在開會，但看他們變顏變色的模樣，倒像是“策劃干密室，煽動干基層”，這大約跟昨晚大人們議論的話題有關(guān)。在我眼里，學(xué)工勞動的鐵工廠就是阿里巴巴的寶庫，隨便一根銅條鐵棍賣到廢品收購站，就夠我買字典的。但是，一來那是集體財產(chǎn)，拿了算偷；二來看門大爺像劉文學(xué)（編者注：為維護集體利益，同偷摘集體辣椒的地主搏斗而犧牲，被迫認為“模范少先隊員”）似的目光如電，大約把我們都當(dāng)成偷辣椒的壞分子了。這時，給鐵工廠運廢品的馬車正往外走，我向同院張奶奶的孫子張丑兒一使眼色，兩人便溜出學(xué)生隊伍。馬車上堆著大片的廢鐵，后邊破爛的柳條筐里裝著被沖床沖出來的圓鐵片，一毫米厚，伍分硬幣大小。我們倆一個望風(fēng)，一個用腳使勁踹柳條筐，每踹一腳，便有幾枚鐵片從筐眼兒里滾落到地上。等到車把式發(fā)現(xiàn)了我們的把戲，舉著長長的鞭子轟趕我們的時候，我和張丑兒每人口袋里都已經(jīng)裝了一斤多鐵片——這是我們在地上撿的，不算偷，依舊是偉大領(lǐng)袖的好孩子。

我媽媽正滿街找我，大舅來了，得給他做頓好飯，燜米飯熬魚，讓我拿著副食本去買朝鮮進口的橡皮魚。我把鐵片交給張丑兒，讓他去廢品收購站，賣的錢拿回來“二一添作五”。大舅和父親也是神神秘秘的樣子，不讓我聽他們說話。但大舅疼我，說來得匆忙，沒給你買糖，便給了我一毛錢。我拿著媽媽收拾魚剩下的魚皮和內(nèi)臟，給修鞋的聾師傅養(yǎng)的大肥貓送去，修鞋棚下聚著鄰家?guī)讉€男人，照例是神頭鬼臉地密謀。聾師傅收下貓食，給了我二分錢。鄭爺爺笑我：你這是“花子拾金”呢，二分錢你就樂成開花饅頭了，明天要是封你東宮太子，怕是趕不上王寶釧的造化。我一點也不生氣，鄭爺爺天生嘴損，但人是好人。再者說，我現(xiàn)存離《新華字典》只差兩毛五分錢啦，更不用說一會兒張丑兒還要給我送賣廢鐵的錢來，今天是大喜的日子。endprint

張丑兒來了，兩腮鼓鼓的。我伸手，他往我手心里放了一塊奶糖。我問錢呢？他指指糖，口音含混：奶油的，二分一塊。我讓他張嘴看，里邊是三塊奶糖。我押著他去糕點店，賣糖的大姐眉彎眼細，但不通人情：商品售出概不退換，更何況是吃食。我押著張丑兒去找他奶奶，張奶奶把我的那塊奶糖塞進她孫子嘴里，給了我一分錢道：寶貝兒，玩去吧。唉，這又能怨誰呢？他們是工頭兒的老婆和工頭兒的孫子，不是勞動人民，把錢交到他們手里……現(xiàn)在我還差兩毛四分錢。

下晚時分，街道代表來了，敲著銅盆：按“既定方針辦”??；不信謠，不傳謠?。弧皥猿蛛A級斗爭為綱”??；基干民兵都出來上崗啦；“堅持無產(chǎn)階級專政下的繼續(xù)革命”??；嚴防階級敵人搞破壞啊……當(dāng)晚，各個胡同口都被臂纏紅袖標的老太太封鎖了，去公共廁所也有人盤查。

11日，大人上班，孩子上學(xué)。老師今天沒心思講課，也不管課堂紀律。我瘋玩了半天就回家了，正趕上民警押著鄭爺爺往外走，說是階級敵人賊心不死，妖言惑眾，是可忍孰不可忍，便用吉普車拉著一溜煙兒去了。鄭爺爺給我講的故事最多，我實在想不出哪一段夠得上階級敵人的罪過。我心里難過，卻又無人可說。當(dāng)晚，再沒有男人們在街上“密謀”了，連串門的人都沒有，各自在家守著收音機，但廣播的都是五天前的內(nèi)容。

12日，一天白過，一分沒掙，買字典還差兩毛四分錢。

13日，采購員韓大爺回來了，坐在聾師傅修鞋棚底下，拿包阿爾巴尼亞香煙四處撒，半壓著嗓門兒，給慢慢湊上來的鄰居講上海見聞，眉飛色舞，口若天河之倒懸：咱們都聽錯啦，這回唱的是《監(jiān)酒令》，不是《二進宮》……那四個人下落不明，上海革委會要干……真出大事了，聽北京采購員說的。這次大人們沒趕我走，任我聽個夠。他們說的這些戲曲故事鄭爺爺跟我講過，《監(jiān)酒令》是呂后敗亡，《二進宮》是李艷妃改了主意保住大明朝江山不變色。有人把鄭爺爺被抓的事跟韓大爺說了，他立刻臉色焦黃，倉皇回家。

派出所民警通知鄭爺爺家人，讓他們早些預(yù)備東西，明天聽通知。鄭家人哭作一團，向街坊四鄰借布票買白布，手巧的婦女被請去趕制壽衣。我?guī)椭命S紙折元寶，心里在哭。要不是鄭爺爺給我講了那么多戲曲故事，我也理解不了這些天聽到的事情。我理解了嗎？不是都《監(jiān)酒令》了嗎？用《水滸傳》里的話說，此刻應(yīng)該是“梁山泊英雄排座次”，“聚義廳”改換“忠義堂”，皆大歡喜的時候，干什么跟個說評書的老頭兒過不去？我有點懷疑，韓大爺從上海帶回來的消息未必真實。這兩天一忙亂，沒顧得上掙錢，明天就是我的生日，與《新華字典》還有兩毛四分錢的距離。

14日，出大事了，老師們正在操場上安裝大喇叭。這陣勢我見過，那是偉大領(lǐng)袖他老人家逝世那天的事。所有同學(xué)在操場上排好隊，喇叭里傳出來的聲音很大，不是上次那種緩慢沉重、仿佛鉛球落地的音調(diào)，而是“鞭敲金鐙響”的高亢：10月6日……一舉粉碎江青反革命集團。我恍然大悟，這幾天云里霧里的流言終于現(xiàn)出真相，借用鄭爺爺?shù)目谖莵碚f，這是正宮娘娘不智，只想著“手中缺少殺人的刀”，沒學(xué)李艷妃順坡下驢。但在《二進宮》這出戲上，我跟鄭爺爺?shù)目捶ú煌吹褂X得李艷妃是絕頂聰明的女人。叔叔篡奪侄子的皇位，那是他們大明朝的家風(fēng)，李艷妃懷抱小皇帝，裝模作樣地要把皇位讓給她父親國丈爺，硬生生將一群看風(fēng)使舵的“權(quán)臣”逼成了保國的“忠臣”，損失的只是國丈爺?shù)拿?，保住的卻是她兒子的皇位和她這垂簾的太后。當(dāng)初鄭爺爺聽了我的高見，卻說我這是奸臣思想，鬼子來了肯定當(dāng)漢奸。

聽完廣播，同學(xué)們一哄而散。我回家的路上，有人在放鞭炮。大人們都擠在胡同里高談闊論，孩子們瘋玩瘋鬧沒人管。鄭爺爺已經(jīng)被放回家，正鬧著要“出活殯”，說是大難不死，國出明君，借著現(xiàn)成的裝裹、紙錢，他一定得熱鬧出點動靜來。父親回來了，手上托著好大一塊五花肉，怕是得有半斤多。他塞給我五毛錢，讓我去買二斤切面，一掛鞭炮。每逢喜事，吃喜面，放鞭炮，這是本地傳統(tǒng)。一斤切面一毛三，二斤兩毛六，還剩下兩毛四分錢買鞭炮。我心中打著算盤，鞭炮一放灰飛煙滅，既不當(dāng)吃也不當(dāng)喝，聽聽別人家放鞭炮的聲音，照樣能愉悅心情，表達快樂。于是我有違父命，買回來二斤切面和一本《新華字典》。

我出生15年來，既有長壽面可吃，又有貴重禮物可收的生日，，這是第一次，算是托了“國家大事”之福，夢想得以實現(xiàn)。

（摘自《龍門陣》2014年第1期）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