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佳瑋
日本人愛吃豆腐。江戶時期有食譜,所謂《豆腐百珍》,都是繞豆腐做文章。老一代日本人對做豆腐頗有執(zhí)意,聊將起來都有心得,譬如制作豆腐必須用國產(chǎn)豆子;正經(jīng)豆腐常是奶油黃色,而非純白色——白色都是貪圖好看!
尤其重要的是,豆腐是不能搬運的,不然味道會變。比如日本江戶時期做的所謂八杯豆腐,是用六杯水、一杯酒、一杯醬油,加豆腐燉煮;看著平淡無奇,卻要求是當?shù)囟垢?,未?jīng)顛簸——不然味道就變了。日本飲食大多如此:工藝用料未必多復雜,全在此等細節(jié)上下功夫。做冷奴的豆腐——豆腐與蔥、木魚花搭配,澆醬油——更是運不得,必須是就近的豆腐才好??偠灾?,豆腐不能運,酒也一樣!
比起豆腐不堪運,酒不能運大概更讓人理解些。酒釀造時,一顛簸風味就變了。法國干邑地區(qū)釀白蘭地的酒坊,以前有一種規(guī)矩叫“轉(zhuǎn)瓶”,派專業(yè)人士,把擱在酒窖里的瓶轉(zhuǎn)一轉(zhuǎn),幫忙發(fā)酵;轉(zhuǎn)的幅度不能大,否則酒味便毀。當然也有因禍得福的,葡萄牙的馬德拉島產(chǎn)的葡萄酒,一次漂洋過海,遭遇風浪,只得返航;一查艙內(nèi)的酒,被顛簸后反而二度發(fā)酵,味道強化了,成了當?shù)孛a(chǎn)?,F(xiàn)在你去馬德拉島南豐沙爾的植物園,他們還會請你喝馬德拉酒加巧克力,強調(diào)他們的酒味道濃厚,連巧克力也壓不住。
有些食物,卻是專門為了運輸而發(fā)明的。
比如,日本人吃飯團、喝味噌湯,這些最初都是為了行軍打仗而設(shè)。飯團做起來容易,吃起來不需要餐具;味噌結(jié)成塊,和飯團一起挎在腰里,有熱水了,一沖一泡,熱騰騰一碗味噌湯,補充各類營養(yǎng)——現(xiàn)在的泡面,也不過如此。
你去日本山梨縣,會發(fā)現(xiàn)當?shù)刭u信玄餅。老爺爺會吹噓說,甲斐之虎武田信玄,就是靠這種內(nèi)韌外酥、撲滿黃豆粉的甜餅打勝仗的。但稍微了解點歷史便明白:那個年代在日本,黃豆粉都算奢侈品;武田家打仗的確靠伙食,但靠的是刀削面配腌蘿卜。日本現(xiàn)在的老式料理中,還會有腌蘿卜,仿佛多年古物似的,其實就是為了打仗行軍和度荒年使的。
推而廣之,大多數(shù)鹽漬的食物——西班牙火腿、瑞典腌鯡魚中國江南人腌野菜,最初都不是為了美味,而是為了儲藏和旅行。
富勒先生寫《西洋世界軍事史》時,著重提到蒙古人的發(fā)明:酸奶。因為蒙古人打仗長途奔襲,經(jīng)常不帶糧草,每個兵卒帶若干匹馬,餓了就吃馬奶的乳酪,于是蒙古人永無補給的問題,帶的馬匹就是活動的罐頭。游牧民族在這方面最有心得:北京點心里的許多奶制品大半和蒙古族、滿族有關(guān),比如薩其馬、勒特條,都是面粉、雞蛋、奶油一炸,容易攜帶,出去打獵跑一天都不壞,如果餓了,在馬背上隨時就能吃。
歐洲多山,旅行不易,所以,許多食物都是比量著旅行來的。德國人吃酸菜加香腸,是典型的旅行產(chǎn)物:卷心菜腌了,配合豬肉加鹽灌的腸子,隨煮隨吃,很方便;英國人早餐吃的腌肉,早先和黑面包一搭配,就是航海行軍皆可的軍糧。
俄羅斯人當年為了波羅的海出???,和瑞典人曾有大小數(shù)百戰(zhàn),最后學會了制作瑞典人的臭鯡魚。臭鯡魚味道酸臭,是鯡魚發(fā)酵得的,軍隊仗著這玩意兒當軍糧;老俄羅斯人講究喝伏特加、吃酸黃瓜和腌鯡魚。
你可能覺得這吃喝太粗猛啦,但考慮一下:大多數(shù)俄羅斯人不是在餐桌上吃這幾樣,而是在夜雪茫茫、萬里無垠的俄羅斯大地上,駕著馬車,醉醺醺一路溜達。在這樣的旅途中,永不變質(zhì)的伏特加、越擱越好吃的酸黃瓜和腌鯡魚,當然是最美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