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許是在鳳凰待的夜晚比較多,想起鳳凰,就想起了那層層疊疊的燈火。夜幕掩去了熙熙攘攘的人流,這時的鳳凰才顯出真正迷人的風韻:浮在江面的燈光、飄來蕩去的歌聲、欸乃的槳聲,釀成一江醉人的風情。
跳巖放燈
放河燈是夜晚最吸引人的活動。跳巖附近,擠滿了放燈的人,買上一大捧河燈,將那大大小小的心愿許下,然后放手,便是一江星光。
人群中,有純?yōu)橥鏄返?,一盞盞放下去,就有了幾分兒時放紙船的童趣;也有凝神靜氣、誠心禱告的人,放了河燈,一顆心也跟著漸漸遠去的燭光,牽牽絆絆,時起時落。有人拿著很大的一個心形河燈,剛放到水面,不曾想一陣風過,燈上燭火齊暗,惹來一片善意的笑聲。放者尷尬地收回燈,剛一轉(zhuǎn)身,只余火星的燭光竟又大放光明,讓人驚嘆不已!
若是誠心許愿,這一暗一明間,該有著怎樣的惆悵與驚喜?一如難料的世事,總是撥弄得人沉沉浮浮,像那隨波逐流的河燈,不知下一秒,是否會撞上急風、勁浪,還有暗礁。
小小的河燈,委實太過脆弱,就像個體的生命,在命運的洪流中總是身不由己。或許,年輕的時候,總懷有儒家入世的積極之心,幾番風浪下來,老莊順應自然的“無為”之音,便又在心中潛滋暗長。進與退的激戰(zhàn),就構成了復雜的人生。于是,鳳凰有了以小學學歷,終成文學大家的沈從文,也有了放棄內(nèi)閣總理的顯赫,致力于慈善教育的熊希齡。
進與退,或許無所謂對錯,無所謂消極與積極,只是人生的一種選擇。當個體強烈的自我與現(xiàn)實的趨勢悖反時,是順應內(nèi)心的個性需求,還是屈從于現(xiàn)實的利害關系?不同的抉擇,便將人置入了不同的位置:或卑下,或高尚;或平凡,或偉大;或局促,或自由;或壓抑,或輕快……
我曾看見一位少女生氣地訓斥賣河燈的小女孩,原來她竟把少女剛放的河燈又撈起來,吹熄燭火,準備再拿去出售。這一幕不由得讓人嘆息,銅臭染污了這里的山山水水,那個沈從文筆下富有人情美,淳樸、純凈得像世外桃源的小鎮(zhèn)到哪里去了呢?莫非這就是經(jīng)濟意識覺醒后所要付出的代價?抑或是急功近利的浮躁,讓人放棄了曾經(jīng)固守的美好?如果整個社會都是這樣,那我又有什么資格來指責這座小小的邊城?現(xiàn)在的改變,不就是像我們這樣的闖入者帶來的嗎?
江邊夜景
鳳凰的夜景,很美。
通江的燈火、纏綿的絲竹、悠揚的歌聲,頗有幾分“秦淮水榭”的風韻。岸上的七彩霓虹,倒映在水里,迷離閃爍,虛幻得像座蜃樓,又像淺淺的夢,似乎一觸就會消失。
沿江的酒吧客棧,全都高挑著紅紅的燈籠,在水邊搖曳生姿,像一個個含笑倚樓、臨水照花的舞姬。那樣妖嬈的熱鬧,誘惑得人直想要放浪形骸。
吊腳樓的輪廓,卻偏還保留著幾分山妹子式的純真。漁舟唱晚,水鄉(xiāng)的韻味一點一點滲透出來,讓人又只想在江邊靜靜徜徉,或者劃船、沐風、賞歌、品茗,做盡一切風雅之事。
走得累了,便在江邊尋一僻靜之所坐下。攤開四肢,夜的清冷,水一樣漫過全身。肢體頓覺倦怠,感官卻異常靈敏,燈的艷、風的香、水的靜、歌的甜,纖柔細微,卻又無處不在,讓你分不清是人聲,還是天籟。
因為離得遠了,隔江觀燈,就像看另一個世界的繁華與熱鬧。想起《聊齋》里的窮書生,于荒郊野嶺處,撞見狐仙點化的瓊宇時,大概也是這番乍驚乍喜、疑真疑幻的心情。
沱江對歌
夜深了,江上仍擠滿泛舟的游人。細長尖尾的小船,一條接一條地在江中穿梭,山歌也一首接一首地響起。
江上有兩處畫舫,上面立幾個身著苗服的女子,每有船只經(jīng)過,牛皮鼓就“咚咚”敲響,伴隨著妹子脆生生的歌聲,像化了蜜的山泉,又甜又冽,聽得人四肢妥貼,說不出的舒服。
第一處唱的是迎賓歌,正覺余音繞梁、意猶未盡時,轉(zhuǎn)眼來到第二處畫舫,這里卻是要對歌的。此處正在萬名塔旁,波光塔影,煞是迷人,但山妹子的潑辣卻令人難以招架,信口編歌的本事,更是讓游客望塵莫及。
有的游船干脆放棄,聽妹子唱兩句就罷了。若遇到好歌的游客,便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好一番交鋒。不過以歌相斗,帶著笑意,熱鬧中就多了幾分風雅和趣味。雖然每每都是游客敗下陣來,但贏的不以為意,輸了的也覺開心,旁人更是大飽耳福,直呼過癮!
畫舫對面就是一家酒吧,聽妹子唱得熱鬧,有吧客技癢,也彈著吉他,唱起流行歌曲,卻又是另一番光景。濃濃的夜色中,低沉醇厚的嗓音,唱不盡的細膩深婉、千回百折,竟是說不出的旖旎風流,令人只有失魂落魄地聽。
突然想起翠翠夢中聽到的歌聲,原來靈魂真的會因為歌聲飄浮起來。那一刻,倒真想變成翠翠這樣的女子,躺在沱江邊,聽一輩子的歌。
流浪藝人
不知逛了多久,久到肚子“咕咕”叫著抗議起來,才驚覺錯過了晚飯。一看表,竟已10點多了??磥磉@“秀色可餐”的夜景,還真有令人忘我的魅力。
要用餐,當然是江邊最好。以景佐餐,浪漫異常。我們點了當?shù)氐奶厣怂岵唆~,正在大快朵頤之際,有流浪藝人拿著二胡前來詢問,我們便讓他演奏自己最拿手的曲子。
當二胡聲悠悠響起,燈火似乎也暗了幾分。再歡快的曲子,由二胡拉出來,也似多了些許嗚咽,但那綿長婉轉(zhuǎn)、一詠三嘆的韻味,卻又是其他樂器所沒有的。
藝人雙目失明,讓人想起了瞎子阿炳。一樣悲涼無奈的曲調(diào),一樣徹骨的滄桑流離,或許二胡注定是流浪者手中沉重的依靠,潦倒間凄愴的支撐。歡樂的人是不該聽二胡的,那樣的愁苦與哀傷,會讓人覺得亮麗的人生是一種奢侈,張揚的生命,在那些困頓堅忍的靈魂面前,也會不由自主地心虛。
幽怨的樂聲,像深秋浸著冷月的江流,悠悠長長,綿延不絕。淡淡的苦、濃濃的悲、涼涼的嘆,全都在樂聲中糾纏不清,像盤踞在心中的魔障,扯不斷、掙不出,只有沉淪。
不知過了多久,樂聲一轉(zhuǎn),疾風驟雨般,像激浪撞擊著巖石,又像空曠的荒原上困獸的嘶喊。稍后,弓弦翻飛,金戈鐵馬,隱隱有殺伐之音,卻又是一番慘烈的人生。
三曲終了,我細細打聽曲目,原來是《春江花月夜》、《小城故事》、《西陵峽暢想曲》,都非悲曲,卻偏有悲音,可嘆可惋。見我沉吟,藝人以為我們不滿意,竟又要再拉一曲。見他惶恐不安的樣子,我們急忙阻止,把錢給他,目送他踽踽而去。
江水寂然,燈火依舊。遠處,又有笛聲響起,那是另一個飄淪靈魂的心聲……
雖然,離開鳳凰已經(jīng)很久了,但心中抹不去的,是那一夜的燈火,那一夜的歌聲,那一夜無盡涌動的思緒、靈魂深處的悸動……
當記憶如季節(jié)一般重臨,翩然眼前的,依然是那只美得近乎虛幻的鳳凰。
燈火鳳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