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林是天地間最美的景觀,人們所說的大自然之美,很大一部分是指森林之美,它覆蓋原野與山崗,使大地披上綠裝,從而婀娜多姿,雄渾深遂。森林給人們以建房制造之資,并能調節(jié)氣候,使之風調雨順,還涵養(yǎng)水源、潤澤大地。因此,凡適合人類居住的地方,都必然森林蔥郁、河清地固、無洪澇干旱之苦。
我熱愛森林,從小養(yǎng)成了與森林共存的思想,這是我兒時的生活所決定的。甘南地處邊陲,交通險阻,人口稀少,所以保存下來的原始森林比比皆是。政治腐敗,動亂不息,迫使人們把逃入森林作為躲避戰(zhàn)亂的唯一方法,因此和森林結下了不解之緣。我一生最開心的日子是在森林中度過的。
我家在密林深處的一棵大樹下,搭起窩棚,頂蓬用松枝覆蓋,下雨不漏,里面用木頭和竹子搭成有彈性的床,鋪上干草,睡在上面既舒服又暖和。我家的窩棚和姑母家的相臨,中間有一眼清泉,甘??煽?,可以直接飲用,恰好投合我不喝熱水的習慣,真是開心至極。
在窩棚外埋鍋造飯,經常能采到野菜、蘑菇之類的山珍,有時候表兄們能打到野雞、兔子,全家人改善生活,歡天喜地。我們小孩子則整天玩耍,采野果、抓松鼠、雕佛爺、編竹籃,怎么開心怎么玩。表姐們把我照顧得無微不至。有一次,二表兄竟然捉到一只小鹿,可把我們高興壞了,整天圍著它玩。還有一次,村里的獵戶打到一只狼,給我們送來一些狼肉,我們就煮狼肉吃,這是我平生唯一一次吃狼肉。還能夠躺在樹下看松鼠在樹枝上追逐玩耍,有時候我們會放些食物在樹下,看它們下來偷吃,周圍一有動靜,它們便迅速逃到樹上,這也是極有趣的事。我常常希望能聽見一次“山叫鬼”的叫聲,甚至碰見它們一次,但一直沒有聽見,更沒有碰見。
現(xiàn)在回想起來,那一段在森林中度過的時光,是我兒時最開心的日子,它奠定了我一生熱愛森林的感情基礎。從那以后,只要有機會,我就到森林中去生活。我最愛去洮河邊上的親戚家,因為又有大森林,又有大河穿流其中,景色美不勝收。
中學時,我在臨夏上西北師范學校。徒步穿山越嶺,連續(xù)行走六七天,才能到達學校,一年往返兩次,不能說不辛苦,但這漫長的行程,有將近一半是在森林中行走。一進入林區(qū)我就精神百倍,不知道疲乏。看不盡的樹林,尤其是巨大的松樹,聞著松脂的香味,我好像飲用了甘露瓊漿,渾身都是力氣。有好多次在長嶺坡、大嶺山和蓮花山看到成百成百的鹿群,在我們面前飛越而過,我們欣喜若狂,歡呼不已。它們是森林的精靈,它們的存在,是人和大自然和諧共處的標志。而到我中年之后,甘南的森林被砍伐已盡,這些精靈一個也看不到了,哀惋之情,無法用語言表達。
從國立西北師范學院畢業(yè)后留校任藝術系助教專習油畫,酷愛森林的我,又把風景畫作為主要創(chuàng)作內容。我不斷深入林區(qū)進行寫生與創(chuàng)作,親眼目睹了20世紀50年代的盲目采伐和1958年的砍樹煉鋼、大修水利、引水上山所造成的森林破壞,大饑荒時代的伐樹度荒以及市場經濟下的大規(guī)模濫伐謀利這一系列破壞森林資源的過程,讓人痛心疾首,不堪回顧。
我就在這個大破壞的過程中,拼命抓緊時間,畫我所看到的殘林,享受森林帶給我的剩余幸福,但更多的是目睹大片原始森林消失的過程,經受巨大的精神折磨與痛苦。而我能做到的事,就是把眼前能看到的森林畫下來,把我曾經看到過的森林畫下來,讓后來人知道,森林是多么美麗,洮河流域曾經是多么美麗。
我森林寫生去得最多的是康多和蓮花山??刀嗍亲磕峥h的一個鄉(xiāng),居民大多數(shù)是藏族,位于臨潭縣冶力關鄉(xiāng)以西20多公里,地處西傾山中部,山高林密,風景優(yōu)美,早在1969年林彪發(fā)布“疏散城市老弱病殘人員”的第一號命令,我妻子殷星海和女兒殷泓被疏散到冶力關時,我就去過康多,認識了當時在康多工作的曾維群同志。我前后20多次前往康多,畫了許多風景畫,可以說一年最少也有兩三個月是在康多度過的。每一次都畫許多畫,但每一次都覺得沒有畫夠。有一次由康多回來,住在冶力關梁志英同志家中,他把我的畫釘在他家的墻上,高興地說:“我家都成了森林博物館了!”他邀請同事和朋友來參觀,來的人很多,都驚奇于森林之美,都說我畫得真實好看。
1989年,我和王效忠、張小勇騎車到康多畫雪景。我們于農歷正月初六動身,到達康多時,路上雪厚30厘米左右,行車極其困難,就住在營林站的工人宿舍里。森林銀裝素裹,猶如仙境一般。雖然氣溫很低,但我們三人都畫了許多好畫。尤其值得一提的是,那年的元宵節(jié),我們在森林里觀賞了一次非常壯觀的月全蝕。晚上和工人們一同吃了一頓豐盛的元宵節(jié)佳餐后就各自睡了。半夜我起來解手,抬頭看見月亮缺了一牙兒,并且蝕影在慢慢加大,當時萬里無云,我便斷定是月食,十之八九是全蝕。于是馬上回到室內,取出自帶的望遠鏡,叫醒王、張二人出來觀看。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月全食,又在林區(qū),當時空氣清晰,萬里無云,沒有任何干擾。當全蝕呈現(xiàn)時,月亮并不是昏暗一片,而是展現(xiàn)出奇異壯觀的色調:它的下半部是桔黃色,頂部卻是湖藍色。這兩種在色輪表上被稱為對比色或互補色關系的色彩,漸次向對方過渡,形成了人工難以調配的色彩漸變序列,透明而鮮艷,真是蔚為大觀!
1990年,我和趙麟同志在康多寫生,曾畫了康多瀑布和高山湖??刀嗥俨嘉耶嫵杀诋嬍接彤嫞瑓⒓恿嗽诿绹驴怂_斯州達拉斯柯巖畫廊舉辦的“陡劍岷壁畫式油畫展覽”。這些畫被收入由馬斯金格姆學院教授丹娜·愛德薩爾博士和美術系系主任、終身教授孫焱合編的畫冊《四季之歌——陡劍岷的繪畫》之中,廣為發(fā)行??刀喔呱胶诎资较碌拿芰种?,鮮為人知,我和趙麟同志偶然發(fā)現(xiàn),兩人都覺得驚奇,就畫下了這張風景,此稿多次應用,被好幾個人收藏。
康多的農牧民群眾幾乎都認識我,他們是我作品的第一批觀眾,他們無不驚喜,也樂于給我當義務模特,讓我畫他們的肖像。尤其是當?shù)氐膵D女,她們暗地里互相評比,看誰的像被畫得最漂亮。我認為,給人們畫肖像,就是歌頌他們,我總是把他們畫得既像,又美,這是我藝術觀的一個組成部分。當然,美并不是色彩的華麗和庸俗的夸張,而是要質樸純真,有一種天然的美,要表現(xiàn)人物和大自然的靈魂。我的朋友翟廣煒先生說:“你能把我們并不在意的風景,畫得十分美,這是你的特點?!庇∠笞钌畹氖强刀喙玑t(yī)院一位婦女在醫(yī)院住院治病,她出來散步時也來看我畫畫。有天答應給她畫畫時,她穿了一身非常漂亮的節(jié)日服裝,飾物閃閃發(fā)光。我決定用水粉畫她的全身像??串嫷娜撕芏啵颊f畫得又像又好看,就如《民兵建設》雜志的封面人物一樣,這位婦女開心得不得了。后來我才知道,她家在距離康多20多公里外,前一天黃昏她叫陪她來醫(yī)院的丈夫騎馬奔波40公里,連夜取來了這套節(jié)日盛裝。這讓我體會到了群眾對美術的需要和喜愛。還有一次在徽縣閆坪鄉(xiāng)東溝畫了一張寫生,回來時被一群地質隊員看到了,他們驚奇地歡呼起來,說我們天天從這兒走過,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這兒這么美呢?這張畫畫成壁畫式油畫后在美國展覽,被丹娜·愛德薩爾博士的書《天人合一的意境——陡劍岷的藝術》作為封面。我堅信,繪畫作品,不能流入俗套,要追求藝術的高雅與純樸;一定要使最普通的群眾都能看得懂,為他們所喜愛,雅俗共賞是統(tǒng)一的,是可以做得到的。
我和趙麟、閆浩宇、郭濤等在康多寫生時,由于他們的家鄉(xiāng)都在黃土高原和中部干旱區(qū),沒有見過森林,他們都為森林的美所震撼。然而,大規(guī)模的濫伐、盜伐,使康多森林和其他森林遭到同樣的命運,也成殘林了。2006年秋,賈文忠、肖永旭兩位同志告訴我,5月份他們到康多寫生,看見滿山都是半人高的樹樁子,凄涼荒寒,目不忍睹。
繼康多之后,我又在蓮花山建立了一個寫生點。這個點在蓮花山半山一個叫上灘的村子里,我在上灘三年,累計住了15個月,畫了很多風景畫。上灘是上青草灘的意思,是一塊密林中的草地,并不處于登蓮花山主峰的大路上,既優(yōu)美,又僻靜。1989年4月,我參加完招生工作后,到蓮花山去寫生,住在上灘杜生貴先生家中,他把兩間草房騰出來,泥好墻,支好床,給我作畫室兼住房,還特意為我訂做了一套沙發(fā)。我自帶行李、木工工具,把原來的小窗拆除,自己改造成通間大窗欞,室內光線特別明亮。我又制作了畫架和10多個油畫內框,可以畫幅面較大的風景寫生。其中有一幅《蓮廬》畫的就是杜先生家的院子和我的畫室,時值山花盛開,屋后山坡上的桃花、杏花、李子花、面蛋花次第開放,花枝都伸到我們的房頂上,就如房屋建在花叢中一樣。
杜生貴先生一家四口人,他們夫婦、13歲的女兒玉萍和11歲的兒子勝平。勝平在康樂縣蓮麓鄉(xiāng)小學讀書,學校距上灘10公里路,所以他住在學校,一星期只在周末回一次家。杜先生原是卓尼師范的學生,1960年大饑餓時輟學,未能畢業(yè)。但他是上灘唯一一個農民知識分子,為人很好,人人尊敬。他在家中作風民主,遇事總和妻子、女兒商量,我從來沒有聽到他大聲訓斥女兒和兒子,連一句粗聲大氣的話都不說。一家人和睦相處,勤勞節(jié)儉,生活美滿,對待我猶如親人一般,十分關心。我和杜先生有共同語言,他分析問題現(xiàn)實而全面,歷史知識、社會經驗也很豐富,常常和我交談到深夜。
在蓮花山的生活,寧靜而愉快,過得很美滿。吃的飯就是貧困山區(qū)的農家飯,我是一個只要有糧食和洋芋就能生存的人,何況蓮花山還不止有這些。杜先生家有自己的菜園子,種了一些高海拔可以生長的蔬菜,我們時有調節(jié),有時還有青豆、麥索等我愛吃的食物。偶爾也有少量的蛋肉可吃。至于蘑菇、烏龍頭等城市里稀有的山珍,蓮花山并不缺乏。蓮花山風景優(yōu)美,到處都能入畫,杜先生家靠一座小山,山上林木茂密,山頂有很大的一塊平臺,長著柏樹、樺樹、山白楊和許多灌木,春天山花爛漫,秋天野果累累。上灘村東、西各有一條溪流,這兩條溪流各通過一道峽谷流到下灘,匯合為一,通過一道大峽谷,匯入冶木河。我把這三條峽都重新命名,東面的叫東龍峽,西面的叫西鳳峽,匯合后的大峽叫龍鳳峽,杜先生認為很好,這種說法便在群眾中流傳開來。
蓮花山海拔3578米,是“洮州八景”之首,是甘肅省著名的風景區(qū)。我是1963年第一次登上蓮花山主峰的,1999年第15次登上主峰,其中九次是在上灘寫生時登上去的。每一次登上蓮花山主峰玉皇閣,極目遠眺,南望岷山千里雪,西望甘南大草原,北望臨洮山川,東望鳥鼠山脈群峰,都有新的感懷。人生易老,山河長存,但山河也在經歷著滄海桑田之變,忍受著人們給它帶來的苦難。斧鋸轟鳴,青山已盡,沒有森林的蓮花山,還是蓮花山嗎?我們的子孫后代,能夠想象蓮花山的過去是多么美嗎?人們大約認為長著些灌木叢的蓮花山,就是世界上最美的山了。出去寫生,我往往帶上中午吃的干糧,鉆入林中,猶如探險一樣,在沒有路的林海中行進,遇到好的風景就畫,中午吃過干糧,找一塊林間空地,在草坪上睡一會兒午覺,下午再前進、再畫,黃昏時回家。大部分時間只有我一個人,整天不會遇到第二個人,我也不感寂寞,不覺害怕,反而覺得天寬地廣、心曠神怡。城市的喧囂,人群中的明爭暗斗,都退到遙遠的另一個世界,這種享受真是人間最大的幸福!每天過著這樣的生活,轉眼兩個月過去了,但我只覺得剛來了幾天而已。
蓮花山并不是世外桃源,每天出去寫生,看到殘留的松樹,有一種藤科野花爬到松樹上去,使松柏開滿了白色的花,使人感到凄涼而悲哀。蓮花山,這座甘南著名的圣山,松樹已被砍得快完了?;叵?982年10月,我和楊和平同志一同到蓮花山寫生,由瓦渣坡直接走岔路口在林間迷了路,我們上到一個小山峁上觀察,看到有很多人背著椽子在林間穿行,他們是伐木的人。我們想問路,向他們前進的方向走去,可到了那里,這些人一個也看不見了。我們在林間尋找,忽聽有人說話,一個說:“有幾個人?”另一個說:“不多,我看見只有兩個?!薄澳蔷头诺拱?!”(放倒,當?shù)赝猎?,即把人打倒的意思)楊和平急了,就大聲喊:“喂!有人嗎?我們想問個路?!边@時,走出來一個50多歲的人,問我們干什么的。我們說是從蘭州來的,畫畫的,想問一下到岔路口怎么走。他給我們指了路,我們就上山了。回頭看出山的路上,那些人背的椽子,露出灌木叢的林梢,像部隊行軍一樣,蜿蜒前進,足足有二三百人!和平說,在蓮花山林區(qū)、冶力關林區(qū),每天盜伐者不下千人,如此規(guī)模,森林再大,也會伐光的。他們人多勢眾,如遇見林業(yè)局護林人員強行制止,他們就會動手打人,甚至下手殺人。人人手中有一把利斧,他們怕誰呢?當然,有組織的超量采伐也是問題。我長期在林區(qū)寫生,對甘南大片原始森林的消亡原因,有了更實際、更深刻的了解。現(xiàn)在我在林區(qū)寫生,看到那漫山遍野的殘留樹樁,不時引起一陣傷心與憤恨。
1989年,從4月份到年底,我都在蓮花山寫生。秋天,女兒殷泓到蓮花山去,和我住了將近一個月。山高天寒,深秋就下了大雪,我們登上山頂?shù)脑竿麤]有實現(xiàn),只走到頭天門就回來了。但那一次卻照了很多相片。我和女兒殷泓、女婿孫焱曾好幾次到康多林區(qū)寫生,在蓮花山是和殷泓最后一次在林區(qū)寫生了。
1990年4月份,我和妻子星海去了蓮花山,一起在蓮花山待了一個多月。5月11日,我、星海和杜生貴先生一同登上了玉皇閣。蓮花山主峰積雪未消,我們走到山陰夾人巷時,積雪竟深達1米,沒有辦法攀登,只好繞路轉到山陽,登上主峰,雖然有雪,但不甚厚,可謂艱險之極。多虧了杜生貴先生的幫忙與指引,不然我們這一次可能登不上去。本來我們不想煩勞杜先生同往,但他堅持要陪我們登山,說你們兩個人年紀都大了,我陪你們上去,就會安全一些。這一年,我在蓮花山寫生共計五個月,9月份返回蘭州。
1991年,我和趙麟同志約好,一同到蓮花山、康多寫生。6月,我先到了蓮花山。7月,趙麟同志放假,他到蘭州,我到蘭州接他,我為他準備了腳踏車,我們一同騎車前往蓮花山,一路上一邊寫生,一邊前進。記得在康樂縣虎關畫對面的石崖和小瀑布,我就鋪開雨衣,在馬路旁的草地上睡了個午覺。趙麟同志繼續(xù)畫畫。我睡醒后趙麟同志對我說:“陡老師你真不得了,這么多汽車吼叫著通過,你竟然睡得這么香甜!”我笑著對他說:“心無牽掛天地寬,不睡覺干什么?”相視大笑。我和趙麟的這次寫生很成功。到了蓮花山,我們沉浸在寫生的快樂中。趙麟同志是慶陽人,他沒有到過原始森林,蓮花山雖然殘敗了,仍然令他激動不已,畫了許多好畫。有一張樺樹林畫得特別好,留給我的印象,至今如在眼前。
蓮花山寫生完畢,我們又騎車到冶力關寫生,最后轉到康多,我們的精品不斷,趙麟同志的進步使我吃驚。他回去后辦了展覽,奠定了他在慶陽師專的任教基礎。后來他被提升為慶陽師專美術系副主任,師專改為隴東學院時,他已升為副教授,仍任系副主任。不幸的是,趙麟于2005年因病去世,愿他在天之靈安息!
1991年秋末冬初,我陪澳大利亞的劉開基、劉開業(yè)兩位先生到甘南藏區(qū)寫生,經合作、碌曲、碼曲,返回卓尼、新城到蓮花山,在我的蓮廬里住了一夜,他們二人認為我在蓮花山住的時間太長了,應該換一個地方。我那時已認識了松鳴崖的康克選先生,也想轉到松鳴崖去,就同意了他們的意見和他們一同下山。臨走時,他們看到我的房子里還有一張油畫風景掛在那里,問我是怎么回事。我說這是送給杜生貴先生朋友的一張畫,就留在這兒吧。他們倆都說不行,畫怎么能送呢?尤其是這么好的畫,更不能送人,劉開基先生直接從墻上取下來,拿在手中要帶走。我急了,對他們說,我答應送人家了,不能失信。他們對此十分不理解,只能嘆氣。
這一年,我在蓮花山住了三個月,累計在蓮花山寫生15個月,它成為我在康多之后的第二個寫生基地。我非常感謝杜生貴先生及他的家人,此后,我們成了要好的朋友,來往不斷。
我愛森林,勝過了對生活其他方面的追求。能夠成為一個普通的森林居民,衣食無憂,一輩子畫森林,曾經是我人生的理想,但就是這樣一個普通的理想,我也無力實現(xiàn)。在生活的旋渦里,我身不由己地變成了一個具有城市戶口的城市居民,在那城鄉(xiāng)戶口嚴格劃分的年代里,“農轉非”曾經是多少人追求的目標啊,但我卻羨慕杜生貴先生一家的生活。他們每天看著高聳入云的蓮花山,聽著松濤的奏鳴,呼吸著森林的清香,一家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衣食無憂,欲清心靜。而我只能住在污染嚴重的城市里,就像魚生活在臟水中,任你有沖天的本領,也不能自救。我所能做到的就是一有機會,馬上騎著車子,奔赴森林中去寫生。為了有生活與創(chuàng)作的條件,繼康多和蓮花山之后,我又建立了松鳴崖基地、青海郎士當基地、卓尼蒂鈴鐸基地。
我熱愛森林,尤其愛松林,也愛松樹,雖然松樹都是主干挺直,似乎千樹一貌,但細細觀察,則枝條伸展之間,仍然姿態(tài)萬千,各不相同。俄羅斯19世紀畫家施希金畫了許多松林和松樹,誰也不覺得他畫的松樹千樹一貌。我愛松樹,能記得起是在什么地方“認識”它們的,我畫過它們,記住了它們的雄姿,能把它們默畫下來。我給它們起了名字、編了號,如蓮峰1號、馬鹿3號、貴清2號、松鳴1號等,當我創(chuàng)作大型風景畫時,我就把它們“請”來,對號入座,形成一幅優(yōu)美的構圖。例如在北美大陸創(chuàng)作的壁畫式油畫《森林中的路》就是這樣畫成的。
我騎車子行程五六萬公里,數(shù)十次到甘南和青海等地的森林中寫生,我把全部的心血傾注在我的畫上。如今,因年紀已高,恐怕騎車出去寫生,已無可能。但我還可以在2000多幅寫生稿的基礎上進行風景創(chuàng)作。閉上雙眼,只覺得滿腦子松濤陣陣,有如潮涌。只要我的熱血不停止流動,我畫面上的松濤也將不會停止澎湃,我的森林之戀將持續(xù)到我生命的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