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盡鉛華文字老 意到深處平亦奇

摘 要：詞語的錘煉，是我國歷代相傳的修辭藝術(shù)。古人所講“煉字”，多數(shù)情況就是指錘煉動詞。動詞的錘煉在修辭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動詞錘煉得好，可以使文章“活”起來，使語言具有立體感。魯迅小說《祝?！分袀魃竦膭釉~運用，體現(xiàn)了魯迅先生推敲詞語的卓越的語言藝術(shù)才能，從修辭審美角度為文本閱讀鑒賞者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例。

關(guān)鍵詞：魯迅 《祝?！?動詞錘煉 修辭藝術(shù)

學(xué)習(xí)修辭，首先要扎扎實實地學(xué)好詞語的運用。詞語的選擇、加工或叫詞語的錘煉，是修辭的基本功。劉勰在《文心雕龍·章句》篇中說：“夫人之立言，因字而生句，積句而成章，積章而成篇。篇之彪炳，章無疵也；章之明靡，句無玷也；句之清英，字不妄也；振本而末從，知一而萬畢矣?！眲③陌延米挚醋鳌傲⒀浴敝臼怯械览淼?。

詞語的錘煉，古人叫作“煉字”。這是我國歷代相傳的修辭藝術(shù)。錘煉的目的，在于選擇最恰當(dāng)?shù)脑~語表現(xiàn)人或事物，傳達自己的思想情感。古人所講的“煉字”，多數(shù)情況就是錘煉動詞。有人這樣解釋“詩眼”：“詩眼就是指詩句中形象鮮明、生動傳神的那個動詞?！痹对f：“一切詩文，總需字立紙上，不可字臥紙上。人活則立，人死則臥，用筆亦然?！眲釉~的錘煉在修辭中具有重要的作用，動詞錘煉得好，就可以使文章“活”起來，使語言具有立體感。

魯迅先生對動詞的推敲更見卓越的藝術(shù)才能，筆者以《祝?！窞槔右躁U述。

《祝?！窔v來是語文教材的保留篇目。該小說寫于1924年2月7日。20世紀(jì)20年代，正是中國新文化運動人物的發(fā)展時期，民主、科學(xué)時代最大的障礙，就是中國兩千年遺留下來的腐朽、愚昧的封建思想，中國婦女則是中國封建思想最大的受害者。在《祝?！分校斞赶壬鸀樽x者塑造了祥林嫂這個深受封建思想壓迫與殘害的悲劇人物，揭示了受迫害的農(nóng)村婦女傷痕累累而又麻木愚鈍的心靈世界，揭露了封建禮教道德極端虛偽、殘酷的本質(zhì)。小說主題思想的展示，離不開生動語言的表達。其中，傳神動詞的運用，揭示了作品深刻的思想底蘊，耐人尋味。

《祝?！返闹魅斯榱稚?，是封建社會底層勞動婦女的典型代表。她善良老實，安分守己，謹(jǐn)言慎行，手腳勤快，終年勞頓，與中國廣大農(nóng)民一樣，她對生活的要求并不高，基本停留在生存的層次上，她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用自己誠實、勤懇的勞動，換取一種最起碼的“人”的生活；但是，就是這樣可憐的要求，也被封建封建社會所拒絕。魯迅先生在《燈下漫筆》中指出：“中國人向來就沒有爭到過‘人’的資格，至多不過是奴隸，中國歷史上只有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坐穩(wěn)了奴隸的時代?！比缤斞赶壬f，祥林嫂正是一個想做奴隸而不得的人物。小說中，作者著力刻畫祥林嫂的那一雙眼睛來揭示她的悲劇人生，她的眼睛，是生活打擊、摧殘的反映和見證。作品通過寫祥林嫂眼睛活動方式的系列動詞，簡練而又傳神地寫出了這個婦女的社會地位、生活遭遇和精神狀態(tài)，從而揭示了作品的主題。

祥林嫂年輕喪夫，不幸從此開始。由于不能忍受婆婆的欺凌，抑或是不想像牲畜一樣被婆婆賣掉，她從家里逃出來，被介紹到鄉(xiāng)紳魯四老爺家做工，初次到魯家，作品寫道：“但看她模樣還周正，手腳都壯大，又只是順著眼，不開一句口，很像一個安分耐勞的人。”{1}“順著眼”，說明祥林嫂老實溫順，安分守己，吃苦耐勞。

在封建社會中，婦女是沒有任何人生自由和權(quán)利的。為了給小叔子準(zhǔn)備結(jié)婚的錢，夫家公然把祥林嫂綁架賣給了賀老六，兩年后，丈夫死了，兒子被狼吃掉了，房屋又被大伯收走了，祥林嫂沒有了依靠，沒有了立足之地，只好又流浪到魯鎮(zhèn)來。祥林嫂第二次來到魯四老爺家，講起她的遭遇時，“‘我真傻，真的，’祥林嫂抬起她那沒有神采的眼睛來，接著說”?！疤稹毖劬?，顯示了不幸的遭遇給祥林嫂精神上帶來的巨大傷痛。

封建社會要求女子“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丈夫死了，雖然不幸，但是還有兒子，這是她的希望，可是，不幸的是兒子又被狼吃了。祥林嫂跟魯鎮(zhèn)上的人講起自己日夜不忘的阿毛的故事，這時她——“只是直著眼睛”“她張著口怔怔的站著，直著眼睛看他們?！薄爸敝劬Α憋@然是一種麻木、癡呆的表情，這顯示了祥林嫂失去兒子后精神上的極度痛苦。

阿毛的故事鎮(zhèn)里人已味同嚼蠟了，從柳媽處又傳出新的故事來，于是，魯鎮(zhèn)的人們“發(fā)生了新趣味”，祥林嫂額頭上的疤又成了他們生活上的調(diào)劑。祥林嫂講阿毛的故事時，還希望得到魯鎮(zhèn)人的同情，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絕望了，所以她——“總是瞪著眼睛，不說一句話?！薄暗芍劬Α保憩F(xiàn)出她那睜大眼睛木然不動、無可奈何的神態(tài)，既憤怒羞愧、又茫然失望的復(fù)雜心態(tài)。

“好馬不配二鞍，好女不事二夫”，不僅對封建理學(xué)頗有研究的魯四老爺視她為“謬種”，就是一般的平民百姓也對她倍加歧視。文中描寫柳媽對祥林嫂抗婚、撞案時留下的“疤”的嘲諷時祥林嫂的反應(yīng)：“柳媽的打皺的臉也笑起來，使她蹙縮得像一個核桃；干枯的小眼睛一看祥林嫂的額頭角，又釘住她的眼。祥林嫂似乎很局促了，立刻斂了笑容，旋轉(zhuǎn)眼光，自去看雪花?！薄靶D(zhuǎn)眼光”，是一種逃避，一種傷疤被揭后的難堪和痛楚。

在捐了贖罪的門檻后，魯四奶奶的一聲斷喝“你放著罷，祥林嫂”，徹底使她的精神崩潰了。作品寫她的眼睛：“她只是失神地站著……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連精神也不濟了。”在魯家眼里，祥林嫂依然是一個“不潔之物”，這樣的人是不能參加祭祖活動的，會玷污了祖先。“窈陷”一詞，讓讀者體會到整個晚上，祥林嫂是在怎樣的恐懼和絕望中度過的，這個打擊，讓她徹底走向了生命的盡頭。

在小說的最后，作者描寫祥林嫂臨死前，她——“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只有那眼珠間或一輪，還可以表示她是一個活物”?！拜啞毖?，顯然是一種麻木到極點，近乎木刻似的人物的神態(tài)，表明她已完全喪失了生的希望。但一遇到“我”時，“她那沒有神采的眼睛忽然發(fā)光了”“我很悚然，一見她的眼盯著我的，背上也就遭了芒刺一般……”“發(fā)光”“盯著”表現(xiàn)出祥林嫂如在絕望處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時的強烈的渴求：尋求人死后究竟有無靈魂的答案。

魯迅先生說過：“要極儉省的畫出一個人的特點，最好是畫他的眼睛?！北疚木褪菄@人物的遭遇，通過描寫這雙眼睛活動方式的“順——抬——直——瞪——陷——輪——發(fā)——盯”等動詞，把祥林嫂受打擊后從外形到精神所發(fā)生的種種變化，細致而生動地表現(xiàn)出來，展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反映了祥林嫂一生悲劇的幾個過程，形象地道出了祥林嫂是怎樣被封建社會一步步逼到絕境的，進而揭示出小說的主題。

漢語的動詞是很豐富的。恰當(dāng)?shù)剡x用動詞，不僅可以把各種動作行為的細微差別表現(xiàn)出來，而且還可以用來表現(xiàn)人們各種復(fù)雜的思想感情，生動地刻畫各種藝術(shù)形象，極為傳神地描繪人事景物，使人物的個性和事物的特征，真實而典型地顯現(xiàn)出來，這種用筆，簡練而富有表現(xiàn)力，運用動詞刻畫人物，魯迅的作品著實給我們提供了很好的范例。

{1} 魯迅：《祝?！?，出自魯迅小說集：《彷徨》，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79年12月第一版。（文中有關(guān)該小說引文均出自此書，不再另注）

基金項目：本文系內(nèi)蒙古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規(guī)劃項目“修辭審美學(xué)視域下的現(xiàn)代經(jīng)典文學(xué)文本閱讀研究”的科研成果之一

作 者：劉麗麗，包頭師范學(xué)院文學(xué)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漢語言文學(xué)、語文課程與教學(xué)論。

編 輯：水 涓 E-mail：shuijuanby@sin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