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在拉斯克洞穴石壁上的馬兒證明,藝術(shù)作品能被保存到相當久遠,遠超出歷史譜系之外,遠長過美術(shù)館、博物館、紙、布、皮、墨、色本身的壽命。藝術(shù)就是保存。藝術(shù)本身,而不是人的算計和操持,才是保存的最好手段。最好的藝術(shù)收藏,是讓藝術(shù)自己去保存自己。
哲學家吉爾·德勒茲說,藝術(shù)保存,而它也是這世界上唯一能自我保存的東西。它保存,并在它自身之上自我保存。我們不是去保存藝術(shù),而是用藝術(shù)去保存別的。瞧,這個姿勢,這年青姑娘在那里已擺了五千年,已不再依賴于誰畫出它、誰來看了。
我們保存藝術(shù)作品,是為了保存藝術(shù)作品內(nèi)另外的東西(“作品”只是一個框)。這另外的東西是什么?德勒茲接著說,“...自我保存下來的東西,物或藝術(shù)作品,是感性的一塊,保存下來的,是感塊和知塊的合成。”做藝術(shù)是要保存,做收藏也是要保存,是藝術(shù)地去保存那自己就會去保存的藝術(shù)。最終,以長焦距看,做藝術(shù)和做收藏,是在做同一回事:保存。做藝術(shù)收藏,是比共同體、社會和時代所要求的更長久地去保存……
這是收藏的要害:在并不清楚知道那最終被保存到、流傳到永久的東西是什么之前,我們就必須出手,這一冒險舉動,短期稱藝術(shù),長期稱收藏。收藏家站到了比藝術(shù)史更廣大的立場來保存。本雅明指出,富歇這樣的收藏家的最大的功績,或許就在于他“披荊斬棘,使藝術(shù)史從我們對大師名字的拜物中解放出來?!眰ゴ笫詹丶冶仨殹坝^察那些人們根本看不起的、離經(jīng)叛道的事物,那正是他的真正長處?!彼麄儽仨毐в姓嬲膶捜莺烷L距離眼光,干西西弗斯式的苦勞:通過占有,來脫去物的商品特性。可他們辛苦做了,也只為了賦予物以鑒賞家眼里的價值,不能給物重新帶去使用價值。這種收集的姿態(tài),正是哲學家喬吉奧·阿甘本所說的褻瀆:將(藝術(shù))商品從流通的苦役中解放出來,放入集體的全新的使用。究底看,收藏家要解放商品于苦役,解放人于其消費。
對于市場而言,收藏藝術(shù)作品,是使像陀螺一樣陷于商品苦役的藝術(shù)商品,重新成為藝術(shù)品,通過新的展出,以新的形象重新亮相于公眾面前。
張頌仁先生的藝術(shù)收藏家位置,仍待重估。他對自己的收藏家身份一直三心二意。對他所收藏的主要作品的跨年,也就是中國的二十世紀,至今仍抱曖昧的態(tài)度。在美國受過精英教育,旁觀了中國革命和后革命,他至今仍在共產(chǎn)主義意識形態(tài)、基督教和漢族禮教三者之間走跳棋。不過,他理解西方越多,就越認準了這件事:做中國人這件事,必須整頓了!他要“復辟”的是中國人原來行事、設論和立命的簡單、管用作風。
我猜想,張頌仁對于手中的藝術(shù)作品只抱托管的姿態(tài),不是巴爾扎克筆下的“邦斯舅舅”那樣挎文化于己任者,穿黑衣,匆匆于雨夜的巴黎,懷揣作品,一臉凝重,思量國族文化就系他于一線了。于右任、黃賓鴻、方增先、張曉剛和王廣義們聚義的“漢雅一百”保存住了中國的二十世紀的什么?
藝術(shù)收藏,押的是這樣一個賭:誰手里的將流傳更遠,誰的更有代表性,誰的更提納挈領,誰的更石破天驚。收藏家的幸福,在于預感到:我收藏的作品里的感塊和知塊將最終被保存得更久!所有被保存的東西里,用藝術(shù)保存下來的將流傳得最遠,會超過社會政治制度和文化器物,超過禮器和儀式,且更不失真。這是對張頌仁的安慰:他收集的藝術(shù)品會被禮器和儀式挺得更久遠。
保全、保存、持有、收留、拯救、引用,是“收藏”的各種姿態(tài)。
“只要畫布不爛,這年青人將笑到永遠。這個女人的皮膚下涌動著血液,風搖動著樹枝,一群人準備離開。在一部小說或電影里,年青人的笑將停下來,但當我們翻到那一頁,或觀看到那一瞬間,他就又開始笑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