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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知道嗎?今天空白就趴在陽臺上,目中無人,自顧自想著心思。那架勢就是要跳樓自殺。我們的父親劉建國在呷了一口酒后,用他一貫的賣弄姿態(tài),繪聲繪色地講述著他的重大發(fā)現(xiàn)。但我們都沒有理他,二姐小雅邊吃飯邊埋頭翻看著手機微信,我不停地翻動著盤子里的那塊咸魚,考慮著是不是要加點醋更好吃一些。我們的老媽陳香蓮用勺子舀了一口湯,邊吹氣邊往嘴里送,然后蹙著眉頭說,建國,咱家的鹽不要錢?。繙眠@么咸。
劉建國不滿意了,他本以為他的話題會引起我們的重視,他為此還意味深長地掃了我們一眼,眼神中充滿著蠱惑性的示意。但他扔下的那塊石頭并沒有如他所愿地掀起波瀾,他很是失望,無奈地收回了意味深長的目光。我敏銳地感覺到,劉建國要拿我開刀了。每次他的話沒人接茬,他總會拿我開刀。果然,他真的亮起了明晃晃的“刀”,他朝我眼睛一瞪,劉頌,你就知道吃吃吃,能不能動點腦子,如果你像我這樣喜歡動腦子,你就不會混到今天這樣一事無成了。
其實我并不是一事無成,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除了按時按點上下班外,我迷上了網(wǎng)絡文學,那一屆又一屆的作家富豪榜讓我像打了雞血般地瘋狂,我整夜整夜地守著電腦,當然。我還沒有成為一個成功的網(wǎng)絡寫手,除了浪費掉了的電費、上網(wǎng)費,我還沒有收到任何一筆稿費,老爸劉建國據(jù)此認為我是發(fā)了瘋,不務正業(yè)。他哪里知道我的夢想呢?我的夢想我做主,我一直就這樣激勵著自己。
我知道我退無可退了,如果我不接招,劉建國的無影刀就會一刀接一刀、一刀比一刀兇狠地砍來。我將思維從咸魚的身上瞬間拉回,我是決定不放醋了,放了醋,可能會加重魚的成味。自從劉建國接管了陳香蓮掌管了大半輩子的廚房,鹽已成為劉建國的拿手好戲,要不把我們咸得齜牙咧嘴,劉建國是不會善罷甘休的。誰要是因為放鹽多少的問題造起反來,劉建國會毫不猶豫地鎮(zhèn)壓:嫌成?來口酒,保準不咸。此言一出,就沒人吭聲了。咱們家就劉建國好那一口,我和二姐小雅一樣,聞著酒味頭就暈,也正因如此,劉建國總是跟我過不去,他自以為是地認為:不會喝酒的兒子,不是好兒子。
在關于空白自殺的這個話題上,我確實沒動腦子,因為這個話題根本不用動腦子,我有點兒不耐煩地回答,空白就是一條狗,狗也要自殺?老爸,你的想象力越來越豐富了。
你看,我就知道你不會動腦子。劉建國為祝賀終于有人答腔,他得意地嗞了一口酒,然后慢條斯理又充滿期待地啟發(fā)著我們將他的話題深入下去。你怎么不問一問,咱們家的空白為啥要自殺?
劉建國的話題越來越無厘頭,我懶得理他,我借故拿著空碗去裝飯,其實我碗里還有半碗飯,我只不過通過這個借口式的行動來表達我對劉建國的冷淡。劉建國看得出來,是有點兒生氣了,他生氣的時候,臉就借著酒勁漲得通紅,然后就是將酒杯往桌上重重地一放。咱們的老媽陳香蓮與劉建國是風風雨雨幾十年走過來的,關鍵時刻,她還是給足了劉建國的面子,她果然就打起了圓場,建國,你說一條狗要自殺,到底為啥呢?
現(xiàn)在。老媽的提問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是啊,一條狗,一條不愁吃與睡的狗,一條不是房奴、車奴、卡奴、孩奴的狗,一條被我們?nèi)覍檺壑陌屠罚瑸樯逗枚硕说囊詺ⅲ?/p>
這事兒說起來話長。劉建國給自己又斟滿了一杯酒。這是他開始長篇大論的序幕了。他如果要說起來,我們都知道的,那就會半個小時甚至一個小時都說不完。而且他在講述的過程中,還會冷不防地問我們他講過的事情,以考驗我們是不是認真而耐心地在聽。但二姐小雅沒有給劉建國發(fā)表長篇演講的機會,她終于抬起了頭,把手機往飯桌上一放,直言道,老頭子,別賣弄關子,你就照短的說,現(xiàn)在還有誰耐心能聽前因后果式的演講呢。
劉建國搖了搖頭,他有些掃興,因為他的興致被小雅限制住了。但我總是奇怪,劉建國總是對小雅發(fā)不了脾氣。平心而論,我總覺得小雅的脾氣刁蠻冷傲,盡管過去和現(xiàn)在她都漂亮得暈眼,但瑕不掩瑜,我總替我未來的二姐夫擔擾著。大姐國風曾說過,小雅不是人,就是狐貍精投的胎。我一直認可國風大姐的說法。
劉建國沒有被小雅的涼風吹倒,他還是耐著性子說,人有七情六欲,狗通人性,狗也有嘛。這是劉建國講故事的開場白,他喜歡引經(jīng)據(jù)典,他在這方面有著過人的能力,有時我真為他沒做一個作家而可惜。但還是二姐小雅又一次關上了劉建國的話閘。二姐說話干脆利落。老頭子,別含沙射影了,你不就是想說咱們家的空白成年了,也得找對象了。但是一直沒著落,急得要自殺,然后再來影射我嗎?
此話一出,我們家頓時安靜了,出現(xiàn)了短暫的無聲的空白。老媽又打起了圓場,小雅,別多心,你爸不是說你,你哪能跟狗比呢。小雅呼地站了起來,然后叫喚了一聲??瞻卓瞻?,我們家的那條巴拉狗就搖頭晃腦地走到小雅的跟前,小雅彎下腰,抱起了空白,轉(zhuǎn)身就要回房間。老媽在后面追問,小雅,你飯還沒吃完呢,這么早回房間干嗎?小雅一邊撫著空白一邊回話,我要問問空白,單身的自由多好啊,為啥非要找條狗做伴呢。
劉建國的嘴張了張,但不知道說啥,他端起酒杯,隨著一仰脖的姿勢,一杯酒滿滿地倒進口中,然后大喝一聲,劉頌,給我裝飯!
2
注意到了嗎?老頭子像換了一個人。在觀察人方面,二姐小雅總是比我先知先覺,這一點,我不得不佩服。在我們家,能對劉建國用老頭子取代老爸稱呼的,就只有小雅了,包括咱媽,也從沒稱呼過劉建國為老頭子。其實老媽對劉建國的稱呼是有講究的。如果她喊建國,那就意味著他們倆的關系風和日麗,萬里晴空。如果她喊老劉,雖然不會一下子風狂雨驟,但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前奏了。
老媽的稱呼被視作家庭關系的晴雨表,這一點,也是小雅最先發(fā)現(xiàn)的。我要感激小雅,她讓我至少避免了許多次莫名其妙地卷入家庭大戰(zhàn)的硝煙,因為我時常站錯隊。站錯隊的危害是很大的,我站錯隊的標志就是我跟隨的主帥往往落敗。一旦落敗,勝利的一方總是宜將剩勇追窮寇,就等著勝利的一方經(jīng)年累月地數(shù)落了。
最典型的戰(zhàn)例發(fā)生在劉建國還在鄉(xiāng)里的郵電所做郵遞員時,他往村里的春琴家跑得最勤。春琴的丈夫在部隊當兵,提了干。在電話沒有普及的年代,兩口子只能通過書信往來,這就讓劉建國有了往春琴家跑的借口。母親從中嗅出了危機,誰都知道,當年的春琴是咱村里最漂亮的媳婦,我老媽陳香蓮對此總是不服氣,她時常追問劉建國:我和春琴誰漂亮?劉建國的答案永遠只有一條,你們倆各有各的特色。老媽意猶未盡,再追問時,劉建國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話題,顧左右而言它了。
后來,老媽認定了劉建國與春琴有一腿。我認為老媽的第六感是無比準確的,而且那個時候我發(fā)現(xiàn)老爸從春琴家中回來,總吹著歡快的口哨,我見劉建國心情不錯,就想趁著他心情開朗的時機要點兒零花錢,但劉建國總是不遂我心愿,我一開口要錢,他的臉立馬黑下來,滾一邊去,該干嘛干嘛去!
你別看我當時年少,學習上不愛動腦子,但我畢竟懂得了一點兒邏輯推理??磥砝蠇屖菍Φ?,劉建國花心了,因為花心,他開始嫌棄我了。因此我無比堅定地支持老媽。老媽與劉建國吵架時,我會在一邊列數(shù)劉建國的罪狀,比如我看到劉建國和春琴有說有笑了。我聽到村里誰誰誰也在議論他們的關系了。我的煽風點火,立馬會讓戰(zhàn)爭無限升級。
不過這場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誰都沒有占到上風,轉(zhuǎn)機出現(xiàn)在小雅的反戈一擊上。直到現(xiàn)在,我對小雅當初的反水與背叛仍然耿耿于懷。本來的情況是這樣的,我的大姐國風保持著中立,我、小雅、老媽結(jié)成了統(tǒng)一戰(zhàn)線。雖然我跟小雅平時老唱著反調(diào),她擁護的我就堅決反對,她反對的我就堅決擁護。但在關乎全家安危的大事上,小雅并不糊涂,她毫不猶豫地支持老媽,她甚至提出建議,如果劉建國心里沒鬼,春琴老公寄回來的信件,劉建國就別親自送了,小雅自告奮勇要代勞。
我們仨一致聲討劉建國時,劉建國氣得青筋突出,臉色通紅。他的音調(diào)很高:你們一群頭發(fā)長見識短的飯桶,你們說我有奸情,你們現(xiàn)場捉到奸沒有?劉建國的反問讓我們面面相覷,我們確實沒有證據(jù),但我們的理不虧。我首先反擊,我沒有長頭發(fā),跟你一樣板寸頭,所以我不是頭發(fā)長見識短的飯桶。劉建國對我狠瞪一眼,滾一邊去!我的沖鋒陷陣遭到了迎頭炮擊,我請求后援,但老媽與小雅卻對我的盲目沖鋒不甚滿意,尤其是小雅背后朝我放冷槍,咱們家就你劉頌是個飯桶。兩邊都沒占到便宜。我頓時興味索然,真的就滾到一邊去了。
春琴后來到我們家來了。那天,劉建國去上班了,母親見春琴來,拉長著臉借故去了田里,春琴就拉著小雅嘰嘰咕咕地說了一通話,具體說的啥,小雅始終不肯告訴我們。不過那天的小雅卻被春琴策反了。那天晚上,當母親再跟劉建國延續(xù)戰(zhàn)爭時,小雅背叛了,她幫著劉建國,你們懷疑老頭子花心,你們有沒有證據(jù)?春琴嬸為了避嫌,她不再待在村里了,她去隨軍了!你們的謠言是在破壞軍婚,破壞軍婚是犯法的,小心把你們抓進去!
小雅的話讓我和老媽目瞪口呆,我們都沒想到這個曾經(jīng)親密的戰(zhàn)友,竟然在戰(zhàn)場上投靠了劉建國,助紂為虐。劉建國果斷抓住戰(zhàn)機,發(fā)起全面反擊。他從散布傳播謠言罪、侵犯名譽權等等方面入手,條分縷析,越說越嚴重,越說越上綱上線,我和老媽仿佛一下子就成了千古罪人。劉建國給我們定了幾大罪狀后。還沒完,最后又扣上了一頂破壞家庭安定團結(jié)的大帽子。劉建國鄭重其事地對老媽說,你再這樣胡攪蠻纏下去,咱們就離婚!
就在那個晚上,老媽潰敗了。幾天后,春琴果然隨了軍。劉建國每每在喝了二兩小酒后,就數(shù)落開來,你們啊,將好端端的一個人逼走了。起初,老媽還會說,春琴隨了軍,他們夫妻團聚了,這是好事呢。劉建國毫不留情地反擊:好事?春琴的戶口在農(nóng)村,進了部隊有工作安排嗎?她丈夫?qū)磙D(zhuǎn)業(yè),不還是要回來?來來去去這不是折騰么?再說,春琴的婆婆身體不好,春琴在家照料,她這一走,誰來照料?劉建國的犀利徹底讓老媽無語了。
劉建國數(shù)落多了,老媽陳香蓮就親昵地說一聲,建國,我知道錯了,別再說了。老媽這含嬌帶嗔地一說,劉建國不再數(shù)落陳香蓮了,轉(zhuǎn)而將炮口對準了我。一會兒說我成績一塌糊涂,一會兒說我玩得不曉得回家。一會兒說我正事不干光知道瞎摻和。我可沒有老媽的優(yōu)勢,對劉建國的數(shù)落只能照單全收。而且,劉建國的聲討是伴隨著經(jīng)濟制裁而來的,此后好長一段時間,我?guī)缀鯊膭⒔▏莾旱貌坏揭环皱X的零花錢,害得我口袋空空艱難度日,想吃的大白兔奶糖好久吃不上一口,心儀已久的小人書買不上一本。為此,我恨透了小雅。
我恨小雅,就整天想著報復小雅。不久,我就發(fā)現(xiàn)了小雅與林成早戀的秘密。其實,以我當時的情商是發(fā)現(xiàn)不了小雅早戀的秘密的,那是大姐國風的點撥。我認為我報復的機會來了,就把小雅早戀的事情添油加醋地告訴了老媽陳香蓮。陳香蓮何等聰明,這回,她巧妙地利用了劉建國的影響力,通過各種手段拆散了小雅的早戀。結(jié)果,林成沒能與小雅修成正果,最后卻與我的大姐國風結(jié)了婚。
事隔多年,劉建國醒悟過來了。他覺得虧欠了小雅,他將郵電所頂替的名額給了小雅,這個頂替的名額本來是要給國風的,頂了替,不光捧上了鐵飯碗,還能將農(nóng)村戶口轉(zhuǎn)為城鎮(zhèn)戶口。于是,18歲的小雅就鯉魚躍龍門,成了城里人??墒切⊙诺昧唆~,卻失去了熊掌。她的婚事一直不暢,這一拖,就成了30歲出頭的大齡剩女了。
3
小雅的婚事成了劉建國夫婦心頭的隱痛,小雅說不著急,緣分等著等著就來了,她也確實不著急。但劉建國夫婦卻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他們四處張羅著給小雅介紹對象,老媽的身上永遠揣著小雅的幾張照片,恨不得看到一個小伙子就上前推銷她的二女兒。倒是有幾個小伙子與小雅見過面,但見面后,小雅總是熱情不起來,她喜歡玩著她的手機,看微博、查微信,她靈巧的手指在手機上蝴蝶樣地翻飛,對小伙子們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應付著。這樣的場面最后總是不歡而散。
私底下,老媽在我面前嘆過氣。說當初不該破壞了小雅的那場初戀。我起初沒反應過來,也應和著老媽,但很快我發(fā)現(xiàn)我掉進了老媽設下的陷阱,她這是將小雅成剩女的責任往我身上推呢。這個責任我無論如何是擔當不起的,我趕緊打住老媽往深層次分析的勁頭,找了個借口,牽著白白去遛狗了。
這里,我得交待一下,白白就是咱們家那條喚做空白的巴拉狗。是的,它有兩個名字,你可以這樣理解,那條巴拉狗名叫空白,字白白。也可以倒過來,那條巴拉狗名叫白白。字空白。
白白是一只模樣不甚出眾的巴拉狗,其實它一點也不白,渾身的毛除了鼻子上端的一點點白外,其余全部是黑色的。耳朵還有點兒殘缺,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父親劉建國把它從朋友家中抱回來時,我給它命名為黑黑,劉建國想叫它旺旺,老媽管它叫白白。就因為那一點白,就管它叫白白,我和劉建國都覺得不可思議。老媽的理由是。這一點白就是它的標志,算是叫到了點子上。小雅也支持老媽,有了小雅的支持,我和劉建國對視一眼,終于達成了共識,白白就白白吧。誰都看得出來,我們不是在讓著老媽,而是在讓著小雅。
不過,小雅并沒有完全采取老媽的命名,她別出心裁地叫那條巴拉狗為空白。它叫白白,老媽糾正著小雅。為什么就不能叫空白呢?留一點空白,多好!老媽還要堅持,小雅使出了殺手锏。白白就跟“拜拜”一樣,你是不是想讓我的婚事“拜拜”?這句話明顯說重了,老媽也沒想到她定的名字竟然如此不吉利,受到驚嚇的老媽,不敢再叫那條巴拉狗白白了。
但我發(fā)現(xiàn)小雅并不老是叫那條巴拉狗空白,有時候她也叫它白自。我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規(guī)律,但凡小雅相親失敗,她一回來,保準扯著嗓子喊:白白,自白,過來!那條叫白白或者叫空白的巴拉狗就搖頭晃腦地過去了。小雅不忙著相親的時候,她就逗著那條巴拉狗,空白,給爺笑一個。那條巴拉狗就真搖著尾巴,汪汪兩聲。
我發(fā)現(xiàn)的這條規(guī)律,劉建國與陳香蓮也發(fā)現(xiàn)了。每次有人介紹小雅與男人見面,他們不需要問,小雅一叫白白,事兒準沒成。如果回來叫空白,也許還會有點兒回旋的余地。劉建國的變化也就是這個時候被小雅發(fā)現(xiàn)的。
我們都知道,劉建國好整兩盅,小雅不在家的時候,他還偷偷地給白白或者叫空白的巴拉狗灌過酒。劉建國每當整兩盅時,就會給我們一家人講點兒革命大道理,當然他的革命大道理我們都幾乎聽而不進,劉建國應該知道我們誰也不會將他的話當成話,但他就好這口,似乎那些革命的大道理就是他的下酒菜,光有酒不行,得有下酒菜。
但隨著小雅叫喚白白的概率越來越大,劉建國同志緘默了,他喝酒的時候不再講那些革命大道理,悶頭喝一盅酒,就自個兒拿碗盛飯。有一天,我實在憋不住了,我問劉建國,你那些大道理都講完了?劉建國沒理會我。他意味深長地看了小雅一眼,又看了我一眼,然后拉著臉說;食不言,孔夫子說的!
除了話少了,劉建國還有一個明顯的變化,他變得愛做家務活了。以前這些活兒都是老媽做的,可是劉建國接手后,他就大權獨攬,不讓任何人插手。地板臟了,必須他來擦,堆在水池的碗筷,必須他來洗,每天一大早去菜場買菜,必須他親自去買。起初,老媽對這種變化還非常不適應,有點兒受寵若驚,這么多年,劉建國對家務幾乎沒插過手,現(xiàn)在把她給解放了,她起先倒樂得輕閑,放馬讓劉建國去做。但是老媽很快發(fā)現(xiàn)了劉建國的陰謀。他搶著把家務做了,她就開始閑得慌了。
老劉,我要好好跟你談談。老媽這樣的開場白一說,我和小雅就知道老媽開始挑釁了。小雅不搭話,起身就進了她的房間,我也準備走,但好奇心又讓我留了下來。家務還是讓我來做吧,你忙你的大事去。老媽發(fā)話了。劉建國頭也沒抬,都一個退休好多年的人了,我還有啥大事可干呢,我做家務,挺好的。我也覺得老媽搶做家務有點兒不得其解,我就幫著劉建國反勸陳香蓮,媽,你也辛苦這些年了,也該老爸報答你了。
你懂個屁!陳香蓮發(fā)火了。都是因為你們,你們生個孩子來,我們倆都有事情干了。家務活跟生孩子怎么扯得上關系呢?我完全被老媽說得云罩霧繞了。我正準備問個明白,劉建國抬頭朝我努努嘴,劉頌,回你的房間去,我跟你老媽的事情你別插嘴。
劉建國發(fā)話了,我不敢不從。我進了房間,但我沒有關嚴房門,我把房門虛掩著,這樣他們的談話我也能斷斷續(xù)續(xù)聽得一些來。前面的爭執(zhí)我就不說了,都是些老生常談、雞毛蒜皮的話題。后面老媽提到了我,我不由得豎起了耳朵。老媽說:要不讓劉頌跟小霞先結(jié)婚吧。那不成,劉建國反對。小雅還沒出嫁,做弟弟的就搶著結(jié)婚,這不亂了秩序嗎!劉建國堅決反對。
劉建國反對我先結(jié)婚,我倒是十分樂意的。眾所周知,我劉頌還算得上一表人才,雖然不算高富帥,但談幾輪戀愛倒是沒問題的。小霞就是我前年剛談上的女朋友,這也是唯一一個得到劉建國與老媽一致認可的女朋友,雙方家長見了面,親事也算定了下來。小霞跟我一樣,都不想急著結(jié)婚,想把戀愛拉得長些再長些,再說了,除了領證外,該干的都干了,結(jié)婚算個逑。
可能劉建國與老媽的對話,小雅也聽到了。我聽見了她房間的動靜,我知道小雅也跟我一樣,豎著耳朵在聽。我真想跑過去跟小雅說,小雅,你別著急,你不結(jié)婚,我劉頌決不搶在你前面結(jié)婚。但是想了想,可能這番話會引起小雅的多想。我就忍住了,沒過去說。
沒過幾天,小雅又在一個熱心親友的幫助下,與一個男人見了面。我們都注意到,小雅那天回來直呼空白,沒有叫白白,我們都在為小雅開心。吃飯時,劉建國破天荒地多斟了一杯酒。老媽盯著小雅看了半晌,小心翼翼地問:小雅,感覺還不錯吧?哪天領過來讓我們看看。小雅低頭沉思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明天我把空白寄養(yǎng)到他那兒。為什么把那條巴拉狗寄養(yǎng)到一個剛認識的男人家?對我們這個共同的疑問,小雅只說了一句,我對他還不了解,讓空白去試探一下吧。
結(jié)果,我們家的那條巴拉狗就真的承載著代小雅考察男友的重任上路了。事后,我也想明白了,小雅這是用狗來試男友的真心,如果男友能讓我們家的那條巴拉狗都喜歡上他,小雅還有什么理由不喜歡他呢?我覺得小雅越來越有哲學家的意味了。
可惜的是,空白上午送過去,晚上就嗚嗚地跑回家了。小雅見巴拉狗回來了,她叫一聲白白,過來。我們都明白了,小雅這事得黃了。盡管那個男人第二天專程來我家解釋,小雅不愿意再見他,只讓我給那個戴著眼睛的看上去十分斯文的男人帶了個口信,連狗都看不好,還能看得好人嗎?不過,我覺得小雅的話說得有點兒自毀,難道她還真要那個男人看嗎?我只好臨時改變了那個口信的內(nèi)容:我二姐覺得跟你不合適。簡潔明了,那個男人笑了笑,也不多說,就搖了搖頭走了。
此后,小雅又見了幾個男友,她都以寄養(yǎng)我們家那條巴拉狗的方式來做試探。但大致情況都是上午送出去,下午就跑回來。母親對小雅這個將姻緣系于狗身上的做法十分不滿,她說狗總是認得家的,再好的男人也看不住的。小雅執(zhí)拗地說,如果你們不同意我這么做,我就不再去相親了,母親立即閉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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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有大齡剩女,劉建國與陳香蓮在人前總難挺得直腰桿子。他們越來越喜歡窩在家里,為爭做家務活兒斗嘴為樂。我覺得我是家中正在成長的男人,我該為家里挑點兒重擔了。那天,我走進了小雅的閨房。小雅正對著鏡子細細地描眉,空白就在她的腳下繞來轉(zhuǎn)去撒著歡。我以調(diào)侃開啟了話頭。小雅,你不用打扮,都能迷倒一大片。
小雅一邊細細地描眉一邊長嘆一口氣。劉頌,我知道你話里的意思,你不用說了,時光對誰都一樣,不管你有沒有伴侶,所有的人都是在歲月的懸崖上往下墜落,到最后都是粉身碎骨的下場。在墜落中,多個人抱著就多一份重量,摔得更快。
我聞出來小雅身上悲觀的氣息。我拿劉建國與陳香蓮的例子來激勵小雅。小雅冷不防放下畫筆,從鏡子前轉(zhuǎn)過身來,直直地盯著我,冷冷地說,你還記得老家的春琴嬸吧,當初要不是我勸春琴嬸隨軍,咱們家就得散了!
我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天啊,春琴與劉建國的關系竟然是真的!小雅又是長嘆一聲,所以啊,男人都是靠不住的!我無法反駁小雅,因為小雅已經(jīng)將劉建國從高高的神壇上一腳踢了下來,我的精神支柱坍塌了。我逃也似的離開了小雅的房間。
小雅還是經(jīng)不住老媽陳香蓮的軟泡硬磨,又相親了一個男友,對方是個醫(yī)生,姓張,瘦瘦高高的。讓我們驚喜的是,我們家的巴拉狗寄養(yǎng)過去了一個星期,都沒有跑回來。小雅挺開心,看來張醫(yī)生該是小雅的真命天子了。在劉建國與陳香蓮的催促下,小雅將張醫(yī)生領進了門。張醫(yī)生懷里就抱著我們家的那條巴拉狗,母親叫一聲,空白,它就歡天喜地跑過來,跟母親嬉鬧起來。
母親逗狗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這只狗的兩只耳朵一般大。我悄悄地對母親說,這不會是咱家的那條巴拉狗吧,咱家的是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的,不對稱的。母親朝我狠狠一瞪眼。小聲但聲音充滿不容質(zhì)疑的莊重感:劉頌,你別瞎說,這就是咱們家的空白。
看得出來,小雅那天也很開心。張醫(yī)生臨走時,他堅持要把狗抱走,說他就喜歡這條小狗,已經(jīng)舍不得離開了。小雅看著他抱狗走的樣子,眸子竟然發(fā)了光。我理解母親的話,但我也排除不了我心中的懷疑。也不知道小雅是沒看出來這個差別,還是沒留意這個差別。但我謹記著母親的話,沒有點破。
幾天后,我出了一趟短差,回來的路上,我看到不遠處有一只渾身臟兮兮的流浪狗,渾身漆黑的毛,只有鼻子上方有一點點白圈圈。我趕緊停車,沖狗叫一聲,空白,那條流浪狗就立住了,朝我張望著,我再叫一聲,白白,那只流浪狗立刻歡快地朝我奔了過來,走近了,我清晰地看到它的一只耳朵大,一只耳朵小。
巴拉狗在我腳下歡快地跳動著,它期待著我把它抱起來,抱進懷里,我也正準備這么做。這時一個跛腳的老人走過來開了腔,小伙子,這狗和你挺有緣的,我也是前些天從城里小區(qū)里領回來的,當時它正被一個戴著眼鏡的瘦高個男人持著木棒追打著,一邊追還一邊吼,你再敢跑,我就打斷你的腿,這條狗挺機靈的,就鉆到了我拾荒的蛇皮袋里帶回來了,我也沒有能力養(yǎng)它,就放任它出來瞎轉(zhuǎn),你要是喜歡,就把它帶回去,但一定要善待它,狗命也是一條命??!
跛腳老人的話讓我冷不防一個激靈,倏地驚醒過來,我連忙跳上車,把狗擋在車門外,一邊踩動油門一邊對跛腳老人說,我不喜歡養(yǎng)狗,你就留著它吧。說著,我就一溜煙地跑了。
責任編輯/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