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事情的發(fā)生很是滑稽。看似高遠的新聞熱點,一樣會迅猛地俯沖下來,咬住你的神經(jīng),在你的身邊打個旋風——讓你詫異、恍惚,猛然意識到再渺小的人物也是一滴水,并非忽略不計,也有他的輕顫、激動的反光——當狂風襲來,波浪涌起,一切皆在舞蹈。這便是俗世。
就說那天吧,我下班回來,剛進小區(qū)門。收廢品的斜插過來,笑嘻嘻地說,莫言獲獎了。
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事,是當時的熱點新聞,誰談論都不稀奇??晌液褪諒U品的不熟,印象里只賣過他一次廢品,沒搭過話,他卻唐突地對我說這么一句,讓我摸不著頭腦。
在我們這個小區(qū)常走動的收廢品的,大概有那么四五個,大都是上了年紀的老頭,騎一輛三輪車,穿一身舊衣服,搖搖晃晃地在街上漂來漂去,時不時地喊上那么一句:收廢品——收廢品嘍!聲音盡量拖長,揚上去,作出叫賣的架勢。他們來自周圍的郊區(qū),一口標準的當?shù)厍唬犐先杂灿执值Z,只是天天這樣毫無新意地喊著。喊著喊著,那喊聲似乎沾滿了灰塵,疲憊了下來。他手里提著一只蛇皮袋,蛇皮袋里露出來一截黑色尾巴,自然是那種老式的秤了。
我環(huán)顧四周,未見他人,確定是在和我說話。我對他點頭笑笑,公眾場合,和一個收廢品的陌生人談論諾貝爾文學獎的事,這多少有些滑稽!我再次環(huán)顧四周,抽身想逃。他手壓著嘴巴湊過來,聽說莫言得了750萬元的獎金,天呀!有那么多嗎?
我還是沒明白。認為他和我搭話,是看我有無廢品。女兒一人在家,我急著回去做飯。不想糾纏,直言道,再過些天吧,過些天我指定把廢品賣給你就是了。然后推車走人。
走出幾步,看他啞然晾在原地,忽覺得自己的態(tài)度過于冷漠了,便接他剛才的話說,有哇,諾貝爾獎是世界性的大獎。關(guān)鍵是,莫言是第一個獲此殊榮的中國人?,F(xiàn)在媒體不都在冒泡嗎,可謂揚眉吐氣,舉國歡騰,關(guān)注度絕對超過了釣魚島。
他一聽“釣魚島”,來了精神,追問,莫言獲獎和日本人也有關(guān)系呀?
我笑,沒關(guān)系。不過今年諾貝爾文學獎的評選中,莫言的最大競爭對手是個日本人,叫村上春樹。
是嗎?還真巧了!就是說,他把日本人打敗了??磥磉@個莫言還真是厲害。哪里人呀他?
山東高密人。
怪不得,山東沒少被日本人屠害過?!都t高粱》里就有日本人吧。
話題扯到這個分上,偏了。我立即打住,擺擺手,回家做飯。
吃過晚飯,下樓溜達,在小區(qū)門口,又看見了那個收廢品的。
我眼睛瞅著別處,打算目中無人越過他??蛇€是被他逮住了。他一臉興奮跑過來給我發(fā)煙,笑嘻嘻地說,吃過了?
嗯。
出來轉(zhuǎn)?
嗯。
說說,莫言獲獎是哪部作品?是《紅高梁》嗎?
看來他對《紅高粱》熟。
我說,你看過?
他搖頭。說著就要給我點煙。他點煙的動作很獨特,有點雙手抱拳的意思,讓我覺得很不自然。便再次承諾,下次賣廢品指定賣給他不賣給別人。
他難為情起來,連說不是這個意思,不是這個意思。
我說,那你是看過張藝謀導演的電影了,是不是印象深刻?
他搖頭。說看過鞏俐和姜文的劇照,電影沒看過。那時窮,哪有錢看電影。不過主題曲倒是好聽,很粗獷,年輕時經(jīng)常吼。
原來他喜歡唱歌。聽得出他的嗓音寬厚,便問,現(xiàn)在還唱歌嗎?愛聽誰的歌?
他得意地從兜里摸出一個小收音機晃了一下,說,咱們這個年齡,還能喜歡誰的歌,自然是老歌了。你說,這么多的獎金該咋花呀!我一輩子都花不完。
我說,老百姓都花不完。不過,看怎么花,傳言莫言打算在北京買套大房,結(jié)果地產(chǎn)商給他一算,5萬多一平方米,750萬,才能買120。平方米的房子。莫言自己都吃驚。而且,按照北京市的購房政策,他還暫時沒資格。
莫言都沒資格!為啥?
外地人至少居住5年以上。
哦。那就不買了唄,750萬在老家花多好。這么多的錢,莫言再怎么不舍得,也會給他家鄉(xiāng)人民修條路,建所小學吧。中國人都這樣,衣錦還鄉(xiāng),光宗耀祖。好事情。狗日的北京也太訛人了,人家750萬元的獎金,才換它120平方米的房子。傻子才跟他換。你別說,我一個收廢品的,窮,沒錢,可我家里的房子一樓二樓三樓算下來少說200多個平方,如此說來,在北京是千萬富翁哩。
我們都笑出了聲。
我擴擴胸,伸伸腿,意思閑聊得差不多了,我該到漢江河邊去鍛煉了。
他看出了我的意思,卻沒有放我走的意思,繼續(xù)興致勃勃地討論剛才房子的話題,聲音洪亮,表情豐富,不時把諾貝爾和莫言加進來,仿佛漢堡和肉夾饃,使過往的居民驚訝不已,或遠或近地打量我們。
正是黃昏散步時間,小區(qū)人頭攢動。我想提醒他聲音小點,但又不好直說,便打斷他的話題,笑著問他,我倆又不認識,你為何要找我聊天?
他撇撇嘴說,別人不懂呀!
懂什么?我問。
莫言呀。
這話說得讓我冒汗,我恨不得去捂他嘴了。反問他,你怎么就斷定別人不懂?
他被問住了。無語六秒,爭辯道,別人我不認識呀。
我笑,那你就認識我嗎?
他臉紅了。聲音低下來,秘密似的說,我不認識你,可我收過你的廢品呀,你家里有那么多的書、報刊雜志,你應該是個讀書人吧。
我明白了。他看見了我家里書多,就認定我是個讀書人,所以要找我討論莫言??桑乙粋€小地方的小文人,又怎么懂得人家莫言呢。我說,我一沒見過莫言,二沒和莫言合過影,只知道他是當今很有影響力的作家,僅此而已。
他看出了我的嚴肅,和嚴肅里的顧慮。打趣說,你不認識莫言,可你看過莫言的書,是不是?
他這一說,我踏實些。是的,我不認識莫言,可我讀過他的小說。讀書難道不就是認識嗎?雖粗淺,也是認識呀,何必妄自菲薄。
我說,那你說吧,想了解什么。
莫言獲獎是哪本書?
《蛙》。
哪個娃?
青蛙的蛙。寫的是我們中國的計劃生育。
哦,計劃生育呀。計劃生育與青蛙有什么關(guān)系?起這么一個怪怪的名字?
青蛙繁殖快嘛,計劃生育就是要控制生育??赊r(nóng)民偏要超生,超生游擊隊的事咱中國人誰不知曉。
老實說,這部小說我年初時剛看過,而且是看得驚心動魄,凄厲訝然,但要介紹起來,還真有些難度。我只好簡而言之道,寫得真不錯,感興趣的話,你買本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他退后一步,大手一敞,書店里賣完了。
哦,我把這事倒忘了。現(xiàn)在莫言獲獎其小說爆熱,脫銷是很正常的事情。我笑說,這下你信了諾貝爾獎是個很厲害的獎吧,能夠點石成金,一夜之間洛陽紙貴。
他沉思片刻,驚叫道,這么說——莫言發(fā)財還在后頭呢!
我笑而不答。心說,人家莫言的書法字畫也很搶手哩。
他沉思片刻,看看我的衣服又看看他的衣服,像個孩子般地難為情起來。我剛好可以抽身,再次重申,下次有廢品我指定賣給你就是了。
他似乎看出了我要走。情急之下吐出了一句讓我吃驚不小的話。
他說,得諾貝爾文學獎難嗎?
驚余,我笑著反問他,全世界那么多孜孜不倦的專業(yè)作家,一年就一個,你說難吧?魯迅老舍都沒趕上,你說難吧?
他自嘲,當然了,凡事哪有那么容易的,干啥都不容易,是吧。
我覺得我們不能再談下去了,起碼我自己就已經(jīng)非常自卑了,被莫言壓得難受。我擺擺手,起步走人。
他卻尾巴似的纏上了我。聲音追上來說,你能不能借給我一本莫言的書?
我止住,長舒一口氣。鬧了半天,原來他的目的是向我借書呀。我爽快答應,讓他等著,回家去取。
爬樓梯時,興許樓層太高,樓道又空曠,一步一步踩著自己的腳步聲,漸生出一種恍惚感。
心想,明明是下樓去鍛煉,怎么又折身回來了?就因為收廢品的一通話?這,真實嗎?有些不可思議。
心想,這收廢品的也蠻有意思,為了一本書,繞這么大一個圈子,真是難為他了,一般人可做不出來。
心想,借不借給他?一個收廢品的,陌生人。合適嗎?
心說,只是書而已,又不是其它什么值錢的東西,騙又能騙到哪里去。再者,值得用諾貝爾文學獎和莫言來騙一本書?看在諾貝爾和莫言的分上,就借給他吧,畢竟,這個收廢品的并不讓人討厭。
我從書架上找出《蛙》,想想,又抽出一本莫言的短篇小說集。因為在我取出《蛙》的同時,我有了一個直覺:這個收廢品的人,應該是個文學青年,或者是昔日的文學青年吧。就沖他是文學青年,就沖他把我當成讀書人,我也該多借他一本。況且,莫言的短篇小說通透直率,精彩紛呈,應該不會讓他失望。
我把兩本書給他。他在手里顛來倒去,倒不知所措起來。
我說,你隨便看唄,什么時候看完什么時候還我,不著急的。
他繼續(xù)把兩本書顛來倒去,似乎有什么難言之隱。
我說,包你滿意,莫言的小說想象力豐富。又大多是寫農(nóng)村的,你一定會喜歡的。
他終于不再顛來倒去,抱在懷里,很愧疚地低聲說,不是我看,為兒子借的。
哦!繞了這么大個圈,原來是他兒子喜愛文學。我說,你兒子多大了?
17歲。
那應該上高三了吧。不會耽誤學習吧。
我兒子學習很好的,年年都是三好學生。還經(jīng)常參加許多競賽,在全校一直是前十名……
看得出,他的兒子讓他很自豪。我說,你兒子愛看書嗎?
他沒有回答我,而是若有所思地說:是的。我也在考慮,會不會耽誤他的學習?
我連忙安慰他,應該不會。學習好的不差那點時間。再者,現(xiàn)在才第一學期,沒那么緊張,看點課外書不礙事的。
本來,我想問問他兒子愛看什么類型的書??煽此蓄檻],想想算了。
我說,你拿回去盡管讓兒子看;如果他喜歡,就不用還了,算我送他的。如果他不喜歡,你合適的時候給我拿過來就是了。可以吧。我也該去鍛煉了。
看我真要走了,連聲道謝,說沒有這個道理,一定要還的,一定還。
我走出不遠,他騎著三輪車又追了上來,車頭一拐,俯身問了一句讓我意想不到的話。
你說——我兒子多讀書,多練習,將來能得諾貝爾獎嗎?
目瞪口呆之中,我算是明白了他心里的想法,也算是認識了這個收廢品的,不簡單,抱負不小,值得尊敬。有他這份真誠和認真,我反倒覺得好回答了。
我說,莫言是中國人,你兒子也是中國人,他能行,你兒子為什么就不行。一切皆有可能。
他對我的答案很滿意。漲著臉,揮揮手。搖搖晃晃地騎著三輪車走了。
他走后,我才反應過來,蝴蝶的翅膀已經(jīng)從遙遠的斯德哥爾摩騰飛到了我們這個小地方。舉輕若重地停歇在了一個收廢品的肩膀上。我能說,莫言和他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嗎?我能說,他的想法很可笑嗎?
顯然不能。我無法嘲笑他的認真,他內(nèi)心的激動和狂熱。相反,我敬佩他為兒子許下的理想。雖然只是他的一廂情愿。他的波浪涌起,也無可避免地晃動了我。試想,如果不是諾貝爾,如果不是莫言,我能和他有瓜葛嗎?因此即便是在這意義上,我也要感謝莫言,感謝他獲得諾貝爾文學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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