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幾個瞬間

春天最早開花的樹

不知道別的地方什么樹最早開花，不同的地域和氣候，植物的生長也是有區(qū)別的吧。在皖南，或者說在太平湖邊，春天最早開花的樹就是黃檫了。

黃檫樹開花的時候是很醒目的，黃檫樹個子高大，枝椏又多，當它舉著滿樹的黃花站在湖邊時，由不得你的目光不朝它望去。

黃檫樹的花開在雨水的節(jié)氣里，被人發(fā)現(xiàn)的時候是在雪后的晴天，“看啊，黃檫樹的花都開了，真是春天啦！”第一個發(fā)現(xiàn)黃檫樹開花的人是幸運的。第一個發(fā)現(xiàn)黃檫樹開花的人就是第一個看見春天的人。

黃檫樹的花最初只在樹枝頭上露出一星星的黃，每過一天，那一星星的黃就長大一些。等雨水停下，雪停下，太陽的光點過來時，那些黃星星就忽啦一下膨脹，燃放了，一簇一簇，滿樹黃燦燦的煙花。

湖邊漫山遍野都是黃檫樹，從二月到三月，到四月，放眼望去盡是黃燦燦的煙花，長久地燃放，寂靜又喧嘩，湖邊的春天因此有了別樣的聲色。

黃檫這個名字我是沿用了本地人對它的稱呼。一直以來我對植物的認知仍停留在小時候的經(jīng)驗里，它們就像我生活過的村里的鄰居，很多年過去了，我早已離開了村子，卻仍記得鄰居的面孔、聲音，和用方言的口音叫出來的名字。

黃檫的實名叫檫樹——這是我后來在書里查出來的，屬樟科植物，落葉喬木，特點就是高大，《中藥大全》里說它“幼時樹皮黃綠色，平滑，老則變成灰褐色，有裂紋；幼時有毛，后漸脫落”。一棵樹的生命歷程和一個人、一只動物沒有什么區(qū)別啊，皆是由平滑的幼年過度到裂紋縱橫的老年。

黃檫是先開花后長葉的，走在春天前沿的花樹都是這樣，比如梅，幾天前還是極具骨感的瘦癯模樣，仿佛還沉酣在冬眠的長夢中，只是隔了一場雪的工夫，再看那樹，就整個地換了容顏，傳說中的“搖身一變”也不過如此吧。

黃檫花的顏色最初是接近綠的乳黃，不招人眼，等花萼將花穗兒全部吐出來時，花朵就變成了太陽的顏色，有明艷燦爛的意味了。

黃檫花開在每根樹枝的頂端，這是很有意思的，黃檫樹有那么多的樹枝，每根樹枝上又分出更多的細枝末節(jié)，花朵就在枝頭站著，人在樹下仰頭看，覺得它們分明是樹枝舉著的小拳頭。一棵樹舉著那么多花朵的小拳頭，多像是在復仇——向身后的冬天，向整個寒冷、荒涼而又孤獨的季節(jié)復仇。

山櫻花香

進入三月，空氣中的花粉含量變得密集起來，眼前看不到花，花的香氣卻無處不在，特別是清晨和傍晚，獨自走在湖邊的某條路上——甚至在開闊的停車場上也是如此，香氣繚繞在鼻息間，綿綿不絕，讓人疑心空中有一個隱形的芳香加工廠。

這香氣來自不遠處的山間。

驚蟄前后，皖南的山間開得最熱鬧的要數(shù)山櫻花了，無處不在的芳香便由它們制造。不過用熱鬧這個詞形容山櫻并不準確，無論山櫻花開得如何盛大，盛大到絢爛，與之面對時感受的仍是心如止水的安靜，仿佛與一個恬靜之人平淡的相處。

山櫻花之所以給人安靜感，與它素淡的顏色有關吧。山櫻花的顏色是一種不經(jīng)意的粉紅，近似白，開在向陽處的山櫻花又更淡一些，幾乎就是純白色了，三月的陽光已有些力度，打在花樹上，那花樹便熔成了一團白焰，燃燒著，還是那么安靜。

皖南的水土與氣候是很適合山櫻生長的，山上，河邊，路旁，處處都有山櫻秀逸的身姿。當然，不到開花的時候很難發(fā)現(xiàn)它們，在一年中的初春——雨水和驚蟄的節(jié)氣之間，人們才會突然發(fā)現(xiàn)，原來自己的周圍有這么多美麗的、沒心沒肺開著花的山櫻啊。

令人難過的是，人們對美麗的事物有時并不是抱著愛護的態(tài)度，而是戕害，哪怕面對的是一棵正在盛開的、芳香四溢的花樹。

——說這話是因為想起兩年前看見的一幕，也是春初時節(jié)，山櫻花赴會一般開起來的時侯，當我握著相機沿著公路向曹家莊（太平湖邊的漁村）的方向走去，卻看見一棵山櫻披著滿樹的花朵橫臥在路間。這棵山櫻花樹是剛剛被人砍斷的，它原來生長在路邊的小山坡上，它生長在那里已有不少年頭了——在我來太平湖之前就在那里了，每年三月，當我路過這棵山櫻時都會走上去，仰頭看它的花枝，花枝上的花朵是精致而優(yōu)雅的，也是單純的，一簇簇開得那么密集，卻絲毫不讓人感到壓迫和累贅。在我的印象里它也是離我最近的山櫻花樹，近到我踮起腳，伸出手就可以觸碰到花枝——可見這棵山櫻樹對人類是多么信任，毫無防備之心——現(xiàn)在卻被人砍倒了，因為這片山坡已被開發(fā)商買下了，已成為將被挖掘機推平的工地。

倒在地上的山櫻花樹并沒有迅速死去——它的死是緩慢的——它體內的生命還在掙扎、流動，以全部的，也是最后的能量打開未放的花朵，繳出所有的，也是剩余的香氣。這棵正在開花的山櫻樹，它是不甘愿把香氣封鎖在就要變成枯木的軀體里吧，花的香氣就是花的靈魂，它要在死去之前把靈魂釋放出來。

山櫻花樹的香氣流淌在公路上——真是濃稠啊，我?guī)缀跄芸匆娀ㄏ阗橘朐诘厣?，滾動著，四處奔溢的樣子。一直到第二年、第三年，當我在這個時節(jié)走在那條路上，意念中仍然能聞到那種沉甸甸、不肯散去的香氣。

春天的野菜宴

春天堪稱獨懷絕技的美味大師，沒看到她怎樣忙碌，便用各色花樹在山野擺開一場場的視覺盛宴，與此同時在大地的低處，那些不起眼的角落里，又為味蕾布置下風味十足的野菜宴席。

春天的野菜宴上最早端出的是薺菜和馬蘭頭。薺菜在立春前就有了——歲末的最后一場雪還沒消融呢，薺菜嫩生生的腦袋就鉆了出來，張望著地面，好奇又勇敢。薺菜雖是野菜，卻喜歡屋前屋后菜園子的環(huán)境，和家種的大白菜、青菜長在一起，仿佛是與之結拜的異族姐妹。薺菜也喜歡牛羊們經(jīng)常散步的田野，把齒形的葉子向四下里攤開，與地面緊貼——這樣即便受到踩踏也不會有致命傷，頂多向解凍了的泥地里陷進一些。

薺菜在三月開花——白色碎米粒樣的細花朵兒。薺菜開花時馬蘭頭正式現(xiàn)身在野菜宴上。馬蘭頭是喜群居的，總是大片大片向田埂擁簇，有時整條長長的田埂被它們擠滿，擠不下去，便側著身子向兩邊蔓延。如果有一只春天的螞蟻想穿過田埂到對面去，一定得走到初夏才能走出馬蘭頭的國度——而那時馬蘭頭差不多也已開花，淡藍色的、樸素又優(yōu)雅的田邊菊。

驚蟄一過，皖南雷雨的日子就多起來。那雷雨很會替人著想，總是下在夜里，雷聲的腳步輕踏在云端，怕驚擾了睡眠中的萬物似的，偶爾不小心碰著什么才弄出稍大一些的聲響。天將亮時雷雨止歇了，山間乳霧飄逸，竹葉和新長出來的樹葉上懸著盈亮的雨滴，吸足了水的地面濕漉漉的，隨時要冒出一眼清泉的樣子。

地衣就是此時亮相于野菜宴的。地衣的模樣酷似木耳，和木耳也算近親——有的地方干脆就叫它地木耳，又因為它的質地濕軟，捏在指尖滑膩膩的，村里老人便叫它鼻涕菜——說是雷公在天上擤下的鼻涕長成了它們——聽起來真是有些不雅，但這無傷地衣美味的吸引力，三四月里，一撥一撥的村民會被味蕾的記憶提醒、牽引，挽著小竹籃去采地衣。地衣是喜潮濕的，長在背陰的泥洼地里，像墨綠的毯子平鋪在地面。采地衣是很有意思的事——采所有的野菜都是很有意思的事，因為蹲著，離地面近，便可以看到平?？床灰姷拿孛芘c趣味，這秘密與趣味屬于低處迷人的小世界，屬于置身自然便清澈和快樂起來的心與眼睛。

采地衣時經(jīng)常會遇到野水芹。野水芹的模樣和地衣完全不同，習性上卻是相近的，也喜潮濕，泥洼地、池塘邊、河邊，是野水芹偏愛的落腳地。野水芹就像那些長在深山里的俏姑娘，水靈靈，天真無邪，又那么蔥蘢，綠綠的一片站在你的眼前，教人心里涌起溫柔的憐惜，簡直不忍心去采了，只想坐在一邊的石頭上，安靜地看著就足夠了。

野菜宴最豐盛的時候是春分之后，清明之前。此時山間的草木已出挑得蓊郁豐美，就像人生最青春的時光，充盈著蓬勃的、幾乎要席卷一切的生命氣息。這個時節(jié)走到山間野郊，隨處都能遇見芬芳鮮美的野菜：蕨、筍、蓬蒿、苦荬菜、魚腥草、地丁菜、馬齒莧……只要緩緩的沿著一條寂靜山路走過去，便能與它們一一相見。

和馬蘭頭一樣，大多數(shù)的野菜到了五月便紛紛開花。開了花的野菜就是老了，不能再吃，這時在田野遇到?jīng)]及膝蓋的它們會有些遲疑，不敢相認：多么好看的野花啊，是當初那小小的、貼在地面的野菜開出來的嗎？

山櫻樹之果

山櫻樹也能結櫻桃，這是最近才知道的事。

說起來是有些慚愧的，一個自以為對家鄉(xiāng)的風物還算了解的人，竟會有這樣的后知后覺，可見一個人對事物的認識多么容易流于片面。

我對山櫻樹的果子并不陌生，這些年在湖邊的山路游走，不止一次地遇見過小紅果。小紅果密集地綴在樹枝上，像極了瑪瑙珠子，迎著太陽的光線看，通透可愛，仿佛小紅果的心里點了一盞燈燭。

這好看的小紅果能吃嗎？我有過疑問，未敢嘗試，因不認得這種果子，不知道結出果子的灌木是山櫻樹。

與山櫻樹也算是認識的——在它開花的時候，每年早春，面對漫山遍野的淺粉花朵，如與故友重逢，會欣喜地迎上前去，與之敘舊，說些別來無恙的話。只是山櫻花一落便不再認得了，失憶般遺忘了它的存在——這也難怪，此時人間有更多的樹在開花——紅的桃、白的梨、粉的杏，一茬一茬，叫人目不暇接，又怎么有心思看那已落花的樹呢。

是在四月下旬——谷雨過后的第一個晴天里，方知瑪瑙紅的小果子原來就是野櫻桃。

我喜歡在久雨之后、天剛放晴的日子游走湖邊，此時湖岸與山間的樹木是清新的，每一枚樹葉上都噙了水珠，欲落未落，照著它們的太陽也很清新，仿佛創(chuàng)世之初的太陽。很快，樹葉上的水珠會化身為乳霧，聚攏，如一件薄縷覆在山間，裊裊飄移，上升，橘黃的輝光里漸漸散去。

灌木的葉子是長卵形，新鮮的翠色，繁茂得很，若不是在近處，還真不易發(fā)現(xiàn)葉間一簇簇的小紅果。我本能地吞咽下口水，走過去，聽見有個聲音在耳邊說：吃吧，吃吧，沒關系，這小紅果是野櫻桃。

野櫻桃！心里頓悟般驚呼了一下，是啊，這結著小紅果的灌木不就是山櫻樹嗎，三月的第一個周末，我曾來過這里，站在這個位置，拍過它滿枝淺粉紅的花朵呢。

這真像是大自然有意饋贈的美味——在我口渴之時，將一樹野櫻桃置于我的面前。我也毫不客氣，踮起腳尖，牽過一根果枝，采摘起來，摘一把，塞進嘴里，未及咀嚼，津甜的漿汁傾刻溢滿口腔。

很有意思的是，在我摘吃野櫻桃時，有幾只黃鶯在旁邊的樹上，不停地飛起、落下、飛起、落下，連聲叫著，聲音大而急促，像在嚷嚷：不得了，不得了，來了一個壞蛋，吃了我們的果子。

芒種時節(jié)

今日芒種。

歷書上說芒種節(jié)氣適合種有芒的谷類作物，比如晚稻、黍、稷，又說芒種是種植農(nóng)作物的分界點，“芒種忙忙種”，過了這一節(jié)氣再撒種育苗，就難成活了。

前幾日，也就是上周末，在車上看到不少農(nóng)人高卷褲腿，弓身在路邊的田里。空著的田里蓄了水，明晃晃的，像一面鏡子倒映著天光，人下到里面，站著，離云影那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扯下一角云絮來。

農(nóng)人此時當然是沒有心思扯那云絮的，眼里也看不到云影，他們手里握著秧把子，把聳著肩胛骨的身子彎到與大地極近的弧度，將禾苗一株一株栽下去，每栽一行，深陷在泥田中的腳便摞一下，向后退一步。

那些秧苗是晚稻嗎？我不能肯定，雖一直居住在皖南的山野間，對農(nóng)事卻是生疏的，只模糊知道皖南的田區(qū)多種水稻，有種一季的，也有種雙季的。

遠處更多的田里已栽下了秧苗。栽了秧的田真是好看，像寫滿了詩句的紙頁，平平仄仄，整齊而均勻。隔著車窗看那綠盈盈的田野，覺得這個世界分明是剛剛誕生的稚子，那么清新，天真無邪，有著叫人感動的生機。

芒種的節(jié)氣大多在農(nóng)歷的四月底或五月初，離端午很近，這個時節(jié)最可看的花當然就是端午錦了。

端午錦又叫蜀葵，大多長在村莊里，在人家院子和道路邊上，顏色有深紫紅、紫紅、大紅、粉紅和粉白。這幾種顏色的端午錦若開在一處是極熱鬧的，如生旦凈末站在同一個臺子上，各有迷人的范兒，又彼此映襯互照。

單看一種顏色的端午錦——特別是深紫紅色的端午錦，就是另外一種況味了，若又逢著下雨天，簡直會不忍心多看，仿佛看著的是一個抹著紅唇的凄艷女鬼（就像《胭脂扣》里的如花）叫人又心疼又想避開，唯恐一不小心就被那絕望之美迷惑住，纏住，再也脫不了身。

粉白和粉紅的端午錦大概心性相近吧，喜歡結伴而開，迎著初升的陽光，挽手并肩地站在那里，一副單純透明、不知憂愁為何物的樣子。它們像極了村里那些初長成的少女，有著溪水般的明澈與清麗，它們對自己的美還不自知，也就沒有了驕矜，因此也越發(fā)動人了。

紫紅和大紅的端午錦最常見，開在哪里都是適宜的，門前、窗下、籬笆邊、路邊……抑揚頓挫地開著，心無旁騖地開著。即便是開在廢墟和瓦礫之中——開在滂沱的大雨中，也毫不露怯，那一團團要擁抱住你的暖艷是慰藉人心的，也慰藉了這日漸冷清下來的村莊。

除了端午錦，芒種前后可看的還有梔子花。鄉(xiāng)間的梔子花有兩種，家生和野生，家生的是重瓣，花朵碩大，花苞剛結出的時候有點像青橄欖，被同樣青色的葉子托著，是不顯眼的，過去幾日，那青橄欖樣的花苞長大了，隱隱地泛出白色，腹部膨起，像有另一個生命在里面孕育著，生長著，用力要撐開這一重重包裹著它的花瓣。

梔子的第一層花瓣打開時是花朵最好看的時候，花瓣形如蓮瓣，玉白中又有一抹淡青，像一種既精心又不著痕跡的妝飾，也像不肯褪去的胎記。

第一層花瓣一經(jīng)打開，里面的花瓣也就松動了，香氣沖了出來，極有力道——這香氣就是那使花苞日益鼓脹膨起的生命吧。

家生的梔子花不必過多栽種，不像端午錦，可以隨處撒一把種子。一個二十幾戶人家的小村子種上三五棵梔子花也就夠了，花開時，整個村子——每戶人家的窗前都有一個小小的玻璃瓶或粗陶瓷碗，里面供著兩三朵花，這兩三朵花的香氣是剛剛好的，不濃不淡，靜靜地開著，香著。若是貪多，在一個瓶里插滿了梔子花，過于濃郁的氣味就變得令人不安了，熏得人頭昏，過兩日再看那瓶里擠簇的梔子花，原本豐潤的花朵失了神、打了皺，泛黃，過于擁擠和喧鬧的環(huán)境使它們早夭了。

種了梔子花的人家是有著好人緣的，在芒種前后總有很多人來串門，來的大多是婦人、老人和孩子，他們是來采那剛泛白的花苞的。梔子花和別的花不同，別的花——比如端午錦是要開在枝頭上看的，沒有人把它們采回家，而梔子花就得采下來，用裝了水的器皿供著、養(yǎng)著，或用一根細細的發(fā)卡，別在腦后盤起的圓髻上。

比起家生的梔子花，我更喜歡野生的山梔子。野生的山梔子也叫黃梔子，六枚小小的花瓣，看起來很單薄的樣子，香氣卻絲毫不遜于家生的梔子花。山梔子初開時為白色，過了兩天漸漸轉成乳黃、檸檬黃，花冠旋卷，像一雙巧手疊出來的紙風車，一朵朵別在枝頭，風一吹便不停地顫動。

我喜歡山梔子不是因為它的花有多美——山梔子的模樣是不起眼的，若要贊美它，“天真淳樸”四個字倒更貼切些。我喜歡山梔子是它能喚起童年最明媚的記憶——山梔子是母親偏愛的花，在所有的花里，唯有開在路邊一叢叢的山梔子能令母親瞬間就輕快起來，被憂愁緊鎖的眉頭也舒展開了，甚至有了難得的暖洋洋的笑意。

“麗敏，去，把那山梔子花采下來?！碧糁鴵拥哪赣H放慢腳步，對身后跟著的小女孩說。

我趕忙跑到那和我比還高的花樹下，踮起腳，等一邊的胳膊彎里抱滿花時，母親便說好了好了，不要采了，夠啦。我將香噴噴的白色山梔子捧到母親面前，像那些花兒一樣仰臉望著母親，快樂地啜飲著母親笑容里的甘露。

竹的美好時光

竹的綠在初夏時最好看，此時山中草木多已長成深碧色，唯竹的綠是新的，像剛從殼里剝出來，清透水靈，瞭一眼，心尖子就酥了。

竹在春天是枯黃的，沒精打采的樣子。不過春天的竹林也有可看之處，有一種菊科的小黃花，成片地開在竹林，像身著鮮服的小孩子奔跑在里面。那小黃花洋洋灑灑地開著，從三月開到五月，引得路過的人總想停下來，拐進竹林里去，和小黃花們一起繞著竹子跑幾圈，或安靜地在它們中間坐著。

為什么竹在春天是枯黃的呢？這個問題困擾了我?guī)啄辏髞淼囊惶焱蝗痪拖朊靼琢耍ê喼笔穷D悟）——春天是筍的生長期呀，林子里那么多筍，奇跡一樣從泥土里冒出來，冒出來，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拔著身高，這些都是變枯了的竹在地底下使著力氣吧。

春天的竹林里經(jīng)常會聽到啪啪聲，在一片寂靜中顯得格外驚心，四顧無人，也無鳥獸出沒的蹤影，只見地上多了幾片褐色筍殼，那啪啪聲就是筍殼落地時發(fā)出的。筍用急迫的速度生長著，每長一截就要掙脫一層殼。等筍殼蛻盡，竹便長成，看到的竹林也不再是枯黃，綠汪汪的，間或有蟬聲從里面溢出——此時已是暮春的光景。

不是所有的筍都能長成竹的，長成竹的筍是少數(shù)的幸運兒，更多的筍，在它們剛冒出地面——甚至還沒有冒出地面時就被農(nóng)夫采挖走了。對農(nóng)夫來說，筍是山野賜予人間的美味，采挖它們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對于竹林來說，農(nóng)夫挖去一些筍也是替竹林做了好事，這就像給菜地刪苗——刪去一些，留下一些，那些留下的才能更好的生長。

竹是聚族而居的，又善于繁衍，在地下埋一節(jié)帶著筍芽的竹根，過個三五載，一片蓊郁的竹林便長成了。這就像皖南散落在大山腳下的村落，早先也只移居過去一兩戶人家，人煙稀少，過了百來年，再看這里，已是一個屋宇毗連的興旺之地了。

皖南的竹是很多的，品種也多，除了植物學家，少有人能準確分辨它們并叫出名稱。我習慣以本地人的方式辨認它們：羽毛一樣長在山上是毛竹；長在河邊和道路旁的是水竹；院前院后簇擁的是雷竹、鳳凰竹。

苦竹也喜歡長在河邊，葉子青白，邊緣有睫毛般的細絨，苦竹筍的味道也是苦的，吃時要多焯一遍水，消暑清熱，夏天吃最好。皖南常見的還有那支棱著闊大葉子的箬竹，大多長在村口或山邊，到了端午節(jié)前，村里的婦人便戴著草帽，提著竹籃，趕過來采那裹粽用的新箬葉了。

有竹的地方就有了韻致，隔著一片竹林的綠隙看河、看古橋、看對面的農(nóng)家房舍或慢慢走過的人，皆有靜謐的美感，予人遐思。有竹的地方也是有靈氣的，初夏的煙雨之日，或雨后初晴時，車行于皖南山中，滿目接踵而至是綠的要將人融化的竹海，整個人傾刻間便輕盈起來，濁氣頓消，內心溫柔、空凈、透明，漾動著無言的喜悅，像被一條流淌在空中的清冽之泉施洗過。

責任編輯 何冰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