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銷店
20世紀80年代,商店叫代銷店。坐鎮(zhèn)代銷店雪花膏柜臺的,都非等閑之女——最起碼是鄉(xiāng)鎮(zhèn)干部家的女子,或街道一枝花之類。只有她們,有神態(tài)倨傲、意態(tài)蕭散的特權。二十多年前,地處皖中腹地的僻遠小鎮(zhèn)槐林鎮(zhèn)代銷店,便常年坐著一位叫蘭的青春女子。
代銷店其實是日用品雜貨鋪。龍鳳圖案的鐵殼水瓶,紅綠藍三色的塑料殼水瓶,各色毛巾,白底紅花的陶瓷洗臉盆,大小塑料腳盆,亮晶晶的燈罩……琳瑯滿目,充塞各個柜臺,等待娶媳婦嫁閨女的人家前來挑選。
我最喜歡站在毛線柜臺前。我還記得,當初怎樣覬覦一種天藍色的純羊毛毛線。多么清冽純凈的藍哪,加之一分則太深,減之一分則太淺,是初秋的碧空,汪著一天的溫柔。它靜靜地伏在一堆毛線中,泛著幽靜的光。我每隔幾天便要來看一次,簡直要為它瘋狂。我還記得標簽上的價格:18元。對小鎮(zhèn)人家,那是一個什么概念?是九個學期的學費呢!所以,我從未開口向爹要過。它成了我的一個秘密,密密地縫在我的心窩。有一次,我鼓足勇氣,顫聲讓蘭將毛線拿給我看看,蘭略略有些詫異,但她還是拿給了我。我輕輕地摸了一下,天啦,它怎么可以這么柔軟,手像撫在羊背上。我將臉貼在毛線上,似乎躺在藍天白云上。蘭微笑著望著我,她能讀得懂一位小姑娘的心事,是嗎?
后來,那團毛線不見了。而蘭,赫然穿著一襲天藍色高領羊毛衫。同色寬綢帶束發(fā),辮梢打著蝴蝶結。藍色的蝴蝶結,靜靜地伏在蘭的辮子上,欲飛不飛。我承認,我被穿著天藍色羊毛衫的蘭震住了。天藍和蘭本身就是絕配。我暗自點頭:槐林鎮(zhèn),除了蘭,誰配得上這種毛線?或者說,這種顏色,本來就是為蘭而配制的。
還有鵝黃柳綠,玫紅朱紅桃紅,黛綠青綠草綠,熱情的,艷麗的,清冽的,冷澀的,所有的色彩都涌向這兒,等著與它一見鐘情的慧眼,然后,繞成團,一針一線纏繞成衣,將溫柔套在身上。
當時許多東西都是憑票供應的。打煤油打醬油要油票,扯布要布票,買面條要糧票。
代銷店里熙熙攘攘。婆娘們引著即將過門的媳婦,來扯花花綠綠的布料。小鎮(zhèn)女人的嗓門一個賽一個大,一個頂一個尖。蹣跚學路的娃娃也被家人差遣來,舉著空的雅霜瓶,踮著腳努力夠上柜臺。蘭便笑了,接過瓶子,打好雪花膏,將孩子攥得皺巴巴的兩角紙幣撫平,變戲法似的摸出一顆冰糖,塞到娃娃口中,看著娃娃驚喜地轉身,摸著柜臺而去。
學齡前孩子穿梭其中,追逐打鬧。代銷店變成了兒童樂園。
日用品柜臺的老年婦女便皺起眉,大聲呵斥:不買東西的出去,吵死了!
蘭卻微微笑著,兩彎月牙眼,兩個若隱若現(xiàn)的酒窩。
蘭從來不大聲說話。她的聲音輕而柔,像清風;她的步態(tài)也輕而柔,像貓。
在孩子的眼中,代銷店只是一個背景,蘭才是主體。有蘭的代銷店,才亮堂,才充滿生氣。
蘭
蘭給我的第一感覺就是頭發(fā)長,綠發(fā)繩緊束過膝長發(fā),小鎮(zhèn)姑娘家梳兩根麻花辮,或者腦后低束一莖馬尾,但蘭束得極高,比港臺片中的日本浪人還要夸張,高束頭頂,看起來便驚心動魄,像泰山頂上一棵松。蘭走路時,那束形似馬尾又似拂塵的辮子便隨著腰身扭來扭去,有驚濤駭浪的效果。用現(xiàn)在的話說,蘭的辮子很吸引眼球,其實,不靠辮子,蘭的回頭率也高。蘭估計有一米七六上下,臂長腿直,衣著打扮絕不雷同于周圍女人。她常年腳穿三寸起步的高跟鞋,在一群如狗尾巴般灰撲撲、黯淡淡的小鎮(zhèn)婆娘中間,那是鶴立雞群。蘭的面貌也迥異于小鎮(zhèn)女人。她額窄顴骨高,眼睛內(nèi)凹,有點像外國人。她的眉宇間有顆大痣,這使她減了幾分剽悍氣,平添了兩分秀氣。她輕易不笑,笑則露出一口白牙。而小鎮(zhèn)女人,多是四環(huán)素牙。
蘭用的辮繩是當時最流行的那種,紅綠黃三色,裹著粗的橡皮筋,五分錢一尺。同位芳常呼朋引伴去扯二尺,多是綠,或黃。芳的審美觀:紅是鄉(xiāng)下妞的專用品,土。芳住蘭家隔壁,熟悉蘭的眾多掌故。芳好比蘭的新聞發(fā)言人。
芳說蘭穿的用的都是上海貨。僅此一項,便讓我們肅然起敬。鎮(zhèn)上人有一敬一畏,這敬的嘛,便是上海,所有和上海有關的衣物,都是高品質生活的象征。蘭的毛衣不結球,是從上海買的羊毛衫,玫紅,帶金線,羊毛含量百分之百。蘭有一件西服領紅白相間的格子外套,里面配一件領口尖長的純白色的確良襯衫,將領口翻出來,就像電影畫報里的女明星叢姍。這件外套還是束腰的,蘭打青石路面上過,小鎮(zhèn)女人在身后比畫著她的腰,意謂只有大碗粗。有人翻白眼,有人撇嘴。最后,所有的人都縱聲大笑了。蘭被如獵犬般追攆的笑聲震住,回頭,婆娘們重又恢復木訥的臉。蘭的步子便邁得急。
沒有什么事,蘭顯然不樂意打街巷上過。她情愿趴在柜臺上打盹,或織毛衣。代銷店是蘭的地盤。那些在背后哂笑的婆娘們前來扯平布、燈心絨布時,卻照例要向蘭寒暄,恭維,賠著笑臉——巴盼蘭多放幾寸。蘭一尺一尺地量,讓她們看好了,放一點,用滑石粉作標記,剪一裂口,讓婆娘們捏住另一頭,“刺啦”,一剪到頭。若是化纖布,便一撕到頭。布匹卷起來,布料扔過去,動作一氣呵成。
蘭的身上有雪花膏的香味。
芳說,那不是雪花膏,那是香水。裝在小瓶里,貴得很。噴在領、腋處。“蘭姨還給我噴呢?!狈颊f時翻翻領口,抬抬腋下,似乎那里繞香三日。
每天早讀課前,我們都圍在芳的位子上,聽她話說蘭。芳手里照例拿著點心,嘴唇和手都油滴滴的。我們望著芳的油嘴,使勁地咽著唾沫。并不是所有的家長都舍得給孩子一角錢買早餐的。小鎮(zhèn)女人,多起早熬一大鍋黏乎乎甜膩膩的山芋稀飯,喊孩子起來上學。芳的爹娘好賭,晚上聯(lián)手推牌九,早上起不來,塞一角錢給芳,讓她自己買吃的。芳便四分錢買一甜粑粑,五分錢買一獅子頭,剩余一分錢投入胖瓷豬儲蓄罐。
雖然我們每天吃得飽飽的,熱乎乎的,芳每天小臉凍得像紅蘋果,但我們還是很羨慕她。情愿拿家里的一大碗稀飯,換芳的粑粑和獅子頭。我記得我那時天天巴著娘會睡過時間,醒來一聲驚叫:來不及了,然后塞給我一角錢。然而,這樣的時刻從來沒有過。娘準時起床,準時喊我們起床。偶爾,對著熱騰騰的稀飯,想到芳油滴滴的唇,我會怨起娘的勤快來。
有時,說到半截,有人驚呼:柴老師來了!大家便驚鳥般拍翅散去。芳將尚未吃完的獅子頭往窗外一扔,將大家的心扔得一疼。芳拋擲的力度顯然不夠,弧線顯得有點潦草,獅子頭“咚”的一聲硬邦邦落地,我們都半張著口,戀戀不舍地將目光收回。
柴老師
皮鞋聲“咚咚咚”,一直踢踏到心臟。《黑太陽731》開頭便是這種讓人的心驟然縮緊的腳步聲。聲音如獵狼,心臟是驚恐的獵物。
柴老師出現(xiàn)在教室門口,眾人目光齊刷刷聚焦他的鞋。教室后排忽而傳來嘆息聲。
柴老師不是考出來的教師。他中學畢業(yè),整天和痞子們混在一起,他娘怕他學壞,提前退休,讓他頂替。待我走上教師崗位,我才明白,這叫“以工代干”。正是因為這點,同學們心里不大瞧得起他,雖懾于他的板腳,不敢輕易出口,但大家心知肚明。拋一個眼神,扯一下嘴角,眨一下睫毛,心里一片雪亮。
柴老師養(yǎng)長頭發(fā),還蓄著八字須。柴老師穿花格子褂、喇叭褲。柴老師的喇叭褲,褲管窄,褲腳大,僅露著皮鞋頭。如果他不飛腳踢人,大家還真判斷不出,他穿的是二接頭還是三接頭。柴老師從街上走,小鎮(zhèn)婆娘都像鴨子們“嘎嘎”地笑:柴老師,我們以后就不掃地了,你的褲腳拖一拖就干凈了。柴老師斜她們一眼,照例不答話,走遠了,吹一聲口哨。婆娘們笑得更歡了。
小鎮(zhèn)對新鮮事物,因為陌生,所以敬畏;但因在自己的地盤上,強悍慣了,容不得自己心怯,便走上極端,極盡蔑視,一律作撇嘴狀,用槐林鎮(zhèn)人特有的口氣、語態(tài)和神情,極盡嘲笑。蘭的辮子和衣著,柴老師的喇叭褲,便受盡鎮(zhèn)上人的奚落。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槐林鎮(zhèn)人在嘲笑別人時,心最齊。
嘲笑他人,是槐林鎮(zhèn)人維持心態(tài)平衡的一劑良藥。
小鎮(zhèn)人畏的是痞子。他們多揣著匕首,有事沒事,迎著太陽把玩,一閃一閃;還喜歡將胳膊和大腿擼起來,在皮肉上蹭著。像是割汗毛,又像是刮癢癢。但,看的人總是繞道而行。他們便哈哈大笑,口哨聲一片。
兔子不吃窩邊草?;绷宙?zhèn)人對痞子們客客氣氣,痞子于槐林鎮(zhèn)秋毫無犯。
這些人,和鎮(zhèn)外垃圾堆上的野茼一樣,好像突然一天之間就冒了出來。他們多是輟學青年。哦對了,那時,輟學成風。我還記得,我曾怎樣艷羨輟學的同學,坐在門庭上,閑曬秋陽,噗噗地嗑著瓜子,斜睨著路過的背書包族,那種眼風,讓我自卑得緊。書沒大念頭,同學們都有這種感覺,柴老師的課實在上得潦草。將例題抄在黑板上,將步驟抄下,讀一遍,便請同學上來做題目。做不出來,便被罰在教室外面“坐飛機”。被罰的多是男生?!白w機”大概極不好受,因為男生進來時,先是因為受全班注目禮,矜持地笑;然后便咧開嘴,要哭似的。我猜,是因為疼的緣故。否則,歷來有嬉皮士精神的男生們不會放棄向我們扮鬼臉的機會。
柴老師的另一招便是用板腳踢。因為柴老師常飛腳,所以,他有多少雙皮鞋,樣式,都被男生摸得一清二楚——當然,柴老師做夢也不會想到。柴老師最常穿三種皮鞋:火箭頭、二接頭和三接頭。據(jù)常與柴老師皮鞋零距離接觸的男生總結,火箭頭踢起來最疼,因是豬皮,皮厚跟高,因為常出腳,柴老師練就踢功,端的快,準,狠。柴老師的皮鞋倒也造就了幾個人才,有個三日不挨踢全身便發(fā)癢的男生,后來成為割肉也不哼一聲的街道痞子頭領;有個一見柴老師出腳便嚇得大哭的男生——其實是踢別人——考入了清華大學,小鎮(zhèn)人上門請教經(jīng)驗,他老實道來,每當瞌睡淹心,他都想一想柴老師的飛腳,一嚇,瞌睡全無,一直做作業(yè)到天明。
板腳之下,必有人才。
所以柴老師從不怎么講解試題,但大家倒也將作業(yè)將就過去——怕被他用板腳踢。
柴老師和蘭
這年,槐林山上的槐花開得格外早,春末夏初,漫山遍野皆是粉嘟嘟的槐花,花香如蠱,直讓人靈魂出竅。
星期天,我們便將鐵鉤綁在長竹竿上,拽槐樹尖上的枝條,捋槐樹葉,打槐花?;睒淙~曬干,有一種焦香。裝在麻袋里,有人在供銷社門口收購。兩分錢一斤。采槐花是為了打牙祭。專揀打苞的槐花,綠瑩瑩中初爆點白芽;開的槐花,花萼一點紅,花朵綻放如白蝶?;被ò蛘粼陲堫^上,或爆炒,香在齒頰間,經(jīng)久不散。也有人將槐花燙后,晾曬干,干槐花蒸干蝦,是槐林鎮(zhèn)男人稀罕的下酒菜。
這一天,柴老師破天荒微笑著進班。眼尖的同學發(fā)現(xiàn),柴老師的鑰匙鏈上配的小白兔指甲鉗。
下課,我們蜂涌向代銷店,果然找到小白兔指甲鉗。一迭連聲歡呼:柴老師就是從這兒買的!
蘭聞言一怔:柴海是你們老師?
我們叫:是的。
他兇嗎?
比豺狼虎豹還兇!有位男生叫,他用板腳踢我們。
蘭笑了。我們也笑了。
讓男生嘴巴張成半圓的是,佩帶上小白兔指甲鉗的第二天,柴老師破天荒沒有穿皮鞋,而是穿了一雙白球鞋。這天,沒有一人挨板腳。柴老師一走,男生們便上了課桌,從一張?zhí)搅硪粡?。男生們頭貼著頭討論:柴老師的白球鞋是不是個標志,意味著他從此金盆洗手?我立即糾正: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些詞語,我們都是從廣播里單田芳的評書里聽來的。
我們?yōu)椴窭蠋熀鋈桓拇┣蛐瑺巿?zhí)起來。有人認為,是善良的蘭聽了我們的話,勸柴老師不要虐待祖國的花朵。而芳卻說:什么善良,仗著柴老師追她罷了。說罷,掩嘴,擺手:我可什么都沒說。
柴老師在追蘭?我們悚然一驚。
槐香正濃,陽光燦爛。柴老師上著課,對著腕上的手表一徑咧嘴傻笑。我們這才注意到,他竟然戴了兩只表,左右手腕各一只。左手,是男式表;右手,是紫紅色表帶的小坤表。芳悄聲告訴我們:那是蘭的表。
蘭的手表,怎么戴在了柴老師的腕上?
“柴老師在追蘭姨,”芳像她娘一樣,豎起一根手指,招手讓我們附上耳朵,“柴老師不敢得罪我。他怕我在蘭姨那兒告他的狀?!狈蓟沃X袋。那樣得意的一張臉,真讓人有砸一拳使其成為柿餅的沖動。
為了印證這點,放學時我們便打代銷店過。門是虛掩的,隱約有說話聲。細辨,可不就是柴的啞嗓子。
膽大者從門縫里往里張望,見到柴將蘭往懷里摟,而蘭一個勁兒躲。
無聊不無聊!芳不屑道。我早看見了,我怎么不說?她很不滿那個新聞發(fā)布者,因為那是她的特權。被搶白者紅了臉,訕訕地退到一旁。芳便積極連載蘭和柴戀愛新動態(tài)。
蘭本來看不上柴。
蘭認為柴太矮。柴三等殘廢,165厘米的樣子,看起來,只抵得上蘭的肩頭。他倆看起來太不般配了。連我們都有感覺。
但柴從此泡上了蘭——當我第一次見到“泡妞”一詞,便明白,柴的泡,才是真的泡。
除了上課,柴所有的時間都待在代銷店——這年的代銷店營業(yè)額據(jù)說翻了番,“翻番”是那個時代常用的字眼。許多人,單是為了看柴和蘭一眼,便以買針頭線腦的名義,在代銷店晃來晃去。即使上課,柴也是人在教室心在代銷店的樣子,一會兒晃晃左胳膊上的手表,一會兒晃晃右胳膊上的手表,抄完例題便布置作業(yè),讓芳坐在講臺上看守。他便踱出教室,繼而大跨步邁向代銷店方向。
芳便拿起書和本,端坐在講臺上,不時將教鞭猛擊在臺角:不準講話,再講就要記名字了。喧鬧的教室立即安靜下來。
大家都看出,柴老師有點討好芳的意思,讓她看教室,再也不罵她,即使做不出題目。芳多令人羨慕??桑某煽儏s又多么糟糕。她抄我的作業(yè),考試也抄。勉強讀完小學,便開始搽口紅、坐在門口嗑瓜子的幸福輟學生活。
芳很得小鎮(zhèn)女人的親傳,她少小時候便顯示出超強的八卦潛力。芳永遠比我們懂事。比如,她曾拉著我的手,讓我在遠處看蘭的臉色:是不是有點蠟黃?她來大姨媽了。啥,她大姨媽是誰?見我一臉懵懂,芳狠掐我:就是就是,身體下面流血。見我一臉茫然,芳急得直跺腳:每個女人都要的。
這以后,只要見到女孩兒臉蠟黃,我便疑心,是不是大姨媽來了。
芳還曾偷偷將她姐姐的乳罩穿到校。其實,她的乳頭才發(fā)育一點點,像薔薇花苞。
柴老師和蘭的戀愛,給我們的沖擊是巨大的。因為,這是小鎮(zhèn)有史以來的頭一遭自由戀愛事件。在此之前,鎮(zhèn)上人家,除了一兩起眾人頗為忌諱私下卻又切切察察的私奔事件,鎮(zhèn)上人家,基本上沿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模式,自由戀愛?那是大上海人的特權?;绷宙?zhèn)?想都不要想。
提起來,大家都以手刮臉:羞羞羞。但,戀愛中的柴老師畢竟溫和多了。我們很歡迎他這種改變,也知道,這種改變來自于蘭。
從某種程度上說,我們其實對他倆的戀愛投贊成票。
蘭起初還抗拒著,但心似乎漸漸被柴老師焐化了。
見我們進店,蘭還主動問一些問題,裝作不經(jīng)意的樣子,你們柴老師還用板腳踢人嗎?我們說:再不踢了,謝謝你。
蘭的臉便飛了一朵紅云。
蘭的最大變化,便是眼睛那么亮,像藏著寶石;嘴唇那么紅。芳卻說,蘭從不涂口紅,盡管蘭抽屜里有一管紫羅蘭色的口紅。
有一次,芳湊在我耳旁悄聲說:蘭的嘴唇紅,是被柴老師親的,我看到的!
我大大地被驚嚇。同時,心跳如鼓。柴老師上課時,我仔細地研究著柴老師,三角眼,鷹鉤鼻,齙牙,實在沒有《血疑》中三浦友和的俊美,蘭怎么會看上他呢?被柴親著,蘭心里會快樂嗎……
一天下午,上學路上,大家看到柴和蘭肩并肩朝鎮(zhèn)外三里開外的槐林山走去。蘭穿著純白底碎紅花的泡泡紗連衣裙。小腳纖細,讓人想到翹首河堤的鷺鷥。正是當時最受推崇的骨感美。眼尖的人還發(fā)現(xiàn),蘭破天荒沒有穿高跟鞋。她的馬尾,也從頭頂滑溜到腦后。
這說明,柴和蘭正式戀愛了。小鎮(zhèn)歷史上第一遭自由戀愛事件,正式向公眾拉開序幕。我們展開激烈的討論,最后歸結,這次戀愛成功,是柴的長發(fā)、喇叭褲、手表、尖頭皮鞋們幫了大忙。它們是充分上海化的。
如果說愛情需要道具或行頭的話,柴老師的那套行頭,無疑正對上?;瘍A向的蘭的路數(shù)。與其說蘭愛柴,莫如說蘭愛上了柴身上的上海氣息。柴非小鎮(zhèn)色彩的手表、皮鞋,滿足了蘭對遼遠都市的向往。
芳說:我若是蘭,也會嫁給柴的。她嘆了口氣。似乎,非常不滿意自己的遲生。
我們都笑了,刮臉羞她。
那天的課,大家上得心不在焉。放學,大家不約而同地爬槐林山。一坡槐樹皆盛開,滿山坡的香氣,像《西游記》里蜈蚣精的琵琶音,有一種奪魂銷骨的魅力。有人歡呼,在一山洞里找到一大撂報紙,報紙上有幾朵壓碎的槐花,一罐吃完的橘子罐頭,罐頭里尚有一片橘子瓣。不用說,這是柴老師和蘭的愛情據(jù)點。有調(diào)皮男生用手蘸一點,放入口中,咂巴有聲:真好吃。大家便都以手蘸取底部的汁水,放入口中吮。最后,罐頭被眾多臟兮兮的手指抹得干爽,便被誰“啪”一聲摜在石頭上,粉粉碎。
大家展開地毯式搜索,洞中有瓜子殼,吃盡的咸水花生袋。這便是我們所能追溯的柴和蘭的愛情遺蹤。
戀愛中的柴,脾氣時好時壞。好時,對我們嘿嘿笑;壞時,仍飛腳踢人。
放暑假了,暫時遠離了柴老師的板腳,日子倒過得慢悠悠。
秋季開學第一天,大家在教室等得心焦,柴突然烏著眼、青著臉推開教室門,他的嘴角還在流血。大家吃了一驚。不約而同站起身。柴老師擺擺手,示意我們坐下。柴站在講臺上,掏出手帕擦去血跡——一方粉紅的帶狗牙邊的精致小手帕,一定是蘭的!他顯然很疼,卻堅持上完課。他讓芳收取暑假作業(yè),搬到他宿舍。
這節(jié)課,大家噤若寒蟬,課堂氣氛頗有幾分悲壯。
芳讓我們將暑假作業(yè)按組放好,她飛奔回家,一會兒,她氣喘喘而來,告訴我們:柴老師被小鎮(zhèn)一名叫“鉆山豹”的痞子頭打傷了。“鉆山豹”早就看上蘭。他下血書,要求和柴單挑。
單挑的地點便在槐林山。
“鉆山豹”立在山頂,待柴爬到半山腰,他便沖下來,與柴廝打在一起,結果,雙雙滾落山腳。
“鉆山豹”亮出了刀,可我們的柴老師竟在山腳草窩里藏著一把獵槍——柴老師的爺爺是威鎮(zhèn)百里的老獵手?!般@山豹”被一幫兄弟們架走,“鉆山豹”指著柴老師說:你小子別得意得太早。我不會讓你占便宜的,你招惹我的馬子,你會付出代價。
我們聽得熱血沸騰。手握獵槍的柴老師的形象,前所未有的高大,那么,他的板腳,便是英雄的板腳,是一種恩賜,是一種待遇,完全可以既往不咎,甚至引以為豪。柴老師和“鉆山豹”格斗的一幕,像寬銀幕影片,放大在我們腦際。柴老師是英雄,捍衛(wèi)愛情的英雄。
格斗事件后,蘭對柴老師格外情深意長。她公然到柴老師的宿舍,送去一煨罐老母雞燉山菇。
槐林鎮(zhèn)的冬天
冬天的槐林鎮(zhèn)是不平靜的。鎮(zhèn)上第一次拉網(wǎng)清剿,“鉆山豹”及手下忽而都不見了,據(jù)說,都進了班房,接著便有告示,在槐林山槍斃一批犯人,多是強奸犯。大人將小孩子揪回家,不讓看公示,那上面有許多陌生的字眼,什么,群奸,輪奸,雞奸……
告示很快被人撕去。到槐林山觀看槍斃犯人成了小鎮(zhèn)的頭條新聞。大家津津樂道,打頭還是打心臟,從前頭打還是從后腦打,蒙不蒙臉……有男生揀到一枚子彈殼,帶到班上,炫耀了好一陣。
蘭最終并沒有嫁給柴。據(jù)說,公安局來人找蘭,要她提供證據(jù),她曾遭痞子們輪奸……
小鎮(zhèn)嘩然。最興奮的是那些曾在背后比畫蘭腰身的婆娘:我就知道,狐貍精沒好下場,嘖嘖……
柴的娘拼死不答應兒子娶蘭。蘭從此從代銷店里消失。她投奔到上海親戚家。
柴很快便結婚了?;楹蟮牟?,和小鎮(zhèn)男人一樣,理著平頭,穿著肥大的軍裝褲。不知怎么回事,每當看到柴老師雙目無神發(fā)呆的樣子,我們倒格外懷念起柴長發(fā)飄飄喇叭褲掃掃的日子。最起碼,那時的柴,眼神是亮的。
“鉆山豹”被判死刑。據(jù)說,臨刑前,他曾拜托一位被判15年牢的兄弟,請他出獄后去上海找蘭,如果蘭未嫁,一定要娶她為妻,并用余下的半輩子,死心塌地對她好。
蘭拒絕了小痞子的求婚。我要嫁的人,絕對和槐林鎮(zhèn)沒有一絲一毫的瓜葛。蘭如是說。蘭曾和一土生土長的上海男人同居,女兒出生不久,即被拋棄,蘭獨自拉扯女兒。父親去世后,蘭曾攜女兒回來奔喪。蘭的女兒,和年輕時的蘭簡直一模一樣。但,女兒卻聽不懂槐林鎮(zhèn)的鄉(xiāng)音。鎮(zhèn)上人拉著蘭女兒手:閨女咋長得這么俊?女兒卻轉臉向蘭:媽你翻譯?;绷宙?zhèn)人都笑了。
蘭逗留槐林鎮(zhèn)的日子,柴大門不出。
蘭不顧父親葬在槐林山的遺愿,一把大鎖鎖了老宅,將父親的骨灰和患老年癡呆的母親一并接到上海。我隱隱感到,蘭是將自己連根拔出槐林鎮(zhèn)。果然,自此,蘭再也沒有回槐林鎮(zhèn)。
如今的槐林鎮(zhèn),早已高樓林立。代銷店早就成為廢墟?;睒湓绫豢撤ゴM,槐林山上,遍種核桃。外地人來槐林,總嘀咕著:一棵槐樹也尋不到,還叫槐林鎮(zhèn)?
責任編輯 張 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