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春田
摘 要:以往的研究中,南社向以詩酒風流的舊派文人形象以詩歌鼓動“排滿”與“革命”風潮,實際上,在一系列具體的政治和社會事件面前,南社諸人也以各種政論文章提出過自己的觀點。這些文章不僅具有開闊的世界眼光,而且積極地以言論介入政治討論。作為南社發(fā)起人和中堅之一的陳去病,在當時的報刊上發(fā)表了一系列對現(xiàn)實政治進行建言與批判的政論文章,其論題涉及政治體制、疆域設置、軍事和經(jīng)濟建設以及憲法草案討論等多方面,顯示出當時中國文人的現(xiàn)代政治視野。
關鍵詞:南社;陳去??;政論文章;公共領域
清末的重要文化團體南社在“排滿”與“革命”的宣傳上所起到的作用一直為人們所重視。南社人的政治興趣當然突出地表現(xiàn)在他們對“排滿”和“革命”的熱切呼喚上,但是他們并不只是以詩歌鼓動風潮。他們在一系列具體的政治和社會事件面前,也以各種批評文章提出過自己的觀點。這些政論文章長期以來沒有得到研究者的足夠重視,以至于南社人對現(xiàn)實政治的很多看法沒有得到很好梳理,這反過來加固了公眾對于南社人只是追求詩酒風流的舊派文人的刻板印象。事實上,他們不僅具有開闊的世界眼光,而且積極地以言論介入政治討論,對現(xiàn)實政治進行建言與批判,其論題涉及政治體制、疆域設置、軍事和經(jīng)濟建設以及憲法草案討論等多方面。
作為南社發(fā)起人和中堅之一的陳去?。?874-1933),與報刊傳媒一直淵源甚深。不僅親身參與了眾多報刊的創(chuàng)辦編輯,而且也極為主動地利用報刊發(fā)出批評的聲音。1907年他南下汕頭主持《新中華報》;1911年6月自杭州返回蘇州后,辦《蘇蘇報》;武昌起義后,又在江蘇都督陳德全的支持下,辦《大漢報》,鼓動革命輿論。在蘇州獨立后,他也通過報刊上的政論或時評文章,參與地方事務討論。像他在1911年所作之《州縣民政長之解決》(討論蘇州行政長之去留)、《吳中水利議》(討論吳中水利事業(yè))、《蘇州宜改縣矣》(討論蘇州行政設置)、《嗚呼,蘇蘇其不復蘇乎?》(討論蘇蘇女校復校工作)等文章,都對地方公共事務有所建言和規(guī)劃。而1912年1月,陳又與人在上海發(fā)起創(chuàng)辦《黃報》,同月,赴紹興任《越鐸日報》總編輯,6月改任杭州《平民日報》總編輯。他的身份與工作,使得他具有一定的發(fā)言權和輿論能力。本文將以陳去病在清末至民國初建時期所寫的一些政治或文化批評文章為例,討論他對中國現(xiàn)實問題的關切與思考,以展現(xiàn)南社人以批評建構公共領域的一面。
晚清的邊疆危機是當時國人最為關注的。1904年陳去病在《論中國不與俄戰(zhàn)之危險》一文中,對政府“中立”態(tài)度不以為然:
夫事為中國之事,己不能謀之,而他人代我謀之,抑已恥矣。乃謀之不下,以出于戰(zhàn)。而開戰(zhàn)之事,且不發(fā)于我,而發(fā)諸日本。嗚呼!我中國之可恥,孰有甚于此乎?乃今者不惟其恥之為念,而日日以任他人之戰(zhàn)爭。……以為我能中立矣,我可以坐觀成敗矣。{1}
陳去病認為這是幻想。他鼓吹中國利用這個機會,對俄宣戰(zhàn):“如此,則中國可保,疆土可復,援兵得濟,主權復還,而將來之獨立,亦從此可期。”{1}否則,國權旁落,危機只會更深。這顯示出陳去病對國際政治局勢的深刻洞察。日本果然利用日俄戰(zhàn)爭,從此將勢力擴張到中國東北。
1904年陳去病還撰寫了《漠南北建置行省議》,縱論中國北方的政治建制。他對自己的方案很自信,說“有王者作,經(jīng)營八表,必從吾言矣”。
一開篇他提出,蒙古幅員遼闊,“三百年來,屹然為中朝藩衛(wèi)”。他把蒙古分為四個部分,指出“稽之載籍,則大漠以南,固我中國所有土也,開邊置郡,筑城受降,其事至盛?!斫詠?,燕趙邊外,東抵遼沈,始漸開墾,規(guī)為郡縣。然意在茍安,無大興革,終未見其裨補也”。陳去病認為對北方邊疆不進行徹底規(guī)劃,沿用朝貢體系將蒙古作為藩屬對待,這是沒有政治遠見的行為。必須在長城之北設立行省,以更有效地加強管治:
舉夫大漠南北,悉數(shù)囊括而隸司空之籍,更藩屬之往制,夷穹廬為城郭,增置軍備,拓為行省,慎簡重臣,威鎮(zhèn)其地,移民耕墾,以實邊塞。夫如是,則國本固而敵亦知我之備,將北顧之憂,其稍紓乎?{2}
陳去病的建議顯然是基于1903-1904年俄國和日本圍繞中國東北展開的爭奪而起的。他擔憂目前中國對北方邊疆相對松散的管治方式,會讓“羅剎之眾”遲早對蒙古下手。但我覺得更值得重視的是,他在新的歷史條件下,對附屬于朝貢體制的藩屬制度的質(zhì)疑:藩屬制度在疆域上的松散和靈活的理解,在民族國家體系面前是不是失去了它所固有的優(yōu)點,反而變成了可被其它國家利用的漏洞?在這個殖民競爭的時代,中國要保存自己并且參與競爭,就不得不實行中央集權,接受民族國家體系所假設的明確的疆域界限的劃定。陳去病說,“今若棄蒙,吾無可言。否欲保蒙,則必置省”。這表明設置直接的行政管理是時勢所逼,不得不然。
陳去病還認為,對蒙古加強管理,不是簡單的建省,而是配合以一整套的規(guī)劃。他具體分析漠南、漠北的地理、民族與文化情況,提出了不同的治理步驟與方法,加以分別對待?!澳闲l(wèi)中國,為十八省之附庸;漠北固邊防,為新疆東三省之犄角”。③接下來,陳去病還設計了詳細的官制,和行省下面的行政區(qū)劃。在具體的治理政策上,陳去病也有兩個建議:一是強調(diào)“威服之能”之外的“教育之功”,通過文化的交流來促進民族之間的理解。二是將“淮南北地”的“窮民之無告者”遷徙到長城以北,助其屯墾,“耕收于大漠之野”。既可補助駐軍衣食,又解決了流民問題。{4}文章的最后,還附有一張“漠南北新建置總表”。
這里不去評價陳去病的方案是不是有可操作性,單從他的詳細描述和討論中,我們就可以看出他確實是意識到了作為“中國的亞洲內(nèi)陸邊疆”之一的這一區(qū)域,{5}此后對于中國國家安全有著極端的重要性;而且,他并不是籠統(tǒng)地提出看法,而是做足了功課,建議提得非常具體和有針對性。這體現(xiàn)了晚清經(jīng)世實學的影響,但更重要的是體現(xiàn)了知識分子面對新的民族國家體系在知識上的準備。民國成立以后,將內(nèi)蒙古析為好幾個省,實際也是基于加強國家治理的考慮。從這個意義上說,陳去病在清末提出的建議并不是一般的“書生之見”
陳去病關于加強邊疆地區(qū)治理的建言,還有很多。如1908年所撰《南粵分疆設治議》。1912年陳去病在文后補記中說:“此丁未歲聞英法二國借口盜患,欲于西江流域有所侵越而作也?!雹尬闹幸彩窍裙串嫷乩硇蝿?,特別側重地緣政治的視角,比如他談瓊州海峽,“在無事,可通東西之郵;萬一兵興,則中國海軍可從而樹厥權于南海之南,以崇藩衛(wèi),抑又歐亞成敗利鈍之所系也”。他對廣州灣被租借深感痛惜:“白人入室,租借約成,百年長棄。追維往事,能不痛心?何況法人據(jù)此,志不在小。卑哉一隅,而所包甚廣?!辫b于如此形勢,他建議:“析粵省西南地與桂省南部地,別建省曰廣南”,給予特別重視;“以南寧為省政府主席以下官駐在地”。{1}陳去病后文還澄清了對設省以后、可能各自為政的擔心,再次表示這樣設計主要是為了有效地防范外患,“名為分枝,實屬保全兩廣之策于其中也”。{2}陳去病在文后補記說,民國成立后,桂督果然移駐南寧,而孫中山也建議將瓊州改分行省。對于自己此前的主張變成現(xiàn)實,他頗為自得。
這一類型的文章,在清末,還有《論籌防天山南路》(1908年),對新疆南部的區(qū)劃設置、練兵籌餉,都有細致論述。③進入民國以后,作為原帝國所轄領土的遼闊的邊疆民族地區(qū)被納入民國法統(tǒng),但局勢也相當險惡。陳去病作《嗚呼!邊陲之風云急矣》(1912年),針對俄國借端圖謀新疆一事,議論說:
記者既觀時局,每以滿蒙回藏危機四伏,輒竊竊焉,為之撫膺增痛。以為危迫如此,而當局猶不知戒備,恐非民國之福?!虼蠛煤由讲荒莒柟?,在滿虜時代固不足責。若今者民國成矣,而四顧方隅,乃有岌岌可危之象。然則政府諸君,能諉其責而不自咎乎?{4}
他認為鞏固邊陲,乃是“鞏固民國之初基”。鑒于“離叛日起,窺伺日殷”給西藏造成的威脅,他又作《西藏改建行省議》(1912年),強調(diào)“必先就其近者易者急植之基”:“余為藏計,擬先就康衛(wèi)兩部,力圖開拓,而略擇青海、后藏之要地,加以整頓。則西藏大局,亦自可觀”。{5}在民初關于建都何處的討論中,陳去病也有自己的意見。他既不贊同北京,也不主張南京或武漢,提出應該遷都正定(今石家莊),“統(tǒng)合樞機,建中立極”。⑥自然,經(jīng)營西藏,或者遷都正定的計劃,都是從維護中央集權的國家整體利益的角度著眼的。
民國建立以后,實行“五族立國”的政策,{7}繼承了帝國的疆域與人口,以中華民族而非“漢族”作為政治實體的民族。曾經(jīng)倡言“排滿”的陳去病,這時反倒格外注意維護多民族組成的“大一統(tǒng)”國家的法統(tǒng)。1911年他在《中華民國國旗縱論》中,以國旗為借端,虛擬“客”的口吻,質(zhì)疑十八星旗只反映了十八行省,而忽視了更廣闊的疆土,對維護統(tǒng)一國家不利:
此外,新疆、奉天、吉林、黑龍江四省同是中國領土,同列新政區(qū)劃之中,不應輕易舍去,啟人以覬覦之階。況偽清往日尚有開拓蒙藏、康衛(wèi)等部,改建行省之議。今既組織民國,何以恝然置之。{8}
陳去病回答說,十八星旗也只是“首先標識,揚獨立之精神”,將來一定會改換的。至于“中華民國”的國號,也是“合乎古無悖于今”。他立論的主要用意正在于強調(diào)“民國”與之前的帝國在國際法意義上保持著主權的同一性。直到1929年,他還作有《中華民國釋義》,探討“中華民國”名稱的來源,仍強調(diào)中國文明與國家的連續(xù)性。他說:
蓋吾族之興,托始昆侖,黃帝東來,猶夢花國。降逮漢世,而番兜開國之祖,猶奮然崛起于華胥故壤,建阿薩之朝,為一雄國(按“華胥”與“安息”為一音之轉,“安息”與“亞細亞”又為一音之轉?!敃r歐洲諸國惟羅馬最強,其屬土踰地中海而東逾番兜壤地相接。而亞洲西部亦惟安息為盛,故其祖阿爾薩克自號為‘阿薩朝云),迄今聲威所播。而亞細亞洲之稱,遂為宇內(nèi)所不廢。然則吾華國家之震耀于坤軸也,非合古今中外而吻然一轍哉?{1}
陳去病援引各種古籍,努力在“華”與“夏”之間建立起密切的語意關聯(lián),證明自古“華夏并稱”,即“中華民族”是一個歷史存在:“故‘夏可以訓‘中國之人,即‘華可以名‘諸夏之國,無異致也?!枪省菹脑普?,乃‘華夏之音變,民主之權輿而中華民國之嚆矢也?!眥2}他這樣殷殷探問歷史,看似依然著重文化,但其實反復強調(diào)“民主”與“中華民國”,已經(jīng)預示了某些微妙的轉變的發(fā)生,即目的首先是為了強化公民對共同體的政治認同:“斯誠不失其為大中華之民,而克副其為大中華之國矣?!?/p>
除了關注國家疆域和代表性,陳去病對清末立憲與國會問題也有很多評論。在《報館之國會熱》(1908年)一文中,一方面,是報界對于組建國會的熱衷:“今日國會國會之聲,猖狂洋溢,亦幾幾遍中國矣。言之者既舌敝而唇焦,聞之者亦瞀亂而失據(jù)?!钡硪环矫?,清政府的實際行為無疑打破了這樣的幻夢:
然而,天威不冊,陳景仁則以電參于式枚而革職矣,政聞社則以良莠不齊而奉旨嚴拏伙伴矣。各省請愿之書,都察院且遲回,瞻顧欲上與不欲上矣。③
言下之意,即清政府的所謂“預備立憲”不過是一場拖延的騙局。對于報界的一廂情愿,陳去病的筆調(diào)充滿了反諷:“舉世都不講理而其人偏要說理,是謂不懂道理?!m然,國會絕望如彼,人心之厭倦如此,而千理萬理,纏繞不休,報往跋來,迄無其已。熱哉熱哉!”{4}顯然,這里主要針對的是那些立憲派,他希望他們能停止幻想。
另一篇《論建立國會之非易事》,是從實際操作的角度來批評國會之議。陳指出,如果沒有認真的準備,“無所籌劃而徒大言以欺世,懸空名以遮人耳目,則標榜之行也”。{5}陳去病以為國會是“中國數(shù)千年來所未有之曠舉也”,不可“摹仿儀型,掇拾牙慧”,簡單照搬西方模式,否則以后將糾紛不斷。雖然清政府現(xiàn)在宣布了九年的預備立憲期限,但陳最大的擔心在于人才:“擔任辦事之人才顧若何?”他接下來提出了四點疑問:第一,如果說國家已經(jīng)有了實施憲政所需人才,那么這些人在這九年當中是否能不受阻撓,而且自身也能不陽奉陰違?第二,如果國家還缺乏這類人才,那么這幾年應該實施的那些政策依靠什么人來執(zhí)行?如果依靠法政講習學校來培養(yǎng),那么這些學校本身剛建立,如何保證培養(yǎng)出的都是有實踐能力的英杰?如果還是依靠那些“疲癃老疾之紳宦”,那么不會有根本改變。第三,人民程度不齊,很多人罔顧公益,期待九年中盡變?yōu)殚_通,這是否現(xiàn)實?第四,短期內(nèi)要辦很多事業(yè),財政如何保證?官員們會否借新政,搜刮民財?⑥陳去病深刻意識到,要解決中國的問題,并不是列出一個憲政時間表就行了。
在清末立憲與國會問題上,陳去病這些評論表現(xiàn)出一種有意的論述策略。作為曾經(jīng)高呼“革命其可免乎”,并且與革命派有著密切關系的人,他當然不希望滿清的統(tǒng)治延續(xù)下去,更意識到清政府的讓步是有限的,預備立憲敷衍的意味要大于實踐的決心。但是這些評論大多又是他以記者的身份在《新中華報》上公開發(fā)表的。在言辭上,他盡力擺出一副客觀的架勢,提出很多現(xiàn)實例證與實際困難,甚至有時讓人感覺好像是在為清政府謀劃。但這種有意在語氣和措辭上的偽裝與含混(ambiguity),反而可以更好地揭穿幻象,達到反諷簡單的立憲迷思的效果。
這樣的論述策略還體現(xiàn)在《滿漢畛域之見果可終泯耶》和《我固知之矣》兩文。在前文中,他先指出朝廷“鑒于革命黨之紛織”,希望通過立憲,調(diào)和滿漢,和平解決,似乎是褒揚其一片苦心。但馬上又以“侍御之人,職司風憲,顧亦暗于大勢,不習世故,斤斤然猶存滿漢之見,牢不可破”,重興黨禍一事,證明清朝權貴心里根本沒有消除滿漢的打算,再以擔憂式的口吻表示,恐怕會“惹動天下之人憤激而灰心絕望于立憲之事業(yè),或致轉變其宗旨而入于猛烈之一途”。{1}事實上,正是在給讀者一種情緒上的鼓動,促其轉為激進。后一篇文章評論江蘇咨議局的成立:陳去病先故意抬高調(diào)子,說以政府毅然籌備國會的決心,咨議局應該是很快就能成立起來的,但“月余矣,尚寂然”一句,馬上將文氣轉折。接下來,以蘇撫以斷然下札的方式?jīng)Q定咨議局人選,“冀混成官紳之局”之事,揭示咨議局被政府操控的現(xiàn)實,再引出文章最后結論:
蘇人之今方皇皇然駭且異也,然而吾則以為無異也?!瓏鴷A如是,他日之國會亦可想而知也。蘇人毋皇皇為也,我固知之矣。{2}
“我固知之”這樣故作豁達的感慨,顯得比直接批判更有力量,易使讀者對清政府徹底失望。
陳去病也接觸到了世紀初傳入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潮。他把社會主義看作是可以對資本主義文明弊端的一種拯救,并且相信社會主義將作為替代性的方案“突現(xiàn)于中國”。比如,在《所謂富豪者聽者,有心世道者亦聽者》一文中,他預言:“社會主義磅礴郁積,行將突現(xiàn)于中國矣?!备鶕?jù)是,原先在歐美國家頻繁出現(xiàn)的“聯(lián)盟罷工諸事”,現(xiàn)在也在中國出現(xiàn)了。清政府本來擔憂的是革命黨的威脅,現(xiàn)在卻也須面對工人的問題:“蓋視中國政府官吏之苦革命黨尤甚,當為諸君耳所熟也。比月以來,中國聯(lián)盟罷工之事,亦竟迭見。”陳去病舉出了當時嶺東、江西、浙湖發(fā)生的工人事件,認為“是故社會主義之發(fā)端也”。他所理解的社會主義主要是工人抗爭。他認為這些現(xiàn)象在中國連續(xù)出現(xiàn),不僅是各種環(huán)境的刺激所致,更重要的是反映出資本主義歷史運動本身的辯證性后果:
然其實世之所以生此主義者,乃大勢所趨?!袊談t天災如水火風旱蟲,人事如各種抽捐,交迫而來,類皆足以直接間接而胎孕此主義者。況汽機之用,亦暫興盛。嗟乎!數(shù)年數(shù)十年后,雖無人倡之而此主義亦豈能不轟然爆發(fā)哉?空言抑之,庸有濟哉?③
陳去病還提出社會主義問題,不是政府官威所能壓制,也不是慈善事業(yè)所能調(diào)和,而是要求社會制度的根本改變:“強權不除,階級不去,共產(chǎn)制度不行,諸君其難一夕安枕于高樓大廈中矣。愿所謂富豪者聽之?!蓖瑫r他也希望關心中國命運的學者,要認真研究這一根本問題:“且夫此主義之勢力,固決不僅及于富豪已也。惜今中國學者眼光如豆,只知埋頭讀甚么法政書,妄想專心致力于國家政府之小方面,而不知研究此人群最密切關系之一大問題耳,故曰有心世道者亦聽之。”{4}
我們需要注意,陳去病的這番議論是1908年提出的。畢竟這個時候,社會主義思潮還沒有像十年之后成為知識分子津津樂道的話題,社會主義基本還沒有進入中國知識人的視野。1907年6月劉師培和張繼在東京發(fā)起“社會主義講習會”,陳去病與劉師培關系不錯,張繼后來也加入過南社。陳去病對社會主義的了解,是否受到了劉師培等人的影響,尚待考察。但陳去病能從對地方事件的觀察中,把這個重大問題提到知識者面前,其預見性與洞察力都是相當突出的。
同一年,他在《貽蘇路股東書》一文中,再次引入社會主義概念,給蘇路公司建言:“公司雖以營業(yè)主義為重,而亦不可不有國家思想隱然默寓其中?!眥5}文章的核心是說大小股東在公司發(fā)展規(guī)劃上都有同等的提出意見的權利,但作為股東之一的陳去病,注重的依然是社會主義的理想和原則對于資本兼并的抵制。他寫道:
吾蘇路公司者,固社會主義之蘇路公司,而非兼并主義之蘇路公司也。故當發(fā)起之初,定每股銀為五元,且分析其繳股時期,俾無論何等人民皆得因其利便而爭來認股,用意至為宏達?!蛭▽嵭猩鐣髁x,故其所定股東得被舉董事之權,亦即以百股為限。良以百股之數(shù),在兼并家視之為嘆雖微,而就貧民以論,則此五百金者,亦必須錙銖積聚而成,固未可謂非辛苦事也。{1}
陳去病通過對蘇路公司的觀察,發(fā)現(xiàn)資本主義并不是像宣稱的那樣簡單的自由市場和契約關系,相反,它更依賴于壟斷機制和對弱勢的排斥,并且把這種壟斷推向社群生活領域。陳去病這里揭示私有產(chǎn)權的排拒本質(zhì),并且提出對立于兼并主義的社會主義,實際上不止是對具體的不平等的抗爭,更體現(xiàn)出重新把經(jīng)濟放到社會整體中來思考的可貴努力。從陳去病對于社會主義的使用中,正可以看出那時候的知識人是如何以開闊的視野去打量西方。他們在熱切呼喚“十九世紀文明”的同時,卻也在尋找著對于“十九世紀文明”的超越和替代的思想資源。
從以上陳去病的文本和實踐中,我們看到了關心中國命運的南社人是如何介入清末民初的現(xiàn)實政治。他們努力把現(xiàn)實政治綜合在不斷變動的歷史關聯(lián)中。無論是建言還是批判,他們對國家認同與治理所作出的這些論述,可以證明南社人(至少一部分)并不是真的沉浸在“漢官威儀”的天真想象之中的。{2}“漢官威儀”之于他們更多是一種抒情表達,而非現(xiàn)實的政治規(guī)劃。事實上,他們關于主權連續(xù)性、社會主義等問題的思考,直到今天對我們?nèi)杂袉l(fā)。
【責任編輯 付國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