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舟,甘肅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著有詩文集《大敦煌》《邊疆詩》《練習曲》《葉舟詩選》《世紀背影——20世紀的隱秘結(jié)構(gòu)》《花兒——青銅枝下的歌謠》,散文集《漫山遍野的今天》,小說集《葉舟小說》《第八個是銅像》和長篇小說《案底刺繡》《昔日重來》以及影視劇和音樂劇劇本等。作品曾獲得“《人民文學》獎”“《十月》詩歌獎”等。
水在江南。
水,現(xiàn)身江南,只需要小小的一滴,就能夠擊穿時間,破壁而至,帶來地上的春天和鮮花,與佛站在一起,眼觀世上的風物,身染人間的氣息,滿腹心事,踱步古今。
那一刻,萬物生長,百草葳蕤,一切都漫漶著,暗香浮動。
猶若一本經(jīng)。
如果,我是說如果有兩顆呢,淅瀝而來,從云團,從樹梢,從弄堂的檐角下,從傘際,從鳥掙脫的羽翅上,從青魚聳立的脊頂上,從一位胭脂色的女子發(fā)辮上,從鼻尖,從老開心茶館的旗幡上,從香積寺的后墻,從青草的根部,從刺繡的銀針,從桑葉與蠶,從一卷醫(yī)書,從詩詞的韻腳,從古琴的呢喃,從一枚遺失的琥珀珠串上……
滾下來
兩
顆
不多,也不少。
這時,它甚至還不叫雨,也不會是別的。
它另有芳名。
在長久的冥思后,一聲木魚的尖叫,提醒了我。
哦,這兩顆水滴,應(yīng)該是一男,還有一女,款然牽手,盈聲逶迤。
它也應(yīng)該是一夜,帶著一晝。一聲吹息,送來了黎明前的覺醒;一根火柴,劈開了春寒中的柴木;一盞紙質(zhì)的燈籠,滅掉了心中的不快;一雙繡花的鞋子,拐過了街角,迎面撞見了夢中的那一人……
不錯,這人叫梁山伯,或者是祝英臺,赧然一笑。
在草長鶯飛的季節(jié),這一笑是濕的,將歷史貼在了人心的深處,傳說的盡頭,舞臺的幕后。一滴水,追逐著另一滴水,自此簽下了一紙化蝶的契約,讓人懷想千年。
那時,水是透明的,
比眼淚,
甜。
我站在佛的身邊。
心知,佛應(yīng)許了這一場致命而美麗的邂逅。
如果,來了三滴水呢?
這尾隨而來的第三滴水,不會是淚,不是奶,也不是酒。它使用了神秘的魔法,將另外的兩滴擁抱在了一起,慢慢融入,醞釀莊嚴,于是生發(fā)出了一滴殷紅奪目的血?!抑懒耍簧?,二生三,生命就此開始了。
從那天起,嬰兒墜地,人丁興旺。
這時,它們才配得上叫雨,鋪天蓋地,像一場禮贊和歌劇,宣告誕生。這時,才有了佛雨廣灑,廣拔眾苦這樣的大恩情。
水,積聚著,川流南北,不舍晝夜。
運送著兩岸的母親、兒女、糧食、蔬菜、祠堂、先人、朝代,以及窮人和富人;水還運送著世上的煙火和生息,繁衍與生死;也運送著月光與鳥,傳奇和歌哭,甚至沒有遺漏工業(yè)和貿(mào)易,鋼琴與蘋果手機。
在江南,我見過這一片浩大的水。
它叫運河。
運河,恰如母親,更是頭頂上如水的天命,灌溉生命,予人營養(yǎng)。
看見了這兩岸的沸騰市聲,聽聞了船上人家的歡笑,佛轉(zhuǎn)身離去,
蕭然遠引?!O挛要氉砸蝗?,流連不已,被春雨和農(nóng)歷三月的玉蘭花,漸漸打濕。
那時,有一只風箏站在天空,妖嬈可人,
恍若夢境。
在長久的干涸后,我在遙遠的北方醒來,眺望江南和運河之水。——我渴念著,在運河上寄下我卑微的名字,寄下這一艘小船。
讓我引舟如葉,重歸運河。
時光里的手工
時間都到哪兒去了?
發(fā)問的一剎,時間其實并不曾離去。它駐留此地,埋下了深刻的秘密,還將日子打了一個繩結(jié),留待后世解答。時間川流著,日夜不息,仿若這運河之水,帶走了一輩輩人試圖破解的聲音,與努力。
要么,時間在堆積,一層層覆蓋,一塊塊奠基,接續(xù)了此岸和彼岸,以及
前世
與今生,
就像那一彎聳立的拱宸橋——
抱拳作揖,
吐故納新。
如水的時光中,能看見一朵花、一枚果實、一只鞋子、一位新娘、一面帆、一堆柴火、一只理想主義的鳥、一卷浪漫主義的詩詞、一個貧窮的家庭……由誕生到成長,由少年的奔跑到暮年的嘆息,由血脈賁張至閑庭信步,由喧品之酒以至于靜品之茶的全過程。——水,激濺著,泛濫來去,似乎一再抵達了哲學的根部,佛教的謎底。
時間都到哪兒去了?
此時,這一聲發(fā)問,
空空
蕩蕩。
于是,記錄出現(xiàn)了。
記錄的含義,就是將水挽留,將記憶固化,整理出一個人的來路,從而預(yù)備好歸途。記錄,就是在時光的紋理上,打井,止渴,摶土,造字,將一行行字母鐫出,將一句句心得刻印,裝訂成冊,款款藏在生命和生活的博物館里。
這是水的恩養(yǎng)。
也是水的
教誨。
在運河的兩岸,我看見了一張張草紙,從水中析出。一只只斑斕的彩蝶,在絲線的交織下,漸漸扇動了翅膀。一座座花園和無數(shù)的鳴禽,在剪紙的黃昏中高歌低吟。一把把折扇,一把把傘,隔開了舊日氣息,帶來新一季的春天。一柄柄古老的銅劍,斂盡鋒芒,欲說還休,生死不棄……
時間,停在了它們身上,
醞釀
一種嶄新的
神圣。
這些時光里的手工,其實是另一種糧食,讓我們知道了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