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雅潔
【摘 要】《論語》中“食不厭精”章的本旨當然不是教人極口腹之樂,而是應(yīng)以“禮”對待飲食,以慎重的態(tài)度對待身體發(fā)膚乃至家國天下?!墩撜Z》當中的任何一個問題都不能只從一個方面來看,要緊緊密地聯(lián)系、結(jié)合《論語》本身,全面而又具體看待每一個問題。本文在以“食”作為切入點的基礎(chǔ)上,從此角度試圖切近孔子的思想核心,從“修身”、“慎獨”的角度來以求更深入地參悟《論語》本身。
【關(guān)鍵詞】食;《論語》;君子;道;慎獨
引 言
錢穆先生在《論語新解》序言開篇即談到:“《論語》自西漢以來,為中國識字人一部人人必讀書。”它在儒家思想史乃至中華文明根底的經(jīng)典地位自不必贅述?!墩撜Z》記載孔子及其弟子“言語行事”,以“記言體”形式的言傳身教,“一以貫之”于“格物、致知、誠意、正心、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這些上達天子圣人,下示庶民小人,細入腠理、宏至天下的言語行事,在如此地位的儒家經(jīng)典核心中具有深刻的教育意義和影響。
中國人自古重視飲食,在科技不發(fā)達的古代,糧食尤為珍貴。“食”字在《論語》中共出現(xiàn)40次,《論語·鄉(xiāng)黨篇》中出現(xiàn)18次,僅于“食不厭精”章中就出現(xiàn)了15次?!墩撜Z·堯曰篇》中敘述王制時提到“所重:民、食、喪、祭”,在子貢問政于孔子時,孔子講道,“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更是把“食”放在首位。對于人民而言,糧食是生活之源。因此,當政者就要首先解決百姓的溫飽問題。但是在《論語》其它章節(jié),孔子又講道“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論語·學(xué)而》),“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也?!保ā墩撜Z·里仁》)包括“孔顏之樂”,這些章節(jié)之間似乎是存在著矛盾的。然而當我們細心體會《論語》時,會發(fā)現(xiàn)這些觀點建立在不同的層面上,一為庶民言,一為士君子言。對于百姓而言,民生問題是當務(wù)之急。而“疏食飲水”,“一簞食,一瓢飲”是從人的精神層面講的,是個人修養(yǎng)的體現(xiàn)?!睹献印じ孀印分兄v到飲食與精神作用時說:“體有貴賤,有小大;無以小害大,無以賤害貴?!嬍持?,則人賤之矣,為其養(yǎng)小以失大也。飲食之人無有失也,則口腹豈適為尺寸之膚哉?”
一、圣人所行無不中道
在此一章中,孔子所講九個“不食”,包括了對飯、魚、食物的顏色、味道、烹調(diào)、時間、割法及來源等具體詳細的限定,這是從范圍來說,這些食物在哪些情況下是不適宜食用的。一方面因禮而定,一方面也對人的身體健康而言。
此章記錄孔子飲食之節(jié)。謝良佐曰:“聖人飲食如此,非機口腹之欲,蓋養(yǎng)氣體,不以傷生,當如此。然聖人之所不食,窮口腹者或反事之,欲心勝而不暇擇也。”i因擔(dān)心傷身而不食,若朱熹所說,“食肉用醬,各有所宜,不得則不食,惡其不備也。此二者,無害於人,但不以嗜味而茍食耳?!眎i那是否因此而念及“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而“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此所謂“孝至始也?!薄吨熳诱Z類》賀孫曰:“曾子奉持遺體。無時不戒謹恐懼。直至其手足之時,方得自免。這個身已直是頃刻不可不戒謹恐懼。如所謂孝,非只是尋常奉食而已。當念慮之微。有毫發(fā)差錯便是悖理傷道。便是不孝。只看一日之間。內(nèi)而思慮,外而應(yīng)接食物是多多少少。這個心略不檢點,便差失了??词篱g是多少事。至危者無如人之心。所以曾子常常恁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食不厭精”中雖沒有明確做出上面如此這般解釋,但圣人所慮之處細致入微,所行之事無不中禮,無不中道,又豈能離得了“日用之間”?
如漢代陸續(xù)之母,人們傳頌她治家有法。朱熹在《四書章句集注》中也有提到過這件事,“漢陸續(xù)之母,切肉未嘗不方,斷蔥以寸爲度,蓋其質(zhì)美,與此暗合也?!眎ii源于陸續(xù)不幸被政黨相爭牽連入獄,續(xù)母探視不得,只得做了飯菜請人傳送到兒子手中,陸續(xù)見到食物變悲泣不止,雖未嘗相見,但因“續(xù)母切肉未嘗不方,斷蔥以寸為度”,所以一見便知。使者知曉后,為陸續(xù)上書講明此事,使得陸續(xù)得以赦還。呂坤謂“人未有心正而事邪者,亦未有事慎而心茍者。陸續(xù)母切肉未嘗不方,斷蔥以寸為度,即此二事。而其平生之端方,言動之敬慎,可以類推矣。吾故錄之,以為婦女者取法焉。”
“食不厭精”一章,孔子對于食多發(fā)禁止、限制食用之詞,該章所講齋、祭時之食禮,而在《論語》其他章節(jié)中也有多處涉及食,雖不似此處專講食之禮,但所講到之處,多以食為始,由小至大,以微見著。使得孔子“一以貫之”之氣象油然眼前,卻又極大極廣。非一動、一作、一舉、一動所可拘住的。
二、“食”與“修身”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修身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薄抖Y記·大學(xué)》 iv
“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痹凇洞髮W(xué)》中強調(diào)“修身”是根本,因為修身是“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前提,而如今很多時候總提“修、齊、治、平”,卻忽略了“格物、致知、誠意、正心”是“修身”不可缺少的先決條件。孟子說,“人有恒言,皆曰:‘天下國家。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彼孕奚硎乔疤嵋彩恰坝髅鞯掠谔煜抡摺钡母荆罢l能出不由戶?何莫由斯道也?” v古之人如孔子者,將個人融入到國家、天下的興亡使命中,將對自身的關(guān)注隱沒在對人類社會發(fā)展的關(guān)注之中,對“道”行之與否的關(guān)切始終擺在第一位,以“弘毅”為己任,“執(zhí)德不弘,信道不篤,焉能為有?焉能為亡?” vi始終是有德者對自身以及同道人的深深叩問。
孔子“吾十有五而志於學(xué),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vii以年齡作為粗略的界限,這段自述是否可以看作是大致展現(xiàn)了他一生修身的幾個階段?孔子年幼時所受教育的詳盡情況如今已無法得知,但可知孔父叔梁紇屬于士之階層,其時士族家庭均以禮樂射御書數(shù)六藝為學(xué),也是借以進身貴族階層謀生的途徑,也成為“儒”,《說文解字》:“儒,術(shù)士之偁?!笨鬃釉嬲]弟子子夏,“女為君子儒,無為小人儒?!眝iii至孔子這里,他開始教導(dǎo)弟子在從事的“職業(yè)”上應(yīng)當成為一個為“道”儒的人,而不是僅僅為了當官。因此還有“三年學(xué),不志于榖,不易得也?!?ix可以看出當時所謂的“學(xué)”,在多數(shù)人那里是為了入仕以躋身貴族階層的,有了職業(yè)便可獲得俸祿維持生活,這應(yīng)該就是孔子所講的“小人儒”,將“學(xué)”當作日常生活中家中餐桌的一塊墊腳。而孔子則是從所學(xué)禮樂射御書數(shù)中究得“道”之所在,“君子儒”奉守“職業(yè)操守”是本分,但是更應(yīng)在此之上守住道義,行道弘道。孟子曾提出“大丈夫”的說法,竊以為這也是對“修身”的一種理解形式,“以順爲正者,妾婦之道也。居天下之廣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得志,與民由之;不得志,獨行其道。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x
今天我們所講“修養(yǎng)”二字在古代是分開說“修”與“養(yǎng)”的,“養(yǎng)”在《說文解字》中解為“供養(yǎng)”之意,而在《禮記·禮運》中曾提到“其居人也曰養(yǎng),其行之以貨力、辭讓、飲、食、冠、昬、喪、祭、射、御、朝、聘?!眡i “養(yǎng)”更強調(diào)的是物質(zhì)方面可以起到的對人的作用,而“修”是更進一步深入人生命之內(nèi),經(jīng)歷一番打磨之后才能煥發(fā)出光彩,猶如玉未經(jīng)發(fā)掘打磨之前只是一個普通石頭一般,“修:飾也。飾卽今之拭字。拂拭之則發(fā)其光采。故引伸爲文飾。不去其塵垢。不可謂之修。不加以縟采。不可謂之修。修者,治也。引伸爲凡治之偁??锖庠?。治性之道。必審己之所有餘。而強其所不足?!眡ii石頭尚且如此,更何況人呢?這大概就是“見賢思齊,見不賢而內(nèi)自省”xiii的用意所在吧。
“修”與“不修”就在“文”與“質(zhì)”之間,“質(zhì)”多一分則“野”,“文”過了也則會導(dǎo)致“史”,一個人只有“文”與“質(zhì)”相配而后才稱得上是君子xiv,
發(fā)揚自身優(yōu)點,補齊不足,所以是“繪事后素”xv,受教是“修身”的一種途徑,孔子30多歲開始四處教學(xué),“自行束修以上,未嘗無誨”,無論是什么樣學(xué)生,只要行最基本的拜師摯禮,孔子就會教誨于他,對于他的行教原則“有教無類”xvi ,朱熹解為“人性皆善,而其類有善惡之殊者,氣習(xí)之染也。故君子有教,則人皆可以復(fù)於善,而不當復(fù)論其類之惡?!眡vii孔子教學(xué)生不擇類,因為他認為人皆可以“雕琢”、“修剪”,否則“鮑食、煖衣、逸居而無教,則近於禽獸?!眡viii國家也將隨之墜入無序、無度、無禁。
禮樂教化在儒家看來,肯定不僅僅是在飲、食、日常生活等這個層面,而本文所講的“食禮”應(yīng)該是一種“引子”,是“道”故意流露在人面前的影子,如今追逐強調(diào)“形而上者”,在仁、性、道等方面考證,卻極易忽略如“食”之類的視、聽、言、動等“器”的部分,如“大體”、“小體”之分,以“心性”為“大體”,以“食”、“色”為小體,一味強調(diào)人不應(yīng)注重“小體”,要著重立“大體”,以此來跨入無限“接近”“道”的洪流中,這不是我所作本文的用意。
“體”有“大小”,有“貴賤”,但這并非如磐石般死死地釘在那兒的一種既定模式,有“小體”才有“大體”,有“大體”才有“小體”的顯現(xiàn),所以,“大體”與“小體”在某種意義上來說是一體的,是合一的。由此看來,道、器二者也是如此,沒有互生互養(yǎng)的二者彼此依存,那么任何一方的單獨存在都將成為“不合理”,當然,也不可能“存在”。我認為有一個觀點是需要謹慎看待并加以區(qū)分的,孟子講人不應(yīng)當順從“小體”之“欲”,與孔子所說“士志于道,而恥惡衣惡食者,未足與議”xix相同,教人們不要只停留、貪圖生活物質(zhì)上的享受,如此便會遠離人道,但這些并不是意味著“志于道者”就要“惡衣惡食”,不能講究飲食住行,否則還怎么會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章呢?雖然“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章被認為大部分是屬于祭祀禮的,但這也并不能說明僅僅適用于祭祀中飲、食。在古代社會,祭祀中的飲、食已經(jīng)是被包含在百姓日常飲食生活的結(jié)構(gòu)之內(nèi)的,其中所表達的思想和原則是具有共性的,它們也可被看作是屬于百姓日常生活飲食的原則范疇之內(nèi)的。
注釋:
i 謝良佐:《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頁120。
ii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頁120。
iii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頁120。
iv 《大學(xué)》
v 《論語·雍也》
vi 《論語·子張》
vii 《論文·為政》
viii 《論語·雍也》
ix 《論語·泰伯》
x 《孟子·滕文公下》
xi 《禮記·禮運》
xii 《說文解字注》,清段玉裁修,飾也。巾部曰。飾者,【尸巾+又】也。又部曰。【尸巾+又】者,飾也。二篆爲轉(zhuǎn)注。飾卽今之拭字。拂拭之則發(fā)其光采。故引伸爲文飾。女部曰。妝者,飾也。用飾引伸之義。此云修飾也者,合本義引伸義而兼舉之。不去其塵垢。不可謂之修。不加以縟采。不可謂之修。修之從彡者,灑【尸巾+又】之也。藻繪之也。修者,治也。引伸爲凡治之偁??锖庠?。治性之道。必審己之所有餘。而強其所不足。從彡。攸聲。息流切。三部。經(jīng)典多,假肉部之脩。
xiii 《論語·里仁》
xiv 《論語·雍也》
xv 《論語·八佾》
xvi 《論語·衛(wèi)靈公》
xvii 朱熹:《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頁168。
xviii 《孟子·滕文公上》
xix 《論語·里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