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麗琴
我相信每一種相識都有其各自的美好。每一段旅程都是你一個人的心跡,只要你開啟心靈的感官。
作為一個默默行走著的人,玩味的不就是旅途中的那些美麗和動人心魄嗎?
這,是我一個人的三峽。
紅月亮
三峽的夜寂靜得很,萬物都進入了沉眠狀態(tài)。
輪船在江上行駛,只聽到船底拍擊江面發(fā)出的淙淙的水聲。
我卻無心入睡,也許是對三峽向往已久,置身其間了,就生怕錯過了三峽的任何一處景致。來到甲板上,夏夜的江風混合著水的氣息一陣陣吹來,扶欄而立,黑黢黢的穹宇仿佛一片無垠的海。兩岸的群山,是這夜色中的一筆重墨,山的剪影清晰可現(xiàn)。它們真是側立千尺,如猛獸奇鬼,森然欲搏人。我不由得往后退縮了幾步,一手緊緊地抓住了欄桿。
漸漸地,深濃的山影里出現(xiàn)了星星點點的燈光,橘黃的,淡綠的,暗紅的,仿佛一顆顆斑斕的水晶稀稀疏疏地鑲嵌著,晶瑩的光仿佛還在夜色中微顫。船兒緩緩地前行著,它們一一往我的身后退去,我卻忍不住轉(zhuǎn)身望著那些頗顯俏皮的光亮。它們?yōu)槟切庵氐纳接跋肆藥追斎说臍庀ⅰ?/p>
我環(huán)視著這一切,三峽的夜深邃而廣闊,又好似一個巨大的容器,容盡了世事的所有悲歡哀樂,包括一個人的心路歷程。此刻,大地安靜,只有長江的水還在滔滔不絕地流淌,只有一個人的目光還在孤獨而又歡欣地注視著。
當我再次轉(zhuǎn)身,那輪圓月,那枚紅月亮,仿佛奇跡般,驀得與我撞了個滿懷。我的眼神,霎時溢滿了驚喜的光亮。酈道元曾言:“自三峽七百里中,兩岸連山,略無闕處。重巖疊嶂,隱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見曦月?!贝朔且拱?,而那輪明月卻獨與我相晤,這真讓我情不自已。
我不知道她是何時出現(xiàn)在山上的,在這浩瀚的宇宙,她是那般的渺小。天階如水,曇花也難得露出笑臉。而她卻自顧自地微微笑著,時而半隱進一朵云層里,只露出兩朵嫣然的紅暈;時而又出水芙蓉般的清清麗麗,安安然然地沉醉在天宇的懷抱里……
這可是三峽的紅月亮啊,像千年等一回的幸福醉滿了心懷。當你把視線投遠,天際的精靈就在那邊期待著你的目光。山影的肅穆森然已被我忘卻,我只靜靜地凝望著這一枚紅月亮。
那是一抹多么恬靜的紅啊。清嫩,柔和,流動著生命的色彩,輕輕地如練般直瀉到江面。萬頃夜色也不抵一抹紅。這可是天際的一枝荷,一顆純美的心啊。
今夜,她像是特別眷顧了我這個異鄉(xiāng)的游子,將她最美的一面呈現(xiàn)給了我。我突然有點自得起來。李白是個最為偏愛月亮的詩人了,當年他獨坐扁舟行游三峽的時候,也沒有相遇紅月亮吧。而幸運之神,卻獨讓她與我不期而遇。
今夜,我也是這自然的女兒,長江的歌者,晴空的戀人,紅月的知音。
不要懼怕這無邊的黑暗和重重的陰云,也不要對四季輪回和時光流逝悵惘、憂慮。敞開心扉吧,把美呈現(xiàn)出來。情操堅守,晴空萬里。夜色正因了你,才倍添了這份讓人如此憐愛和動容的震顫;這番江面因了你,才漸顯水月交融般的詩情;還有那些趕路迷失的人,才重新找尋到了行走的方向;包括混沌已久的我,才激起了心湖的一點漣漪……不論何時,漫漫黑夜怎能缺失這些許的光亮和熱情呢?
記得一位我喜愛的名家在著作里寫過:“人們都說人是在光明里行走的,其實哪里有光明,人總是在黑暗里行走的?!彪S著年歲的虛長和閱歷的漸深,我愈發(fā)理解了此話的含義。那么,置身在這潛藏著污穢、充斥著黑暗和謬誤的現(xiàn)實,我們怎樣才能像明月般不退縮、不迷失、不怯懦、不猶疑、不清者自清,而是既能走入又能走出生活,堅定、勇敢地表現(xiàn)生活和現(xiàn)實以及自我,從而抵達真,追求善,完善美呢?
長久來,我們總是無法解開心結。當心靈的眼睛邂逅自然的至美,如同為其拂去蒙積的塵埃。紅月亮,自由、寧靜、無畏、獨行、羞赧又熱烈,柔美而堅毅,是你在與我傾心相談,告訴我永夜里前進的方式么?大自然把我們困在黑暗之中,也許就是為了迫使我們永遠向往光明。
今夜,滔滔江水,綿綿不絕。誰,牽著月光的手,把靈魂放飛?
我們的人生譬如朝露,世態(tài)又炎涼、渾濁,但是哪怕讓生命淬一次火,也應捧出心中的一抹紅。
也許惟有這樣,美,才會永不殆盡,生生不息,宛若這枚三峽的紅月亮。
云開日出
一夜醒來已是清晨六點,推窗而望,竟不知船至何處。
一輪淡月在西邊青藍色的天空里安靜地俯看著江面,煞是獨享著這江晨的清新和寧謐。而我因在江面上再次邂逅這一輪圓月,心里驀得又多了幾分喜悅。她退卻了昨晚與我初識時的那般紅暈,此刻宛是清純、素雅、淡然的小可人一個。
微亮的晨光里,兩岸青山顯得更為靜默和蒼郁,仿佛一切還在沉睡之中。輕輕地,我獨自來到甲板上,可能是因為昨夜游客在豪輪上聯(lián)歡得晚了,此刻甲板上并沒有其他人,大概還都在酣夢之中。這樣,三峽的清晨又只屬于我一人享用了。
眼前,江面開闊,稍遠處又略見狹隘,且有一小島與其身后的青山成一把蜿蜒的巨刃將長江開辟出兩道水路。我猜想著船至小島處該往何處而行,但也不擔心,只是好奇。因為在長江里行游幾天后,知道長江總會給予我們“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抑或“行到水窮處,坐看云起時”的驚喜之感。此刻,我愿順舟而下,將自己交付給一艘輪船,不愿做過多的遐想,只享受著簡單、輕松而又充滿期待的心境,攬盡三峽風光。
清晨的風含溢著江水的氣息,一陣陣拂面而來,如清露潤澤宜人。天空中,一大片一大片藏青色的云團低低的,密集集的,隱天蔽日,仿佛無邊的絨毯就要傾斜而下。云朵的暗影使得江水也格外沉郁。
不一會兒,前方藏青色的云朵里透出了一縷紅霞,江面上也露出一小圈嬌嫩的紅。漸漸地,東方的紅霞越來越亮,像是哪位畫家給它著了色,快要把那些滾滾的陰云燃燒、驅(qū)趕了似的,亮透了小半邊天。而江面上也正是“天際霞光入水中,水中天際一時紅”的景象。我癡癡地凝望著,意識到長江日出的奇觀正在我眼前展現(xiàn)著,備覺三峽對我的恩寵和眷顧,竟壓抑不住心里的激動。
正當我暗自驚嘆幸運之時,太陽從緩緩飄移的藏青色的云朵后面露出了一張月牙臉,接著是小半邊,漸漸地,一輪奪目的亮日脫穎而出,瞬時光芒萬照,仿佛一塊耀眼的明鏡照臨江水。剎那間,太陽四圍的紅云瞬間變成了一條金燦燦的云綢,緊緊地纏繞著它,又宛如蟠龍舞日,恰似“炎炎紅鏡東方開,暈如車輪上徘徊”。蟠龍、車輪之下的云朵則早已是一座座從江面上拔地而起的火焰山了,兩岸的青山似乎也鍍上了一層薄薄的胭脂,甚至讓人有點難以辨認哪座是云山、哪座是青山。再看江面上宛若云錦鋪撒,金日的倒影飄舞著一條狹長的紅艷艷的衣帶,已是半江瑟瑟半江紅了。
正前方那座與我們愈來愈近的小島籠罩在一片溫柔的光亮之中,那是傳說中的蓬萊仙島吧,不定哪位仙人也披著一身云彩,正翹首遙望、怡然自得地觀賞或者迎風高歌,詩意盈懷,情滿長江。如此云間水上,兩相映照,除了自然這位大師,還有誰能畫出如此令人迷醉的景觀呢?
日上正赤如丹,足下水艷似綺。浩瀚長江,云開日出,在寂靜中悄然完成了如花般絢麗地綻放。
也許是被清晨的陽光喚醒了,游客陸續(xù)來到了甲板上。有人開始在甲板上走動或佇立,有人默賞或感喟這般奇異的景致……這時,船上的廣播響起來了。導游介紹到前面那座小島即是白帝城……我驀得驚愕起來,原來已至傳說中的白帝城。
此刻,白帝城映照在一片彤紅的水天間,山間云嵐繚繞。我們的船與白帝城愈來愈近了,我的心近乎凝重起來。絕大多數(shù)中國人,與白帝城的相識幾乎都是緣于小時候?qū)W習李白的那首膾炙人口的詩。自此,白帝城如同一個神秘的光環(huán)耀眼在每個人的內(nèi)心深處,它應是一個詩意、神圣的地方。它高峻、偉岸、深邃,它在一個人的想象和膜拜之上。
二十多年后的這個清晨,我從一首詩里出發(fā),真真切切地來到了你的身邊,來到了一千兩百多年前李白蹤跡漂泊之處。這是夢里上,還是虛幻的現(xiàn)實?
我終于意會到先前的遐想并非是無稽之談,而是一種潛藏在心靈深處已久的冥冥召喚。在這陽光普照的蓬萊仙島,是李白這位詩仙寬袍博帶、衣袂飄飄,放舟東下。當時李白因永王璘案,感傷于仕途艱險,流放之苦,前途渺茫,如入底谷深淵。但是一朝聞得赦書,不用貶至煙瘴之地夜郎,冤洗罪清,喜從天降。李白這樣豪放、浪漫、才情萬丈的大詩人,一番心境歷經(jīng)如此大起大落,不禁情難自已,大聲高吟《早發(fā)白帝城》。你看那一葉小舟行駛得有多疾呀,已過萬重山了。是這白帝城的朝霞和陽光帶給了他意外的福音吧。
人生不如意時多,一個人的命運好似這變化多端的天空,總有風雨陰晴。當陰霾彌漫心空,或許惟有多一份堅忍、期盼和努力,才會等至云開日出吧。
船已至白帝城不足百米,我虔誠地瞻望,有數(shù)座亭臺樓閣掩映在蓊郁的樹叢中,它們仿佛一個個厚重的歷史標識輝映著滿天的霞彩。
李白那會兒面對著巍峨的白帝城,東升的朝陽,朗朗的晴空,該是暢快得意、喜極而狂而泣了吧。那是情景完美相契的“云開日出”。
今天我亦踏浪而行,放下煩擾,循著詩仙的足跡,借境調(diào)心,再還江陵,朝辭白帝彩云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