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香紅
9月,日本東京的平靜中有一點哀傷。由于今年是“關東大地震”90周年,這里到處是紀念亡者的活動,其中,以橫綱町公園的東京都祭奠堂里的氣氛更濃烈一些。
浙江省溫州市甌海區(qū)澤雅鎮(zhèn)桂川村的周江法夾雜在日本人中間,拎著一編織口袋的冥幣,金元寶,銀錠子,黃紙,不知道怎么辦。他找不到任何紀念物,也沒有紀念碑,偌大的東京,沒有可以尋找他爺爺蹤跡的地方,也沒有可以寄托哀傷的場所。
“啊,中國人?!币粋€叫中村的祭奠堂工作人員看了看周江法手里的袋子,心領神會,于是找出鐵桶,帶著周江法來到祭奠堂右側(cè)的一口大鐘下。
“幽冥鐘”三個漢字鐫刻在鐘上。這口鐘來自中國,介紹牌上說,當年日本地震兇報傳來,中國佛教徒在杭州西湖的招賢寺和上海麥根路的王佛寺做法會,為日本祈禱。上海富商王一亭出面籌集資金鑄了一口大銅鐘。1931年,鐘樓落成,銅鐘從中國運來,在這里第一次敲響。
“你可以燒錢,可以敲鐘?!敝写褰忾_了綁縛著鐘錘的繩子。
紙錢的青煙中,周江法跪了下來。
雄渾的鐘聲響起,在關東大地震紀念館的寂靜里回響。
1923年9月1日中午11時58分,7.9級地震襲擊了東京都、神奈川縣等地,這就是人類災難史上著名的“關東大地震”。
然而,就在大地震顫時, “朝鮮人縱火”的流言飛起。震后第二天,除了縱火,往井里投毒、強奸和制造暴亂等流言遍布東京和橫濱。一場由軍隊、警察和民眾自警團共同參與推動的、針對朝鮮人和中國人的大屠殺自此開始。周江法的爺爺四兄弟就死于這場大屠殺——700中國人和7000朝鮮人遇難。
相隔90年,被屠殺中國人的后代第一次來到祖輩亡命的國度。
建于1930年的東京都祭奠堂安葬著5.8萬名地震遇難日本人遺骨,這里也是周江法的爺爺?shù)膾伖翘?。?jù)日本研究者考證,在大島町被集體殺害的170名中國人的遺骨,就是在這里焚燒的。
周江法的爺爺四兄弟,只有36歲的老大周瑞楷留下了一個3歲的男孩,延續(xù)了一縷香火。同村的另外14名死難者,也只有兩人留下了后代。
如今,這個偶然留下的周家后代,敲響這口幽冥鐘,希望鐘聲能引領祖輩的魂靈回家。
關東大地震最慘烈的記憶,是東京和橫濱的漫天大火。地震發(fā)生于家家飲飯的午時,爐火點燃密集的城市木屋并迅速蔓延開來。大地震造成的10萬死亡者,其中近90%都死于火災?!俺r人縱火”流言的恐怖性和煽動性就此凸顯。
1923年9月2日,日本內(nèi)閣匆忙頒布戒嚴令,出動軍隊維持治安,也是從這天起,大屠殺開始。
東京龜戶區(qū)的大島町是虐殺最殘暴的地方。周江法的爺爺們就住在這里。對于當時的東京來講,這里是臨近東京灣的郊區(qū)。從海上來的貨物在此卸船,再沿入海的河川運輸?shù)疥懮细鞯亍W鳛榈讓觿趧诱叩某r人和中國人聚集在這里,或者裝卸貨物,或者做纖夫逆流牽舟而上。
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后,日本經(jīng)濟得到刺激,需要勞動力。地震前,以中國溫州、處州(今麗水)人為主的勞工已達7000多。“一天三個大洋?!敝芙ㄕf,他爺爺寫信回來讓家里的五弟也快去日本。正是因大屠殺的發(fā)生,周家第五個兒子的東渡才沒有成行。
屠殺過后40多天,龜戶大島町唯一幸存華工黃子蓮回到上海,向國人哭訴自己死里逃生的經(jīng)歷:
9月3日上午,日本軍警、青年團及浪人“每個人手中都拿著鐵棒和鐵錘,來到大島町八丁目中國人住的旅館里,說,‘帶上錢,馬上回國,現(xiàn)在跟我們來。我們信以為真,就跟他們?nèi)チ?。走到一處空地上,他們突然說,‘地震了,臥倒!當我們?nèi)糠诘厣?,他們卻幾乎將我們174人全部擊殺,打殺。我因昏死過去,他們認為死了,把我扔了。夜里我被痛醒,從死人堆里爬出來,在蓮地旁過了一夜,沒吃沒喝,奄奄一息”。黃子蓮的頭部受了兩處重傷,一只耳朵被砍掉了,兩年后,他便因傷重去世。
周江法四個住在一起的爺爺則全部被殺。
“我爺爺(他們)只是老老實實的打工者,沒想到一下子就沒了四條生命?!?周江法說,爺爺周瑞楷死時,父親周錫昌只有3歲?!澳棠痰玫秸煞蛩烙嵑?,一連哭了幾個月,接著就病了,不到一年,就死了,當時她只有25歲。我父親4歲就成了孤兒,跟著太奶奶長大?!?/p>
9月3日白天的慘案在日本外務省記錄上被稱作“大島町事件”。唯一的幸存者黃子蓮成了這次慘案的見證人。當時在龜戶區(qū)一帶居住著約1280名中國人,他們的死活沒人知道。只有在偶然保留下來的1923年12月16日日本眾議院議事速記錄第五號中,有這樣的內(nèi)容:9月2號或9月3號,大島町的中國人全部失蹤。除自警團外,軍隊也參與此事,沒收了一筆巨款,是中國人回國的旅費。
日本學者仁木富美子的實地調(diào)查,在70多年后逼近了事件真相:地震后有10萬人在此聚集避難,中國人被從旅館里拉出擊殺,房間被難民占據(jù)。
在一份證詞里,一位目擊者看見大島町六丁目,“用煤灰填平的四五百坪的空地,東側(cè)是深水坑,在空地上幾乎排滿了裸體尸首。頭從北并排躺著,聽說有250具。我來回仔細看,那些尸首的喉嚨都被切斷,氣管、食道和兩條頸動脈都露在外面,顯得慘白,脖子后面被切開,露出慘白的肉,像石榴那樣向外翻著……很多尸首都睜著眼睛,遲鈍的臉上絲毫看不見痛苦的痕跡……有人說‘這些家伙不是朝鮮人,是中國人。最可憐的是一個看上去還很年輕的女子,她的肚子被切開,一個已經(jīng)六七個月的嬰兒流到腸子里,當我發(fā)現(xiàn)在那個女子的陰部刺著一支竹槍時,嚇得趕緊躲開?!?/p>
遠藤三郞站在周恩來身邊,另一邊是剛剛“解放”出來的廖承志,廖出生在日本,由日本乳母帶大,70年代平反之后進行的一項重要工作是中日邦交會談。這張新聞照片透露出遠藤三郞在中國的重要政治角色。
據(jù)說,周恩來多次向遠藤詢問他青年時期留學日本的朋友王希天,希望幫助查明死因。面對周恩來的追問,遠藤一直保持著沉默。直到周恩來去世之后,1980年代,當記者、自由撰稿人田原洋有一天拜訪時,88歲的遠藤突然說出一句驚人的話:“關東大地震的混亂中,部下曾經(jīng)殺了中國的一個大人物,這件事后來被隱瞞了下來,殺人犯現(xiàn)在還活著?!?/p>
殺人者垣內(nèi)中尉就此暴露。
田原洋立即去拜訪住在和歌山的垣內(nèi)八洲夫。當時83歲的垣內(nèi)聽到有人叫門,迎出來,手里拿著一塊尿布,他有點不好意思地說老伴得了腦軟化癥,自己每日起居照顧。問及當年事,他有些顧慮,田原洋搬出長官遠藤三郞,他的戒備之心便冰釋,承認是自己從背后給了王希天一刀。
垣內(nèi)并沒有因為殺人受到追責。當問及是誰指使,處刑的理由是什么時,垣內(nèi)的說法又開始含糊起來:“不知道,那天佐佐木中隊要殺一個人,我走去看看而已……不,是為這事去的……我想佐佐木兵吉中隊長是接受了上級的命令吧……”
當中方追查甚緊,日方將佐佐木大尉推出時,幫他做偽證備忘錄的,正是遠藤三郞。
田原洋將發(fā)現(xiàn)寫成《關東大地震與王希天事件》一書,于1982年出版。進入80年代,以揭開王希天被殺秘密為契機,關東大地震中國華工大屠殺有了爆發(fā)式的發(fā)現(xiàn)。日本湘南國際女子短期大學教授今井清一得到了美占領期議會圖書館和國務院制作的《日本外務省文書縮微片》,秘密就此揭開。
戰(zhàn)爭結(jié)束時,日本將重要的文書全部銷毀。一份《大島町事件及支那人殺傷事件》檔案幸存下來,當時外務省亞細亞局第一課(中國課)外交官守島五郞將這些秘密文件收集放入一檔,在標簽上標注了一個“私”字。正因為這個字,檔案逃脫被銷毀之列。
這些公文,都標有絕密字樣,有的還加蓋各大臣的多個花押。文件不像是連續(xù)的、完整的檔案合集,而是選擇性收檔的,在這些文件中,殺戮與陰謀鮮活地展現(xiàn)出來。
日本外務省1923年9月21日的綜合報告稱:“王希天作為在京(東京)華人中頗負盛名的煽動家,曾極力主張排日,因此,他早成為被監(jiān)視的人物,可以想象,他大概已被弄死在什么地方了?!?/p>
1923年10月,中國派出以曾任國務院總理王正廷為團長的調(diào)查團赴日,作為應對,日本政府召開內(nèi)閣總理山本、內(nèi)務后藤新平、外務伊集院彥吉、司法平昭騏一郞、陸軍田中義一五大臣會議,決定對大島町事件屠殺華工和王希天事件進行隱瞞。
“由于各方面的關系,必須掩蓋全部事實真相。”隨后警保局長召開警備會議,確定了實施方式。
這次會議氣氛極為沉重。警視總監(jiān)湯淺說,“這是本官從未經(jīng)歷過的重大問題,對于掩蓋或揭露此事件與否,都應以國家利益為重,對此,本人確信無疑。”
《讀賣新聞》記者小村俊太郞的調(diào)查報道在鉛版制作完成后被強制刮除,第二天讀者看到的是一份開著“天窗”留有刮痕的報紙,但還是能從依稀的痕跡里讀出王希天等字樣,這成為《讀賣新聞》史上最著名的“開天窗”丑聞,剛解除的戒嚴期間新聞封鎖再次啟動。
“這在日本近代國民的歷史上留下了一篇恥辱的記載。不僅如此,直到日本投降后,日本政府也不允許人們查明這些事件的真相。日本國民沒有對此進行過反省,這與日軍在15年的戰(zhàn)爭期間,在亞洲各地實施的殘暴行為逐漸升級并非無關?!比毡鞠婺蠂H女子短期大學教授今井清一說出了大屠殺與日本侵華戰(zhàn)爭之間的深切關聯(lián)。
“我們需要思考一下發(fā)生屠殺中國人事件的原因是什么?!?/p>
在大屠殺之前,發(fā)生了兩件對中日關系影響巨大的事件,其一是1918年反對中日政府秘密簽訂《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xié)定》爆發(fā)的留日學生歸國運動,另一件事就是發(fā)生于次年的“五四”運動。
十月革命后的遠東,俄國勢力衰退讓日本有了乘虛“占領滿洲北部及直至貝加爾湖沿岸的俄國遠東領土”的野心。對于中日秘約,大正六年的日本外交文書中分析道:“根據(jù)日中同盟,帝國將取得絕大利益,即在軍事上協(xié)同作戰(zhàn)為理由,可在中國領土內(nèi)之必要方面,自由出動帝國軍隊,而且在軍事上,當然以相互支援之名譽,參與編練中國之軍隊……”
此次秘密協(xié)定一經(jīng)透露,中國國內(nèi)嘩然。上海37個商會團體聯(lián)合至書政府,認為較四年前的21條,更為嚴酷,商民誓不從。在日本留學的3000名中國學生反應最為激烈?!百僚靶?,亡國之慘禍,諸君,其速歸國,速救祖國!”留學生奮起反對秘約,先是罷課,示威,繼而發(fā)展到大規(guī)模的歸國,一時間“神田街上,留學生人頭擁擠,互問歸程”。
王希天與周恩來等人都是留日學生救國團中的一員。作為歸國先發(fā)隊負責人之一,王希天回到北京即刻成立北京分部,遍訪報館、工商各界,并在北大集會決定向政府請愿。這是一年之后爆發(fā)的“五四運動”的預演,王希天的言行使他成為日本眼中的“排日巨魁”。
中日兩國的磨擦到關東大地震前夕達到了高潮。借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日本一夜之間侵奪了德國在中國山東全部特權(quán)和利益,進而向袁世凱政府提出了21條條約。至北洋段祺瑞政府,日本更是利用“菊花分根栽培的方式”,用借款和投資在中國建立經(jīng)濟支根,以占取中國的更多特權(quán)和利益。
1922年底,旅順大連租期即滿,中國欲收回卻遭日本拒絕。當年3月24日,由商界聯(lián)合會、全國學生聯(lián)合會、上??偵虝?1個團體組成的“上海對日外交市民大會”通電全國,稱“收不回旅大,全國對日經(jīng)濟絕交”。此倡議一出即席卷全國,“天津一埠損失約1200萬元,上海約4000萬元,通計各埠損失,已達1億元” 。
到6月1日,日本武陵丸號貨船在長沙與中方?jīng)_突,日軍艦士兵持槍上岸,開槍打死兩人,重傷9名中國公民,中日沖突達到高潮。
“當時中國人要求廢除‘二十一條、收復旅順、大連的運動日益高漲,抵制日貨的情緒日趨激烈,為此招致了日本當局的反抗和激怒,”今井清一說,“《東京朝日新聞》發(fā)表文章稱,中國在自身處于動蕩的旋渦中的今天,掀起排日運動,是一種自掘墳墓的不明之舉?!?/p>
流入日本的中國勞工數(shù)量增多,日本工人覺得自己的工資水平下降,工作被奪走,怨恨在民間積累。今井清一認為,日本當局乘大地震混亂有意挑撥民眾情緒,使本來就存在的對中國人的歧視與宿怨瞬間爆發(fā)。
不過,大地震曾給原本緊張的中日關系一個緩和的機會,而這個機會轉(zhuǎn)瞬即逝。
日本大地震的消息傳來,中國政界頭面人物紛紛出面。段祺瑞成立 “救災同志會”,倪嗣沖、曹汝霖、張勛、鮑貴卿等籌捐10萬日元,次日直接匯給日本首相山本權(quán)兵衛(wèi)。各省大員吳佩孚、曹錕也出面捐款。
京劇大師梅蘭芳發(fā)起并成立了“全國藝界國際捐賑大會”,余叔巖、楊小樓等明星都參加了義演,為日本賑災籌集了5萬元大洋。上海書畫保存會通過拍賣,為日本賑災籌集款項,拍賣的畫作包括唐寅、劉墉、吳昌碩等名家精品。中國紅十字會赴日,成為到達日本災區(qū)的第一支國際醫(yī)療救援隊伍。
就算倡導“經(jīng)濟絕交”的上??偵虝诖鬄拿媲?,也提出“恤鄰與自衛(wèi),并行不?!保o急“購辦面粉一萬包,米三千包”,并墊付611萬元,9月3日便駛往日本,成為與美國軍艦同時到達的第一批國際求援物資。
9月5日,《民國日報》社論更是發(fā)出了和平的呼吁:“此次日本巨災,固然是日本的大不幸,然能因此恢復日中親善,保持東亞永久和平,在中國固有益,在日本也不能謂無利?!?p>
大屠殺在這個當口發(fā)生,中國人的鮮血,像潑向沸騰的油鍋的冰水,激起的民怨一發(fā)不可收拾。
日本也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對大屠殺帶來的“外交麻煩”心里也沒底,日本內(nèi)閣條約局于當年11月開始進行相關研究。在考察國際法和11件實例后,得出結(jié)論:日本難辭其 責。
但日本很容易就混了過去。中國調(diào)查團王正廷一行尚未抵日,日本就制定了方針:“好好招待,給予盡可能的方便,讓他們感受到我官憲沒有阻止他們調(diào)查?!?/p>
日本學者幾十年后從舊檔案里發(fā)現(xiàn),1924年日本內(nèi)閣已經(jīng)做出了向中國受害者賠償?shù)臎Q定。這是一份外務大臣松井慶四郎發(fā)給駐中國公使芳澤的電報,電報中說,日本內(nèi)閣已經(jīng)裁決,因為不能答應中國提出的檢舉及處罰負責人要求,決定用支付賠償費20萬日元的辦法來平息憤怒。這份極密電文后附有560名死亡、失蹤、受傷者名單,其中王希天生命損失賠償1萬、財產(chǎn)損失賠償8千,其他人賠償300日元。
可能連日本人都沒有想到:在中國,此后不久就沒有人出面為幾百條生命討公道了。中國國內(nèi)混亂的局勢下,如此慘烈的一場大屠殺被草草翻了過去,提前遺忘了。
輕易地邁過在國際法上很難交待過去的重大責任,日本更加輕蔑對手了。學者今井清一提示,負責處理中國人被屠殺的五大臣,“全都是大人物,他們在以后的中日關系史上扮演了重要角色。陸軍大臣田中,不久當上了首相,由于他導演了炸死張作霖事件等一系列出兵政策,使得中日關系惡化起來。法相平沼,戒嚴司令部參謀長阿部,在第一屆近衛(wèi)內(nèi)閣之后,都相繼當上了首相,推進了戰(zhàn)爭制定工作?!?/p>
大屠殺之后,再也沒有什么力量可以阻止日本對中國的侵略與暴行了。
東京郊區(qū)荒川河邊的草灘上,被虐殺朝鮮人的后代聚在一起,每一位到會者手持一朵花,將它插到花壇上。
這里曾經(jīng)是朝鮮人被集中虐殺的地方, 1989年開始,在日本的朝鮮人開始尋找被殺者的遺骨,但遺骨都被日本警方轉(zhuǎn)移而不知去向,于是他們便在河邊種植鳳仙花。
鳳仙花開,他們的追思集會也于2010年開始進行。他們把這叫鳳仙花會。每位到會者會收到一包鳳仙花的種子。種子裝在透明的小塑料袋里,圓滾滾的顆顆飽滿。朝鮮人認為鳳仙花是一種生命力極強,在任何地方都能發(fā)芽開花的植物。他們希望這種帶著記憶的種子在更多的土地上開花。
越過荒川河的草灘是高速路的大橋,橋邊密集的居民區(qū)樓房空隙間,有一座小小的紀念碑,有人在敲鼓,鼓聲低沉,不斷有人獻花跪拜。這是朝鮮人為紀念大屠殺死難者所建立的紀念碑。
當朝鮮人此前向日本政府請求建立紀念碑時,被告知這里是一級河川,屬國有土地,不能私用。朝鮮人便動用社會關系,集資買下了一個酒屋的土地,建立這座紀念碑。這樣的紀念碑在東京關東大地震紀念館里也有一塊。
鳳仙花集會上,很多朝鮮人穿著民族服裝,表演著民族舞蹈,自由展現(xiàn)著他們的民族性。但集會主持方一再向大家提要求,拜托大家一定不要照相,就算是手機拍照也不行。因為朝鮮人居住地經(jīng)常會受到日本右翼分子的騷擾,特別是學?!,F(xiàn)場有很多小孩子,主持方擔心照片流出會對他們不好。
朝鮮人在日有60萬,是一個不算小的群體,他們是“日韓合并”之后日本的“二流”國民。朝鮮人當年被屠殺,是按日本國內(nèi)法處理的——不留下證言和證據(jù),如今過了訴訟期也沒有了訴訟主體。
2011年,橫濱市立中學的“歷史副讀本”將原先的“在關東大地震中,出現(xiàn)過自警團殺害朝鮮人的事件”改訂為“軍隊、警察、自警團等對朝鮮人進行了迫害和屠殺”,遭到右傾勢力的強烈反擊。次年,在橫濱市議會上出現(xiàn)了“造成歷史問題的誤解”的糾責,橫濱市教育委員會決定,將當時的指導課長作為“導致了歷史問題的誤解”的責任者而予以誡告處分,并對當時的指導主事予以文書訓誡處罰。
“但是中國人不同。日本政府有義務在其領域內(nèi)保證外國人的身體財產(chǎn)安全,所以日本國家有賠償責任?!绷植f。
他是第二代在日華僑,也是今年到中國尋找受害者遺屬并帶他們到日本祭祖的發(fā)起人和贊助者之一,和他一起張羅這件事的更多是日本人:日本一橋大學名譽教授、花岡和平基金管理委員會委員長田中宏、日本大阪經(jīng)濟法科大學教授內(nèi)海愛子、日本強擄中國人思考會事務局長口川見一仁、東史郞支援會事務局長山內(nèi)小夜子等一系列民間組織和人士。
大屠殺90周年紀念會上,來了200多名普通日本人,他們大多是看到紀念會的廣告而來,這些謙恭、多禮、安靜的日本人抵達會場,先交上2000日元的贊助費,這是日本民間活動的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則。這些錢就是民間組織的活動經(jīng)費。
佛教和基督教的法師、神父為亡者唱禱。白色的鮮花由每一個到場的人供奉在祭臺上,花堆成了一座小山。鮮有的、遲到的撫慰給殘酷的殺戮裝飾上一層哀傷氣氛。
在日本是長久的隱瞞,在中國是徹底遺忘,真正關心這件事的只有少數(shù)學者和研究者。而這少之又少的人,算起來日本人還比中國人多。會后,日本一橋大學名譽教授、花岡和平基金管理委員會委員長田中宏向記者反問:“如今在日本的中國留學生如此之多,為什么沒有一個人到會?”
林伯耀說,現(xiàn)在的日本和90年前很像,經(jīng)濟衰退、政治右傾、大地震帶來的核災難難以應對,作為生活在日本的華僑他很為目前的局勢擔心,現(xiàn)在重提90年前的大屠殺,并不是故意想挖出對日本人的仇恨,而是需要重新、全面地總結(jié)20世紀中國和日本之間的歷史。弄清楚歷史真相,并從歷史中吸取教訓。
林伯耀希望能在日本建立一塊中國罹難者紀念碑,并將事實真相寫入日本教科書以教育后人。他提出了要求日本政府向受害者謝罪的同時進行賠償?shù)闹鲝垼⒋俗鳛樽约航窈蟮膴^斗目標。
這實際上是一個遲到的賠償。林伯耀說,當時的名單不完整,至今的調(diào)查結(jié)果是700多人在屠殺中死亡。
700個名字,每一個后面都是一個殘破的家庭。82歲的日本陶藝家關谷興仁用陶質(zhì)銘牌將這個名單固化。銘牌是黏土經(jīng)過高溫燒制的,在“悼”字之下,是死亡者的名字。每一塊銘牌都是關谷興仁用手工捏成,每一塊都不相同,他們按照姓氏排列成行,就像一個個活生生的生命列隊于人們面前。
周江法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爺爺?shù)拿郑瑺敔斔男值芘帕性谝黄?,他們在異鄉(xiāng)日本一起出工,一起收工,也一起死去,現(xiàn)在他們又站在一起,像是控訴,更像是警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