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平
(山東大學 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山東 濟南 250100)
《閱微草堂筆記》是清代學者紀昀晚年所作的文言筆記小說集的總稱,由《灤陽消夏錄》《如是我聞》《槐西雜志》《姑妄聽之》《灤陽雜錄》五種組成。自乾隆五十四年(1789)至嘉慶三年(1798)歷時十年完成,嘉慶五年(1800)其門人盛時彥為之合刻。在每一種集子結(jié)集后,紀昀都撰寫了自序,最后還為《閱微草堂筆記》寫了題辭。這些自序、題詞雖然篇幅短小,但從中依然可以看出紀昀小說觀的某些特點。
小說家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的動機對于小說的品位、質(zhì)量具有重要影響,紀昀在自序中不止一次地表述了其撰寫筆記小說的動機?!稙搓栂匿涀孕颉贩Q:“晝長無事,追錄見聞,憶及即書,都無體例?!盵1]1可見紀昀是在公馀之暇,排遣解悶,回憶往事,信筆而成,誠如此集題名,“消夏”而已?!豆猛犞孕颉酚址Q:“今老矣,無復當年之意興,惟時拈紙墨,追錄舊聞,姑以消遣歲月而已?!盵2]266其“當年意興”既無,“憶舊”“消遣”成為其撰寫小說的主要動機。紀昀所說的“當年意興”,即對“考證之學”的鉆研與對詩文創(chuàng)作的癡迷。而今年事已高,意興漸消,但自己“性耽孤寂,而不能自閑,卷軸筆硯,自束發(fā)至今,無數(shù)十日相離”,于是隨筆記錄往事,便成為他的最佳選擇。直到七十五歲時,他在《灤陽續(xù)錄自序》中再次表明這一創(chuàng)作動機:“景薄桑榆,精神日減,無復著書之志。惟時作雜記,聊以消閑,《灤陽消夏錄》等四種,皆弄筆遣日者也。”[3]351出于這一創(chuàng)作動機,《閱微草堂筆記》表現(xiàn)出以下幾個特征,一是信筆而就,內(nèi)容駁雜;二是形式隨意,“都無體例”;三是篇幅短小,語言簡潔。
《閱微草堂筆記》五種共計1195則,內(nèi)容豐富駁雜,舉凡官府吏治、道學科舉、家庭倫理、民生疾苦、詩文曲賦、因果報應、奇聞異事、三教九流等,均有所涉獵,體現(xiàn)出了信筆而就的創(chuàng)作特征。
《槐西雜志》卷二記述了一件扶乩趣事:“汪主事康谷言:有在西湖扶乩者,降壇詩曰:‘我游天目還,跨鶴看龍井。夕陽沒半輪,斜照孤飛影。飄然一片云,掠過千峰頂?!醇邦}名,一客竊議曰:‘夕陽半沒,乃是反照,司馬相如所謂凌倒景也。何得云斜照?’乩忽震撼久之,若有怒者,大書曰:‘小兒無禮!’遂不再動。余謂客論殊有理,此仙何太護前,獨不聞古有一字師乎?”[4]212扶乩之事本屬虛誕,借此軼事對所謂的乩仙作了調(diào)侃,意味頗深。
《灤陽續(xù)錄》卷二記述了有關翰林院的幾則軼事,其中一則云:“翰林院堂不啟中門,云啟則掌院不利。癸巳,開四庫全書館,值郡王臨視,司事者啟之。俄而掌院劉文正公、覺羅奉公相繼逝。又門前沙堤中,有土凝結(jié)成丸,倘或誤碎,必損翰林。癸未,雨水沖激,露其一,為兒童擲裂。吳云巖前輩旋歿。又原心亭之西南隅,翰林有父母者,不可設坐,坐則有刑克。陸耳山時為學士,毅然不信,竟丁外艱。至左角門久閉不啟,啟則司事者有譴謫,無人敢試,不知果驗否也。其余部院,亦各有禁忌。如禮部甬道屏門,舊不加搭渡。錢籜石前輩不聽,旋有天壇燈桿之事者,亦往往有應。此必有理存焉,但莫詳其理安在耳。”[5]371紀昀常年供職于翰林院,耳聞許多怪異之事,但究竟是巧合,還是果有應驗,亦難以遽定,只是隨筆記下而已。
《閱微草堂筆記》不僅記載社會異聞,而且記載了許多奇特的自然現(xiàn)象?!度缡俏衣劇肪硪槐阌涊d了中西不同國度類似的異事:“虎坊橋西一宅,南皮張公子畏故居也,今劉云房副憲居之。中有一井,子午二時汲則甘,馀時則否,其理莫明?;蛟唬骸幤鹞缰?,陽生子半,與地氣應也?!辉獨饫?,充滿大地,何他井不與地氣應,此井獨應乎?西士最講格物學,《職方外紀》載其地有水,一日十二潮,與晷漏不差秒忽。有欲窮其理者,構(gòu)廬水側(cè),晝夜測之,迄不能喻,至恚而自沉。此井抑亦是類耳!”[6]93現(xiàn)實中的許多自然現(xiàn)象確實非常奇異,紀昀對此如實記錄,表現(xiàn)出了聞則命筆、信筆而就的特征。
《閱微草堂筆記》形式多樣,敘事、議論、速寫、隨筆,不一而足。從敘事角度來看,或講述自身或他人經(jīng)歷,或記錄友朋故事,或轉(zhuǎn)述他人話語,靈活多變,無拘無束。但有一點值得注意,即無論何種角度,都有事件經(jīng)歷者的真名實姓?!度缡俏衣劇肪硭闹杏幸粍t專門轉(zhuǎn)述他人話語:
道家有太陰煉形法,葬數(shù)百年,期滿則復生。此但有是說,未睹斯事。古以水銀斂者,尸不朽,則鑿然有之。董曲江曰:“凡罪應戮尸者,雖葬多年,尸不朽。呂留良焚骨時,開其棺,貌如生,刃之尚有微血。蓋鬼神留使伏誅也。某人(是曲江之親族,當時舉其字,今忘之矣)時官浙江,奉檄蒞其事,親目擊之。然此類皆不為祟。其為祟者曰僵尸。僵尸有二:其一新死未斂者,忽躍起搏人;其一久葬不腐者,變形如魑魅,夜或出游,逢人即攫?;蛟唬骸调杉创??!茉斠?。夫人死則形神離矣,謂神不附形,安能有知覺運動?謂神仍附形,是復生矣,何又不為人而為妖?且新死尸厥者,并其父母子女或抱持不釋,十指抉入肌骨。使無知,何以能踴躍?使有知,何以一息才絕,即不識其所親?是則殆有邪物憑之,戾氣感之,而非游魂之為變歟!袁子才前輩《新齊諧》載南昌士人行尸夜見其友事,始而祈請,繼而感激,繼而凄戀,繼而忽變形搏噬。謂人之魂善而魄惡,人之魂靈而魄愚,其始來也,一靈不泯,魄附魂以行;其既去也,心事既畢,魂一散而魄滯。魂在則為人也,魂去則非其人也。世之移尸走影,皆魄為之。惟有道之人,為能制魄?!闭Z亦鑿鑿有精理。然管窺之見,終疑其別有故也。[7]167-168
此則主要是轉(zhuǎn)述董曲江話語,且以議論為主,敘事為輔。其間又穿插某人對董曲江所述呂留良事,以及袁枚《新齊諧》中故事。為了說明董曲江話語的真實性,還特別注明某人是董曲江親族,董曲江曾告訴作者某人名字,作者后來忘記了。對于董曲江所述鬼尸之事,作者始終持懷疑態(tài)度
《槐西雜志》卷二記載了一則與作者家族關系十分密切之事:“景城之北,有橫岡坡陀,形家謂余家祖塋之來龍。其地屬姜氏,明末,姜氏妒余族之盛,建真武祠于上,以厭勝之。崇禎壬午,兵燹,余家不絕如線。后祠漸圮,余族乃漸振,祠圮盡而復盛焉。其地今鬻于從侄信夫。時鄉(xiāng)中故老已稀,不知舊事,誤建土神祠于上,又稍稍不靖。余知之,急屬信夫遷去,始安。相地之說,或以為有,或以為無。余謂劉向校書,已列此術為一家,安得謂之全無;但地師所學必不精,又或緣以為奸利,所言尤不足據(jù),不宜溺信之耳。若其鑿然有驗者,固未可誣也?!盵4]208此則為一隨筆,乃作者家族之事,其間還有作者的參與,言之鑿鑿,令人無法質(zhì)疑。
《閱微草堂筆記》的篇幅大都比較短小,超過千字的不多,但語言極其洗練簡潔?!豆猛犞肪矶谝粍t僅有144字,對惡劣民風的揭露卻極為深刻:“天下事,情理而已,然情理有時而互妨。里有姑虐其養(yǎng)媳者,慘酷無人理,遁歸母家。母憐而匿別所,詭云未見,因涉訟。姑以朱老與比鄰,當見其來往,引為證。朱私念言女已歸,則驅(qū)人就死;言女未歸,則助人離婚。疑不能決,乞簽于神。舉筒屢搖,簽不出。奮力再搖,簽乃全出。是神亦不能決也。辛彤甫先生聞之曰:‘神殊憒憒!十歲幼女,而日日加炮烙,恩義絕矣。聽其逃死不為過?!盵8]288這段文字有敘事,有議論,有心理活動描寫,有轉(zhuǎn)述他人評論,言簡意賅,顯示出了高超的語言功力。
紀昀認為小說雖“不入儒家”[9],但亦具備勸懲功能。《灤陽消夏錄自序》指出:“小說稗官,知無關于著述;街談巷議,或有益于勸懲?!盵1]1在《姑妄聽之自序》中又說:“誠不敢妄擬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風教?!盵2]266其門人盛時彥《閱微草堂筆記序》也指出:“其近于正者,于人心世道亦未嘗無所裨歟!”[10]清代許多論者都指出了《閱微草堂筆記》的這一功能,如強望泰稱:“即此一編,反觀內(nèi)鏡,可以為孝子悌弟,可以為義夫節(jié)婦,可以為仁人端士,可以為忠臣良吏,下之亦不失為謹身寡過,無災無害之幸民?!盵11]
紀昀在《閱微草堂筆記》中講述了大量具有勸懲寓意的故事,其勸懲的內(nèi)容直指社會的種種弊端,尤其是對宋代理學的譏諷值得關注?!稙搓栂匿洝肪砣浭隽艘晃黄媾拥妮W聞:“明崇禎末,孟村有巨盜肆掠,見一女有色,并其父母縶之。女不受污,則縛其父母加炮烙。父母并呼號慘切,命女從賊。女請縱父母去,乃肯從。賊知其紿己,必先使受污而后釋。女遂奮擲批賊頰,與父母俱死,棄尸于野。后賊與官兵格斗,馬至尸側(cè),辟易不肯前,遂陷淖就擒。女亦有靈矣,惜其名氏不可考?!泵鎸ΡI賊的淫威,這位女子處于兩難的選擇。如果要保全自己的貞操,不僅自己會遭毒手,父母也難幸免。最終這位女子還是寧死不屈,父母同時罹難。盡管賊人受到了應有的懲罰,但此事仍引起不少議論。有人指出:“女子在室,從父母之命者也。父母命之從賊矣,成一己之名,坐視父母之慘酷,女似過忍。”也有人說:“命有治亂,從賊不可與許嫁比。父母命為倡,亦為倡乎?女似無罪?!盵12]按照儒家的倫理觀念,女子婚嫁應服從父母之命,然而此事并非正?;榧?,而是賊人奸淫。父母面對死亡威脅,勸女兒從賊,女兒為保持貞操,沒有服從父母之命。父母之命與女子貞操,都是儒家強調(diào)的倫理觀念,二者只能擇其一。女子視貞操重于生命,對儒家的倫理道德觀念提出了質(zhì)疑,值得人們深思。
《如是我聞》卷四講述了立意與此相似的一件事,一位老媼去醫(yī)生處買墮胎藥,醫(yī)生嚴詞拒絕。半年后,這位醫(yī)生夢中被冥司所拘,說有人控訴他殺人。只見一披發(fā)女子哭訴醫(yī)生不賣給她墮胎藥。醫(yī)生辯解道,“藥以活人,豈敢殺人以漁利!汝自以奸敗,于我何尤?”女子反駁道:“我乞藥時,孕未成形,倘得墮之,我可不死。是破一無知之血塊,而全一待盡之命也。既不得藥,不能不產(chǎn),以致子遭扼殺,受諸痛苦,我亦見逼而就縊。是汝欲全一命,反戕兩命矣?!壁す俑袊@道:“汝之所言,酌乎事勢;彼所執(zhí)者,則理也。宋以來,固執(zhí)一理而不揆事勢之利害者,獨此人也哉?”于是拒絕了女子的訴訟,將醫(yī)生放回。[7]150表面看來,作者似乎贊成醫(yī)生的做法,但實際上借冥官之語諷刺了宋代理學的迂腐固執(zhí)。
某些恪守禮教者自以為堅守道德戒律,庶不知因此卻害人害己?!豆猛犞肪矶D(zhuǎn)述了伊松林舍人所講述的一件事:“有趙延洪者,性伉直,嫉惡至嚴,每面責人過,無所避忌。偶見鄰婦與少年語,遽告其夫。夫偵之有跡,因伺其私會駢斬之,攜首鳴官。官已依律勿論矣。越半載,趙忽發(fā)狂自撾,作鄰婦語,與索命,竟嚙斷其舌死?!奔o昀對此議論道:“夫蕩婦逾閑,誠為有罪。然惟其親屬得執(zhí)之,惟其夫得殺之,非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者也。且所失者一身之名節(jié),所玷者一家之門戶,亦非神奸巨蠹,弱肉強食,虐焰橫煽,沉冤莫雪,使人人公憤者也。律以隱惡揚善之義,即轉(zhuǎn)語他人,已傷盛德。倘伯仁由我而死,尚不免罪有所歸;況直告其夫,是誠何意,豈非激以必殺哉!游魂為厲,固不為無詞。觀事經(jīng)半載,始得取償,其必得請于神,乃奉行天罰矣。然則以訐為直,固非忠厚之道,抑亦非養(yǎng)福之道也?!盵8]296紀昀認為,女子違反禮教乃一己之事,與亂臣賊子、神奸巨蠹有本質(zhì)不同。作為事外之人應當隱惡揚善,更不應告知其夫,否則必受報應。表明了紀昀比較通達的禮教觀念。
紀昀對賣官鬻爵之風頗為不滿,《如是我聞》卷一講述了這樣一件事:“南皮令居公鋐,在州縣幕二十年,練習案牘,聘幣無虛歲。擁資既厚,乃援例得官,以為駕輕車就熟路也。比蒞任,乃憒憒如木雞;兩造爭端,輒面赧語澀,不能出一字;見上官,進退應對,無不顛倒。越歲馀,遂以才力不及劾。解組之日,夢蓬首垢面人長揖曰:‘君已罷官,吾從此別矣?!羧惑@醒,覺心境頓開。貧無歸計,復理舊業(yè),則精明果決,又判斷如流矣。所見者其夙冤耶?抑即昌黎所送之窮鬼耶?”[6]97這位南皮令作為幕僚處理公務非常干練,買官之后卻一竅不通,巧妙委婉地諷刺了買官者的可笑。
官場腐敗,自古皆然?!稙搓柪m(xù)錄》卷二記述了一件貪官遭報應之事,某官歸里,怡然自得,惟以無嗣為憂。晚年得一子,視若掌上之珠。此子患痘甚危,這位官員前往嶗山求道士救治。道士笑曰:“賢郎尚有多少事未了,那能便死!”“后其子冶游驕縱,竟破其家”。作者議論說:“蕭然寒士,作令不過十年,而宦橐逾數(shù)萬。毋乃致富之道有不可知者在乎?”[5]316《槐西雜志》卷三有一則故事將兩個衙吏做了比較,一位叫王瑾的刑房吏,受賄后要免掉一殺人罪。他剛要動筆,紙忽然飛到房屋承塵上,旋舞不下,他馬上領悟到這是冥冥之中有鬼神在警示自己,從此再不敢徇私枉法,后一生溫飽,以老壽終。另一位官吏經(jīng)常受賄作弊,一生雖無災禍,但死后其三個女兒皆為娼。[13]兩則故事都以因果報應觀念揭露了官吏貪污受賄的丑行。
不僅懲惡,而且揚善,《灤陽消夏錄》卷四記載了一則善有善報的故事:
獻縣史某,佚其名,為人不拘小節(jié),而落落有直氣,視齷齪者蔑如也。偶從博場歸,見村民夫婦子母相抱泣。其鄰人曰:“為欠豪家債,鬻婦以償。夫婦故相得,子又未離乳,當棄之去,故悲耳?!笔穯枺骸八穾缀??”曰“三十金?!薄八鲙缀??”曰:“五十金,與人為妾?!眴枺骸翱哨H乎?”曰:“券甫成,金尚未付,何不可贖!”即出博場所得七十金授之,曰:“三十金償債,四十金持以謀生,勿再鬻也?!狈驄D德史甚,烹雞留飲。酒酣,夫抱兒出,以目示婦,意令薦枕以報。婦頷之,語稍狎。史正色曰:“史某半世為盜,半世為捕役,殺人曾不眨眼。若危急中污人婦女,則實不能為?!憋嬥⒂?,掉臂徑去,不更一言。[14]
如到此結(jié)束,顯然是一則褒揚豪俠的故事。但作者并未就此止筆,又繼續(xù)寫道:“半月后,所居村夜火。時秋獲方畢,家家屋上屋下,柴草皆滿,茅檐秫籬,斯須四面皆烈焰,度不能出,與妻子暝坐待死?;秀甭勎萆线b呼曰:‘東岳有急牒,史某一家并除名?!谷挥新?,后壁半圮。乃左挈妻,右抱子,一躍而出,若有翼之者?;鹣ê?,計一村之中,爇死者九。鄰里皆合掌曰:‘昨尚竊笑汝癡,不意七十金乃贖三命。’余謂此事見佑于司命,捐金之功十之四,拒色之功十之六?!比绻f前半部分尚屬可能,后半部分顯然出于虛構(gòu)。作者正是借此達到勸善之目的。
《閱微草堂筆記》的素材多來源于傳聞,《槐西雜志自序》云:“緣是友朋聚集,多以異聞相告。”[15]《姑妄聽之自序》云:“時拈紙墨,追錄舊聞?!盵2]266《灤陽續(xù)錄自序》又云:“時有異聞,偶題片紙;或忽憶舊事,擬補前編?!盵3]351可以看出,紀昀認為小說具有增廣見聞的功能。《閱微草堂筆記》記述了許多奇聞異說、自然現(xiàn)象、社會傳聞,不一而足?!豆猛犞肪硪挥涊d了珍貴的漳州水晶:“漳州產(chǎn)水晶,云五色皆備,然赤者未嘗見,故所貴惟紫。別有所謂金晶者,與黃晶迥殊,最不易得;或偶得之,亦大如豇豆,如瓜種止矣。惟海澄公家有一三足蟾,可為扇墜,視之如精金溶液,洞徹空明,為稀有之寶。楊制府景素官汀漳龍道時,嘗為余言,然亦相傳如是,未目睹也。姑錄之以廣異聞?!盵16]
作者受到乾隆時期學術風氣的影響,重視考證,對異聞傳說也不例外?!度缡俏衣劇肪硭挠浭鲆粍t異聞:“里有古氏,業(yè)屠牛,所殺不可縷述。后古叟目雙瞽。古嫗臨歿時,肌膚潰烈,痛苦萬狀,自言冥司仿屠牛之法宰割我。呼號月馀乃終。侍姬之母沈媼,親睹其事。殺業(yè)至重,牛有功于稼穡,殺之業(yè)尤重?!囤は橛洝份d晉庾紹之事,已有‘宜勤精進,不可殺生;若不能都斷,可勿宰?!Z,此牛戒之最古者?!缎抑尽份d夜叉與人雜居則疫生,惟避不食牛人。《酉陽雜俎》亦載之。今不食牛人,遇疫實不傳染,小說固非盡無據(jù)也。”[7]154《冥祥記》《宣室志》《酉陽雜俎》等皆為宋之前志怪小說,作者引錄以證小說所言有一定根據(jù),表明了小說亦言之有據(jù)的觀念。
紀昀曾謫戍烏魯木齊三年,荒漠邊遠之地異聞尤多,《閱微草堂筆記》作了大量記述?!痘蔽麟s志》卷四講述了一件關于菌類有毒的故事,一人欲買新菌,身旁一老翁對賣菌者大聲呵斥道:“渠尚有數(shù)任官,汝何敢為此!”賣菌者逡巡而去。后來,聽說有人因食菌而死?!百u者后亦不再見,疑為鬼求代也?!弊髡呃^而作了一番考證:“《呂氏春秋》稱味之美者越駱之菌,本無毒,其毒皆蛇虺之故,中者使人笑不止。陳仁玉《菌譜》載水調(diào)苦茗白礬解毒法,張華《博物志》、陶弘景《名醫(yī)別錄》并載地漿解毒法,蓋以此也?!盵17]可見小說家言亦未必都是荒誕無稽之談。
作為《四庫全書》的總編纂,紀昀不僅本人喜愛撰寫筆記小說,而且對歷代文言小說極為熟稔,對許多作家、小說家都有較為中肯的評論。他在《姑妄聽之自序》中稱:“緬昔作者,如王仲任、應仲遠,引經(jīng)據(jù)古,博辨宏通;陶淵明、劉敬叔、劉義慶,簡澹數(shù)言,自然妙遠。誠不敢妄擬前修,然大旨期不乖于風教。若懷挾恩怨,顛倒是非,如魏泰、陳善之所為,則自信無是矣?!盵2]266寥寥數(shù)語,涉及到了東漢至明代的七位文人,通過對這七位文人作品的評論,表明了紀昀對文言小說性質(zhì)的理解和把握,即崇實黜虛、自然質(zhì)樸、秉持公心、利于教化。
王仲任即王充(27-約97),字仲任,著有《譏俗》《政務》《養(yǎng)性》《論衡》等,只有《論衡》留存至今。東漢初年,名家眾多,王充特別推崇桓譚,《論衡·超奇》篇說:“(桓譚)又作《新論》,論世間事,辨照然否,虛妄之言,偽飾之辭,莫不證定?!盵18]608-609《定賢》篇曰:“觀文之是非,不顧作之所起,世間為文者眾矣,是非不分,然否不定,桓君山論之,可謂得實矣。論文以察實,則君山漢之賢人也?!盵18]1122受桓譚的影響,王充竭力反對神學迷信、俗說虛妄,《論衡·對作》曰:“故《論衡》者,所以銓輕重之言,立真?zhèn)沃?,非茍調(diào)文飾詞,為奇?zhèn)ブ^也。其本皆起人間有非,故盡思極心,以譏世俗?!盵18]1179這正是他撰寫《論衡》的主旨。
應仲遠即應劭(約153-196),字仲瑗(按《劉寬碑陰故吏名》作仲援、仲遠皆誤),應劭博學多識,著作甚多,現(xiàn)存《漢官儀》《風俗通義》等?!讹L俗通義》又稱《風俗通》,原為三十卷,今存十卷,《隋書·經(jīng)籍志》“雜家”類著錄。全書包羅廣泛,舉凡社會生活之方方面面皆有涉及,而以考釋名物、時俗為主。其用意在于辯風正俗,觀微察隱,于隱惡揚善之中,寓責備求全之義,于人倫臧否之際,寄淳厚民風之愿。該書因事立論,文辭清辨,敘述簡明,可稱得上是一部小百科全書。從以上著述來看,王充、應劭兩人并不是小說家,紀昀之所以對兩人大加贊賞,就是因為他們兩人博學多識、崇實黜虛,而這也正是紀昀對小說性質(zhì)的認定。
陶淵明(約365-427),字元亮,東晉著名詩人,著有《搜神后記》十卷。該書在魏晉南北朝的志怪群書中頗具特色,神仙之事較多,語言清新雅潔。《四庫總目提要》子部小說家著錄,稱其:“文詞古雅,非唐以后人所能?!盵19]1208劉敬叔(?-約468),著有《異苑》十卷,書中有大量的巫術方術、自然現(xiàn)象、神靈征兆、物具人性等,文筆清新簡練?!端膸炜偰刻嵋纷硬啃≌f家著錄,稱“其詞旨簡澹,無小說家猥瑣之習,斷非六朝以后所能作”[19]1208。劉義慶(403-444),南朝宋著名文學家,自幼才華出眾,愛好文學,著有《世說新語》《幽明錄》等。《世說新語》是志人小說的代表作,其語言精練含蓄,雋永傳神。明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說:“讀其語言,晉人面目氣韻恍忽生動,而簡約玄澹,其致不窮,古今絕唱也?!盵20]《四庫總目提要》子部小說家著錄,稱其“上起后漢,下迄東晉,皆軼事瑣語,足為談助”[19]1182?!队拿麂洝贰端鍟そ?jīng)籍志》“雜傳”類著錄20卷,原書久已失傳,魯迅《古小說鉤沉》輯錄佚文 260多條。該書文字質(zhì)樸、篇章短小。紀昀為《四庫總目提要》的總編纂,應當說上述評價代表了紀昀的觀點,從中不難看出他認為小說應當自然質(zhì)樸、清新簡澹。
魏泰,北宋士人,生卒年不詳。字道輔,襄陽人。出身世族。姐魏氏是北宋著名女詞人,封道國夫人;姐夫曾布官至丞相。從小好逞強行霸,嘗于試院中毆打考官幾死,因此不得錄取。后博覽群書,但不思仕進。性詼諧,尤好談朝野趣聞。善辯,與人談笑,莫有能擋其詞鋒者?;兆诔缬^年間(1102-1110),大臣章惇贊其才,欲任以職事,辭不就。晚年居家,橫行鄉(xiāng)里,邑人深為不滿。著有《臨漢隱居集》二十卷、《臨漢隱居詩話》一卷、《東軒筆錄》十五卷,傳于世?!稏|軒筆錄》約三百條,晁公武《郡齋讀書志》“子部小說家”、《宋史·藝文志》“小說”類、《四庫全書》“子部小說”類著錄。該書成于元祐九年(1094),為魏泰早年之作?!犊S讀書志》稱魏泰“為人無行而有口,頗為鄉(xiāng)里患苦。元祐中,紀其少時公卿間所聞,成此編。其所是非多不可。心喜章惇,數(shù)稱其長,則大概已可見。又多妄誕,姑舉其一。如謂王沂公登甲科,劉子儀為翰林學士,嘗戲之。按沂公登科,雖在子儀后四年,其入翰林,沂公反在子儀前七年。沂公咸平五年登科,子儀天禧二年始除學士,蓋相去二十年,其謬至此”。[21]《四庫總目提要》亦云:“喜偽作他人著書,如《志怪集》、《括異志》、《倦游錄》,盡假名武人張師正。又不能自抑,作《東軒筆錄》,用私喜怒誣釁前人。……心喜章惇,數(shù)稱其長。……又摘王曾登甲科,劉翚為翰林學士相戲事,歲月差舛,相去幾二十年。則泰是書,宋人無不詆諆之,而流傳至今,則以其書自報復恩怨以外,所記雜事亦多可采錄也?!盵19]1193
陳善(約1147年前后在世)字子兼,一字敬甫,號秋塘,福建羅源人。宋高宗紹興三十年(1160)進士,官至太學錄。有《捫虱新話》十五卷,《宋史·藝文志》“小說”類著錄八卷,《四庫總目》入雜家類存目,作十五卷。該書對王安石、蔡京等人竭力推崇,而對歐陽修、蘇軾父子多有微詞。紀昀嚴厲批評魏泰、陳善兩人的著述“懷挾恩怨,顛倒是非”,可以看出紀昀認為小說當秉持公正,利于教化,絕不能將小說當做攻擊他人的工具。
紀昀門人盛時彥《姑妄聽之跋》曾引紀昀批評《聊齋志異》語,認為《聊齋志異》“一書而兼二體”,“燕昵之詞,媟狎之態(tài),細微曲折,摹繪如生。使出自言,似無此理;使出作者代言,則何以聞見之。”[22]這段批評實際上表明了紀昀對小說性質(zhì)的認識,即小說只能如實記錄自己的所見所聞,不可有虛構(gòu)描寫。清人鄭開禧道光十五年(1835)《閱微草堂筆記序》云:“河間紀文達公,久在館閣,鴻文巨制,稱一代手筆?;蜓怨苍溨C,嬉笑怒罵,皆成文章。今觀公所著筆記,詞意忠厚,體例謹嚴,而大旨悉歸勸懲,殆所謂是非不謬于圣人者歟?雖小說,猶正史也。公自云:‘不顛倒是非如《碧云騢》,不懷挾恩怨如《周秦行紀》,不描摹才子佳人如《會真記》,不繪畫橫陳如《秘辛》,冀不見擯于君子。’蓋猶公之謙詞耳?!盵23]可以說這既是對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的肯定,也是對紀昀小說觀的概括。
紀昀認為小說應當重視勸懲,忠厚公正,如實記述,少加渲染,這一小說觀決定了其小說創(chuàng)作的基本格調(diào),即質(zhì)樸無華而文學色彩稍為欠缺,在中國小說理論史上自有其一定的代表性。
[1]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自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2]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自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3]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續(xù)錄自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4]紀昀.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卷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5]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續(xù)錄卷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6]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卷一)[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7]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如是我聞卷四)[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8]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卷二)[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
[9]紀昀.閱微草堂筆記(閱微草堂筆記題辭)[G]∥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179.
[10]盛時彥.閱微草堂筆記序[G]∥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182.
[11]強望泰.閱微草堂筆記五種擷抄序[G]∥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185.
[12]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卷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36.
[13]紀昀.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卷三)[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30.
[14]紀昀.閱微草堂筆記(灤陽消夏錄卷四)[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47.
[15]紀昀.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自序)[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171.
[16]紀昀.閱微草堂筆記(姑妄聽之卷一)[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68.
[17]紀昀.閱微草堂筆記(槐西雜志卷四)[M].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5:248.
[18]王充.論衡[M].北京:中華書局,1990.
[19]紀昀,等.四庫全書總目提要[M].北京:中華書局,1965.
[20]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九流緒論[M].上海:上海書店,2001:285.
[21]晁公武.郡齋讀書志[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587.
[22]盛時彥.《姑妄聽之跋》[M].清嘉慶二十一年北平盛氏重刊本.
[23]鄭開禧.閱微草堂筆記序[G]∥丁錫根.中國歷代小說序跋集.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6:18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