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光裕是我曾經(jīng)的老板,如今深陷囫圇?,F(xiàn)在,上帝的回歸上帝,撒旦的還于撒旦。印象中的黃光裕在這個失眠的黎明,輕輕回到腦海中,并逐漸清晰起來。
他沉默地觀察
猶如一只黑暗中的獵豹
十年前一個春天的早晨,位于北京東北四環(huán)霄云路鵬潤大廈28摟那個寬大的辦公室。24歲的我?guī)е啔v,惴惴不安地推開門。
辦公室非常豪華,足有兩百多平米,鋪著厚厚的地毯,踩上去感覺腿軟。黃光裕坐在紫檀紅木的巨大的辦公桌后面,一言不發(fā)。背后是巨大的書架,稀稀拉拉放著幾個文件夾,書架上面一塊大匾,據(jù)說是啟功手書的四個遒勁的大字——商者無域!
他沉默地觀察,猶如一只獵豹在黑暗中蟄伏,這種觀察人與事物的方式成為黃光裕的特色。他等待商機,在等待的過程中思考、分析、判斷、論證,當時機成熟時就毫不猶豫地縱身一躍,并直沖要害。
我心里清楚,我能得到鵬潤(中國)投資培訓部部長的職位,先前那些過關(guān)斬將完全可以忽略,關(guān)鍵就在于這位老板的首肯。
他抬了一下眼皮,只說了一個字“坐”。沒有微笑,沒有熱情,疲懶的語調(diào)中卻擁有無限的自信和毋庸置疑的權(quán)威。
那天是怎么開始的我想不起來,我一直在說,語速很慢,態(tài)度誠懇自信。我做過什么,能做什么,優(yōu)點是什么,缺點是什么……黃光裕一直沉默,躺在靠背椅上,單手支著下頜,冷冷地觀察著我,我感覺自己都要被看透了。
我強調(diào)弱點是沒有在大集團工作過,但經(jīng)驗是經(jīng)驗,關(guān)鍵是優(yōu)秀的職業(yè)經(jīng)理人靠的是思路想法、學習力、行動力、澎湃的激情以及由此帶來的對下屬的影響力。我甚至說擔任這個職務后如何進行組織架構(gòu)、崗位設置以及與工作流程的建設,從宏觀架構(gòu)到微觀工具表格,我盡量做到觀點鮮明,思路清晰。這一段表述,我整整說了二十分鐘,期間,黃光裕只是偶爾拋出一兩個話題。
我忽略了,我太年輕、太嫩,幾百份簡歷,憑什么選我?黃光裕果然將這個問題拋過來,然后冷冷地注視著我。我沉默了一會兒:“黃總,我知道這確實是我的不足?!彼廊灰谎圆话l(fā)。
我使出了殺手锏,說:“也許有人比我更合適這個職位,但我只希望您能給我一個機會,不要匆忙在這十幾分鐘時間里對我進行判斷。我不要求工資多少,只要能跟隨您工作的機會。我和鵬潤一樣年輕,希望能和企業(yè)一起發(fā)展、成長。您可以在這個崗位再聘一個人,我們分別工作,對我算是試用,這期間我不要工資,白干活。兩個月后您再對我和他進行甄別和選擇。那時您再認為我不行,那確實是我能力不夠,我走;您感覺行,我再留下來?!?/p>
黃光裕笑了,我看見他的酒窩以及潔白的牙齒。突然,黃光裕站起來,向我伸出右手,說了一句令我至今難忘的話:“孫部長,你準備準備,下周一準時入職報到?!?/p>
出門時,黃光裕還是坐在他的椅子上,我回頭看了他一眼,他始終微笑著目送我,目光接觸時,他沖我點了一下頭。辦公室外還有七八個等著面試的人,秘書問我,黃總怎么跟你談了這么久,他的面試很少有超過十分鐘的,很多人在他霸道的注視下都崩潰了。
絕對的忠心和服從是
黃光裕特有的考察方式
國美的黃金幾年,我參與并見證了。
那段時間黃光裕很忙,年度計劃中國美要上市,第一次籌劃失敗,當時正在做第二次沖刺,每晚我加班到十點多,他辦公室的燈還亮著。
黃光裕目標明確,行動非常敏捷,任何時候你都看不到他在辦公室里轉(zhuǎn)悠,見到他走出來,就是上廁所,步履匆忙,一臉沉思。有時候覺得他很孤獨,經(jīng)常一個人在辦公室沉思,“TO BE OR NOT TO BE”,當初如果能多做點哈姆雷特式的思考,就不至于今天的結(jié)局。他的思考和人生的終極精神無關(guān),雖然他是天主教徒,思考最多的卻是“商者無域”。
黃光裕從不去別人的辦公室和工位,找你談事自有他的秘書去招呼,任何人找他,都需要和董事會辦公室的秘書先約時間。
一次上洗手間,隔壁傳來黃光裕打電話的聲音:“嗯,哥,行??梢?,沒問題。哥,我給你安排車吧,讓司機去接你。成,謝謝哥啊。我知道,我知道,理解,理解。嗯,明白,明白。好的,哥,一定一定,我記著呢……”
時過境遷,但他接電話的語氣讓我記憶深刻,原來,人人敬畏的黃光裕也有敬畏的人。牛逼的人永遠知道在誰面前卑謙,在誰面前高傲;在什么時候卑謙,什么時候高傲。而那幫傻子們是永遠悟不出這個道理的,他們常常理解反了。
當時有個哥們比我晚進公司一個星期,一米八五,前國家拳擊隊隊員,是黃光裕的司機兼保鏢。我清晰地記得他的工資,每個月1500元,還不如國美門店組長的收入,卻是整天貼身在黃光裕身邊的人。
這哥們常找我發(fā)牢騷。干了三個月離開公司。他受不了,每天不僅要接送黃光裕,沒有周六日,還要隨叫隨到,有時甚至要在黃光裕辦公室外等到深夜。黃光裕給他了一臺電腦,他還需要坐在電腦前,一眼不眨地幫黃光??粗墒星€圖。哥們最終在崩潰之前,選擇了離開。
黃光裕用人是有策略的,越是親近,越想委以重任的人,他就越是要打擊你,看你態(tài)度如何,有無怨言。
態(tài)度是成就事業(yè)最根本的東西,黃光裕對此深信不疑。
后來國美電器的核心人物陳云峰,當時是營銷中心的總經(jīng)理,不知道什么原因,突然坐了很久的冷板凳,再之后被委以重任,去上海分部做了總經(jīng)理,一年后被宣回總部。
陳云峰聰明,口才好,思維開闊、妙語連珠,被譽為“國美第一嘴”,他從天津分部一個店長做起,期間幾起幾落。黃光裕好像不怎么喜歡口才好,過于外向的人,他喜歡那些沉默的人。有一次他笑著評價陳云峰“有點油嘴滑舌”,是那種領(lǐng)導調(diào)侃下級的方式,在場的人聽完都笑了。
跟隨黃光裕的自始至終都是那幾個人,不管是何炬還是李俊濤,哪個不曾幾上幾下。黃光裕的性格不喜歡褒獎人,喜歡打壓,受得了的就會彈起來,受不了的就壓爆了。打壓下去之后,黃光裕會繼續(xù)關(guān)注,看你是否有怨言,是否衷心,這是黃光裕特有的考察方式,他要求的是絕對的忠心和服從。endprint
我擔心的事情果然發(fā)生了
他有些不悅
在鵬潤工作一段時間后,我有了一些小成就,魏秋立對行政部長感慨過:孫部長有激情、有熱情、有思路、有想法,行動敏捷,不僅能做培訓體系的開發(fā)和管理,還能自己設計課題講課,是個寶啊?!边@話是行政部長后來告訴我的,當時我很激動,畢竟工作得到了認可。
那時候,我每天充滿了激情和夢想,選案例、找故事、找分析點、聯(lián)系企業(yè)自身,甚至要想好如何開場,如何破冰。當時,我提出我要解決的是企業(yè)四個問題:培訓什么?誰來培訓?培訓了沒有?培訓的怎么樣?而這四個問題,涉及到培訓管理的方方面面,包括行政體系,組織構(gòu)架,考核方式,跟帶著方方面面的權(quán)重設置,工具表格的運用。
培訓的反響很好,很難想象,這么大一個企業(yè),在我到來之前竟然沒有組織過一次像模像樣的正規(guī)培訓,一切都是業(yè)務為大。
一段時間后,魏秋立找我談話,說黃總有想法讓我去國美籌建培訓中心,以后從集團下去,就具體負責國美的培訓業(yè)務。接著她說出了自己的顧慮,她感覺我有熱情和激情,但畢竟閱歷經(jīng)驗太少,鋒芒太露,又是新人,下去后和那些大員很難溝通,難免死在那里。
魏秋立的考慮也正是我的顧慮。一夜又一夜的輾轉(zhuǎn)難眠之后,我對魏秋立說:“魏總,我要見黃總?!蔽呵锪⒄f:“好,我給你爭取?!?/p>
一爭取就是兩個星期,那段時間,黃光裕一直不在總部,眼看著去國美的時間就要到了,我在廁所和黃光裕偶遇了。
我感覺自己必須沖破障礙,和黃光裕好好談談。“黃總”,他一愣,因為我招呼的是“黃總”而不是“黃總好”,那就說明我有話要說。果然他側(cè)過身問:“有事?”
我說,黃總,您剛回來,本不該在這個時候打擾您,但是后天我就要去國美任職了,能不能您抽五分鐘時間給我,有一些想法必須和您溝通。
黃光裕笑了笑說:“10分鐘后你去我辦公室?!?/p>
我迅速回到座位,整理了一下思緒,接著和魏秋立匯報了這一情況,她叮囑我說,想好自己該說什么,一定要談好。
10分鐘后,我走進了黃光裕的辦公室,他在抽煙。這次黃光裕很熱情,說:“孫經(jīng)理,你坐?!彼拔覍O經(jīng)理,而不是孫部長,這讓我記憶深刻。“有什么要說的,你放開了說,我給你10分鐘時間?!彼χ粗遥颐靼?,他的微笑其實是對我的鼓勵。
黃光裕在別人談話的時候,如果對你的談話有興趣,他會不說話,如果感覺不對路,他會打斷你,不會讓你繼續(xù)說下去。
我繼續(xù)說:“目前國美沒有培訓部,局面是誰造成的?各個中心的老總。他們各管自己的一攤,沒有協(xié)調(diào)和組織。如果我下去,我的級別比他們低半級,事事向他們請示,我根本拉不動這個體系。”
我擔心的事情發(fā)生了,黃光裕有點不悅,表情寫在臉上,我猜他的意思:按你這么說,想升官唄。
我沒有理會,“我下去籌建培訓部也好,成立培訓中心也罷,都需要一個支持。我希望我能兼職下去,行政崗位還在投資,還是國美上級公司的培訓部部長而不是國美的培訓部經(jīng)理,那樣我和各個中心老總關(guān)于培訓的整體設計與考核方案的交流與對話就是溝通而不是請示,魏總也方便支持我的工作。我需要一個舞臺也需要一個支點,黃總,如果能這樣,我深信半年之后國美的培訓狀況能有大的改觀;如果不能,我還是會尊重你的安排和思路,努力去做。我是新人,難度系數(shù)可能會非常大?!?/p>
這次,黃光裕思考了一下,說:“孫部長,你回去暫緩一個星期下去吧,把你的思路也跟魏總談一談。我們會重新考慮你的任命?!?/p>
一個星期后,任命通知發(fā)下了:魏秋立兼國美電器行政中心總經(jīng)理、王小紅兼人資部經(jīng)理、郭紅梅兼行政辦公室主任、孫家勛兼培訓監(jiān)察中心經(jīng)理。
“我永遠也不能全身而退”
年底,總經(jīng)理大會。
那次會開了三天,前兩天黃光裕一直列席,沉默聆聽,秘書一直在打字。各總經(jīng)理把業(yè)績做成幻燈片,一一闡述,并上報來年的計劃預算,努力展現(xiàn)自己。黃光裕不臧否一字,會議結(jié)束離開會場,步履迅速而矯健,偶爾和鵬潤的同事、魏秋立以及他妹妹說說話,少見到他和個別總經(jīng)理單獨溝通。
最后那晚,我們搞了一臺晚會。黃光裕坐在下面,笑得很燦爛,一直在喝酒,臉紅紅的。大家希望他說幾句,他也就上去了。
“你們今天都很開心,我也算開心,但是你們誰想過我的負擔有多重,壓力有多大?你們每時每刻都可以從國美全身而退,而我呢?我永遠也退不了,退了也不能全身而退?!?/p>
黃光裕長嘆:“你們這幾天的表現(xiàn)我都看在眼里,別以為我不說話就是好糊弄,你們那點小九九我心知肚明。別看你們喊我黃總,你們心里怎么埋怨甚至詛咒我的話,我心里跟明鏡一樣?!?/p>
臺下的總經(jīng)理面面相覷,個別的面無表情如石胎木塑。
黃光裕喝高了,也許是有意喝高。他臉帶著譏誚的笑容繼續(xù)說:“你們現(xiàn)在翻翻口袋,哪個人口袋的錢不比我的多,我的口袋空空如也。錢從哪兒來?不要以為你們做了什么我不知道,有幾個人能站出來拍拍自己的胸脯說:‘黃總,我的口袋是干凈的?!?/p>
“你們其實都比我強,你們老婆孩子一家人和和美美,而我有什么?我個人的錢在哪里?都是你們的,都是國美的,都是社會的,我就是一個表面風光的人,你們在座的有幾個能理解我心中的苦?”
說完,他徑直從臺上走下去。
黃光裕在某些方面確實太霸道、太專橫,對待下屬很少有人文關(guān)懷,說話一針見血,這也造成很多有個性的人離他而去。之前的分公司總經(jīng)理,至今還在的據(jù)我所知只有孫一丁和鐘殿理。
企業(yè)文化說到底就是老板的文化。黃光裕的性格及思維方式,直接導致了國美的企業(yè)文化缺陷——崇尚商業(yè)信息,摒棄人文價值。當然,這也與國美的企業(yè)和產(chǎn)業(yè)特點有關(guān)。連鎖企業(yè),它的文化特色就應該重點體現(xiàn)在紀律、制度上,強調(diào)的是速度和服從。
回國后,我曾經(jīng)數(shù)次被獵頭推薦應聘萬達學院總經(jīng)理一職。作為應聘者,我過五關(guān)斬六將,最后卻被資本新貴高高在上的不羈的混不吝所激怒。我感悟到黃光裕面對的問題不是他一個人的問題,而是一代人的問題,是這個民族、時代所面臨的同質(zhì)問題。
我至今仍常想起黃光裕面試我的場景,以及他的工作作風對我的影響。他以獨立特行的方式,看重態(tài)度和能力,不以出身論英雄,給了我一次很好的機會。
讓我值得欣慰的是,昔日我主持并創(chuàng)辦的培訓監(jiān)察中心,現(xiàn)已發(fā)展成長為國美大學。
黃光裕是天主教徒,不可能沒有深刻的懺悔精神。幾年后他從獄中走出重掌國美也不過四十多歲,祝福他!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