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云爾
【一】說一聲對不起
下雨的時候,我,喜歡站在雨里。
佇立在雨里的事物,大都一動也不動,一副極其虔誠的樣子。
譬如那些樹木,沒有絲毫喧嘩,甚至連呼吸也似乎停止了,只有雨打在枝條上引起的輕微顫動,只有雨打在樹葉上發(fā)出的撲啦撲啦的聲音。
那些樹木似乎忘記了自己的存在。
那些樹木把自己完完全全交給了這場從天而降的雨。
站在雨里,我卻無法做到這一點。因為擔(dān)憂雨水過于密集,將頭發(fā)打濕,便將隨身攜帶的雨傘撐開來。因為畏懼雨水的冰涼深深刺激裸露在外的肌膚,便豎起大衣的領(lǐng)子,拉攏敞開的衣襟,嚴嚴實實地將自己包裹。因為害怕雙腳在泥濘里陷得太深,我輪換地,一會兒將根須一樣的右腳拔出來,一會兒將根須一樣的左腳拔出來……
當(dāng)雨停歇下來的時候,瞧瞧那些樹木吧,更加青翠,更加繁盛,綻放開來的花朵像陽光一樣炫目。自慚形穢,在這場持續(xù)已久的雨里,我竟然什么也沒有改變。
當(dāng)樹木將花朵高高舉起,表達內(nèi)心的感激時,我只能低垂著頭,說一聲:對不起。
【二】春雨和火柴
一場短暫的春雨。一根小巧得讓人心生憐愛的火柴。
我不知道將一場春雨比喻為一根火柴是否貼切。
在某個春天的早晨,它輕輕地從大地上擦身而過,“哧啦”一聲后,幾乎每一個角落,迅即騰起了綠色的火苗——那些越來越旺盛的草木,將熊熊燃燒一個春天和一個夏天,直至化為秋天的灰燼。
從那個早晨開始,我發(fā)現(xiàn)自己不可逆轉(zhuǎn)地燃燒起來,我的四肢疲軟無力,我的臉頰滾燙得嚇人——如果有一棵樹佇立在窗前凝望,一定將我當(dāng)作一株枝繁葉茂的桃樹來看待,我火焰一樣灼熱的花朵,一定引起它深深的妒忌與羨慕。
但是,在醫(yī)生的典籍與經(jīng)驗里,這是一場大面積的疾病,正一點點地吞噬著、占據(jù)著健康的肌體。任憑怎樣,我卻無法將一場春雨與令人色變的疾病等同起來。
是啊,一場春雨怎么會是一場肆虐的流行性感冒呢?
只是從此之后,我再也快樂不起來,內(nèi)心悒郁得仿佛壓墜著一塊巨大的石頭——是否意味著這是一場曠日持久且越來越沉重的燃燒呢?
現(xiàn)在,當(dāng)我試圖對這場春雨進行描述, 并且試圖尋找燃燒的淵源,最終發(fā)現(xiàn)這純粹是徒勞無益。時過境遷,一場春雨早已走遠,只留下一個無法辨認的模糊的背影。
而它的身后,是一個樹木一樣的人,在加速度地熊熊燃燒。
【三】堅持與松懈
曠地里,一把傘依舊撐開來,保持著一種習(xí)慣性的不變的姿勢。
抵抗風(fēng)雨的姿勢。
這是普普通通的一把傘,有些破舊,褚紅顏色的傘面顯得黯淡,而且,覆蓋了一層厚厚的具有時光意義的灰塵。由傘,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某個人。普普通通的一個人。到底是怎樣的一個人呢?卻又找不到具體確切的答案。
想起某個下午。細雨霏霏或大雨滂沱。我選擇了后者。我想象著如注的雨水打在傘面上的情景,想象著世界的近處和遠處,全都陷在一派迷蒙中。一把傘,在無邊的風(fēng)雨中不折不撓地前進,讓人心生敬意,卻又孤獨無依,因此,同時讓人心中充滿了憐憫。
在風(fēng)雨中,一把傘走了多久,走了多遠,無人知道。像時間留下的一個謎。
這是后來的事情。一把傘撐開來的姿勢并沒有改變,只是支撐傘面的鋼絲做成的傘骨,一根接著一根,開始松動,繼而全都脫落下來。讓我一下子想起父親,肩上壓著沉重的擔(dān)子,腳下是似乎沒有盡頭的陡坡。父親緊咬著牙齒,堅持著往坡頂走去。
有時候,在陡坡的中途,父親突然停下了腳步。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使他不再堅持,緊咬的牙齒松開來,隨后,發(fā)出揪心的長長的一聲嘆息。
一把傘會不會發(fā)出這樣的嘆息聲呢?
沒有誰去側(cè)耳細聽!
【四】在春天交叉的道路上
大多數(shù)時候,一場雨和另一場雨有著十分明顯的區(qū)別。
一場雨淅淅瀝瀝,另一場雨則傾盆而下。一場雨像耳語一樣輕柔,另一場雨像碰撞的石頭一樣堅硬,尖銳。
一場雨緩慢地,從早晨下到傍晚,而且沒有停歇的意思,像一個心平氣和的老人,在回憶一件年代久遠的往事。
另一場雨疾速地,在陽光的間隙里匆匆掠過,像一個害怕遲到的孩子,三步并作兩步,轉(zhuǎn)瞬便消失在視野里。
有時候,一場雨和另一場雨只存在極細微的差別。
一場雨走了,另一場雨接踵而至。我們常常將它們混淆,錯誤地認為,是剛走的那場雨又回來了。
這多么類似某個風(fēng)和日麗的下午,一群蜜蜂嗡嗡嚶嚶地顫動著翅膀,從我們好奇的視野里飛掠而過。接著,另一群蜜蜂從相反的方向鋪天蓋地來到我們的面前。
除非后山坡上那個經(jīng)驗豐富的養(yǎng)蜂人,很少有人知道這是兩群不同的蜜蜂,在春天交叉的道路上不停地遷徙。
一群向往著北邊田野里盛開的紫云英,另一群則被南面金黃的油菜花所吸引。
發(fā)稿/趙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