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古老的中國驟然加快了由傳統(tǒng)農耕社會向現代化社會轉型的步伐,三十多年的時間里,中國社會的方方面面都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其成就舉世矚目。但是社會環(huán)境發(fā)生的變化,給原來依附農耕社會而生的傳統(tǒng)文化帶來了前所未有的生存危機。
冀中地區(qū)的古老樂種“音樂會”就屬于這樣一種傳統(tǒng)文化。音樂會是曾經在這一地區(qū)廣泛存在的民間樂社,其音樂風格端莊、古樸,其曲牌名可見于唐宋詞牌和元明戲曲曲牌,是中國古代音樂的活化石。音樂會的活動與中國傳統(tǒng)禮儀規(guī)范、當地的民俗和民間信仰有著非常緊密的聯(lián)系,具有較高的歷史和民俗文化價值。在中國由傳統(tǒng)農耕社會急遽向現代化社會轉型的大背景下,音樂會的生存也遇到了一系列的困境。如:由于年輕人外出打工導致音樂會后繼乏人,當代社會文化生活多元化擠占了音樂會的原有“市場”,以及傳統(tǒng)的無償服務方式逐漸改變而引起音樂會文化性質的變化等。
冀中音樂會在當代社會遇到的生存危機是顯而易見的,現代化發(fā)展帶來社會的種種變化是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的。但傳統(tǒng)音樂文化的消亡是它在如今社會背景下的必然結局嗎?難道現代化的實現要付出斷送傳統(tǒng)文脈的巨大代價?筆者對此的看法是比較樂觀的。我們有理由相信,冀中音樂會在當代社會仍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它不會在現代社會消亡,而會在與現代社會的互動中繼續(xù)生存和發(fā)展下去。筆者認為原因有以下六點:
1.冀中地區(qū)民俗事象和民間信仰對音樂會的剛性需求
我們一方面要看到現代化大潮對傳統(tǒng)文化的強烈沖擊,另一方面也要看到傳統(tǒng)文化抗沖擊的恒定性。冀中音樂會盡管遇到了生存危機,但本地民俗事象和民間信仰對音樂會的剛性需求,又在支撐著音樂會頑強地生存并發(fā)展下去。作為一個與當地民俗事象和多神崇拜的民間信仰相聯(lián)系的一類民間樂社,音樂會在傳統(tǒng)社會中義務擔負或參與村落的春節(jié)祈祥、神靈朝拜、中元祭鬼、祈雨驅雹、民間喪事等一系列與村民的精神寄托、生活康泰及最終歸宿等密切相關的各項事宜,這些事宜往往不因世事的更迭而移易,民眾千百年形成的精神信仰,也還有著相當穩(wěn)固的社會基礎,很難被新的社會環(huán)境所完全蕩滌。音樂會的神圣性和其較強的儀式功能,使其有著比娛樂性的民間文化更強的生命力。對于冀中鄉(xiāng)村的百姓來說,沒有音樂會的日子精神無托,百姓還用什么朝拜各方神靈、求福祈祥?
也正是在這樣的剛性需求之下,冀中音樂會雖遇到了種種困境,但仍然保持了一個數量龐大的種群,據河北省非遺保護中心的統(tǒng)計,目前進入國家、省、市三級非遺名錄的音樂會就有65個①(實際數目要多于65個,如國家名錄中的“雄縣古樂”包括四個樂社,“高洛音樂會”包括南、北高洛兩個樂社),再加上進入縣級名錄的及尚未進入各級非遺名錄的(如雄縣葛各莊音樂會、黃驊市西趙村同樂會等),筆者以為目前尚處于活態(tài)存在的音樂會仍有近一百個。這樣一個由眾多自發(fā)存在的樂社構成的龐大原生態(tài)樂種群落,在全國也是非常少見的。這既是其生命力的彰顯,也是這一樂種在未來繼續(xù)生存發(fā)展下去的有力保障。
2.局內人在延續(xù)文脈、克服傳承危機方面做出卓有成效的努力
在中國社會現代化轉型大潮的裹挾下,年輕人常年外出打工、經商,再也沒有過去掛鋤時節(jié)聚攏到一起學習音樂的閑適了。音樂會的傳承因此遇到了麻煩,老人一個個故去,年輕人接續(xù)不上,有的音樂會因此而逐漸走向消亡。但在另一方面,冀中音樂會局內人正在以高度的文化自覺性和文化傳承使命感,克服社會現代化轉型帶來的種種問題。如在安新縣端村、圈頭等村落,我們欣喜地看到當地人以多種方式吸引小學生進入音樂會參加學習,并探索出了適應這些小學生的一套行之有效的教學方式,使得一批十幾歲的小孩子逐漸成長為音樂會的新生力量,有效地解決了音樂會后繼無人的問題。又如在淶水縣的南、北高洛村,男人們外出打工,他們就打破音樂會“傳男不傳女”的舊習,招收了一些在家留守的女性成員入會,如今“文壇”的念唱和“武壇”的器樂演奏都有了女性成員參加。冀中音樂會其他各個樂社也都或多或少地加入了女性會員,這種現象既體現了中國社會現代化轉型中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也是民間樂社局內人為延續(xù)和發(fā)展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而做出的積極選擇。
在傳承方法方面,這些農村樂社也有許多新的探索。比如,以前的老樂手帶新樂手,在學習韻譜時都是師傅口頭教唱,費時費力。如今他們利用MP3、手機等工具把師傅的韻唱和演奏錄下來,可以隨時反復地聽和學,省卻了很多師傅的重復勞動;一些小學員活潑、好玩耍,難以坐下來進入學習狀態(tài),為引起這些孩子的學習興趣,他們采取先讓他們旁聽觀摩,再進入韻唱樂譜與樂器學習。這些村民自己在實踐中摸索出來的傳授傳統(tǒng)音樂的新方式體現了傳統(tǒng)文化局內人卓越的創(chuàng)造精神。
為了能夠讓現代社會認識和接納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許多音樂會還以開放的姿態(tài)主動邀請專家學者前來考察研究,主動接受各級各類新聞媒體的采訪。林中樹老先生由于主動到北京邀請中國音樂研究所的專家前去考察,而使屈家營音樂會名揚天下,之后,冀中音樂會各個樂社(如安新縣圈頭音樂會、雄縣趙崗音樂會、廊坊市東張務音樂會等)紛紛主動邀請北京的專家學者前來考察,隨后記者跟進報道,使一個個名不見經傳的民間樂社走進了社會大眾的關注視野,音樂會的活力也由此增強;2013年5—6月間由文化部首次舉辦的“全國民族器樂民間樂種展演”,冀中音樂會又有許多樂社主動參加。這些傳統(tǒng)文化的局內人主動適應變化了的社會背景,克服文化困境并取得成功的努力,說明社會背景的變化并不可怕,只要應對得當,危機是可以克服的。
3.全社會對傳統(tǒng)文化保護意識的加強使冀中音樂會的生存環(huán)境得到改善
跨入新世紀以來,全社會對于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意識在逐漸加強,這使得冀中音樂會的生存環(huán)境得到了一定改善,對于音樂會在當代社會的繼續(xù)生存和發(fā)展極為有利。從國家層面來講,中國政府已經意識到傳統(tǒng)文化是中華民族自立于世界民族之林的“身份證”,國家文化政策完成了從“文化革命”向“文化保護”方向的轉換。我們已經建立了國家、省、市、縣四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體系及各級保護機構,我國還有昆曲等29個項目入選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名錄”……這些都是我國文化遺產保護和文化法制建設的里程碑。endprint
從最底層的傳統(tǒng)文化持有者(局內人)層面來說,他們對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一向有著極高的文化自覺和強烈的保護意識,這些傳統(tǒng)文化持有者對于今天國家的非遺保護政策發(fā)自內心地擁護。在改革開放的新時期,冀中音樂會局內人為保護自己的傳統(tǒng)文化,涌現出了許多感人事例,其中最典型的當屬為保護和傳承音樂會做出極大努力,并在2012年獲得首屆“太極音樂獎”的固安縣屈家營音樂會林中樹老先生。正是基于局內人強烈的保護意識,我們的傳統(tǒng)文化才得以發(fā)展。
社會的最上層和最下層對傳統(tǒng)文化的保護都有積極性,同時,學者和媒體的力量也是不可小視的。從20世紀80年代末以來,國內外學界對冀中音樂會進行了大量的深入研究,由此引發(fā)的學術研究熱潮被學界稱為“冀中學案”。此外,一批批中外學者前來考察,中央電視臺等國內外媒體對冀中音樂會的持續(xù)報道,這一切都令冀中音樂會的聲名遠播,社會影響持續(xù)擴大,進而引發(fā)全社會各個層面對冀中音樂會的關注。學者、記者對音樂會的研究和宣傳,又使得音樂會的樂師們進一步認識到自己所擁有的音樂文化的可貴,增強了他們保護和傳承自己音樂文化的積極性。
4.音樂會對外部環(huán)境的被動適應:逐漸向有償服務轉變
過去音樂會義務為地方民間信仰和鄉(xiāng)民喪事服務的方式,體現了傳統(tǒng)農耕社會中的“互惠交換”和“道義經濟”的利益交換原則。但是在市場經濟蓬勃發(fā)展、等價交換原則深入人心的今天,這些傳統(tǒng)社會利益交換原則遇到了極大的挑戰(zhàn)。在這種社會趨勢下,一方面幾千年的傳統(tǒng)禮俗并未消失,這些精神支撐使音樂會的無償服務仍在大多數鄉(xiāng)村里盛行,幾千年的傳統(tǒng)仍然在顯示它那巨大的慣性力量。在大多數村落的春節(jié)祈祥、民間喪事等活動中音樂會仍然是以無償服務為主,音樂會的經濟供養(yǎng)、日常開支等仍然以歲時公攤和富戶主動提供為主要來源。在可以望及的未來,相信這種經濟供養(yǎng)模式仍然會長期存在。而另一方面,由于社會大趨勢的變化,音樂會有償服務、追求經濟回報的現象也越來越普遍。在安新縣一帶,音樂會參加外村一場喪事的回報一般為二至五千元。在一些村落,即使為“在會的”(按慣例年節(jié)時要攤些禮錢給會里)村民家辦理喪事,事后也要給予煙、酒和宴請等物質回報。這種轉變對音樂會有益還是有害?學者往往看到這是音樂會傳統(tǒng)文化性質上的重大改變,一些老樂手也對此有“人心不古”的負面評價。但是音樂會里的一些年輕人認為在音樂會為喪家(尤其是外村的)落忙辦喪事時適當收費,是對自己誤工和出力的合理補償;音樂會里的一些當家人,對此更是看得實在。霸州勝芳南音樂會的薛金才說:“我們這里的收費,樂手分一半,會里落一半,這樣樂手沒有白忙活,會里也有些活錢用于各項開支,對會里有好處?!卑残驴h端村音樂會田炳輝會長也說:“由于每次喪事樂手們有些收入,音樂會的活動變得好組織了?!钡强偟膩碚f,樂手們參與音樂會的活動還主要是從興趣愛好出發(fā),參與喪事如果收費,其收入往往也僅夠補償誤工。一些公益性的活動,如春節(jié)祈祥、地方節(jié)令性儀式活動等,樂手們還是義務參加的,這樣的活動如果不參加而僅參加有報酬的活動,是要受到大家非議的。
冀中音樂會由完全無償為鄉(xiāng)民服務逐漸向部分有償服務的轉變,筆者認為是傳統(tǒng)文化在當代社會環(huán)境下產生的自然變化;是傳統(tǒng)文化對外部社會環(huán)境的一種被動適應,這是音樂會生存的有益變化。主動保護和被動適應,都是傳統(tǒng)文化與現代社會雙向互動的體現,傳統(tǒng)文化在這種互動中獲得了新的生機。
5.人們生活的逐漸富裕為音樂會的生存提供了更充足的物質保障
自改革開放的新時期以來,人民群眾的物質生活有了極大的改善,這使得音樂會的經濟供養(yǎng)有了更充足的財力保障。人們生活的富庶,使得音樂會不會再為買幾支笛子幾攢笙而發(fā)愁。冀中地區(qū)尚以活態(tài)存在的音樂會,往往都在當地富戶和村委會的支持下購置了大量樂器,以此為物質基礎廣招新學員來音樂會學習;音樂會的各類神像,也請鄉(xiāng)間畫師一一更新重畫;音樂會這種儀式音樂,近來還常常被搬上各種匯演、晚會活動的舞臺,搬上電視熒屏展播,為了適應越來越多的登臺演出,各地的音樂會還購置了統(tǒng)一的演出服裝。昔日的鄉(xiāng)間音樂會,如今華服耀眼地展現在了國內外的音樂會舞臺和各種盛大的晚會場合。還有翻蓋音樂會活動的場地——官房子,這也是一項比較大的花費。如今富裕起來的村民,紛紛翻蓋了官房子。僅在淶水縣的南北高洛兩個村,其音樂會的官房子和南樂會的觀音堂都于近年重新翻蓋,四所建筑中,只有南高洛音樂會的官房子是靠國家的非遺保護經費建設的,其他三所建筑都是村里人自籌資金建設的。
“倉廩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比藗兾镔|生活的改善和提高,也必然促使人們對精神生活有較高的追求。在經濟比較發(fā)達的霸州市勝芳鎮(zhèn),我們看到眾多的年輕人在音樂會等民間樂社、花會組織里擔綱挑梁,用對傳統(tǒng)文化活動的參與來滿足他們的精神需求,顯示出人們生活的富裕對傳統(tǒng)文化發(fā)展的良性影響。②
6.文化生活多元化給傳統(tǒng)文化帶來的生存空間
在傳統(tǒng)的農耕社會,入音樂會學習韻譜和樂器演奏,是一種高雅的愛好。但在今天,人們的文化生活、審美趣味都在日益多元化,現代化大潮切實拉近了城鄉(xiāng)之間的距離,新的流行文化元素大大擠占了傳統(tǒng)文化原來在鄉(xiāng)間的“市場份額”。當代文化生活的多元化給傳統(tǒng)文化的生存帶來競爭的壓力,擠壓了傳統(tǒng)文化的生存空間。但是從另一個角度講,文化生活的多元化同樣也給傳統(tǒng)文化帶來了生存的機遇。傳統(tǒng)文化在今天雖不可能占據主流文化的地位,但當代社會的多元與包容性,也使得傳統(tǒng)文化有它生存的一方天地。安新縣端村音樂會和霸州市南頭村音樂會在沉寂了近三十年以后的重新復興,就充分說明了這一點。
安新縣端村音樂會在20世紀80年代就不能活動了,2008年兩個經商小有成就的年輕人田炳輝、劉立奇出于對本村音樂會的美好記憶和對傳統(tǒng)文化的天生喜愛,拜音樂會原會長王振民老先生為師學習演奏技藝,又由田炳輝出資購買樂器,組織更多的人來音樂會學習。在他們的努力下,端村音樂會終于在2010年正式恢復,并于2012年4月進入保定市“第三批市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③霸州市南頭村音樂會歷史悠久,會里的老樂師樊廣印曾于20世紀80年代中期培養(yǎng)出了張永軍、樊秋軍等幾個新樂手,但是音樂會不久就散攤了。到了2010年,這個霸州市區(qū)邊上的小村莊土地全部被征用開發(fā),村民也轉變成了現在從事各行各業(yè)的城鎮(zhèn)市民,甚至原來的村委會也變成了如今的南頭三資管理公司。在這樣的背景下,富裕起來的張永軍、樊秋軍等人在公司黨委的支持下,又把他們的音樂會恢復了起來,現在南頭村音樂會的樂手們每天晚上都會主動聚到一起以樂會友,并為自己有著此等高雅愛好而自豪。④不但如此,這些會員還以每月交會費的形式,提醒自己作為音樂會的一員要時刻律己行善。
以上種種事例充分說明:在農耕文化土壤上誕生的冀中音樂會,今天也許不會再有往日全盛時期的的輝煌,數量也會有所減少,但其頑強而巨大的生命力不可小視。如果它能夠在與新的社會環(huán)境的互動中主動適應新環(huán)境,克服新環(huán)境帶來的困境,還是能夠自強不息地生存和發(fā)展下去的,不會失去其活態(tài)生存的方式而變?yōu)橐环N死的標本。中國社會現代化的實現要以接續(xù)傳統(tǒng)文脈為目標之一,流淌至今的傳統(tǒng)文化之河必定能夠存于現在、流向未來。
①河北省文化廳《“冀中笙管樂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申報國家級文化生態(tài)保護實驗區(qū)實施方案》,見http?押//www.hebwh.gov.cn
②項陽《傳統(tǒng)音樂文化視野中的“勝芳現象”》,《星海音樂學院學報》2011年第1期;《再議“勝芳現象”》,《藝術評論》2013年第6期。
③齊易《端村音樂會復興的啟示》,《人民音樂》2013年第5期。
④齊易《民間古樂的當代回響》,《河北日報》2013年5月30日第9版。
齊易 河北大學藝術學院教授
(責任編輯 劉曉倩)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