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正瀛
(臺灣大學 歷史學研究所,臺灣 臺北)
建安二十四年,關羽威震華夏。在現(xiàn)代的疑古風氣下,“威震華夏”的功業(yè)被低估,甚至有認為關羽僥幸浪得虛名者。這不僅泯滅關羽其事其人的神髓,況且方法、態(tài)度上也一知半解、誤人視聽。本文從《資治通鑒》著手,以《三國志》等史料比對,發(fā)現(xiàn)了《資治通鑒》之外的史跡材料,更勾勒出《三國演義》忽略的關羽輪廓;此一關羽形象不僅不下于《三國演義》,更能趨近于“威震華夏”的全貌?!度龂萘x》的成書與《資治通鑒》有極密切的關系,許多《資治通鑒》所未采納的《三國志》正文、裴注材料也不會見于《三國演義》,進而影響世人對于三國人、事的印象(乃至即便后來讀陳志、裴注補充,許多人已抱持有成見)。下以《資治通鑒》為底本,參考任乃強《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的輯補方式[1],采用加底色輯補《三國志》并裴注等重要史料;將有底色的字跳過只看無底色的部分,則是完整的《資治通鑒》段落。
【建安二十三年冬,十月】是時南陽閑苦繇役[2]209,宛守將郡人[2]1947侯音、衛(wèi)開等[2]1522與吏民共[2]209反,與關羽連和[2]209。南陽太守東里袞與功曹應余迸竄得出;音遣騎追之,飛矢交流,余以身蔽袞,被七創(chuàng),因謂追賊曰:“侯音狂狡,造為兇逆,大軍尋至,誅夷在近。謂卿曹本是善人,素無惡心,當思反善,何為受其指揮?我以身代君,以被重創(chuàng),若身死君全,隕沒無恨?!币蜓鎏焯柨奁椋獪I俱下。賊見其義烈,釋袞不害。[2]528【余傷重】而死,音騎執(zhí)袞以歸。時征南將軍曹仁討關羽[2]209,屯樊以鎮(zhèn)荊州,魏王操命仁還討音。功曹宗子卿說音曰:“足下順民心,舉大事,遠近莫不望風;然執(zhí)郡將,逆而無益,何不遣之!吾與子共戮力,比曹公軍來,關羽兵亦至矣?!盵2]209音從之。子卿因夜踰城從太守收余民圍音,會曹仁軍至,共攻之。
建安十七年(212年),曹仁參與平定田銀、蘇伯在冀州的起事[2]914,后來回軍荊州屯駐樊城,鎮(zhèn)守曹軍統(tǒng)治下的荊州北部。讓南陽郡人民受苦的“繇役”是供給曹仁的兵馬,守將侯音在司馬光《資治通鑒》所沒有記下的“郡人”身分,為陳壽《三國志》所保存。本次發(fā)難的南陽郡政府所在地宛縣,距樊城二百里以上。侯音始終沒有加害他的長官東里袞,東里袞不僅在侯音失敗后擔任左將軍于禁的司馬,甚至在荊襄戰(zhàn)后被孫權送回,還面見曹丕[2]2917。不害“義烈”之應余的宛縣吏民,的的確確“本是善人,素無惡心”?!度龂尽繁疚呐c裴注替《資治通鑒》補充了三次這場宛城事件與關羽的關聯(lián),關羽與侯音的呼應是一次“順民心”的“大事”。
【建安二十三年十一月】陸渾長張固被書調丁夫,當給漢中。百姓惡憚遠役,并懷擾擾。[2]1130民孫狼等因興兵[2]1130作亂,殺縣主簿。固率將十余吏卒,依(胡)昭住止,招集遺民,安復社稷。狼等遂[2]1130南附關羽。
陸渾縣屬于河南郡,距漢中千里以上,還必須翻越秦嶺。繼侯音之后,孫狼又求助于關羽,而陸渾比宛縣距南郡更遠,這即使不足以證明關羽的仁名遠播,也記載了關羽的聲威;即使不足以證明關羽的聲威,也記載了關羽對于曹軍境內人士的經(jīng)略。
【建安二十三年十二月】羽授(孫)狼印,給兵,還為寇賊,到陸渾南長樂亭,自相約誓,言:“胡居士賢者也,一不得犯其部落?!盵2]1130
胡昭字孔明,曾謝絕曹操的征辟。據(jù)《三國志》記載,陸渾事件并非在《資治通鑒》寫的建安二十四年十月,而是建安二十三年,所以最遲也是在年底。孫狼等不犯“賢者”部落,行事有其分寸。如果我們不發(fā)掘出關羽對其人的支持,那么為了家鄉(xiāng)父老起事的他與侯音、衛(wèi)開,在后世的評價永遠只是曹營人士口中、筆下的“狂狡”、“寇賊”。
【建安二十四年春,正月】曹仁率諸軍[2]914,與龐德將所領共攻拔[2]1522屠宛,斬侯音、(衛(wèi))開[2]1522,復屯樊,討關羽[2]1522。
宛縣被屠城,相信關羽十分悲慟自責?!皣蠼嫡卟簧狻?,曹操已過耳順之年,還不放棄如此殘暴的軍令!這種高壓的做法有用嗎?建安十三年(208年),荊州百姓十余萬跟隨劉備南逃;建安十八年(213年),江西百姓十余萬戶驚渡江東[2]2896,人民用腳步作出選擇。關羽不能輕舉妄動,他必須順應整體的局勢,才是中原百姓之福。
【建安二十四年夏,四月】孫權攻合肥。時諸州兵戍淮南。揚州刺史溫恢謂兗州刺史裴潛曰:“此間雖有賊,然不足憂。今水潦方生,而子孝縣軍,無有遠備,關羽驍猾,乘利而進,[2]1385政恐征南有變耳?!?/p>
三個月來,漢中的戰(zhàn)事緊張。孫權在合肥的姿態(tài),并沒有影響曹操的決策,這是可以留意的。為了援救漢中,曹操離開關中,親自進入斜谷到達陽平。然而對于似乎沒有動靜的荊州,有一位曹營人士先看出了關羽的備戰(zhàn),這個人是曹操說他“曉達軍事”,交代名將張遼、樂進“動靜與共咨議”的揚州刺史溫恢。春雪融化造成的河川水漲,就是他說關羽能“乘利而進”的“利”,利用荊州發(fā)達的水軍、水運。
【建安二十四年五月】關羽果使南郡太守麋芳守江陵,將軍士仁守公安,羽自率眾攻曹仁于樊。
關羽終于進攻襄樊。曹操不得不棄漢中,回軍長安。為什么我們發(fā)現(xiàn)關羽北伐的時間不可能是《資治通鑒》寫的七月,后面將作較詳細的說明。
【建安二十四年六月】呂蒙上疏曰:“羽討樊而多留備兵,必恐蒙圖其后故也。蒙常有病,乞分士眾還建業(yè),以治疾為名,羽聞之,必撤備兵,盡赴襄陽。大軍浮江晝夜馳上,襲其空虛,則南郡可下而羽可禽也?!彼旆Q病篤。權以問(是)儀,儀善其計,勸權聽之。[2]3588乃露檄召蒙還,陰與圖計。蒙下至蕪湖,定威校尉陸遜謂蒙曰:“關羽接境,如何遠下,后不當可憂也?”蒙曰:“誠如來言,然我病篤?!边d曰:“羽矜其驍氣,陵轢于人,始有大功,意驕志逸,但務北進,未嫌于我;有相聞病,必益無備,今出其不意,自可禽制。下見至尊,宜好為計?!泵稍唬骸坝鹚赜旅?,既難為敵,且已據(jù)荊州,恩信大行,兼始有功,膽勢益盛,未易圖也?!?/p>
劉備遣宜都太守扶風孟達從秭歸北攻房陵,殺房陵太守蒯祺。達將進攻上庸,先主陰恐達難獨任,乃[2]2614又遣養(yǎng)子副軍中郎將劉封自漢中乘沔水下,統(tǒng)達軍,與達、李平等[2]2367會攻上庸,上庸太守申耽舉郡降,遣妻子及宗族詣成都[2]2614。備加耽征北將軍,領上庸太守,員鄉(xiāng)侯如故[2]2614,以耽弟儀為建信將軍、西城太守,遷封為副軍將軍[2]2614。
參考《三國志》,于禁在七月支援曹仁,是在關羽大舉調兵攻打襄樊以后;關羽增援襄樊,是先確定呂蒙離開陸口;呂蒙離開陸口,是等到孫權“露檄”召回他;孫權召見他,是由于呂蒙先上疏密獻計謀;呂蒙獻計,是在觀察關羽“討樊而多留備兵”之后;而這項觀察,當然是在關羽北伐以后。
陸口離建業(yè)一兩千里,即使利用水路,長江中下游流速也頗為平緩。關羽進攻兩百多里外的襄樊、情報到達呂蒙手中、從陸口送疏文到建業(yè)、建業(yè)發(fā)檄文召呂蒙,關羽確認呂蒙離任以后、調兵增援,關羽軍隊到達襄樊、曹方回報近千里外的長安、曹操在長安派于禁增援曹仁,這么多的步驟,真的可能在七月份一個月里面完成嗎?《資治通鑒》的寫法是很值得商榷的。這還沒有將孫權、關羽、曹操各方面決議的時間算在內,尤其是孫權采納呂蒙的計謀這一個步驟。所以保守地估計,孫權主臣們最遲在六月份一個月內完成綿密的討論,書信、人員的數(shù)次往返,到了關羽增援襄樊,于禁也來支援曹仁,已經(jīng)是七月份的事。既然如此,關羽出兵襄樊晚于六月的可能性極小,而孫權主臣討論偷襲的時間還有可能早于六月。
自從建安二十二年(217年)劉備發(fā)動收復漢中的作戰(zhàn),巴蜀人民經(jīng)歷多年的戰(zhàn)爭,《三國志》記載“男子當戰(zhàn),女子當運”[2]2660,民力的使用幾乎到了極限,漢中方面難以在襄樊作戰(zhàn)同時發(fā)動大規(guī)模的戰(zhàn)爭來相互策應,這正是下半年關羽幾乎孤軍作戰(zhàn)的背景。盡管如此,劉備還是分派了孟達、劉封、李嚴(后改名為平[2]2630)等對于“東三郡”的作戰(zhàn),房陵、上庸、西城本是屬于益州漢中郡內的縣,由于漢末動亂而設郡統(tǒng)治,又因山勢阻隔,反而與荊州北部較易交通;劉備對于東三郡的作戰(zhàn),正是為了策應關羽的襄樊作戰(zhàn),等到關羽攻克襄樊,漢水沿線的漢中、東三郡、襄樊便可連成一氣,達成“打通漢水”的效應,對于未來對中原的用兵十分具有幫助。
【建安二十四年秋,七月】蒙至都,權問:“誰可代卿者?”蒙對曰:“陸遜意思深長,才堪負重,觀其規(guī)慮,終可大任;而未有遠名,非羽所忌,無復是過也。若用之,當令外自韜隱,內察形便,然后可克?!睓嗄苏龠d,拜偏將軍、右部督,以代蒙。
劉備自稱漢中王,設壇場于沔陽,陳兵列眾,群臣陪位,讀奏訖,乃拜受璽綬,御王冠。因驛拜章,上還所假左將軍、宜城亭侯印綬。立子禪為王太子。拔牙門將軍義陽魏延為鎮(zhèn)遠將軍,領漢中太守,以鎮(zhèn)漢川。備還治成都,以許靖為太傅,法正為尚書令,關羽為前將軍,張飛為右將軍,馬超為左將軍,黃忠為后將軍,余皆進位有差。遣益州前部司馬犍為費詩即授關羽印綬,羽聞黃忠位與己并,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不肯受拜。詩謂羽曰:“夫立王業(yè)者,所用非一。昔蕭、曹與高祖少小親舊,而陳、韓亡命后至;論其班列,韓最居上,未聞蕭、曹以此為怨。今漢中王以一時之功,隆崇漢室;然意之輕重,寧當與君侯齊乎!且王與君侯譬猶一體,同休等戚,禍福共之;愚謂君侯不計官號之高下、爵祿之多少為意也。仆一介之使,銜命之人,君侯不受拜,如是便還,但相為惜此舉動,恐有后悔耳?!庇鸫蟾形颍峒词馨?。
(羽)稍撤兵以赴樊。[2]3302(曹操)遣于禁助曹仁擊關羽。[2]221仁使左將軍于禁、立義將軍龐德等屯樊北。
如前所述由發(fā)生在后的事情向前推算,關羽七月才發(fā)動北伐的可能性是極低的。因此關羽受前將軍印綬的場面,不會發(fā)生在江陵城中而應當是在前線大營。七月份開始的事件,無論《資治通鑒》甚至是《三國演義》都有詳細的描寫,我們只針對特別的部分,舉例來說,關羽的矜高,幾乎成為一種刻板印象,進而被擴大為荊襄戰(zhàn)役失敗的主因;其中,費詩授印被視作一個代表性的情節(jié)。做為關羽的深入研究者,切莫忽視了關羽對于馬超與黃忠的擢升分別表示意見這兩次,各被諸葛亮的書信與費詩的辭令所化解了,也就是說,盡管關羽有高傲的自尊,然而他又有著接納旁人勸解的器量。不要忘了,我們缺乏他將事件拉長、向上發(fā)展,不知適可而止的、一味矜高的史料,既然他是如此權傾一時的重臣。
【建安二十四年八月】(曹操)復遣晃助曹仁討關羽,屯宛。[2]1489大霖雨,漢水溢,平地數(shù)丈,于禁等七軍皆沒。禁與諸將登高避水,羽乘大船就攻之,禁等窮迫,遂降。龐德在堤上,被甲持弓,箭不虛發(fā),自平旦力戰(zhàn),至日過中,羽攻益急;矢盡,短兵接,德戰(zhàn)益怒,氣愈壯,而水浸盛,吏士盡降。德乘小船欲還仁營,水盛船覆,失弓矢,獨抱船覆水中,為羽所得,立而不跪。羽謂曰:“卿兄在漢中,我欲以卿為將,不早降何為!”德罵羽曰:“豎子,何謂降也!魏王帶甲百萬,威振天下;汝劉備庸才耳,豈能敵邪!我寧為國家鬼,不為賊將也!”羽殺之。魏王操聞之曰:“吾知于禁三十年,何意臨危處難,反不及龐德邪!”封德二子為列侯。
羽急攻樊城,城得水,往往崩壞,眾皆恟懼?;蛑^曹仁曰:“今日之危,非力所支,可及羽圍未合,乘輕船夜走?!比昴咸貪M寵曰:“山水速疾,冀其不久。聞羽遣別將已在郟下,自許以南,百姓擾擾,羽所以不敢遂進者,恐吾軍掎其后耳。今若遁去,洪河以南,非復國家有也,君宜待之?!比试唬骸吧?!”乃沈白馬與軍人盟誓,同心固守。城中人馬纔數(shù)千人,城不沒者數(shù)板。羽乘船臨城,立圍數(shù)重,外內斷絕。羽又遣別將圍將軍呂常于襄陽。荊州刺史胡修、南鄉(xiāng)太守傅方皆降于羽。
晃所將多新卒,以羽難與爭鋒,遂前至陽陵陂屯。[2]1489遜至陸口,為書與羽曰:“前承觀釁而動,以律行師,小舉大克,一何巍?。硣鴶】?,利在同盟,聞慶拊節(jié),想遂席卷,共獎王綱。近以不敏,受任來西,延慕光塵,思稟良規(guī)?!庇衷唬骸坝诮纫姭@,遐邇欣嘆,以為將軍之勛足以長世,雖昔晉文城濮之師,淮陰拔趙之略,蔑以尚茲。聞徐晃等少騎駐旌,窺望麾葆。操猾虜也,忿不思難,恐潛增眾,以逞其心。雖云師老,猶有驍悍。且戰(zhàn)捷之后,??噍p敵,古人杖術,軍勝彌警,愿將軍廣為方計,以全獨克。仆書生疏遲,忝所不堪,喜鄰威德,樂自傾盡,雖未合策,猶可懷也。儻明注仰,有以察之?!盵2]3453稱其功美,深自謙抑,為盡忠自托之意。
離開郡政府所在地二百里外支援樊城的汝南太守滿寵,說明了行政首長在戰(zhàn)時的特殊任務。他的軍事眼光會一直發(fā)揮到征東將軍的任上,最后擔任主管軍事意見的三公──太尉,是參與荊襄戰(zhàn)役的曹、孫陣營成員里真正做到“出將入相”者之一,是不會辱沒關羽的敵手。
《三國志》記載陸遜的書信,對于《資治通鑒》的資訊作了更多的補充。陸遜到達陸口,固然是在于禁被擒以后;從書信中的敘述還可以發(fā)現(xiàn)徐晃的按兵,及曹操尚未增援的情勢。后人應當注意信中“利在同盟”、“共獎王綱”的說辭,江東方面對于關羽一直利用同盟關系這項武器。
【建安二十四年九月】(全)琮上疏陳羽可討之計,權時已與呂蒙陰議襲之,恐事泄,故寢琮表不答。[2]3529(魏)諷潛結徒黨,與長樂衛(wèi)尉陳祎謀襲鄴;未及期,祎懼而告之。太子丕誅諷,連坐死者數(shù)千人,鐘繇坐免官。
操以(楊)修頗有才策[2]1548,總知外內,事皆稱意[2]1548,而又袁術之甥,自魏太子以下,并爭與交好,[2]1548惡之,乃發(fā)修前后漏泄言教,交關諸侯,收殺之。
關中營帥許攸擁部曲不歸附,而有慢言,操大怒,先欲伐之。群臣多諫“宜招懷攸,共討強敵;”操橫刀于膝,作色不聽。襲入欲諫,操逆謂之曰:“吾計已定,卿勿復言!”曰:“殿下計是邪,臣方助殿下成之;若殿下計非邪,雖成,宜改之。殿下逆臣令勿言,何待下之不闡乎!”:“攸慢吾,何可置!”襲曰:“殿下謂許攸何如人邪?”操曰:“凡人也?!币u曰:“夫惟賢知賢,惟圣知圣,凡人安能知非凡人邪!方今豺狼當路而狐貍是先,人將謂殿下避強攻弱;進不為勇,退不為仁。臣聞千鈞之弩,不為鼷鼠發(fā)機;萬石之鐘,不以莛撞起音。今區(qū)區(qū)之許攸,何足以勞神武哉!”操曰:“善!”遂厚撫攸,攸即歸服。
奪取荊州絕非專屬于呂蒙的神來之筆,而是江東主臣的重要目標,除了前述力勸孫權的是儀,被呂蒙瞞過的陸遜,這里的全琮又是一個代表。是儀后來輔佐太子,歷任侍中、尚書仆射,是孫權的親近。全琮更官至左軍師、右大司馬,是位及上公的軍事重臣,他們都經(jīng)過荊襄戰(zhàn)役的洗禮。
九月份是中原動蕩的一個月。魏諷在曹操政權的實質政治中心鄴城謀反,牽連此事而被原諒不問罪的有黃門侍郎劉廙、劉偉兄弟,文稷之子、后來的揚州刺史文欽被鞭責數(shù)十,曹操免其一死,魏國中尉楊俊被外調平原太守,相國鐘繇免職;涉入的高門子弟,張繡之子、宣威侯張泉,經(jīng)學家宋忠之子,“建安七子”王粲的兩個兒子,均被處死,王粲因而絕后。是一場不小的政治風暴。
楊修不僅并非因“雞肋”被處死于漢中,而且史實的他一方面有內外長才,加上“四世三公”的楊氏出身與“四世五公”的袁氏姻親,極大的政治潛力相較于潁川荀氏只有過之而無不及。曹操生前只處死楊修,并不將涉入奪嫡斗爭、同樣支持曹植的丁儀、丁廙一同看待,這是探討楊修時不少人忽略的地方。
【建安二十四年冬,十月】梁郟、陸渾群盜或遙受羽印號,為之支黨,[2]2512自許以南,往往遙應羽。蕩搖邊鄙,虔劉民人,而洪水播溢,泛沒樊城,平原十刃,外瀆潛通,猛將驍騎,載沈載浮,于是不逞作慝,群兇鼎沸,或保城而叛,或率眾負旌,自叩敵門,中人以下,并生異心。[3]569-570羽威震華夏。是時漢帝都許昌,[4]《宣帝紀》魏王操以為近賊,[4]《宣帝紀》議徙許都以避其銳,丞相軍司馬司馬懿、西曹屬蔣濟言于操曰:“于禁等為水所沒,非戰(zhàn)攻之失,于國家大計未足有損。而便遷都,既示敵以弱,又淮沔之人大不安矣。[4]《宣帝紀》劉備、孫權,外親內疏,關羽得志,權必不愿也??汕踩藙駲嘬b其后,許割江南以封權,則樊圍自解?!辈購闹?。
太祖以植為南中郎將,行征虜將軍,欲遣救仁,呼有所敕戒。植醉不能受命,于是悔而罷之。[2]1551復還,遣將軍徐商、呂建等詣晃,令曰:“須兵馬集至,乃俱前?!盵2]1489關羽遣兵屯偃城,晃既到,詭道作都塹,示欲截其后,羽兵燒屯走?;蔚觅瘸?,連營稍前。操使趙儼以議郎參曹仁軍事,與徐晃俱前,既到,羽圍仁遂堅,[2]1830余救兵未到;晃所督不足解圍,而諸將呼責晃,促救仁。儼謂諸將曰:“今賊圍素固,水潦猶盛,我徒卒單少,而仁隔絕,不得同力,此舉適所以敝內外耳。當今不若前軍偪圍,遣諜通仁,使知外救,以勵將士。計北軍不過十日,尚足堅守,然后表里俱發(fā),破賊必矣。如有緩救之戮,余為諸君當之?!敝T將皆喜?;螤I距羽圍三丈所,作地道及箭飛書與仁,消息數(shù)通。
羽以舟兵盡虜禁等步騎三萬送江陵,惟城未拔。[2]2900孫權內憚羽,外欲以為己功,[2]2900為箋與魏王操,請以討羽自效,辭以“遣兵西上,欲掩取羽。江陵、公安累重,羽失二城,必自奔走,樊軍之圍,不救自解?!盵2]1302及乞不漏,令羽有備。操問群臣,群臣咸言宜密之。董昭曰:“軍事尚權,期于合宜。宜應權以密,而內露之。羽聞權上,若還自護,圍則速解,便獲其利??墒箖少\相對銜持,坐待其敝。秘而不露,使權得志,非計之上。又,圍中將吏不知有救,計糧怖懼。儻有他意,為難不小。露之為便。且羽為人強梁,自恃二城守固,必不速退?!辈僭唬骸吧?!”即敕徐晃以權書射著圍里及羽屯中,圍里聞之,志氣百倍;羽果猶豫不能去。
魏王操自雒陽南救曹仁,群下皆謂:“王不亟行,今敗矣?!笔讨谢鸽A獨曰:“大王以仁等為足以料事勢不也?”曰:“能。”“大王恐二人遺力邪?”曰:“不然?!薄叭粍t何為自往?”曰:“吾恐虜眾多,而徐晃等勢不便耳?!彪A曰:“今仁等處重圍之中而守死無貳者,誠以大王遠為之勢也。夫居萬死之地,必有死爭之心。內懷死爭,外有強救,大王按六軍以示余力,何憂于敗而欲自往?”操善其言,乃駐軍摩陂,前后遣殷署、朱蓋等凡十二營詣晃,并勢大戰(zhàn)[2]1831。
詔書召(裴)潛及豫州刺史呂貢等,潛等緩之。(溫)恢密語潛曰:“此必襄陽之急欲赴之也。所以不為急會者,不欲驚動遠眾。一二日必有密書促卿進道,張遼等又將被召。遼等素知王意,后召前至,卿受其責矣!”潛受其言,置輜重,更為輕裝速發(fā),果被促令。遼等[2]1385-1386及諸軍尋各見召悉還救仁[2]1468,如恢所策。[2]1386
關羽圍頭有屯,又別屯四冢,晃乃揚聲當攻圍頭屯而密攻四冢。羽見四冢欲壞,自將步騎五千出戰(zhàn);晃擊之,退走。羽圍塹鹿角十重,晃追羽,與俱入圍中,破之,傅方、胡修皆死,羽遂撤圍退,然舟船猶據(jù)沔水,襄陽隔絕不通。
太祖次摩陂,嘆其【裴潛】軍陳齊整,特加賞賜。[2]1836召(夏侯)惇常與同載,特見親重,出入臥內,諸將莫得比也。[2]896
梁縣、郟縣距離許都,陸渾距離洛陽,都不到一日的馬程。配合之前滿寵的敘述與政治上的風暴來看,“威震華夏”的高峰不一定要等到十月。曹操遷都的打算,實質上是把天子(漢獻帝劉協(xié))遷走以防萬一,畢竟在建安二十二年(218年)底已有許都人士與關羽呼應的跡象?!拔和醪偈关┫嚅L史王必典兵督許中事。時關羽強盛,京兆金祎睹漢祚將移,乃與少府耿紀、司直韋晃、太醫(yī)令吉本、本子邈、邈弟穆等謀殺必,挾天子以攻魏,南引關羽為援。”[5]2154少數(shù)人質疑“威震華夏”的可信度,不妨對于時空背景作更深入的體會。曹操過于重視最高層的天子,一時忽略了一般軍民對于天子遷都的觀感;提醒他的兩位部屬蔣濟、司馬懿,后來都當上太尉。這已經(jīng)是荊襄戰(zhàn)役中,關羽碰上第三、四位未來的宰輔。曹仁后來成為位至上公的大司馬,桓階、裴潛則擔任曹魏的尚書令。
曹操投入了將軍徐商、呂建,及殷署、朱蓋等十二營增援徐晃,在更著名的將領到達前,本來還要以曹植統(tǒng)軍支援。關羽只軍經(jīng)過長期作戰(zhàn),即使被名將徐晃挫動,仍以水軍握有漢水的制水權,隔絕襄陽?!稒M海將軍呂君碑銘》補充了“威震華夏”的現(xiàn)場實況,這位橫海將軍可能就是被圍于襄陽的將軍呂常。溫恢再次展現(xiàn)了他的軍事遠見,而曹操調集了在揚州居巢的張遼、都督二十六軍的夏侯惇(加上先前被俘的于禁,與在襄樊的徐晃,曹營一時名將幾乎全部參戰(zhàn))及裴潛的兗州軍、呂貢的豫州軍,為了拯救襄樊、保住黃河以南,關羽受到曹操傾國以抗,這才是《資治通鑒》甚至連《三國演義》都沒有寫清楚的“威震華夏”全貌。
【建安二十四年閏十月】權欲令皎與蒙為左右部大督,蒙說權曰:“若至尊以征虜能,宜用之;以蒙能,宜用蒙。昔周瑜、程普為左右部督,共攻江陵,雖事決于瑜,普自恃久將,且俱是督,遂共不睦,幾敗國事,此目前之戒也?!睓噱?,謝蒙曰:“以卿為大督,命皎為后繼。”[2]3134乃潛軍而上,使遜與呂蒙為前部[2]3453征羽,先遣呂蒙襲公安,[2]2901呂蒙至尋陽,盡伏其精兵舟中,使白衣?lián)u櫓,作商賈人服,晝夜兼行,羽所置江邊屯候,盡收縛之,是故羽不聞知。麋芳、士仁素皆嫌羽輕己,羽之出軍,芳、仁供給軍資不悉相及,羽言“還,當治之”,芳、仁咸懼,權聞而誘之,芳潛相和[2]3303。將軍士仁在公安拒守,[2]3302于是蒙令故騎都尉虞翻說之。翻至城門,謂守者曰:“吾欲與汝將軍語?!比什豢舷嘁?。乃[2]3302-3303為書說仁,為陳成敗曰:“明者防禍于未萌,智者圖患于將來,知得知失,可與為人,知存知亡,足別吉兇。大軍之行,斥候不及施,烽火不及舉,此非天命,必有內應。將軍不先見時,時至又不應之,獨守縈帶之城而不降,死戰(zhàn)則毀宗滅祀,為天下譏笑。呂虎威欲徑到南郡,斷絕陸道,生路一塞,案其地形,將軍為在箕舌上耳,奔走不得免,降則失義,竊為將軍不安,幸熟思焉?!盵2]3303仁得書,流涕,[2]3303即降。翻謂蒙曰:“此譎兵也,當將仁行,留兵備城?!彼鞂⑷手聊峡ぁw绶汲鞘?,蒙以仁示之,芳遂開門以牛酒[2]3303出降。蒙未據(jù)郡城而作樂沙上,翻謂蒙曰:“今區(qū)區(qū)一心者麋將軍也,城中之人豈可盡信,何不急入城持其管鑰乎?”蒙即從之。時城中有伏計,賴翻謀不行。[2]3393蒙入江陵,釋于禁之囚,得關羽及將士家屬,皆撫慰之,約令軍中:“不得干歷人家,有所求取?!泵慎庀率?,與蒙同郡人,取民家一笠以覆官鎧;官鎧雖公,蒙猶以為犯軍令,不可以鄉(xiāng)里故而廢法,遂垂涕斬之。于是軍中震栗,道不拾遺。蒙旦暮使親近存恤耆老,問所不足,疾病者給醫(yī)藥,饑寒者賜衣糧。羽府藏財寶,皆閉以待權至。
關羽聞南郡破,即走南還。曹仁會諸將議,咸曰:“今因羽危懼,可追禽也?!壁w儼曰:“權邀羽連兵之難,欲掩制其后,顧羽還救,恐我乘其兩疲,故順辭求效,乘釁因變以觀利鈍耳。今羽已孤迸,更宜存之以為權害。若深入追北,權則改虞于彼,將生患于我矣,王必以此為深慮?!比誓私鈬馈N和醪俾動鹱?,恐諸將追之,果疾敕仁如儼所策。
關羽數(shù)使人與呂蒙相聞,蒙輒厚遇其使,周游城中,家家致問,或手書示信。羽人還,私相參訊,咸知家門無恙,見待過于平時,故羽吏士無斗心。會權至江陵。
《三國志》再次補充了《資治通鑒》的不足。表面看來,虞翻以麋芳的南郡來威脅公安的士仁,呂蒙再拿士仁讓麋芳投降,玩了高明的兩面手法。然而士仁的態(tài)度,并不像《資治通鑒》只因畏懼關羽責罰就失節(jié)投降那樣單純。士仁的不肯相見、流涕而降,與“區(qū)區(qū)一心者”麋芳備牛酒以降的誠款或妥善,更加令人懷疑虞翻“此非天命,必有內應”的內應就是指麋芳。我們知道南郡太守麋芳是麋竺之弟,那么鎮(zhèn)守公安城的將軍士仁到底是什么人?“士仁字君義,廣陽人也”,而廣陽就是涿郡東北鄰接、同屬幽州的廣陽郡,原來士仁與簡雍一樣都是劉備的同鄉(xiāng)人士,無怪乎在三國愛好者之間“沒沒無聞”的士仁卻鎮(zhèn)守著劉備在荊州治所的所在地公安。而經(jīng)學家虞翻后來對于麋芳的不齒,甚至將“二城”之失的責任均歸于后者?!胺瓏L乘船行,與麋芳相逢,芳船上人多欲令翻自避,先驅曰:‘避將軍船!’翻厲聲曰:‘失忠與信,何以事君?傾人二城,而稱將軍,可乎?’芳闔戶不應而遽避之。”“后翻乘車行,又經(jīng)芳營門,吏閉門,車不得過。翻復怒曰:‘當閉反開,當開反閉,豈得事宜邪?’芳聞之,有慚色?!盵2]3395這讓我們更了解到荊襄戰(zhàn)役的轉捩點不僅系于留守的麋芳與士仁,而且麋芳才是更主要的最關鍵人物。
軍事眼光卓越的趙儼,后來擔任征西將軍,官至司空,又是一位出將入相的荊襄戰(zhàn)役成員。關羽數(shù)次派人與呂蒙聯(lián)絡,透露他對于同盟信義的尊重。而“以(虞)翻兼知醫(yī)術,請以自隨[2]3393”的呂蒙,他的病情其實絕非虛假的,抱病攻克南郡旋即病發(fā)身亡,就是最明白的寫照,關羽的情報人員得到的資訊并沒有錯誤。對于關羽而言,利用呂蒙離任的機會傾力進攻襄樊是“萬世一時[2]3378”;對呂蒙而言,利用關羽傾力攻樊的機會偷襲荊州也是“萬世一時”。
【建安二十四年十一月】(蔣)欽督水軍入沔。[2]3321遜徑進,領宜都太守,拜撫邊將軍,封華亭侯。[2]3454(是儀)從討羽,拜忠義校尉。[2]3588(韓當)遷偏將軍,領永昌太守。[2]3316(孫桓)從討關羽于華容,誘羽余黨,得五千人,牛馬器械甚眾。[2]3155自關羽圍樊城、襄陽,連呼(劉)封、(孟)達,令發(fā)兵自助。封、達辭以山郡初附,未可動搖,不承羽命。[2]2614關羽自知孤窮,乃還當陽,[2]2901西保麥城。孫權使誘之,羽偽降,立幡旗為象人于城上,因遁走,兵皆解散,纔十余騎。權先使朱然、潘璋斷其徑路。(【建安二十四年十二月】俘關羽。)
陸遜后來官至上大將軍、丞相,同樣是出將入相的人物?!度龂尽返摹吧惺囹T”[2]2901,到了《資治通鑒》卻變成“纔”十余騎,我們在《三國志》看到的是十余位矢志追隨關羽的義士。
在《三國演義》里關羽拒降,固然是壯烈非凡;而關羽在《三國志》的偽降,卻帶給我們以另一種啟示。關羽于此時不立即自盡,是尚欲圖謀后舉,以報答漢中王。保此血肉之軀,來日反攻荊州,猶能效犬馬之勞。一死明志易,忍辱負重難。太史公在《報任少卿書》的“隱忍茍活”,足以刻劃關羽的心情,試問:我們有勇氣作出與關羽一樣的選擇嗎?答曰:我們也許可以做出與關羽一樣的選擇,卻不一定是以同樣的“大勇”,同樣“任重道遠,死而后已”的精神去作出這個選擇。“人固有一死,死有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用之所趨異也。”
要認識宛、洛地區(qū)的民情,才能夠體會關羽仁義之師的本質;關羽在東漢建安末年的荊襄戰(zhàn)役,是一場不平凡的大戰(zhàn)。以智、以力參與荊襄戰(zhàn)役的曹、孫陣營成員,自魏王曹操與車騎將軍孫權以下,經(jīng)過不重復計算,除早逝的呂蒙,尚包括后來為令仆者三人(桓階、裴潛、是儀)、官至前后左右將軍以上者四人(張遼、徐晃、于禁、潘璋)、位在上公者四人(曹仁、朱然、全琮、夏侯惇)、出將入相者五人(司馬懿、陸遜、滿寵、趙儼、蔣濟),是一場集結曹、孫兩大陣營菁英,傾國動員的戰(zhàn)爭。
附錄:曹孫雙方動員人士
魏 軍
江東軍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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