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彪
(華東師范大學 對外漢語學院,上海 200241)
漢日語中存在為數(shù)不少的同形詞語。這既為兩國語言學習者提供了便利,同時也設下了不小的語言陷阱:人們?nèi)菀缀雎噪[藏在漢字背后的細微差別。而這種細微差別,往往反映出不同民族獨具特色的心理烙印。本文以漢日同形詞語“臥薪嘗膽”為例,從語言世界觀的角度著重分析其似是而非的一面,勾勒出隱藏在其后的巨大民族心理差異。
拋開繁簡書寫的區(qū)別,人們往往將漢日語的“臥薪嘗膽”混為一談。其實,仔細比較中日相關辭書的解釋,不難發(fā)現(xiàn),同一個“臥薪嘗膽”,在關鍵情節(jié)上已經(jīng)存在明顯差異。先看《漢語大詞典》(第六版)中的解釋:
春秋時,越王勾踐戰(zhàn)敗,為吳所執(zhí),既放還,欲報吳仇,苦身焦思,置膽于坐,飲食嘗之,欲以不忘會稽敗辱之恥。見《史記·越王勾踐世家》、漢趙曄《吳越春秋·勾踐歸國外傳》。臥薪事不知所出。后用為刻苦自勵,發(fā)憤圖強,不敢安逸之典。[1](P725)*本文所涉日語文獻皆由筆者自譯為漢語,篇幅所限,原文恕不列出。
再來看『日本國語大辭典』的解釋:
中國春秋時代,吳王闔廬在與越國的戰(zhàn)爭中戰(zhàn)敗身死,其子夫差不忘復仇之志,臥于薪中,終將越王勾踐打敗。而勾踐在被赦免后,常舔舐懸掛在室中的苦膽,不忘敗戰(zhàn)之恨,終擊破夫差,一雪前恥。出自《十八史略-春秋戰(zhàn)國·吳》。經(jīng)歷艱難困苦而報仇雪恨、達成目的之意。[2](P628)
經(jīng)對比可以看出,日語中的“臥薪嘗膽”雖然和漢語同形,但已產(chǎn)生微妙的變化,具體如下:
第一,漢語中,“嘗膽”典出《史記》,而“臥薪”不知所出;日語中,“臥薪”、“嘗膽”則統(tǒng)一出自《十八史略》。
第二,漢語中,“臥薪”、“嘗膽”為一人所為,即越王勾踐;日語中,“臥薪”、“嘗膽”則分別是吳王夫差、越王勾踐所為。
漢語的“臥薪”、“嘗膽”并非出自一處,“臥薪”還不知所出,有些出人意料。在《史記》中,確實找不到有關“臥薪”的記載,只有“嘗膽”可查:
吳既赦越,越王勾踐反國,乃苦身焦思,置膽于坐,坐臥即仰膽,飲食亦嘗膽也。曰:“女忘會稽之恥邪?”[3](P3234)
文中雖然提及了“坐臥即仰膽”,但顯然和“臥薪”存在一定的距離。事實上,已有學者對“臥薪”、“嘗膽”的來源進行過詳細考證[4],指出其演變過程相當復雜,但普遍認為,“臥薪嘗膽”第一次結合在一起使用是在蘇軾的《擬孫權答曹操書》中:
仆受遺以來,臥薪嘗膽,悼日月之逾邁,而嘆功名之不立。[5](P1209)
可見,“臥薪嘗膽”作為一個統(tǒng)一的成語現(xiàn)身,已延遲到宋代。
而日文中,“臥薪嘗膽”的出典更讓人覺得陌生:《十八史略》這本書,似乎不在大多數(shù)人的知識范圍內(nèi)。事實上,《十八史略》乃是元代曾先之所撰史書,該書在中國現(xiàn)已散失,而日本尚存有完本?!端膸烊珪分杏嘘P于《十八史略》的記載:“十八史略二卷。浙江巡撫采進本。元曾先之撰。先之字從野,廬陵人,自稱曰前進士?!盵6](P700)筆者在日本現(xiàn)存的《十八史略》中找到和臥薪嘗膽相關的段落:
吳伐越。闔廬傷而死。子夫差立。(中略)夫差志復讎,朝夕臥薪中,出入使人呼曰:“夫差,而忘越人之殺而父邪。”周敬王二十六年,夫差敗越于夫椒。越王勾踐以余兵棲會稽山,請為臣妻為妾。(略)勾踐反國,懸膽于坐臥,即仰膽嘗之曰:“女忘會稽之恥邪?!迸e國政屬大夫種,而與范蠡治兵,事謀吳。[7](P126)
這段引文和『日本國語大辭典』的解釋可以相互印證。從中可以看到,在《十八史略》中,“臥薪”、“嘗膽”已同時出現(xiàn),而且分別為夫差、勾踐所為,這和人們印象中的勾踐一人“臥薪嘗膽”拉開了距離,呈現(xiàn)出奇妙的偏差?!妒耸仿浴吩?4世紀上半葉傳入日本,后逐漸流行[7](P19),日本人心中的“臥薪嘗膽”就成為夫差“臥薪”、勾踐“嘗膽”的故事了。
至此,問題似乎已經(jīng)解決:中日兩國對“臥薪嘗膽”故事的不同詮釋,源自出典的差異。但是,深究下去,還有以下疑問:
在日本,“臥薪嘗膽”講述的是兩個人“相互復仇”的故事——這種“相互復仇”的情景顛覆了漢語語境下夫差的負面形象,他和勾踐平等地處在天平的兩端,不帶孰善孰惡的價值判斷。這種差異難道僅僅是由出典不同導致的?《四庫全書》對《十八史略》的評價為“鄉(xiāng)塾課蒙之本”[6],在日本引入漢籍甚多、漢學家亦為數(shù)不少的情況下,為何作為“童蒙讀物”的《十八史略》卻廣為流傳?另外,在引申意義上,漢語重“刻苦自勵”之意,“復仇”并未提起;而日文方面,除上文提到的『日本國語大辭典』,其他權威辭書如『広辭苑』[8]、『大辭林』[9]中亦特意強調(diào)了“復仇”二字,這種差異又做何解,和日文語境下夫差、勾踐的平等地位又有何關聯(lián)?
筆者認為,在古代日本頻繁學習中國文化、引入漢文典籍的背景下,漢字成語在日語中的滲透不可能僅僅由某一著作單線完成。出現(xiàn)在評價不甚高的《十八史略》中的、經(jīng)過改造的“臥薪嘗膽”能被日本民族廣泛接受,必然有精神上的深層原因。
從語言世界觀的角度看,研究一個民族的語言文字而不聯(lián)系其民族精神、民族文化的話,是難以深入的。洪堡特說:“即使在純語法研究的領域里,我們也決不能把語言與人、把人與大地隔絕開來。大地、人和語言,是一個不可分離的整體?!盵10](P118)他還指出,“語言仿佛是民族精神的外在表現(xiàn);民族的語言即民族的精神,民族的精神即民族的語言。二者的同一程度超過人們的任何想象”[11](P50),“每一語言里都包含著一種獨特的世界觀”[11](P70)??梢姡Z言和民族精神不可分割,猶如一個硬幣的兩面。語言世界觀一旦形成,則是根深蒂固的,其不僅反映在本民族語言的運用上,也動態(tài)地表現(xiàn)在已經(jīng)融入到本民族語言中的、由翻譯引進的外民族的語言文字上。筆者認為,“臥薪嘗膽”出現(xiàn)的微小變化,乃是語言世界觀對外來成語的“本土化”改造,反映了日本人根深蒂固的復仇觀。
大和民族的復仇觀,可以用一句話來概括:有仇必報,不問是非。
首先,和報恩相比,日本人更喜歡復仇。日本曾發(fā)生過“三大復仇事件”:“元祿赤穗事件”、“曾我兄弟復仇事件”和“鍵屋之辻決斗事件”。其中元祿赤穗事件影響最大。江戶時代元祿年間,赤穗藩藩主因得罪幕府禮儀官吉良義央而被迫切腹謝罪,其47名家臣夜襲吉良宅邸,取其首級報仇雪恨,震驚朝野。幕府以維護國法為名,下令參與復仇的家臣全部剖腹自殺,但又同時大肆贊揚其“忠君大義”,并將其奉為武士楷模。直至今日,取材于該事件的小說、戲劇、電視劇、電影不斷花樣翻新,令人目不暇接。也正是在江戶時代,復仇風氣達到了高潮。據(jù)統(tǒng)計,江戶時代的元和元年到元祿時期(約為公元1615~1703年),復仇事件共發(fā)生108起[12](P156~157),可以用“蔚然成風”來形容。大和民族喜歡報仇的性格在國際關系上也有所表現(xiàn)。唐朝曾在百濟大敗日軍,千年之后,他們在同一片海域復了仇,即甲午海戰(zhàn)。歐洲列強不滿日本過分介入中國,發(fā)起“三國干涉還遼”,日本被迫屈服,同時也記下俄國的仇。結果,在日俄戰(zhàn)爭中一舉打敗沙俄,出了心中怨氣。2009~2011年,司馬遼太郎描寫近代日本崛起的小說『坂の上の雲(yún)』被搬上熒屏,該劇中大量關于中日甲午戰(zhàn)爭和日俄戰(zhàn)爭的描寫使其深受歡迎,無數(shù)觀眾沉浸在當年復仇的快感或未來的意淫中(涉及目前和俄羅斯爭奪北方四島的沖突)?;氐奖疚挠懻摰某烧Z上來,不難發(fā)現(xiàn),日語的“臥薪嘗膽”之所以強調(diào)“復仇”,實乃其民族性在語言文字中的具化表現(xiàn)。反觀中國,“臥薪嘗膽”多用于激勵上進,如蒲松齡的著名自勵聯(lián):“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關終屬楚;苦心人,天不負,臥薪嘗膽,三千越甲可吞吳?!贝四说湫偷募钭晕野l(fā)奮苦讀之語。
其次,日本人復仇不問是非。這一點則更是與中國人具有實質(zhì)性差異。在中國,最高統(tǒng)治者很早就開始用法律來調(diào)節(jié)復仇和社會穩(wěn)定的關系。從春秋戰(zhàn)國開始,中國就出現(xiàn)了禁止報仇的律令。秦時商鞅變法,“為私斗者,各以輕重被刑”;魏文帝下詔曰“今海內(nèi)初定,敢有復仇者,皆族之”;唐朝則規(guī)定“不受誅者,罪不當誅”,凡按國法應死罪的,不允許子孫復仇;宋代則由國家統(tǒng)一處理復仇案件,法禁復仇。在日本則是另一番景象:法律不僅不禁止復仇,甚至還鼓勵復仇。江戶時代的第一任將軍德川家康說道:“主夫怨寇,不共戴天,必須報仇。如圣賢所云:將仇記于書面,記于明月,必遂其志。”公然鼓勵和支持復仇。[12](P156~157)這一時期,復仇行為光明正大,雖然有對復仇地點、復仇者的身份的限制,但并不禁止復仇,甚至還有人由于放棄復仇而遭受懲罰。如19世紀中葉,富山藩重臣山田勝摩被藩士砍殺,其兩個兒子認為錯在父親,沒為其復仇。藩府卻認為,縱使其父乃咎由自取,但兒子不復仇也太不成體統(tǒng),于是將二人驅逐出境。[13](P11)而中國的復仇故事則要在占據(jù)道德制高點的前提下展開,除卻私人恩怨,還必須籠罩上一層懲惡揚善、伸張正義的道德光環(huán):“趙氏孤兒”中,趙武是忠臣之后,屠岸賈則居心叵測、心狠手辣,死不足惜;“眉間尺”的故事里,晉王殘暴殺害干將,才有了眉間尺長大成人后的報復。在本文討論的“臥薪嘗膽”這一典故中,勾踐是忍辱負重、愛民如子的君子,夫差是貪戀財色、輕信讒言的昏君,勾踐復仇順應民意、理所當然。
大和民族獨特的復仇觀,可能與其“恥感文化”有關。本尼迪克特曾指出:“他們認為,只要受到的侮辱、毀謗及失敗未得到報復,或者未被雪除,世界就不平穩(wěn)。”[14](P101)既然雪恥是第一位的,出現(xiàn)不問是非的復仇則是自然而然的了。另外,“不問是非”和日本持續(xù)多年的政治結構亦有關聯(lián)。在漫長的幕府時代里,各藩武士直接效忠于藩主,和藩主有直接利益關系,對將軍和天皇只是名義上的效忠。在這種政治結構下,將軍只有宣揚并維持各藩武士對藩主的“忠”,才能維持各藩主對自己的“忠”,至于是非問題,則不是優(yōu)先考慮的對象。1873年,日本明確頒布禁止復仇令,復仇風潮才告一段落。
明治維新后,日本走上強國之路,復仇嗜好開始以國家武士道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在國際關系中成為“有仇必報、不問是非”的典型。一次次對外戰(zhàn)爭,皆是如此。戰(zhàn)爭是否正義,與己無關,一旦利益索求得不到滿足,則立刻將干涉者拉入黑名單,作為下一個復仇對象。值得注意的是,“臥薪嘗膽”這一成語的運用,在中日甲午戰(zhàn)爭后的“三國還遼”事件背景下呈井噴之勢。報紙及文藝作品上出現(xiàn)了大量的“臥薪嘗膽”的標題及口號,鼓吹全民積蓄力量,和俄國一決雌雄。日本著名作家有島武郎在其小說『或る女』中曾有如下描寫:
當時的日俄關系也好,日美關系也好,都充滿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意味,所有人都感受到了一種壓迫感。“臥薪嘗膽”這樣的口號,充斥了輿論界,不絕于耳。[15](P157)
另一位作家大杉榮在『自敘伝』中也提到了當時的情景:
這次聚會談的最多的,是(向中國)歸還遼東半島的事。我把被《少年世界》采用的投稿《臥薪嘗膽論》原封不動地演講了一遍。大家都流淚起誓,發(fā)誓要臥薪嘗膽。
我提議大家把天皇發(fā)布的歸還諭令背下來,并決定每天早上起來都要高聲朗讀一遍。[16]
無產(chǎn)階級作家黑島傳治在『明治の戦爭文學』中也曾描述過當時的情景:
甲午中日戰(zhàn)爭后,出現(xiàn)了三國還遼事件?!芭P薪嘗膽”的標語讓國內(nèi)大眾把意識集中到下一場戰(zhàn)爭上。隱忍十年后,日俄戰(zhàn)爭爆發(fā)。[17]
日本人的“臥薪嘗膽”情結一直持續(xù)到當代。在2010年中日發(fā)生釣魚島撞船事件,日本迫于壓力釋放中國船長后,日本政界人士及民眾也大量使用「臥薪嘗膽」來描述此次事件。在搜索引擎Google中檢索「臥薪嘗膽尖閣」,可檢索到36600條相關用例。引人注意的是,以吉良州司、長島昭久為首的近40名民主黨國會議員給時任日本首相菅直人發(fā)出聯(lián)名信,不足2500字的正文中兩次提到了“臥薪嘗膽”:發(fā)生在沖繩縣釣魚島海域的中國漁船沖撞事件之結局,乃可與日清戰(zhàn)爭后“三國干涉還遼”事件相提并論的國難。身為日本的政治家,不,身為日本國民,真是痛恨之至……以本次教訓為臥薪嘗膽之機,吾等向政府建言,列政府應優(yōu)先考慮課題如下……此非對政府之無端指責,乃是欲以臥薪嘗膽為旨,使吾國成凜然自立之國家;而今正是發(fā)啟民論,付諸行動之時。[18]
可以看出,日本對三國干涉還遼事件至今仍念念不忘,并將其和時事聯(lián)系了起來。我們可以感受到日本人的復仇意識是何等的強烈,且一脈相承;不問是非的傾向也相當明顯,阻礙其國家利益實現(xiàn)的事件,都成為激勵其全體國民隱忍上進的節(jié)點。至此,我們知道了“臥薪嘗膽”能在日本流行的原因——精彩的復仇故事充滿了勵志和鼓動效果,契合了其有仇必報的復仇觀;同時,我們也知道了“相互復仇”版的“臥薪嘗膽”能在日本流行的原因——不管夫差和勾踐孰是孰非,只要復仇目的達到,就是英雄,就值得頌揚。相對于中國把勾踐樹立為正面形象,把夫差打成反派,豎立道德標桿的做法,在日本,勾踐則被從道德寶座上拉了下來,與夫差平起平坐,兩人皆成為值得贊揚的對象,恰好契合了其“不問是非”的復仇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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