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雪琳
拍攝紀錄片《扎溪卡的微笑》比王沖霄想象的艱難。
扎溪卡是四川石渠縣的藏語名,意思是“雅礱江邊”。這是四川最邊遠的一個縣,平均海拔4300米,比拉薩還要高出600米。大部分藏民不會講漢語,一年到頭難得走出縣域。
作為央視紀錄片頻道的導演,王沖霄帶著團隊在這里呆了近50天,團隊中的兩名成員落下了傷病,一個骨折,一個肺病。但結果又是讓人欣慰的。拍攝結束時,17名唇腭裂兒童手術成功。王沖霄和他的伙伴們,用鏡頭紀錄了整個過程。
紀錄的,還是一個關于人性成長與完善的故事。片中的主人公多吉,本是游手好閑無所事事的小混混,卻因唇腭裂兒子的出生開始改變。
源起
王沖霄老早就跟“微笑列車”基金會工作人員相識。他們認識的時候,這家美國NGO(非政府組織)在中國只有三個工作人員,卻完成了平均每年近2萬例的唇腭裂手術。王沖霄敬重他們的高效與努力。當他們提出想要拍這樣一個紀錄片時,他接受了這個題材。
拍攝這樣一部片子,也跟“微笑列車”在美國遭遇的危機有關。
“微笑列車”是美藉華人王嘉廉與美國前總統(tǒng)老布什聯(lián)合創(chuàng)辦的NGO,旨在為唇腭裂兒童免費提供修復手術。王嘉廉是美國國際聯(lián)合電腦公司的創(chuàng)始人,旗下還擁有美國最大的華人電視臺。
基金會除了王嘉廉的個人捐款以外,還面向美國公眾募資,所獲資金在全球50多個國家運作。由于中國人口最多,且王嘉廉為華人之故,三分之一的捐助流向了中國。但隨著中國經濟發(fā)展,西方對中國的援助發(fā)生了變化。
甘陜云貴川等地曾有大量草根NGO接受國際機構的資助。然而從2011年開始,這些國際機構開始撤資。參加2011年教育公益組織年會的150家教育機構,曾經有63家接受國際資金資助,但當年結束資助的就有30家。在西方人看來,中國已經成為全球第二大經濟體,有能力與資本來發(fā)展民間組織。
“微笑列車”在美國也遭遇了類似的困境,而這又與中國富人在美國的炫耀式消費相關。
“美國人在新聞里看到的都是中國人如何有錢,在美國買別墅、買名包、開豪車?!蓖鯖_霄說,因此有段時間美國人拒絕再給資助中國項目的慈善機構捐款。
這成為紀錄片拍攝的一個起因。王嘉廉想要扭轉美國人的印象,讓他們知道還有許多中國人需要他們的捐款,這些捐款也確實能夠改善中國人的命運。
尋找
尋找拍攝對象的過程頗為曲折。
單是前期海選,王沖霄就用了半年時間,給“微笑列車”的合作醫(yī)院發(fā)郵件,征集了一百多個線索,挑出了十幾個故事,深入考察后發(fā)現(xiàn)沒有一個能用。
“作為記錄片拍攝來講,它需要一些元素,比如視覺元素、戲劇化的程度、主人公的性格魅力?!蓖鯖_霄說,但現(xiàn)實中要同時滿足這些元素卻不容易。
直到在成都見到拉姆姐妹,王沖霄的創(chuàng)作熱情才被點燃。2012年早春,王沖霄在成都華西口腔醫(yī)院晃蕩了好幾天,本以為又要失望而去時,卻在最后一天從護士長龔彩霞口中知道了拉姆姐妹。這對來自石渠縣的姐妹,一個在當?shù)孛裾止ぷ?,一個在人事局工作。她們曾帶過幾個唇腭裂孩子來做手術,后來發(fā)現(xiàn)醫(yī)院里很多藏族人語言不通,便義務提供翻譯工作。石渠縣條件惡劣,冬天大雪封山,她們也就出來休假,在成都租房住,期間基本都在醫(yī)院做義工。
見到拉姆姐妹后,王沖霄和副導演有點不敢相信:兩姐妹美麗的容貌,讓他們頗感驚艷。聊完之后,吸引王沖霄的,已不僅僅是她們的美麗,更是她們心中那個看似不可完成的計劃:把家鄉(xiāng)所有唇腭裂的孩子都帶到成都做手術。
最終,當春天到來冰雪融化之后,王沖霄跟隨拉姆姐妹的步伐來到了扎溪卡。
紀錄
當拉姆姐妹在扎溪卡尋找唇腭裂孩子時,王沖霄也在尋找故事主角。
這里大部分藏民都把唇腭裂孩子當成是因果報應從而聽天由命,因而仁增多吉的努力引起了王沖霄的注意。多吉是少數(shù)幾個試圖帶著孩子出來治療的一個。但因語言不通,他在成都游蕩多日,最后雖然找到醫(yī)院,但孩子太小達不到手術標準,空忙一場,欠下兩萬多元的高利貸,債主幾乎天天登門。
在紀錄片里,便有一段債主要債的故事。債主在多吉家從白天坐到晚上,才拿到一千塊錢?!捌渌奈蚁露Q心不給了,你氣死也沒辦法,我就這樣了?!痹诮o了債主錢后,多吉說了這樣一段話。
王沖霄忠實地紀錄了這個片段,盡管這段凸顯的是多吉的無賴:“觀眾可能會想當然地同情主人公,但其實欠債還錢是天經地義的,在這一場里多吉是無理的?!?/p>
結婚有孩子之前,多吉更是一個好吃懶做之徒?!皫啄昵熬退阄仪妨藗?,也會在家躺著休息,即使餓著我也不去挖蟲草,反正我一個大活人怎么都可以。但自從有了這個小孩后,為了給他治病,也開始挖蟲草了?!彼拐\自白。
對孩子的愛,讓他開始成長。孩子被人嘲笑時,他總是忍不住要么吵一架,要么打一架。后來干脆不帶孩子出去,這樣便不會被說了。帶孩子出去打針時,也會用圍巾裹住。而孩子打針一哭,他就傷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他意識到生理殘缺會給孩子帶來的心理陰影:“我身為人父,如果不帶他出去治病,那就不好了。尤其是隨著年齡增長,他這方面的感覺會更強烈,感覺到自卑、傷心,長大以后也會覺得人們在嘲笑自己。所以我想,只要能為這孩子治好嘴巴,即使被那些討債人殺死都值了?!?/p>
放棄
選擇了多吉作為主人公,王沖霄也放棄了講述另外一對姐妹的故事,據(jù)說她們是被山神詛咒的一家人。這家男主人叫格加。他在山頂草場放牧時,曾遇雪暴,牦牛被凍死。一般情況下牧民會將牦牛就地掩埋,節(jié)儉的格加在山上把牛切成若干塊,以便帶下山,于是牛血流淌在山上——按當?shù)仫L俗,這是對山神最大的不敬,必遭報復。后來格加也著實經歷了苦難。兒子意外喪生,后降生的兩個女兒都有嚴重的腭裂,無法正常發(fā)音。大女兒尤其聰明,學習成績好,但因為腭裂的緣故,很難繼續(xù)深造。家人覺得姐妹倆的最好歸宿,是去寺廟做尼姑。endprint
女兒們很懂事,惟一“奢侈”的要求是要爸爸給買了一把吉他,盡管她們都沒法歌唱,卻可以撥動琴弦。直到拉姆姐妹組織唇腭裂的治療行動,格加姐妹的命運始有轉機。
姐妹倆手術后在成都的最后一天,王沖霄陪著她們逛街,拉姆還給她們買了新衣服?!皩λ齻儊碚f,這座城市太過光怪陸離,她們看上去有些不知所措,但心底的某些東西卻似乎被打開了?!蓖鯖_霄說。
在權衡諸多因素后,姐妹倆的故事最后沒有被剪輯進成片。但她們的命運已被改變——尼姑,并不是唯一的歸屬。
進城
多吉的兒子、格加姐妹,拉姆姐妹在盡可能的范圍內找到了17個唇腭裂孩子,在召集大家奔赴成都之前,費用卻是一個問題。
“微笑列車”負責手術費用,卻不解決交通與吃住。這源于西方做慈善的一個理念:助人者不能助長被幫助者的惰性,要讓被助者有所付出,通過努力去得到幫助。因此“微笑列車”要求被助者自己承擔前來治療的路費與吃住。然而,對扎溪卡人來說,這些費用著實不少。從石渠到成都得包車,到了成都后還得呆上至少一周,十七個小孩,二十多個大人,算下來總共需要近10萬元。這些費用遠遠超過了他們的承受范圍。
看到這些藏民已經盡了自己最大努力卻仍有困難之后,王沖霄團隊也伸出了援助之手,資助了3萬元。加上拉姆姐妹的贊助,總算湊齊了這趟醫(yī)療之旅的費用。
到達成都一周后,除了多吉的兒子,其余16個小孩手術順利,殘缺得以修復完整。多吉又一次經歷折磨:孩子因營養(yǎng)發(fā)育不良、貧血,且肺上有感染,達不到做手術的標準。在拉姆姐妹的求情與說服之下,醫(yī)院終于同意讓孩子住院觀察治療。這一住,便是近一個月,終于調好了身體,可以做手術了。
鏡頭,最終停留在多吉與妻子在手術室外的等待中。但無可懷疑的是,這個風險不大、技術并不復雜的手術,難出意外。多吉與眾人的努力,終將換來孩子美好的微笑。
何謂同情
拍這個片子,王沖霄團隊付出的代價不小。
副導演蔣浩兩次從馬背上摔下來,懷抱設備只能任后背著地,身上的傷勢直到兩個月后拍攝結束也未見痊愈。攝影指導王忠仁為幫助過河遇險的喇嘛,沖進河流幫喇嘛把摩托車拖上岸,染上了肺病。攝影師丁珍曲扎,在拍攝多吉出售蟲草時,為取高點視角,爬上一座三層小飯館久無人去的樓頂,卻從年久失修以至破碎的樓梯上摔下來,導致脊柱粉碎性骨折。做了兩次大手術、穿了半年“鐵衣”后才康復。
但這種近乎出生入死的經歷,卻讓幾人之間心有戚戚。如今,他們還常常聚在一起喝茶,談起扎溪卡,都有強烈的幸福感——那是全情投入創(chuàng)作后的感受。
拍攝過多部紀錄片的王沖霄,這一次對何謂慈善、何謂同情思考良多。
在他看來,中國還處在慈善的最初級階段,人們仍在質疑慈善組織的財務透明、善款是否用在了不該用的地方。在這個問題解決后,便要建立起新型的資助人和受助者關系。
“簡單的贈予與施舍并不是在幫助別人,某種意義上是對他們人性的損害。怎么樣幫助別人建立起自尊心,把他自強自立的精神扶持起來,這才是真正的慈善?!彼f。
這與他在茨威格小說《心靈的焦灼》中讀到的一段話有相似內涵:“同情恰好有兩種。一種同情怯懦感傷,實際上只是心靈的焦灼。看到別人的不幸,急于盡快地脫身出來,以免受到感動,陷入難堪的境地。這種同情根本不是對別人的痛苦抱有同感,而只是本能地予以抗拒,免得它觸及自己的心靈。另一種同情才算得上真正的同情。它毫無感傷的色彩,但富有積極的精神。這種同情對自己想要達到的目的十分清楚。它下定決心耐心地和別人一起經歷一切磨難,直到力量耗盡,甚至力竭也不歇息?!眅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