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清明 湖南湘陰人,1965年清明節(jié)出生,暨南大學新聞系畢業(yè),高級工程師。在《花城》、《美文》、《讀者》、《作品》、《廣州文藝》、《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黃河文學》等報刊雜志發(fā)表各類作品兩百余萬字。出版的作品集有《滾石上山》、《夢起洞庭》、《微雨獨行》、《股海無邊》、《寥廓江天》、《清明復清明》等。有多篇作品獲冰心散文獎、孫犁散文獎、“長江頌”散文獎、“我心中的澳門”散文獎等獎項,連續(xù)四年進入《中國散文年選》、《中國精短美文精選》、《中國散文排行榜》、《中國散文100篇》等各種年選。中國散文學會會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
車 緣
少年無夢。
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洞庭湖水鄉(xiāng),所見所聞均是勤勞的長輩們在為生計而奔波,為一日三餐而忙碌,似乎很少見到更多的喜慶和笑臉。
然而,讓年少的我及伙伴們感到新奇和興奮的,竟是村里買回來的第一臺四輪東方紅牌拖拉機。記憶中那種感覺不亞于現(xiàn)今在電視里看見航天英雄和他們的“神五”、“神六”等上天攬月。更有趣的是,住在我家隔壁年逾花甲的何爹,孩子似的以一個煮雞蛋的獎賞硬是叫我扶著走了幾公里的泥巴路,陪他老人家將四輪拖拉機上下?lián)崦撕脦妆椋€叫我找來一把青草親手塞進拖拉機的機頭,見鐵牛無言,何爹不停地嘀咕:“這就怪了,這鐵牛咋就跟我家的水牛不一樣,只喝水不吃草呢?!”
那段時間,鐵牛進村硬是把我們一幫小伙伴們的生活攪得亂了套,我們不論白天和黑夜都會成群結(jié)隊地追攆和攀爬拖拉機。當時有一個較為明顯的現(xiàn)象是,村辦小學里經(jīng)常只有一半女生在上課,男生則大多成了追車一族。于是老師和家長們便不約而同地找到了拖拉機手,請他制止。有時,拖拉機手會在鐵牛行進一半時突然停下來,手拿機車的搖手追攆我們。被追上者,輕則遭一頓訓斥,重則會慘遭一頓機手的“釘弓”(魯迅先生曾稱之為“栗鑿”)。當然,我們也有對付拖拉機手的辦法:一是我們受電影“地雷戰(zhàn)”的啟發(fā),經(jīng)常在拖拉機的必經(jīng)之路上挖坑設(shè)陷,再用樹枝和稻草將泥坑掩蓋好,讓拖拉機陷落其中動彈不得,最后還需水牛套上繩索拖拉出來;二是列隊站在路邊,見拖拉機路過,便齊聲扯著童音叫罵:“拖拉機不稀奇,一邊一塊洋鐵皮,中間坐個豬×的?!?/p>
光陰荏苒。似乎眨眼工夫,我便由無夢少年長成了一個滿臉布滿青春疙瘩的半大小伙子。于是我又羨慕起當時只有鄉(xiāng)干部和城里人才配騎坐的單車。當然,村里面?zhèn)€別人家也會擁有一部半新不舊的單車。那種眼熱和感覺竟無法用言語表達。夏日的夜晚,年輕的小伙子穿著雪白的的確良襯衫,騎著擦得锃亮的單車,車頭上掛著一臺裝有干電池的三洋牌收錄機,一邊騎一邊播放著時髦的花鼓戲。往往是單車剛過,車前車后必有一群穿紅戴綠的少女少婦們前擋后追,吆喝著想搭順風車。常常是鈴聲一片,戲曲聲一片,還夾雜著打情罵俏聲一片……
為趕時髦,我軟磨硬泡,央求當時已是種糧大戶的父親賣掉兩拖拉機稻谷,托人從城里購回來一輛屬于我個人的單車。記得,我將新車騎回來的當天,小伙伴們不知從哪里找來幾串鞭炮,“噼哩啪啦”地放了好一陣,姐姐則用毛線幫忙趕織了一個車套。每晚睡覺,我則將單車搬到床頭,除了用車鎖鎖住外,還不忘叫大哥用牛繩將單車綁在床頭。
印象中,老家的路全是泥巴路,只有鄉(xiāng)鎮(zhèn)上才有幾百米長的煤渣和麻石路,而村子里到鄉(xiāng)鎮(zhèn)卻有10多公里的路程。家鄉(xiāng)的泥巴路往往要天晴十天半月才能騎車。有時,遇上下雨或是泥路未干,我要上鄉(xiāng)鎮(zhèn)辦事,又想“顯擺”不愿走路,經(jīng)常是用肩先扛著單車走10多公里的泥巴路,再放下單車騎上幾百米的煤渣麻石路?;氐郊依?,還常常不忘在煤油燈下將單車擦得锃亮。如此周而復始,樂此不疲。
二十多年后,我開著車從廣州重返故鄉(xiāng)。在參加由我捐建的村辦希望學校慶典的間隙,見到了兒時極為熟悉的拖拉機手。招呼過后,他一邊十分親熱地拉著我的手,一邊詢問我還認識他否?見此,我竟?jié)撘庾R地摸著腦袋瓜戲謔地說道:“講別人我可能記不太清了,唯有你燒成灰我還認得,因為我年少的鐵頭不知吃過你多少‘釘弓咧。過去我們爬你的拖拉機常常被你追打,今日你坐我的車,叫司機拉上你在村里兜上十圈八圈如何?”由此引來大伙一陣開懷大笑。
這么些年來,我由自行車換成了摩托車,繼而又用摩托車換成了北京牌吉普車、四缸三菱車、六缸豐田車、進口奧迪車……然而,真要說上感覺的話,無論坐上哪種小車,均遠不及年少時爬拖拉機和肩扛單車走在泥濘小道上的美妙和興奮。
車緣悠悠,我心依舊。
牧 鴨
水鄉(xiāng)多水鴨。
水鄉(xiāng)一望無際的濕地間到處葦林叢叢、水草茂盛,水禽們喜歡啄食的田螺、河蚌、小魚、小蝦等水產(chǎn)品豐富,人工飼養(yǎng)的水鴨也特別多。站在水鄉(xiāng)祖祖輩輩燕子銜泥般筑起的防洪堤壩上向下俯看,望不到邊際的湖洲、淺灘及稻田間到處是不停蠕動著的黑、白、黃、綠色的斑點,以及“嘎,嘎——嘎嘎”十分聒噪的水鴨們的叫聲。
小時候,我常和村里的小伙伴們一起坐在田埂上或湖溝邊隆起的土堆間,用小手托著雙腮饒有趣味地觀看大人們牧鴨。只見他們駕著兩頭尖尖的“鴨筏子”,胸前用長麻繩吊著一只鐵皮口哨,手中舉著一桿特制的長柄鴨鍬,驅(qū)趕著一大群黑壓壓的水鴨,一會用鴨鍬甩著泥巴指揮水鴨們趕到剛收割完的稻田里搶食;一會拿起胸前的哨子“嘀嘀——嘀嘀”有節(jié)奏地吹著,將吃飽了的水鴨領(lǐng)至河灘上,或集合“開會”,或集體“洗澡”……他們的神態(tài)像極了一個個指揮千軍萬馬的將軍,牧鴨人常被我們叫成“鴨司令”也由此而來。
看大人們牧鴨有味,跟在放牛的小哥哥、小姐姐的屁股后面,到生產(chǎn)隊集體飼養(yǎng)的大鴨棚里或湖洲的野草叢中去撿鴨蛋則更加好玩和實惠。天剛蒙蒙亮,生物鐘特別靈準的水鴨們總是會上飛下跳,不停地噪叫著催促牧鴨人早些開棚放牧。這時有些手忙腳亂、邊放鴨邊撿收鴨蛋的鴨司令們多半會在干稻草做的鴨窩內(nèi),遺失幾枚零星的鴨蛋;有時夜晚正在下蛋的水鴨如果突然遭到野狗或黃鼠狼的偷襲和驚嚇,就會中止下蛋,天亮時多會將鴨蛋裹挾到鴨棚前的河溝里或野外的草叢中……有時運氣好,我們在四處尋找遺落的水鴨蛋的同時,還會意外地在湖洲的野草叢中撿到一兩窩野鴨蛋咧。野鴨蛋個頭比飼養(yǎng)的水鴨蛋要小,顏色均呈藏青色。用野鴨蛋做成的炒鴨蛋,口感及味道與家養(yǎng)的水鴨蛋相比幾無二致。endprint
也許是我從小野慣了,喜歡動腦筋的緣故,撿鴨蛋時我極少與小伙伴們在鴨棚內(nèi)或野外去爭搶,而是獨自一人等到中午,待鴨棚前淺水溝或小魚塘的渾水徹底清澈了,再卷起褲腿下到水中去尋找。此時,白里透紅的大鴨蛋一半靜臥在淤泥中,一半顯露在清水里,十分醒目……
記得,那是我上小學的前一年春天,父親用半籮筐稻谷給我換回來了十幾只毛絨絨的小鴨。我興奮地用廢舊磚頭在我睡覺房屋臨窗邊的坪地上,給小鴨們搭建了一個鴨棚;還砍來結(jié)實的柳樹棍,用小鐵絲連接,在鴨棚前面圈定了一塊十來平方米的活動場地;沒有鴨筏子,我便從菜園中砍來幾根楠竹,扎到一起做了一個簡易的小竹排代替;鴨鍬則是用母親廢棄的鍋鏟,將其敲直,接上一根長木棍,甩起泥巴來倒也經(jīng)濟實用;后又用撿來的兩個鴨蛋換來了一只嶄新的鐵皮哨子……由此,我便開始了難忘而又有趣的牧鴨生涯。
小鴨極好飼養(yǎng),一般開始只是讓其在家門前的魚塘和稻田邊的小水溝里活動,待其翅膀長出硬羽來了才趕至河汊及湖面上經(jīng)風歷雨。放牧時,我還常常會用小鴨鍬挖來蚯蚓,或從水溝里撿來田螺、河蚌砸碎,或抓來青蛙煮熟拌著剁碎的青菜等喂食小鴨。大清早起來,我還會根據(jù)小鴨們大便的成色和稀硬程度判斷小鴨子是否生病了。請教喜歡我的鴨司令得知,水鴨不管得什么病,水鄉(xiāng)田野間到處生長的車前草都是醫(yī)治鴨病的一味特效藥。有此經(jīng)驗,三天兩頭我便會扯來一大把車前草搗碎摻在鴨食里進行喂食。這樣一來,我喂養(yǎng)的小鴨幾乎從來沒有生過什么大病,只只健碩有力,長得也特別快。
初學牧鴨,小鴨們常常不聽我吹的口哨。無奈之下,我只好窩著嘴唇,學著大人們馴鴨的老辦法,用喊叫聲對小鴨們進行調(diào)教。比如:“喇喇,喇喇”——是呼叫“集合”,“噓噓,噓噓”——是呼喊“停止前進”,“吆嘻,吆嘻”——是催促“快走”……小鴨的生理特征是身軀內(nèi)只有一根腸子從頭通到尾,俗稱”直腸子”,消化能力極強又快,特別貪吃。常常是小鴨們剛吃飽不到十來分鐘,轉(zhuǎn)背又會“嘎嘎、嘎嘎”地發(fā)出餓了的呼叫……這時,便是馴化它們的極好時機。我常常高舉著鴨食,吹著口哨,只要哪只小鴨不聽我的號令,就決不喂食……久而久之,小鴨們基本上也就都能令行禁止,聽我的指揮了。
在水天一色的湖區(qū)牧鴨也有許多訣竅。比如:在流水區(qū)域趕鴨不能逆流而上,須順流驅(qū)趕,不然水流一沖,小鴨們便會亂了陣腳,四處亂跑;在堤岸上行走,遇到刮風,也只能讓水鴨們走順風,如果逆風追趕,河風便會將鴨尾的羽毛吹得像一朵朵盛開的向日葵,讓水鴨們滿地亂滾……因水鴨和小狗習性相容、趣味相投,那段時間,我還常常舉著飯團和鍋巴,訓練我家的小花狗幫我在湖洲上和稻田間放牧水鴨。有時,遇到水鴨們偷食生產(chǎn)隊稻田里的谷穗,小花狗便會連跳帶叫進行驅(qū)逐;夜晚常有野貓、黃鼠狼等鉆進鴨棚里騷擾,小花狗則會不顧一切,用爪抓嘴咬,趕跑這些水鴨們的天敵。
小鴨們在我的精心喂養(yǎng)下,一天天長大了,開始是跳,接著是飛,后來跳不成飛不動,連走路都一搖一擺的了。轉(zhuǎn)眼之間,炎熱的夏季將至,水鄉(xiāng)的水稻就到了收割季節(jié)。收割完的水田里既有遺剩的稻谷,又有禾蟲、水蛭、田螺、泥鰍等水鴨們極好的“活食”。不久,十多只水鴨就全都開始下蛋了。水鴨每下一個蛋,我便用粉筆頭在鴨棚的泥巴墻壁上添寫一筆“正”字。我邊扳著手指頭邊統(tǒng)計,經(jīng)我飼養(yǎng)的水鴨,當年每只下蛋都在一百五十個以上,一直到臨近過年的冬季方才停止。
水鄉(xiāng)下雪的日子不長,只要天氣好轉(zhuǎn),我便將水鴨們趕至離家不足千米的南洞庭的湖洲上放牧。廣闊的湖洲冬日里雖百草凋零,但因湖水干涸,裸露的湖洲和淺灘上魚蝦遍布,田螺、河蚌比比皆是,還有密布的水草根莖……一時成了無數(shù)南遷的候鳥、野鴨、天鵝,以及水鴨等水禽們自由覓食的天堂。只要每次我吹著口哨,趕著水鴨從家門后越過湖堤,水鴨們便歡舞跳躍,擁至湖洲和野鴨、天鵝們混跡一處,搶食湖洲里的野味佳肴。在洞庭湖區(qū)一帶因飼養(yǎng)的水鴨長時間和野鴨混跡一處,久而久之就會互相熟悉,直至相依相親,融為一體。記得當時,水鄉(xiāng)飼養(yǎng)的水鴨,絕大多數(shù)便是和湖里野生的“青鴨”雜交而成,學名叫“洞庭麻鴨”。
當然,把大群的水鴨趕至湖區(qū)喂養(yǎng),如果偷懶,疏于約束管理,缺乏人與水鴨之間相互的依賴與默契,水鴨就會變成野鴨再也趕不回來。聽大人們說,鄰隊的一棚六百多只水鴨,由于牧鴨人總是十天半月放出去卻懶得費力趕回來,結(jié)果全部放野了……有趣的是,我劃著小竹排在湖區(qū)里放牧的水鴨,不但一只也未曾丟失過,而且在第二年春天的一個傍晚,水鴨們竟還幫我?guī)Щ貋砹宋逯磺囝^藍羽的野鴨。開始時,野鴨和水鴨們只是時聚時散,后經(jīng)不住我用稻谷和曬干的小魚小蝦使勁催肥,以及精心照看和慢慢地接近……不長時間,五只野鴨就和我飼養(yǎng)的水鴨們形影不離,樂不思蜀了。
轉(zhuǎn)眼到了第二年的秋季,我要背著書包上學了,只好戀戀不舍地把水鴨的放牧權(quán)交給了弟弟。但只要我放學回來,或聽到我吹的口哨,水鴨們依舊會“嘎嘎、嘎嘎”地歡叫不停,伸長脖子朝我一搖一擺地跑來,或踩踏我的腳背,或用扁嘴巴追啄著我的書包……甚是親熱哩。
再后來,我家和所有鄰居家飼養(yǎng)的水鴨就被當成“資本主義的尾巴”,全部“割掉”了。可憐的五只野鴨直到被民兵營長用竹篙撲打死了,還睜著兩只圓圓的眼睛未曾閉上呢……
尋 狗
鄉(xiāng)村少年,終日與狗為伴。
開始,伴我左右的是一條被我喚作“小花”的斑點狗。春天它陪我釣黃鱔抓泥鰍,夏日它伴我摘桑椹掏鳥窩,秋天它隨我叉水魚捉烏龜,冬天它又幫我罩野雞攆野鴨……總是形影不離。即使在我上學的路上它也是一邊歡快地爭搶著我手上的鍋巴,一邊在我跟前撒歡撒嬌地陪我走到校門口。放學了,只要我一聲唿哨,它又準能立馬從草叢或柴堆中沖出,伴我回家。后來,小花因誤咬了鄰居一只下蛋母雞,被狠心的鄰居用裹著農(nóng)藥的包子毒死了。
記得當時我硬是抱著還有些溫熱的小花,坐在鄰居家的臺階上不吃不喝整整一天,且一邊哭一邊擦著鼻涕十分倔犟地揚言:不賠我小花,我就要毒死他家的母牛!任我母親怎樣拉扯,就是不回家。鄰居無奈,只好賠了我一條小黑狗和兩個煮雞蛋了事。三十多年過去,只要我一踏上故鄉(xiāng)的土地,鄰居們還會常常將此作為笑料,在我面前往事重提。endprint
小黑和我在一起,我長它也長。就在它即將老去之時,我也到了當兵的年齡。
那是一個秋日的早晨,小黑跟著敲鑼打鼓的鄉(xiāng)親們一直把我送到村口,就在我跨上汽車的那一刻,小黑竟咬著我肥大的軍裝褲腳不讓我上車。后來是弟弟強行抱開,小黑才極不情愿地松口。為此還差點咬弟弟一口。
后來,鄰居告訴我,每日傍晚,只要有汽車在村口停下,小黑定會快步躍向車門,四處尋找我的身影……幾年如一日,直到小黑老到步履艱難地又將我弟弟送上當兵的汽車,它才蹣跚地走向荒涼的湖洲……從那一刻開始,我便感覺:狗和人一樣,有性格、有靈氣、也有感情。
白云蒼狗。一晃三十多年過去,官場、商場、情場流連,見多了笑里藏刀,見多了背信棄義……總是讓我夢回故鄉(xiāng),夢見兒時曾不離不棄伴我左右的小花、小黑,平添幾許想念和感懷。
不久前,我購買了一塊有山有水的土地,規(guī)劃著建一個質(zhì)樸而又回歸自然的莊園。其中,最讓我激動的是,終于又有條件可以與狗為伴了。于是,我又開始了有趣而又興奮的尋狗時光。朋友建言道:“養(yǎng)就養(yǎng)一只藏獒吧。養(yǎng)一只藏獒,即使病了老了,也會緊緊地跟著你,不離不棄,像一個真正的兄弟?!?/p>
朋友的話語,似乎有些擊中了我的軟肋——茫茫都市,生存不易,人們似乎都裹上了一層厚厚的金盔銀甲,人為地自我保護與封閉,寧愿把目光和心思轉(zhuǎn)向索求甚少、回報甚多,不問是非、忠勇無畏的生靈。那年四月末的一天,我購了一張廣州飛往青島的機票,因為青島正在舉行一個全國的藏獒展。
于是,我第一次親眼見到了被稱為“天狗”的藏獒。它目光如炬,頭如臉盆,渾身長毛,兇猛而且霸道。據(jù)說它還能儲藏人的基因信息,只要你曾喂養(yǎng)過它,哪怕十年二十年還曾記得你。甚至爺爺喂過它,它還能認得孫子。
但此狗價格不菲,許多純種藏獒掛牌價均在幾十萬、上百萬元一條。無論是其相貌,還是價格,均讓人敬畏不已。獒展旁,我咬了咬牙,傾其包中所有,以十多頭大水牛的價格,換回了兩只半大的藏獒。
兩只小獒運回家的第一天,一撲便把母親飼養(yǎng)在莊園里的兩只下蛋母雞咬死了。我用樹枝抽打著闖禍的藏獒,卻發(fā)現(xiàn)它高昂著獅子頭,越打越兇,無半點畏懼和退縮。倒是小藏獒半夜發(fā)出的沉悶且有極強穿透力的吼聲,硬是讓一群一直活躍在莊園后山的黃鼠狼,一夜之間逃遁得銷聲匿跡。
小藏獒一天天長大,僅大半年時間,體重就超過了百斤,乍一看就像兩頭壯碩的小牛犢。這時,與藏獒同時飼養(yǎng)的兩條母性純種德國狼狗也到發(fā)情階段。負責飼養(yǎng)的保安出于好意,總是牽著藏獒來到狼狗的身邊培育感情。然而,不管正處發(fā)情階段的狼狗怎樣搖尾,怎樣渴望,威嚴得像一位出征大將軍似的藏獒兄弟卻總是把頭抬得高高的,不為所動。
一段時間,我整日與藏獒為伍,不斷地想去揣摩和讀懂其生存和情感信息,努力培育人狗之間的默契與感情。然而,我卻時常不得要領(lǐng),兩只藏獒常常深沉和堅韌得像兩個飽經(jīng)風霜不茍言笑的藏族漢子,不會搖尾乞憐,也不會在表面上討得我的歡心。盡管我總是盡我所能,讓其好吃、好喝、好睡,但更多的時候卻總見它倆遙望遠方,不開心顏。
我關(guān)注著它們渴望戰(zhàn)斗的神態(tài),凝望著它們執(zhí)著的眼神,感覺它們無時不在向往著廣袤無垠的酷寒高原,向往著與惡狼、與雪豹奮勇的撕殺,向往著去掉脖子上的鐵鏈……
也許,它們也是在尋找,尋找那久失的故園;在渴望,渴望著那天性的回歸。
喂天鵝
我的家鄉(xiāng)在洞庭湖的岸邊。
小時候,翻上房屋后的堤壩,便是一望無際的南洞庭湖濕地。濕地里有許許多多白天鵝、黑天鵝,還有黑壓壓的一片片、一群群的白頭雁、斑頭雁,丹頂鶴、白鸛鶴,秋沙鴨、赤麻鴨,對爪子、八爪子等叫得出名字和叫不出名字的各種野生水禽。
天鵝們大部分時間里是兩只一對,時而慢慢地用紅色的腳掌劃水,在湖水中優(yōu)雅地游來游去;時而用嘴巴相互啄咬羽毛,或竊竊私語,或交頸而歌……間或,我們仰望湖面的天空,看到的也是一排排一行行,一會排成“人”字,一會兒排成“個”字,一會兒又排成“一”字,或“呦呦——呦呦”,或“哦呀——哦呀”……不停叫喚著繼續(xù)南飛的天鵝。大人們說,南飛的天鵝硬要飛到離我們水鄉(xiāng)不遠處的衡山,繞“回雁峰”三圈后,再飛返洞庭湖哩。
鄰居胡爹是我出生時認的“干爹”,老人喜歡養(yǎng)鴨、養(yǎng)狗,還會抓魚、會講故事。從記事開始,我和村里一大幫穿開襠褲的小伙伴們便整日整夜地跟著胡爹到處亂跑。一會兒背著竹簍跟老人學習捉魚捕蝦;一會兒扛著鴨鍬請老人教我們牧鴨馴狗;更多的時候是纏著老人,請他講述自己如何由一個“獵鳥人”轉(zhuǎn)變成一位“愛鳥人”,以及如何盡心盡力保護天鵝的故事。
胡爹告訴我們,年輕時他和生產(chǎn)隊里許多村民一樣曾被拉進“打雁隊”當過一段時間的學徒。第一次獵鳥,便親眼目睹了天鵝殉情的慘狀。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以前,因生活所迫,水鄉(xiāng)的鄉(xiāng)親們喜歡用一排排鑄鐵管改裝成的“洞槍”,裝上鐵籽做的霰彈獵捕天鵝及水鳥。被槍聲驚飛到半空中的天鵝,稍許鎮(zhèn)靜之后,如果在同樣驚飛的幸存者中間未尋覓到伴侶,立馬便會像墜落的子彈一般,哀鳴著從高空中垂直墜向湖面,在同伴的尸首邊,撲棱著雙翅,不停地哀鳴獨舞,直至氣絕而亡……后來,跟胡爹一起當學徒的水生被洞槍炸死,則讓老人徹底萌生了放下“屠刀”的念想。一天凌晨,胡爹和水生受命一起到洞庭湖濕地中的天鵝潭捕獵天鵝。水生躺在像墳塋一樣的掩體內(nèi)點火,洞槍沒響。水生等了一會,上前查看,洞槍卻突然炸響……鮮血從水生的喉部流出,如一口泉眼……湖面的一大群天鵝卻連羽毛都未傷著一根。它們在天空中盤旋了幾圈后,也是“哦呀——哦呀——哦呀”地鳴叫了一番后,才向遠方的天空飛去。從此,胡爹便認準湖中的天鵝是靈性之物,傷害不得,如有心涂炭必遭天譴。
至今,我依然記得胡爹的經(jīng)典裝扮:一頂竹笠、一身蓑衣,拄著一根分叉的柳樹拐杖;肩扛一把自制的長柄抄網(wǎng),用以打撈負傷的天鵝、鴻雁及水鳥,抱回漁棚精心替其療傷喂養(yǎng);左肩右肋背著一個長長的自制布袋,里面裝滿了曬干的小魚、小蝦和一些稻谷、炒米,這些都是老人喂食天鵝及水鳥們的上好飼料。平日,我們一有空閑便會跟在胡爹后面,幫他扛抄網(wǎng)、背飼料,學習些如何替受傷的天鵝、大雁們喂食、療傷等方面的知識。在湖邊的時間長了,天鵝們已能分辨出老人的腳步,胡爹喂食的魚蝦稻谷,天鵝們都爭著搶食。有時,我們也會學著胡爹的樣子,從他的長布袋中掏出一捧捧干糧,在同一地點拋撒喂食,天鵝們卻躲之唯恐不及……胡爹見我們滿臉疑惑,苦笑著長嘆了一聲:“小子們哎,你們和許多大人們一樣六根未凈,殺氣太濃,天鵝害怕吶。”endprint
胡爹告訴我們,跟天鵝打交道,要有誠心、善心和耐心,要慢慢地用行動消除它們對人的戒備和敵意……不久,經(jīng)我?guī)秃焸⑽桂B(yǎng)過的幾只天鵝,居然也能從湖邊認出我來,也能近距離地慢慢啄食我投放的魚蝦和餌料了。見此情形,胡爹便準許將一只腿部受傷的白天鵝讓我抱回家中飼養(yǎng)。我把受傷的天鵝圈在家門前的魚塘里精心飼養(yǎng),僅一個多月時間,天鵝便恢復了健康。這時,我發(fā)現(xiàn)傷愈后的天鵝整日憂郁寡歡,食量也日漸減少……有時還總是面向洞庭湖的方向伸長脖子鳴叫不止……見此情形,我特意選擇了一個風和日麗的晴天,扯開罩著魚塘頂部的舊漁網(wǎng),擊水揮篙驅(qū)趕著天鵝起飛,回歸自然。這時,只見天鵝樸棱幾下翅膀,歪著長脖子求援似的叫喚了幾聲……便又垂頭喪氣地不動了。請教胡爹,老人拍著我的小腦袋戲笑道:“蠢家伙,天鵝在魚塘里飛不起來,是因為魚塘太小,沒有供肥重天鵝起飛的‘跑道哩!”聽后,我和一大幫小伙伴們仿佛一下子被點開了“天眼”似的恍然大悟:在十分廣闊的湖面上,天鵝們起飛哪只不是樸棱著雙翅,像飛機在跑道上起飛一樣,由低而高再慢慢地拉起來起飛的啊。
寒來暑往,胡爹整日整夜守護在天鵝和水鳥們活動的湖邊,收拆專事獵鳥的“滾釣”、“漁網(wǎng)”,掩埋拌有劇毒農(nóng)藥的稻谷……此舉卻常常遭到一些盜獵者的忌恨,認為胡爹有意跟他們過不去,是多管閑事。不久,胡爹家的水牛就被人踢傷,插上秧苗的稻田也被人有意踩壞……更有甚者,還揚言要趁月黑風高的夜晚把他丟進湖中淹死。盡管如此,胡爹依舊拄著那根分叉的柳樹拐杖,整日整夜地在濕地周邊默默地守望,孤獨地行走——尖尖的竹笠,配搭上像長了兩個翅膀的黑色蓑衣,遠看胡爹像極了一只年邁孤寂、獨行獨舞的黑色天鵝。
又見天鵝和老人,已是十多年后。好幾個清晨和傍晚,我依然習慣地站在濕地的湖堤上向下俯瞰,較之以前自然抬高了許多的湖床,仍舊到處是許許多多蠕動著的黃點、灰點、白點和黑點……這些都是天鵝和各種水鳥們的身影。在這些小點中間,一個大一點的黑點卻仍在迎風孤立、踟躕獨行。胡爹告訴我,現(xiàn)在偷獵天鵝的人雖然比過去少了許多,但其使用的手段卻更為現(xiàn)代。他們有的布設(shè)“天網(wǎng)”獵捕;有的用化學藥品呋喃丹毒殺;還有的用“強光”照射,激光一般,直射距離可達幾百米遠,“光槍”過去,天鵝們?nèi)兂闪讼棺由底?,只好乖乖就擒…?/p>
近看胡爹,老人腰身更加佝僂,頭發(fā)胡子全都變成了白色,雙眼也是半睜半開一片渾濁……只是抄網(wǎng)仍在、拐杖仍在、布袋仍在,竹笠和蓑衣卻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把“天堂牌”黑色雨傘。
鳥鳴如昨,殘陽似血。
責任編輯 高 鵬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