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丹
摘 要:遲子建在長篇小說《偽滿洲國》中,采用編年體敘述模式,書寫了偽滿洲國十四年的歷史。她從各個階層中挑選人物來寫,一個個看似普通卻又恰是偽滿洲國社會的一個個切片,眾生在這塊土地上生活,或主動或被動地卷入到戰(zhàn)爭當中,他們渴望通過自己的方式回歸到精神原鄉(xiāng),由于特殊的時代背景和地理位置等原因,他們成了失根的一群,只能在歷史虛擬中對精神原鄉(xiāng)投去深情的回望。
關鍵詞:《偽滿洲國》;失根族群;精神原鄉(xiāng)
中圖分類號:I04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2596(2014)01-0187-03
遲子建的長篇小說《偽滿洲國》是新世紀當代小說的成功之作。吳義勤在《歷史·人性·敘述》中這樣評價道:“遲子建在這部長篇里書寫歷史的成功處在于她建構一個宏大的歷史框架時,其藝術的著眼點恰恰是那些最細小、最邊緣的東西?!盵1]從這里可以看出,吳義勤肯定了遲子建以小見大的歷史書寫方式。本文在文本細讀的基礎上,試探索這部長篇小說的獨特藝術價值。
一、自“哭”、“笑”中看命運無常
文本以十余個主要人物為敘述中心,開辟出十余條敘述線索,活動其間的上百個人物涵蓋了社會各行各業(yè)各個階層,所涉及的生活面特別廣泛,上至皇帝深宮,下至市井街頭,還有偏遠農(nóng)村,甚至少數(shù)民族聚居區(qū),遠渡重洋能到達日本。然而,有些東西是共同的,即命運的無常與掙扎的無謂。遲子建把握住了這些共同的東西,以上百個次要人物為烘托,把主要人物置于突出位置,將敘述視角不斷地由次要人物拉回到主要人物的悲喜上來,她這樣做的目的是什么呢?
通讀文本不難發(fā)現(xiàn),文本中幾乎每一頁都充斥著各種人物的“笑”與“哭”。拿“笑”來說,有老鴇的浪笑、祥貴人“咯咯地笑”、謝子蘭快意的笑、阿永天真的笑、溥儀的皮笑肉不笑等等??薜男问骄透佣鄻恿耍愊=鹬v起自己的遭遇淚流滿面、宛云被阿永強奸后哭了幾天幾夜、麻枝子被吉來拋棄后說話帶著哭音等等。上至皇帝溥儀,下至平民百姓謝子蘭、阿永、宛云等,深受戰(zhàn)爭的影響,并同時承受著來自日常生活的苦與悲。他們都是被命運安排于鼓掌之間的小人物,一個突如其來的災禍就可以讓原本幸福非常的家庭灰飛煙滅,一個看似無稽的誤會可以瞬間摧毀一個原本風雨飄搖的家庭,一句無心之失的話語就可以讓天地改色命運轉(zhuǎn)舵。這樣的事件穿插在文本中的各個部分,不易察覺,往往造成一種命運無常的悲涼氣氛,讓人有無所適從之感。例如:突然而至的鬼子兵讓沉浸在幸福中的美蓮一家血濺平頂山;王亭業(yè)因為幫剃頭師傅寫了一首不明就里的歪詩被抓入獄,直接導致了宛云、劉秋蘭母女的飄零身世;福貴人為博溥儀開心,假意不捐鐵制品,結果被溥儀懲罰了一通。通過這些穿插文本的“哭”與“笑”,遲子建巧妙而不動聲色地將作品的基調(diào)定位為悲涼。
如果直言而出的“笑”與“哭”是文本的表層的話,那么,遲子建多次寫到的一種“欲哭”的情緒可看作文本的深層。除了最普通的“笑”與“哭”,遲子建還多次寫到了一種想哭哭不出的復雜情緒,有的地方則換用“空白”來表現(xiàn),向人物的心理深處又推進了一步。例如:第十二章寫到張秀花終于痛下決心殺了未滿月的兒子后,“張秀花聽著屋檐的滴水聲,看著窗外愈來愈鮮明的陽光,老是有一種哭泣的欲望??蔁o論怎樣努力,眼淚卻又流不下來?!盵2]其實,遲子建要表現(xiàn)的正是一種矛盾的心理,人物在面對抉擇時陷入兩難。張秀花被分配給開拓團的日本農(nóng)民中村正保做妻子,她心里痛恨日本人,不愿意為日本人生孩子,所以選擇一次次讓自己流產(chǎn),結果這個孩子命大挨到了生產(chǎn)那一天。孩子生下來后非??蓯?,中村正保欣喜若狂,對張秀花更是愛護有加,張秀花也特別疼愛這個孩子。抽離出時代背景,這一定是一個幸福的家庭。然而,張秀花陷入矛盾了,她對中村正保已經(jīng)產(chǎn)生感情,并且生下了可愛的兒子,感情上講她想珍惜這個家庭,理智上來說她不愿在精神和實際上做一個賣國賊亡國奴。于是,她痛殺了兒子,讓這個家庭徹底破碎,讓日本人中村正保徹底受傷,她自己也陷入傷心不能自拔,并最終被狼吃掉??此茻o跡可尋的命運安排,實際上還存在著人為,只是這人為往往是一念之間。張秀花、婉容、祥貴人、狗耳朵、王小二等人均是如此,在命運的泥潭中苦苦掙扎,選了一條自認為正確的路,實際上并不存在正確的路,選擇另外一條看似會好一點,到最后仍是悲慘的結局。因為,偽滿洲國的每一個人在一定程度上看似是主動的,從更大層面上講,實則被動,他們有意或無意地被牽扯進無情的戰(zhàn)爭中,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充當戰(zhàn)爭的炮灰和時代的渣滓。遲子建寫出了這種無常與無謂,并對他們投以深深的悲憫和同情。
遲子建充分利用了場景轉(zhuǎn)換的便利,并發(fā)揮自己善于描寫的特長,以最簡練的筆墨將故事和人物的心理生活融為一體。如果說作品的上部是“塑造”的話,那么,下部就進入到“解構”環(huán)節(jié)。
二、精神原鄉(xiāng)被解構之后的意義
解構主義敘事理論家希利斯·米勒曾說過,敘述其實是無邊無際的,任何線條都是作家的有意為之。敘事學理論家萊恩提出:“虛擬之物不是剔出真實之后的剩余,而是可能發(fā)展為實際存在事物的潛力?!盵3]也就是說,現(xiàn)實生活中可能發(fā)生并且一定會發(fā)生的,可以通過虛構在文學中得到表現(xiàn);即便是在現(xiàn)實中可能存在,但是一定不能發(fā)生的,也可以通過虛構在文學中得到表現(xiàn)。這就是虛擬的含義,文學因這一本質(zhì)而顯得魅力無窮?!秱螡M洲國》在遲子建的筆下任意編排,設置上百個人物,他們從事的事情,所進行的心理活動是作者主觀選擇的結果,是虛擬的。遲子建之所以選擇這些場景這些人物,是因為他們其中有某些命定的聯(lián)系,這也恰恰體現(xiàn)著遲子建的價值觀。
佛家有一個詞叫“執(zhí)念”,文本中的每個人幾乎都有執(zhí)念,遲子建卻將所有的執(zhí)念解構掉了,讓這些執(zhí)著的人得到一個“空”字。“執(zhí)念”在這里可以理解為一種對美好事物執(zhí)著的向往,身陷囹圄的偽滿人民,但凡有一些求生的欲望便會對美好事物有一種柏拉圖式的向往,有時表現(xiàn)為回憶,有時表現(xiàn)為憧憬。然而,偽滿洲國的現(xiàn)實是冷酷的,再美好的回憶或憧憬都會淪為失望和絕望。在對待“回憶”的態(tài)度上,遲子建與余華有相似之處,遲子建說得更委婉一些,余華則一針見血。他洞穿了回憶的脆弱,他在《我膽小如鼠·自序》里寫到過這樣一段話:“回憶在歲月消失后出現(xiàn),如同一根稻草漂浮到溺水者眼前,自我的拯救僅僅只是象征。同樣的道理,回憶無法還原過去的生活,它只是偶然提醒我們:過去曾經(jīng)擁有過什么?而且這樣的提醒時常以篡改為榮,不過人們也需要偷梁換柱的回憶來滿足內(nèi)心的虛榮,使過去變得豐富和飽滿?!盵4]endprint
人在面對生存考驗,遭受命運無常的時候,通常會產(chǎn)生一種飄零之感。這時候,人往往會以自己的方式進行掙扎反抗,希望尋到一片安放心靈的圣潔之地,這樣的地方可以稱作“精神原鄉(xiāng)”。偽滿洲國的人們是找不到這樣的地方的,他們心靈深處所產(chǎn)生的種種美好想法都會被一一解構,因為這些想法無根,這些想法又源自于所想之人是無根的族群。
鬼子兵作為外來侵略者,滿洲自然不是他們根之所系;加之滿洲人民對他們的仇視,導致他們的后代不能降生,沒有扎根的可能性。溥儀等皇室根亦不在此,從北京遷到新京,大面積的國權喪失,連皇帝的身體都是受限的,皇族也失去了根。再看平民百姓,他們先失家庭、再失土地、繼而失自由,失無可失是他們的寫照,是最大的一個失根族群。因為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東西,所以他們才會將渺茫的希望寄托給過去,寄托到無期的未來,渴望通過遙想回到精神原鄉(xiāng),這是不現(xiàn)實的!
羽田的向往是等到戰(zhàn)爭結束,他回歸故鄉(xiāng)的時候可以在車站看到那個送他腰帶的美麗女孩;是希望帶著謝子蘭回日本;是希望北野南次郎能夠幫助蒼泉老板陸天羽。他的希望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冷,最終全部被解構。他日思夜想的美麗女孩——吉野百合子淪為慰安婦,他送給她的羊皮手袋,是定情信物,更是殘酷現(xiàn)實的提醒;謝子蘭先是嫁給阿廖沙,后來登上慰安船,過著一種四處漂泊的野性生活;北野南次郎冷冷地告訴羽田,“照顧”就是讓陸天羽死得痛快一點。吉來對新京的回憶,祥貴人對兒時的懷想,李進財對夏荷的追思等等,都是人們在無望中對過去假想出的一種過分美好的回顧。
文本的第十四章是結尾,在這章中作者安排了六個板塊。前三個板塊的主人公分別是吉來、鄭家晴和溥儀。吉來是豐源當老板王恩浩的兒子,有殷實的家庭背景,可以任意支配錢財,可以隨自己喜好決定娶李小梅還是麻枝子。鄭家晴長得一表人才,與沈初蔚的妹妹談戀愛,具有寬裕的經(jīng)濟條件和良好的教育背景,他可以決定在國內(nèi)發(fā)展或者出國留學,可以決定娶沈雅嫻或者和客棧的香琴廝混。溥儀是偽滿洲國的皇帝,他的喜怒牽動著身邊的大臣、妃子、宮人,他在宮中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這三位主人公與其他的人物相比,似乎更加自主一些,擁有更多選擇的權利。然而,“性格決定命運”,他們的性格中都有懦弱和逃避的特點,正是這些弱點使他們在面臨選擇的時候逃避、怯懦,最終使自己陷入泥潭,走向毀滅。他們?nèi)齻€是毀滅的典型,更是悲劇的代表。時代背景結合性格弱點,構成了文本中人物命運的悲劇特點。
這里,除了個人身世的飄零之外,不得不提到遲子建在小說中對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否定。以雜貨張與祝興運、楊浩與欒喜梅、王亭業(yè)與劉秋蘭的三種傳統(tǒng)家庭模式為例。雜貨張與祝興運是為人所熟知的冤家式模式,斗嘴、打架、互損,吵習慣了,偶爾的風和日麗令他們惴惴不安。祝興運被抓去勞工棚之后,雜貨張四處打聽,為他守身。得知祝興運死后,雜貨張以與人偷情來發(fā)泄內(nèi)心的悲傷。楊浩與欒喜梅是自由戀愛的結合,可稱為“自由結合模式”。新婚之夜,中途殺出一個楊三爺,他早有預謀地在洞房之夜迷暈楊浩,霸占了欒喜梅,讓楊浩與欒喜梅的生活從此蒙上一層陰影。王亭業(yè)與劉秋蘭的家庭模式,是典型的無愛有責的模式。王亭業(yè)在第一眼見到于小書的時候就精神出軌了,后來在牢獄中一直念念不忘的也是于小書,他甚至想不起自己的妻子劉秋蘭叫什么名字。劉秋蘭卻對他牽腸掛肚,甚至答應李金全,如果能救出王亭業(yè),她愿意以身相許。祝興運的死,欒喜梅的被霸占,王亭業(yè)的精神出軌都給各自的家庭帶來了不幸福的結局。如果吉來、鄭家晴、溥儀的不幸是個人的,那么這里對幾種家庭模式的否定,就從個人延伸到了家庭,再從家庭延伸到了整個偽滿洲國,從個人到家庭,再到國家的一步步潰散,這是歷史的偶然,也是命運的必然。
然而,文本中的人物并非全是不幸的,還有兩個家庭的心愿了了。一個是老太太等到了羅鍋子王金堂回來。另一個則是胡二一家,他們幸福地生活在森林里。遲子建在顛覆傳統(tǒng)家庭模式的基礎上,又構建了一種新的家庭模式,那就是有差距的結合,“男主人公與丫環(huán)偶然結合式”。王金堂原本是與小姐相約,小姐不能到場,讓丫環(huán)來送定情信物,由于和小姐在一起無望,王金堂就與丫環(huán)走到了一起。王金堂的家庭是破碎的,女兒遠嫁平頂山后遭遇平頂山慘案;孫子吉來到奉天貪圖享樂,后來娶了李小梅,家庭不幸福;身處勞工棚中,他活著的希望就是回來照顧老伴。胡二早年是土匪,生性放浪,打算去搶日本女人,結果搶回了與男主人偷情的丫環(huán)紫環(huán),胡二就陰差陽錯娶了紫環(huán)。紫環(huán)生下兒子除歲后,胡二仍然屢屢做出背叛紫環(huán)的事情,夫妻間的感情頻頻受損。直到后來,胡二的良心發(fā)現(xiàn)加上紫環(huán)的原諒,他們給了生活一個幸福的機會,并最終得到了幸福。為什么那么多種傳統(tǒng)的家庭模式都得不到幸福,偏偏這樣一種違背常理的結合方式獲得了幸福呢?遲子建這樣寫是富有深意的,一切看似偶然,實則必然。第六個板塊寫的是在俄羅斯接受軍事訓練的李文帶著楊路的銅鏡回到滿洲,碰巧遇到了賣豆腐的拳頭,拳頭將楊昭的銅鏡掛在頸下。李文手上的銅鏡與拳頭頸下的銅鏡一對,嚴絲合縫、毫厘不差地組成了完整的喜鵲圖。作者沒有以日本投降結束全書,而是以銅鏡復合作結,作者的深意到此才和盤托出——“人選擇自己行為的終極目的都是指向人與人情感的和睦,那些破損的情感的修復?!盵5]這個目的非常隱晦,破損的情感得到了修復,人與人的情感達到了一種和諧狀態(tài),這就是兩個家庭得到幸福的原因所在。
遲子建為我們虛構了偽滿洲國十四年里的諸多場景、事件和人物,寫了各色人物在戰(zhàn)爭陰影下的掙扎與反抗,并寫到了戰(zhàn)爭對他們生活、命運造成的不可抗拒的影響。然而,歷史原因造成命運悲劇并非是遲子建這部小說的宗旨所在。她將結尾定在銅鏡復合處,她用這樣一個充滿必然性的偶然告訴讀者:人選擇自己行為的終極目的都是指向人與人情感的和睦,那些破損的情感的修復。所以,從這里可以看出,歷史不是悲劇的罪魁禍首,人與人的情感選擇才是癥結所在。故事隨著偽滿統(tǒng)治結束、銅鏡復合完結,生活時間卻繼續(xù)向前行進著,人們的命運沒有隨著戰(zhàn)爭而結束,日常生活中他們還是會面對許多的情感選擇。故事線索離開戰(zhàn)爭向前發(fā)展,正是文學的意義所在,留給讀者無限的想象空間,可以繼續(xù)去揣測人物命運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文學的意味由此產(chǎn)生和蔓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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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 徐陽)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