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根俊虎的興亞主義及其對華侵略活動

李 博 強

(武漢大學 歷史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明治時期是日本建立近代國家體制、走向海外擴張道路的重要時段，這一時段對中國的認識及基于此的政策，奠定了近代日本對華認識與政策的基本走向。1868年，日本通過明治維新，大力發(fā)展資本主義經(jīng)濟，向西方學習，實行文明開化，國力迅速增強。但由于國土狹小、人口不足等因素的限制，日本逐步走向?qū)ν馇致詳U張的道路，采取所謂“大陸政策”，以中國為主要侵略對象。曾根俊虎是“興亞主義”的代表人物，他在青年時期承襲“興亞主義”思想并付諸實踐，以對中國的認知向日本軍政界提出一系列對華政策建言，促動了日本對中國的進一步侵略。曾根俊虎的“興亞主義”及其侵略思想是近代日本走向?qū)ν鈹U張過程中的一個侵略思想譜系，值得我們深入研究①關(guān)于曾根俊虎的研究，國內(nèi)研究相對較為薄弱。目前針對曾根俊虎的論著主要以戚其章先生的論文為主：《曾根俊虎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學術(shù)月刊》，2008年第1期)；《近代日本興亞主義思潮與興亞會》(《抗日戰(zhàn)爭研究》，2008年第2期)；《日本大亞細亞主義探析——兼與盛邦和先生商榷》(《歷史研究》，2004年第3期)。其他涉及曾根俊虎的論著有：盛邦和：《19世紀與20世紀之交的日本亞洲主義》(《歷史研究》，2000年第3期)；伊原澤周：《甲午戰(zhàn)爭與大亞細亞主義的關(guān)系》(參見2004年9月17-19日山東威?！凹孜鐟?zhàn)爭110周年學術(shù)討論會”會議論文)；王屏：《近代日本的亞細亞主義》(商務(wù)印書館，2004年版)；曹雯：《日本早期的對華策略：甲午戰(zhàn)爭前后日本對東北地區(qū)的調(diào)查狀況》(《江海學刊》，2011年第4期)。這些論著或?qū)Ｗ⒀芯吭』χ袊恼檲蠡顒?，或?qū)Ｒ挥谟懻撊毡緛喼拗髁x，將兩者結(jié)合研究的還不多見。。

一、“興亞主義”之源流與發(fā)展

進入19世紀之后，日本德川幕府內(nèi)部開始出現(xiàn)嚴重危機，伴隨著幕府體制的風雨飄搖，日本思想界也出現(xiàn)了激烈動蕩，各種思想不斷涌現(xiàn)，形成了百家爭鳴的局面[1]。對于如何處理日本所面臨的危機，以佐藤信淵為代表的經(jīng)世派主張日本跳出島國局限，關(guān)注海外動向，以縱橫世界的眼光雄飛海外，實現(xiàn)日本的自存自強。為此，他撰述《世界混同秘策》，提出一系列海外擴張思想。佐藤信淵在《世界混同秘策》的《混同大論》中提出：“皇國日本，天地最初之時成立之國，世界萬國之根本，若能以其根本為經(jīng)緯，則世界悉為郡縣，萬國君長皆為仆，……以世界萬國蒼生為安，乃最初皇國君主之要務(wù)。”②本文所引用的日文檔案與資料，均譯自原文，日文資料中出現(xiàn)的對中國的稱謂如“支那”、“清國”、“中國”等，一切按照原文翻譯，以存其歷史原貌。[2]243佐藤信淵甚至以地理學的角度論證日本在“世界混同”中的重要角色：“察我日本全國之形勢，起于赤道以北三十度至四十五度，氣候溫和，土地肥沃，萬種物產(chǎn)悉滿溢，四邊皆大海相臨，海漕運輸便利。此萬國無雙，地豐，人杰，它邦絕不可比，實應(yīng)準備鞭撻宇內(nèi)，……征服蠢爾蠻夷，世界混同，萬邦統(tǒng)一?！盵2]243-244為實現(xiàn)“世界混同”，佐藤信淵強調(diào)必須“從吞并支那開始”，一旦“將支那既有版圖納入日本，其他西域、暹羅、印度等衣冠詭異之徒，漸漸慕我仁德，畏懼我威武而匍匐，故皇國之世界混同之策，并非難事”[2]246。佐藤信淵在幕府末期提出以日本為中心實現(xiàn)“世界混同、宇內(nèi)統(tǒng)一”之策體現(xiàn)了當時日本經(jīng)世思想家的主張，但是，這一思想顯然建立在對世界初步了解的基礎(chǔ)之上，所以，其思想顯得狂妄而悖謬。

明治維新之前，日本對外擴張思想逐步形成了以所謂“海外雄飛論”、“尊王攘夷論”為中心的一系列侵略思想，其中最有代表性的人物當屬吉田松陰。吉田松陰作為幕府末期西方列強開始染指日本之時的青年武士，承續(xù)了以佐藤信淵為代表的經(jīng)世思想，又后啟“變法圖強、海外擴張”的理論。他的思想對明治維新時期的領(lǐng)導者木戶孝允、伊藤博文等人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吉田松陰在《幽囚錄》中就倡導海外擴張，其中強調(diào)：“日不升則仄，月不盈則虧，國不隆則替，故善保國者，不徒無失其所有，又有增其所無，今急修武備，艦略具，炮略足。則宜開墾蝦夷，封建諸侯。乘間奪加摸察加隩都加(勘察加)，諭琉球，朝覲會同比內(nèi)諸侯。責朝鮮，納質(zhì)奉貢，如古盛時。北割滿洲之地，南收臺灣呂宋諸島。漸示進取之勢，然后愛民養(yǎng)士。鎮(zhèn)守邊圍，則可謂善保國矣?！盵3]吉田松陰在幕府末期面對美俄各國侵略中國、打開日本門戶時指出：“我與美、俄媾和，既成定局，不可失信于夷狄。但必須嚴定章程，敦厚信義。于此時，蓄養(yǎng)國力，割據(jù)易取之朝鮮、滿洲、中國，在貿(mào)易失于美俄者，應(yīng)以土地由朝鮮和滿洲補償之?！盵4]這一時期，日本對外侵略擴張思想基本定型，攻占中國、稱霸亞洲的目標，凸顯了幕府末期日本武士的侵略野心。

1863年，以勝海舟為代表的日本思想家首次提出“亞洲同盟論”，希望以亞洲覺醒抵抗西方侵略。勝海舟指出，“當今亞細亞幾無人有意抵抗歐羅巴。此乃胸臆狹小，而無遠大之策之故。以我所見，當以我國出動船艦，前往亞細亞各國，向這些國家的統(tǒng)治者廣為游說”，說明亞洲聯(lián)合，建立亞洲同盟的緊迫意義[5]。尤其是讓中國與朝鮮懂得“盛大”海軍即擴大海軍力量的重要意義，在此基礎(chǔ)上再一同“切磋學術(shù)”、“合縱連衡”，最終使亞洲得以逃脫西方的“蹂躪”[5]。

1868年，明治天皇宣稱“繼承列祖列宗偉業(yè)，經(jīng)營四方，安撫億兆，開拓萬里波濤，布國威于四方”[6]，確立了海外侵略擴張的基本國策。1877年，日本軍政界為實現(xiàn)“興亞主義”目標，由曾根俊虎領(lǐng)導組織成立了第一個主張東亞聯(lián)合的團體“振亞社”，到1880年，以“振亞社為基礎(chǔ)”，由宮島誠一郎、曾根俊虎等人共同成立了第一個關(guān)于亞洲的社會團體——“興亞會”[7]466。1898年，具有“興亞主義”思想的各色人物成立東亞同文會。在“興亞會”向“東亞同文會”的發(fā)展過程中，這些機構(gòu)雖然名義標榜為研究中國問題，實現(xiàn)“東亞共同振興”，實際則是從事獲取軍事情報與進行經(jīng)濟滲透的侵略組織。許多日本軍官或?qū)W生以會員名義到中國“游歷”、“采風”，甚至創(chuàng)辦商社，實際都是以此為幌子進行非法的間諜活動，而最為典型的代表人物就是曾根俊虎，他深入中國廣大地區(qū)“考察”、“游歷”，從事軍事、經(jīng)濟調(diào)查活動，宣傳其“興亞主義”思想以實現(xiàn)侵略中國的目標。

二、曾根俊虎及其“興亞主義”言行

曾根俊虎(1847-1910)，德川幕府武士，日本海軍大尉，號暗云，中國名為曾嘯云，幼名小太郎，是近代日本“興亞主義”的最重要代表人物，也是“興亞會”的創(chuàng)立者之一。曾根俊虎是德川幕府時期東北雄藩——米澤藩的儒者曾根敬一郎之子[8]89，其父以魯庵為號，儒者名望極高，門生廣布天下[9]316。曾根俊虎少年時期，在興讓館學習漢學，被譽為英才杰出，他的漢學功底和修養(yǎng)為他以后在中國的活動打下了基礎(chǔ)[10]1。1868年，日本發(fā)生“戊辰戰(zhàn)爭”，其父在越后①越后：日本古代令制國(藩國)之一，相當于現(xiàn)在日本新潟縣。作為大隊長率兵與政府軍出戰(zhàn)陣亡。在劇烈的時代變革中，曾根俊虎逐步認識到西洋文明的力量，于是在米澤與江戶(東京)游歷，學習西洋學。他在米澤向渡辺洪基學習英學，后游學江戶，在此跟從吉田賢輔學習西洋之學[8]89。曾根俊虎少年時期曾受云井龍雄教育感化，但云井龍雄因1870年的大官暗殺事件被處刑，而云井處刑的責任者廣澤真臣也遭暗殺，曾根俊虎因是云井龍雄處刑事件報復者的嫌疑人而被捕，由于得到勝海舟、副島種臣與西鄉(xiāng)隆盛的幫助獲釋[11]。1871年，曾根俊虎投身海軍，并于翌年成為海軍少尉[9]316，1873年3月，曾根俊虎擔任“判任隨員”跟隨日本特命全權(quán)大使、外務(wù)卿副島種臣來到中國，交換《中日修好條規(guī)》批準書。這是曾根俊虎第一次出使中國，也是他后來長期出差中國的開始[10]2?；貒螅』⒇撠熀＼姳静壳趧?wù)，12月，升任海軍中尉，次年，征臺戰(zhàn)役發(fā)起，曾根俊虎被派遣上海，負責臺灣出征軍的策應(yīng)任務(wù)，為出征軍的行動提供軍需品的輸送補給，征臺戰(zhàn)役結(jié)束后，曾根俊虎繼續(xù)留駐上海負責機密任務(wù)[9]316。1878年，曾根俊虎以“清國通”的身份謁見明治天皇，并呈遞《清國近世亂志》和《諸炮臺圖》兩部書[10]2。1879年，曾根俊虎被任命為海軍大尉，海軍大臣川村純義對他十分信任，為其活動提供便利，鼓勵他到中國進行勤務(wù)諜報活動[9]316。

1877年春，曾根俊虎創(chuàng)立“振亞社”，此社是“興亞會”之前身，亦是曾根俊虎實踐“興亞主義”思想的重要基礎(chǔ)。早在1874年12月，曾根俊虎在撰寫《清國漫游志》時，記述他寫信給杭州凈慈寺吾哲禪師時就表明了其“興亞”心跡。曾根俊虎提出：“請試觀亞細亞各邦，其為敝也，國不相依，人不相輔，萎靡姑息，輕薄茍且，無能張紀綱而獨立，惟中東(中日)兩國為差強耳。余如朝鮮、安南、暹羅、緬甸、竺土等處，多被歐西牽制，可勝嘆哉！”[10]370因此，欲實現(xiàn)亞細亞之振興，必須“近擬倡興亞一會，須在中東兩國，先為同心協(xié)力，興亡相輔。然后推及亞洲諸邦。共相奮勉，俾能自強獨立”[10]370。同時，曾根俊虎在寫作《清國漫游志》前言時，指出“方今亞洲之中，其中能得獨立者惟有日清兩國而已，況同文同種，唇齒之誼，當此時視為一家人，而今我兩國主權(quán)向來受歐美凌辱最重，尤當此時協(xié)力恢復，忍一家庭之小嫌隙，以大謀據(jù)亂世”[10]346。曾根俊虎在中國的旅行調(diào)查中，提出成立興亞組織推及亞洲諸邦的思想，表明其興亞主義開始形成，并成為組建“振亞社”的前奏。三年之后，曾根俊虎在完成對中國的“游歷”與“考察”之后，組建“振亞社”。此社以“振興亞洲衰弱之勢，共同挽回往昔隆盛之景”為旨趣，發(fā)起者包括曾根俊虎、東次郎、前田謙吉等關(guān)心中國、朝鮮問題的海軍人物[8]92。

與此同時，日本內(nèi)務(wù)卿大久保利通根據(jù)奉使北京的實際經(jīng)驗，深感對華問題不能付之等閑，因此，在1877年12月，趁中國首任公使何如璋出使日本之時，提出建議設(shè)立“振亞會”，促進兩國彼此交換留學生及善鄰親睦[7]466，具體措施為雙方以教師四人、學生六十人的規(guī)模為準，在學校中相互學習語言[12]。何如璋在與曾根俊虎談話中表示：“敝國遴選少年數(shù)十名，到貴地留學，貴國亦選舉少年送往敝國，互相學習國語，知悉各國實情，以后，兩國政府益交訂親密之至，上下相親，如膠似漆，緩急相扶，相約抵御外侮?！盵8]91次年5月，大久保利通被暗殺，本已就緒的計劃被暫時擱置，其后大久保利通所提倡的計劃由宮島誠一郎負責。宮島誠一郎與曾根俊虎是同鄉(xiāng)，并且對中國文化比較了解，因此，宮島誠一郎提出將大久保利通的計劃與曾根俊虎的“振亞社”混同，創(chuàng)立“興亞會”。

1880年2月，以曾根俊虎為主要代表的“振亞社”成員在久保町集會，更改會名，創(chuàng)立“興亞會”?！芭d亞會”以長岡護美為會長，渡邊洪基為副會長，選舉曾根俊虎、金子彌兵衛(wèi)、草間時福為干事長，然后，由曾根俊虎創(chuàng)立立會趣旨及會則[13]70。3月9日，興亞會的第一次成立大會在神田錦町的學習院舉行，在會上頒布了《興亞會規(guī)則》及《興亞會設(shè)立緒言》?！毒w言》由曾根俊虎起草，“興亞”對象從中國擴大到廣大亞細亞國家[13]70。通過《緒言》我們不僅可以了解“興亞會”創(chuàng)立之目的，而且可以明晰當時曾根俊虎的“興亞”思想。曾根俊虎在《緒言》中指出：“竊以為當今亞細亞全洲之大勢惟在于國不相依，人不相輔，萎靡偷薄，茍且自安而已。當此時，全洲之志士，孰不為之憤慨。夫歐美諸洲能隆盛之致，皆在于彼此語言相通，情事諳于學習之由。故而無論緩急皆可互相維持。嗚呼！我全洲諸國若如此，則振興衰頹，比隆歐美諸洲，豈有難哉?！盵14]259因此，若欲振興亞洲，則“當今之急務(wù)，在于亞洲諸邦之志士聯(lián)絡(luò)，協(xié)和共謀，以拯救衰頹、恢復振興為正道”[14]259，欲實現(xiàn)此目標，則“首先要互知情勢，情勢之互知，首先在于言語之相通，本邦學習歐美諸邦語言之人甚多，但學習支那、朝鮮等亞細亞諸國者甚少，原因為何？學校未能建立，設(shè)備不夠齊全，這不是遺憾嗎？”[14]259“興亞會”創(chuàng)立之后，曾根俊虎等人在芝愛宕下的天德寺內(nèi)，創(chuàng)辦中國語學校，作為此會的附屬事業(yè)，而此學校的學生日后也逐漸成為影響中日關(guān)系至為重要的人物[7]466。

興亞會創(chuàng)立后，曾根俊虎即被派往中國，進一步了解中國詳情，這次從1880年4月至11月，主要在上海、福州、廣東活動。中法戰(zhàn)爭期間，曾根俊虎被派往上海至福州等地進行情報搜集活動，并通過陸軍中尉小澤豁郎策劃福州哥老會暴動[15]。1886年5月，曾根俊虎將自己對中國的認識與其“興亞”思想總結(jié)寫成《奉總理大臣伊藤伯閣下書(陳情書)》，呈閱伊藤博文，希望轉(zhuǎn)身成為外交官，實現(xiàn)其個人“抱負”。在此書中，曾根俊虎提出：“今日亞細亞氣運與五百年前截然相反，能保有自立之地位者實為困難，世界皆論，弱肉強食。閣下知悉，如今印度、緬甸、香港等俱歸英國，安南、馬島等為法國所有，葡國占澳門，俄國蠶食吞并滿洲北部，其他西南諸邦：土耳其、波斯、亞非諸國名為獨立，實皆為白皙人所指揮。又如日清間之朝鮮，被英俄搏噬，難于自存?！盵16]225因此，針對如此危機，必須“本邦益于與歐美交際親密，而最為重要與清國親密交際，與我絕滅相互猜忌之念，何也？清國十年之后，海陸軍必然強盛，礦山開發(fā)，鐵路建設(shè)，人民之情，政府之勢，與今日境況相反，回顧往事，必有報怨雪恥者舉兵伐謀。故宜派遣有志者前往清國，一與其結(jié)歡心，二視察其動靜。……治世之貿(mào)易，亂世之戰(zhàn)爭，知己知彼，勝利必得”[16]225。同年9月，曾根俊虎第二次上書，希望伊藤博文考慮他轉(zhuǎn)身為外交官的想法，但是伊藤未能注重曾根俊虎的“興亞”思想，甚至也未能給予他機會實現(xiàn)其“興亞”的愿望。1888年，曾根俊虎因筆禍事件被免官，后被拘禁，但最后被無罪釋放。不久，曾根俊虎從海軍去職，晚年生活十分落魄。1901年，東亞同文書院開院式舉行，曾根俊虎與東亞同文會副會長長岡護美同行來到長崎，那時的他被形容為：“形容枯槁，鬢髯皆白，先覺的末路蕭條至此，興亞會的同志為此黯然?！盵8]961910年5月，曾根俊虎病死于東京。

曾根俊虎的“興亞主義”言行，充分體現(xiàn)了明治維新之后，日本欲圖振興之強烈愿望，但是，這一愿望卻建立在對外侵略擴張的基礎(chǔ)之上。雖然，在曾根俊虎的言行中，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其對中日未來的憂慮、希望共同實現(xiàn)強盛的文字，但是字里行間仍然透露出對中國、甚至對亞洲侵略的野心。因此，無論其言行中如何表達悲憤、憂慮與感懷之情，其思想深處仍是貫穿著日本對華侵略這條主脈。

三、曾根俊虎對華認識與相關(guān)侵略言行

曾根俊虎的對華認識主要源于其在中國的長期工作體驗以及興亞會在中國的調(diào)查報告。他屢次提出的有關(guān)日本對待中國的政策建言，則基于他的中國認識和“興亞主義”(亞洲主義)的意識[17]。這些政策與建言，主要體現(xiàn)在他被派往中國進行情報搜集中所撰寫的《清國漫游志》、《清國近世亂志》、《清國之概括》、《清國各港便覽》、《露清之將來》、《俄國暴亂志》等日記和書籍中，這些著作中無疑都透露出他的對華侵略方針與基本策略。

《清國漫游志》是曾根俊虎在1874年9月被派往上海執(zhí)行日本出兵臺灣的策應(yīng)任務(wù)時游歷江浙地區(qū)所寫的，1883年由續(xù)文舍付梓出版。曾根俊虎在此書序言中寫道：“夫日清者非輔車相依之國乎？然則豈可歐美視之乎？諳人情風土者于和戰(zhàn)兩時為上策，若知我不知彼，則通商失利，交戰(zhàn)取敗，訂盟招疑矣。茍如此何以得為輔車相依之國乎？今也絕域歐美之書，本邦書肆咸作堆，惟至比鄰清國之近況，未有若此記詳悉者?！盵10]344由此可以看出，曾根俊虎認為中日兩國雖為輔車相依之國，但是互不相知、不通貿(mào)易，便會招致歐美侵略。他試圖通過自己對清國的游歷與認知，希望更多的日本青年認識、了解中國，更希望獲取日本軍政界對其主張的支持。在“漫游之發(fā)端”中，曾根俊虎提出：“現(xiàn)今亞洲被稱為獨立國者幾何，僅日清耳，況兩國同文同種唇齒之國，為何甘受歐美之凌辱而徒釀成一家之爭斗耶？”[10]346曾根俊虎為此憂憤，游歷上海、西湖以此解開煩擾。《清國漫游志》既有對江浙地區(qū)方志、勝景的記述，同時又有所感懷。曾根俊虎在斗門夜泊時，題詩一首：“越水吳山萬里天，孤舟到處感愁牽，往時勝地多荊棘，寒鳥哀鳴枯樹邊?！盵10]353此詩不僅寫實，描寫晚清時期江南蕭條景象，更感慨此時中國與往昔相比不可同日而語。曾根俊虎訪問杭州凈慈寺后，向吾哲禪師去信：“而來至中東(中國與日本)與外國交涉事件，均是獨立君主之國。而我竟似倦鳥鎩羽，不能與之頡頏，何也？言念及此，我之與彼，實形鳩鵬之差。嘯云不禁其慷慨塞胸，動至嘔數(shù)斗熱血焉?！盵10]370這一時期，曾根俊虎以對中國的認識初步提出了其“興亞”主張，希望通過興亞來改變中日落后于西方的現(xiàn)狀，當然，他此時的“興亞”主張只是一種較為簡單的意識，還未能深入到對華侵略思想的主線之中。隨著曾根俊虎對華認識的深入，他的“興亞主義”便開始表里相一，成為對華侵略思想的一個典型代表。

曾根俊虎的《清國近世亂志》是在1879寫成出版的。他將自己在中國偵探所得到的資料與情報編輯整理，以論述太平天國運動為中心，后將此書呈閱明治天皇，獲得夸贊。曾根俊虎撰寫此書目的在于“感鄰國之亂狀，以為殷鑒，清與本邦，為唇齒，為輔車，固不當以秦越視之”[18]4。曾根俊虎在此書中以旁觀者的角度論述了自己對太平天國運動中“官”與“敵”的看法。在天平天國運動中，被清政府視為“敵”、更視為“賊”的叛亂首領(lǐng)洪秀全則被曾根俊虎視為英雄，“洪秀全擁六十萬精兵，拔山翻海，勢破云霄，四百余州山河，十有五年，為之震動，惜天不假年，十六省為血煙，邦國軫衰”[18]6。同時對翼王石達開給予極高贊譽，太平天國運動后期，“東西南北四王皆已死，今翼王獨存，翼王達開就中大志，懷抱仁義，兵勇信付者殊多，官軍亦特畏懼，若達開松林不敗，此亂同治年間結(jié)束，豈能判知”[18]200-201。曾根俊虎對曾國藩也表示了欽佩之情，他認為“金陵平定，是皆總督曾國藩之力，曾國藩識人超常，報國盡忠，督湘鄂江皖之軍勢，干戈倥傯，訓練水勇，歷經(jīng)數(shù)年蕩平，國憂得解，可謂居功甚偉，英名至今”[18]237。曾根俊虎在撰寫此書中指出太平天國運動的發(fā)端就在于清朝政府腐敗，進行政治改革十分必要[8]90。對于如何改造清國，曾根俊虎認為首先在于了解中國，知己知彼，于是他撰寫《清國政府之概況》呈遞給時任日本內(nèi)閣總理大臣的伊藤博文。在此文中，曾根俊虎認為：“清國與本邦僅隔一帶水，或為輔我之良友，或為襲我之強敵者哉！然則與本邦不管其治與亂，往彼之要地派遣志士，使通曉其事情，后來之事不可不深謀遠慮。”[16]221對于日本來說，“用兵略地”，首要目標必是清國，“貿(mào)易致富”，首要目標仍然是清國[16]221。曾根俊虎通過對中國的“考察”與“游歷”，不斷深化了其“興亞主義”思想，而且逐步形成從認識中國到侵略中國的思想轉(zhuǎn)變。

1896年，曾根俊虎針對中日甲午戰(zhàn)爭結(jié)束后的中俄日三國形勢，撰寫《露(俄)清之將來》一文，分析中俄關(guān)系之歷史、俄國覬覦中國的現(xiàn)狀以及清政府的未來命運，闡述確立對清政策是當時日本之燃眉急務(wù)。曾根俊虎指出：“今日以蓋世之勇氣，偉大之目的，不論俄國勢力如何，絕不志氣衰耗，清國實況如何，施行對清政策，不論將來方法如何，結(jié)果如何，都涉及我帝國之利害，影響東亞之大勢，因此研究此問題至為重要?！盵19]1-2他首先分析了俄國對外關(guān)系的最大目的在于：“俄國歷代帝王素懷虎狼吞噬主義，有志之士布滿天下，支配五大洲，遵奉遺訓，確立全國統(tǒng)治大權(quán)?！盵19]2-3而今，“俄國貪念東西之土地，蠶食我帝國比鄰，近在眼前。清國東三省之地，斷言從此開始，為俄國吞噬”[19]6。曾根俊虎回顧了中俄關(guān)系歷史，從俄軍入侵黑龍江，至清軍抗擊俄軍，簽訂《尼布楚條約》及《恰克圖條約》，晚清時期，中國內(nèi)憂外患，俄國趁機與中國簽訂《璦琿條約》，進行軍艦示威，侵略中國黑龍江流域大量領(lǐng)土并獲取通商利益。俄國從入侵黑龍江開始，一直覬覦中國東北地區(qū)，曾根俊虎等日本軍官對此有著明確的認識。曾根俊虎將中國比喻為一個人體，清政府猶如老人一樣，體格衰弱，毒蟲潛伏。他認為清政府在俄國的毒針作用下，已漸失知覺，俄國在清國北部修建西伯利亞鐵路，必會招致清國版圖分裂[19]72-73。曾根俊虎對中國在甲午戰(zhàn)后實行“聯(lián)俄制日”的外交策略，簽訂《露清兩國秘密條約》十分不滿，“此秘密條約徹頭徹尾的維護俄國利益，清國作為東亞一大獨立國不顧國體損害而通過。我帝國立國柱石正在傾倒，此與我帝國得喪利害關(guān)系甚重”[19]85。曾根俊虎的這一觀點在日本軍政界產(chǎn)生了一定影響，并且日本與俄國這一時期在朝鮮、中國東北地區(qū)的矛盾日益突出，雙方為實現(xiàn)獨霸朝鮮、擴展大陸勢力的目標，在1904年爆發(fā)日俄戰(zhàn)爭。此時，曾根俊虎撰寫《俄國暴狀志》，為此次侵略戰(zhàn)爭作美化宣傳，并繼續(xù)宣揚其“興亞”思想。曾根俊虎提出：“自古日與清者，唇齒相依之國也，故所謂清國之侵害者，東亞之侵害，東亞之侵害，即我之侵害，而清國之敵，亦我之敵也，彼評清國之現(xiàn)狀，如老者病臥無能為之，俄國竟毀盟約，背友誼，傲然占領(lǐng)滿洲，增加海陸軍備，西窺直隸，東侵朝鮮，……一朝朝鮮滿洲為俄國領(lǐng)土，則我國孤立，此所謂唇亡齒寒矣?！盵20]3此時，曾根俊虎雖以中日唇亡齒寒為論調(diào)，實則以侵略中國為目標，企圖利用日俄沖突竊據(jù)朝鮮與中國東北，擴大在東亞的侵略勢力范圍。

四、結(jié)語

綜觀上述，不難看出，曾根俊虎針對中國的認識及其一系列政策建言，都是以中國、日本的關(guān)系為中心，以其對中國的深刻認知為背景，著眼于亞洲的國際形勢為基礎(chǔ)的，這是筆者將其視之為“興亞主義”者的理由。但是，曾根俊虎的“興亞主義”思想是以日本的對外侵略利益為核心的，他的“興亞主義”思想實際就是典型的侵略思想。中日合作只是其思想的出發(fā)點，而不是根本點，曾根俊虎的最終目的仍是要以日本的侵略利益為中心，建立所謂的“東亞同盟”，展拓日本在亞洲的勢力范圍，實現(xiàn)“征韓侵華”的目標。近代日本學者竹內(nèi)好認為：“亞洲主義是作為從明治維新革命以后的擴張主義內(nèi)部產(chǎn)生的一個果實而誕生的?！盵21]這一結(jié)論充分證明了“興亞主義(亞洲主義)”的侵略性與擴張性。

曾根俊虎的“興亞主義”是近代日本走向?qū)ν鈹U張過程中的一個侵略思想譜系。同時，他在中國的一系列的情報活動與經(jīng)濟滲透，也是明治時期日本對華侵略的一個重要側(cè)面。曾根俊虎在中國的言行及其對華認識與政策建言，代表了一部分“興亞主義(亞洲主義)”者的對華態(tài)度與認知。他的思想既是前承佐藤信淵、吉田松陰等人的“海外雄飛”思想，又后啟了日本大規(guī)模對華侵略擴張、實現(xiàn)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的狂妄計劃。而且，他的言行對其后世的日本產(chǎn)生了深刻的影響，許多青年學生及浪人繼承曾根俊虎的衣缽，繼續(xù)從事對中國的情報搜集與經(jīng)濟滲透活動，逐步走向擴大侵略中國的道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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