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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異曲同工 略詳皆美——讀《西北有高樓》與《琵琶行》有感

      2014-03-18 11:46:23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北京100034
      名作欣賞 2014年11期
      關(guān)鍵詞:琵琶行歌者知音

      ⊙趙 嫄[國家圖書館出版社, 北京 100034]

      《西北有高樓》是漢代《古詩十九首》中的名篇,寫的是詩人被高樓上飄下來的歌聲所吸引,心有所感:“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薄杜眯小肥翘拼娙税拙右姿?,送客船上,得聞琵琶女的美妙琴聲與不幸遭遇,感慨“同是天涯淪落人”。兩詩均由一女子的琴音而引起全文,一略一詳,寫盡知音難覓的凄涼之感,確有異曲同工之妙。

      首先,兩位詩人的作意基本相同。

      《西北有高樓》中那期望著能建金石之功的漢末文士,面對的卻是一個君門深遠(yuǎn)、宦官當(dāng)?shù)赖目鄲灂r代。“西北有高樓,上與浮云齊”,似乎也在表明帝宮的高不可攀,暗示政治理想的難以實(shí)現(xiàn)。白居易生活在安史之亂后,唐朝由盛轉(zhuǎn)衰的時期。《琵琶行》作于詩人貶官到江州的第二年,時年詩人已45歲,早年“兼濟(jì)天下”的壯志已被政治上的打擊擊碎,鴻圖難展。由于兩人所處時代背景和自身遭遇的相似,因此兩人寫詩的意圖也基本相同,即借詩中女主人公所奏樂曲和凄涼身世,抒發(fā)作者個人政治上受打擊、遭貶斥的悲凄之情,表現(xiàn)了深切的世態(tài)炎涼感。正如《古詩鏡》中所說:“情動于中,郁勃莫已,而勢又不能自達(dá),故托為一意、托為一物、托為一境以出之?!眱稍娪门魅斯谱嗲?,卻少了鐘子期這樣的知音,來表達(dá)自己雖有騏驥之才,卻無識馬伯樂的抑郁之感。聲似天籟而無人傾聽,壯志萬丈而報國無門,應(yīng)是兩詩之悲的落腳點(diǎn)。用琴聲把詩人懷才不遇的失意之感,和女主人公孤獨(dú)凄慘的命運(yùn)聯(lián)系在一起,同時揭露了現(xiàn)實(shí)政治的黑暗,強(qiáng)烈控訴了殘酷的封建統(tǒng)治。以聲傳情,以情刺政,聲、情、政,完美地融合在一起。

      其次,兩詩的篇章結(jié)構(gòu)基本相同。

      兩詩皆可分為三部分:

      第一部分:兩詩都先寫詩人被琴聲吸引。《西北有高樓》中詩人來到一高樓下,在萬籟俱寂中,“音響一何悲”的弦歌聲從高處飄下,詩人被悲聲吸引,駐足傾聽?!杜眯小分性娙恕皾£柦^夜送客”時“忽聞水上琵琶聲”,使“主人忘歸客不發(fā)”,“移船相近邀相見”。隨著低沉幽怨的琴聲響起,令詩人“感悲音而增嘆,愴憔悴而懷愁”(漢侯瑾《箏賦》) ,也使詩篇籠罩上了一層哀怨的氛圍。

      第二部分:女主人公演奏琴曲,自敘身世?!段鞅庇懈邩恰分懈邩巧系呐釉阱P錚地彈奏,“清商隨風(fēng)發(fā),中曲正徘徊”,不盡的悲哀在琴聲中流淌?!耙粡椩偃龂@,慷慨有余哀”,陣陣嘆息聲中,隱隱約約“看見”了一位蹙眉不語、撫琴墜淚的“絕代佳人”的身影,似乎在嘆息自己無人傾聽琴聲、無人可訴心事的悲慘命運(yùn),唯有獨(dú)自坐在高樓上,何等孤獨(dú)!信手撫琴,默默企盼“若有知音見采,不辭遍唱陽春”(晏殊《山亭柳·贈歌者》) ,長嘆知音難尋?!杜眯小废让鑼懷葑噙^程,表現(xiàn)琵琶女的高超演技。從“沉吟放撥括弦中”到“夢啼妝淚紅闌干”,寫琵琶女自述早年曾走紅運(yùn),盛極一時,到后來年長色衰,飄零淪落,無可奈何只好嫁給了一個商人。商人關(guān)心的是賺錢,從來不懂藝術(shù)和情感,他經(jīng)常獨(dú)自外出,而拋下這個可憐的女子留守空船。孤寂清冷,恨無賞音人。

      第三部分:詩人和女主人公心靈的共鳴?!段鞅庇懈邩恰分校У那迳陶{(diào)隨著風(fēng)聲從高樓上傳出,彈到曲子中間時,主旋律一直在那兒回環(huán)反復(fù),歌者心情在此亦不斷徘徊,聽者腳步與內(nèi)心也一直徘徊,詩人其實(shí)也沒見到這位唱歌的人,他只是偶然經(jīng)過這座高樓之下,偶然聽見歌聲,但他完全了解這位歌者借由歌聲表現(xiàn)出的心中之苦,由此他想到:歌者的苦還不是最讓人悲痛惋惜的,更悲哀的是,知音的人在這世間是多么少啊!住在如此的高樓上,歌者必定不是尋??山佑|到的人,聽者只能想象把自己變成能高飛的大鳥,和歌者一起高高飛起,擺脫這人間貧富、階級、距離、死生種種的限制。《琵琶行》中,琵琶女“去來江口守空船,繞船月明江水寒。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和詩人“我從去年辭帝京,謫居臥病潯陽城。……豈無山歌與村笛,嘔啞嘲哳難為聽”一樣的孤獨(dú)、凄涼,“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詩人以一個平等真誠的朋友、一個患難知音的身份,由衷地稱贊和感謝了琵琶女的精彩表演,并提出請她再彈一個曲子,而自己要為她寫一首長詩《琵琶行》。琵琶女本來已經(jīng)不愿意再多應(yīng)酬,后來見到詩人如此真誠,于是她緊弦定調(diào),演奏了一支更為悲惻的曲子。這支曲子使所有聽者無不唏噓。而詩人則“座中泣下誰最多,江州司馬青衫濕”。

      第三,兩詩略詳皆美,《西北有高樓》只有八十字,卻不嫌少,言有盡而意無窮;《琵琶行》有六百多字,無一字多余,極凝練優(yōu)美。

      《琵琶行》對詩人聽到琵琶聲的緣起——送客船上、邀請琵琶女彈奏、彈奏過程、琵琶女自敘身世、詩人抒發(fā)感慨,都作了詳盡細(xì)致的描寫,尤以對琵琶女高超演技的描摹最為生動形象?!稗D(zhuǎn)軸撥弦”的準(zhǔn)備,“弦弦掩抑”的曲調(diào),“低眉信手”的姿態(tài),“攏捻抹挑”的指法,“霓裳”“綠腰”的曲名,先為我們展示了一位技藝精湛而又“心中無限事”的琵琶女形象。然后詩人用一連串的生動比喻,細(xì)致描寫了琵琶樂曲的音樂形象。琵琶聲時而“嘈嘈”如迅速的急雨,時而“切切”如輕柔的私語,時輕時重,像“大珠小珠落玉盤”。樂聲有時像宛轉(zhuǎn)的鳥鳴一樣輕快流利,有時又像冰下的泉水一樣聲澀不暢,悲抑哽塞?!氨錆夷^,凝絕不通聲暫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在這無聲的間歇中,也表達(dá)了琵琶女的隱恨憂愁。短暫的寂靜之后,樂聲重又爆發(fā),“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如奇峰突起。最后,“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戛然而止。使聽者時而悲凄,時而舒緩,時而心曠神怡,時而又驚魂動魄。演奏已經(jīng)結(jié)束,而聽者尚沉浸在音樂的境界里,周圍鴉雀無聲,抬頭望時,唯見月白江清。

      《西北有高樓》雖是略寫,卻使人感到無處不周。如比《琵琶行》少了琵琶女自敘身世的一段描寫,只有“無乃杞梁妻”的猜測,但通過“杞梁妻”的典故——“杞梁”即杞梁殖,傳說他為齊君戰(zhàn)死,妻子悲慟于“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人生之苦至矣”,乃“抗聲長哭”,竟使杞之都城為之傾頹(崔豹《古今注》) ,仿佛看到了一個“誰家獨(dú)夜愁燈影?何處空樓思月明?”的思婦形象?!耙粡椩偃龂@”,如怨如泣的琴聲夾雜著聲聲嘆息,惆悵凄美的女子形象活脫脫地呈現(xiàn)在眼前。詩中語言是濃縮的、積淀已久的,具有高度的概括力和豐富的表現(xiàn)力,簡練而不簡單。詩人運(yùn)用語言達(dá)到了爐火純青的程度,極合鐘嶸的評價“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詩品》) 。

      如果把《西北有高樓》比作粗筆渲染的水墨畫,多了幾分含蓄委婉;《琵琶行》則像是細(xì)致勾勒的工筆畫,更顯細(xì)膩精致。淡抹濃妝總相宜,一略一詳皆是美。

      最后,二者都采用以實(shí)寫虛的手法。

      蘇珊·朗格在論述音樂的基本特征時曾指出:“音樂的綿延,是一種被稱為‘活的’‘經(jīng)驗(yàn)的’時間意象,也就是我們感覺為由期待變?yōu)椤矍啊謴摹矍啊D(zhuǎn)變成不可變更的事實(shí)的生命片斷。”《西北有高樓》的結(jié)構(gòu)基本上可以說正是由這三個變化過程構(gòu)成的。該詩前四句自為一節(jié),由“高樓”帶出了音樂,令人產(chǎn)生期待之情。中間八句用充分的筆墨將高樓上飄來的“弦歌聲”展現(xiàn)出來,使其呈現(xiàn)于人們的眼前。末尾四句又為一節(jié),將聽曲人的感慨提升為一種不可變更的生命經(jīng)驗(yàn)傳達(dá)了出來。但是,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能忽視實(shí)際的音樂與用文字描寫出來的音樂之間的差別。對于實(shí)際的音樂,我們是通過聽覺、情感上的緊張及一系列不可名狀的心理波動來接受的;而對詩中所描寫的音樂,則只能通過視覺、想象及與記憶中類似的場面的聯(lián)系來體會。那么,詩就要給想象提供可能,并要設(shè)法激起人們對現(xiàn)實(shí)經(jīng)驗(yàn)的聯(lián)想。也就是說,詩要想法把抽象的音符所傳達(dá)的感情的流程用具體的意象符號轉(zhuǎn)述出來,即要化虛為實(shí),以實(shí)寫虛?!段鞅庇懈邩恰氛沁@么做的。正如方東澍所說:“此言知音難遇,而造境創(chuàng)言,虛者實(shí)之,意象筆勢文法極奇,可謂精深華妙。一起無端,妙極。五六句敘歌聲。七八句硬指實(shí)之,以為色澤波瀾,是為不測之妙?!迳獭木漕D挫,于實(shí)中又實(shí)之,更奇。‘不惜’二句,乃是本意交代,而反似從上文生出溢意,其妙如此。收句深致慨嘆,即韓公《雙烏詩》《調(diào)張籍》‘乞與飛霞佩’二句意也。”

      《琵琶行》中:“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語。嘈嘈切切錯雜彈,大珠小珠落玉盤。間關(guān)鶯語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難。……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曲終收撥當(dāng)心畫,四弦一聲如裂帛?!边@里用博喻(實(shí)) 去寫無形無狀的樂聲(虛) 。一連串以大、小弦為本體的比喻應(yīng)接不暇:有陣陣急雨的粗重,有喁喁私語的細(xì)切,有珠落玉盤的輕軟,有花底鶯語的宛轉(zhuǎn),有泉流冰下的冷澀,有銀瓶迸水的激越,有刀槍撞擊的鏗鏘,有絲帛撕裂的尖利。語語中音,字字傳神,引人浮想聯(lián)翩,并且在博喻中巧妙地運(yùn)用三種比喻形式:大弦、小弦句有本體、喻體和喻詞,是明喻;“嘈嘈切切……落玉盤”兩句,前邊是本體,后邊是喻體,無喻詞,應(yīng)是暗喻;“間關(guān)鶯語……冰下難”中,無本體、喻詞,只有喻體,花下黃鶯的啼鳴聲和冰下泉水的幽咽聲代替了琵琶聲,是借喻。三種比喻,不著痕跡而匠心獨(dú)運(yùn)。“比類雖繁,以切至為貴。”(《文心雕龍》) 詩人故意避開無形無色、難以捉摸的主體(琵琶聲) ,從客體(“急雨”“私語”之類) 落筆,以實(shí)寫虛,亦真亦幻,極富表現(xiàn)力。

      《西北有高樓》和《琵琶行》作為古代詩歌中的名篇,都寫盡了知音難覓的凄涼之情。二詩一略一詳,在寫作意圖、篇章結(jié)構(gòu)、以實(shí)寫虛等方面可謂異曲同工。音樂的共通和情感的相似,使兩詩成為了“遙遠(yuǎn)的回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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