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思雨
一
我喜歡一個人靜靜地坐著,坐在酒吧的一個角落,欣賞穿梭于面前的男男女女。一向不喜歡穿西裝、打領(lǐng)帶的男人,特別是在炎熱的夏季??蓙砭瓢傻哪腥?,大多西裝革履,道貌岸然而又彬彬有禮。
有時候,我也會把面前的男人想象一番,想象他們在床上究竟是一座座沸騰的火山還是一條條瞪眼的死魚。有位女友悄悄地對我說過,擁有“猛男”身材的男人往往在床上是個“懦夫”,根本成不了氣候。這個世界上有很多女人被稱為花瓶。其實,男人何嘗不是?
不過,女人不會也不可能把所有的男人都嘗試一遍,去品味一下誰是花瓶誰不是花瓶。就像這酒,誰都不可能把所有的酒都品嘗一遍,有些酒太賤,有些酒太嬌,有些酒太辣,有些酒太苦……然而,更多的酒是嘗不出什么味道的。
喜歡一種叫黑皮諾的葡萄酒,略帶一絲苦卻回味無窮。我總把舌尖翹起,讓濃濃的液體停留在舌間片刻,然后,芳香溢滿嘴,乃至心靈。
當宣華出現(xiàn)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陡然覺得這個男人就是我的黑皮諾,就是我心甘情愿用身體去嘗試的男人。
那天,我同樣是坐在一個角落里飲酒,宣華很陽光地走進來,高大帥氣而又干凈地站在服務臺詢問。然后,服務員就把他帶到我的面前。宣華是唱歌的,想在酒吧找一份兼職的工作。
我是這家酒吧的老板,只是很少有顧客知道。
我留下了他,沒有談酬勞,甚至也沒有問他究竟會不會唱歌。這種做法,一向不是我做事的原則,同時經(jīng)營兩家酒吧,沒有精打細算是不行的,而留下宣華我卻沒有猶豫。
“你明天下午來吧?!蔽艺f。
宣華深深地鞠了一躬,說:“謝謝!”
他長著一副整齊又潔白的牙齒,眼睛清澈,迷離中又帶有那么一點兒深邃。陡然間,我有點兒感動起來,為宣華那么輕輕的一彎腰。
我繼續(xù)快樂地飲酒,通常一坐就是兩個小時??尚A離開以后,我卻再也品不出黑皮諾的味道,眼前總是閃現(xiàn)著他那青春、干凈的身影。我感覺到了他的一絲憂傷,在遭受情感打擊之后的憂傷,哪怕他隱藏得很好。
我從來都不相信一見鐘情。我不知道宣華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心中有沒有起什么波瀾。但我很清楚我自己:在遠離一段轟轟烈烈的愛情之后,我又被一個男人擊中了。
二
宣華唱的第一首歌是《沖動的懲罰》。以前,我不太喜歡聽這首歌;而從宣華嘴中唱出的時候,我才感覺這首歌竟如此適合酒吧的環(huán)境。真正讓我和顧客驚奇的是宣華的歌聲,優(yōu)美而動聽。
宣華該是一位不錯的歌手,可他為什么沒有南下或者北上尋求發(fā)展,卻選擇在這個城市漂泊?在他休息的時候,我邀請他來喝兩杯酒。宣華舉杯飲酒的姿勢很優(yōu)雅,我則靜靜地注視著他。
宣華抬頭看我的時候,我的眼睛沒有回避,迎合著他。我希望他能透過我的眼睛深入我的心靈。宣華似乎是一驚,或許是因為我的氣質(zhì),或許是因為我的容顏,我這樣想。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宣華第一次認真地看我。那天,他卻不敢正眼瞧我一下。他說,他知道是位漂亮的女老板,卻完全沒有想到我是如此一位脫俗的女子。
宣華再次唱歌的時候,我能感覺到他的目光。好幾次,他把他的視線投向了我。
夜深了,宣華要離開了,我準備好一個信封,告訴他是第一個月的酬勞。他接過去問:“你不怕我離開?”我看著他微笑,沒有回答。
他走了幾步,回頭打開信封又問:“為什么給這么多?”我回答他的依然是平靜的微笑。
我想,我是不是告訴宣華,我已經(jīng)喜歡上了他?當然,我也知道宣華絕非傻瓜。因而,在相互邀請對方喝了幾次酒以后,我們的目光變得迷戀而又炙熱。我是宣華最長久的聽眾,等候他來直至離開。
那一次,宣華輕輕地問:“思雨,這是為什么?”我絲毫沒有回避,依然是平靜的微笑,用我最為熱烈的眼睛看著他說:“愛需要理由嗎?”
宣華的手就漸漸地向我靠攏,直至把我的手握在他的手心。宣華的手指修長,我也欣賞過他彈鋼琴時的激情與溫柔。我想,我是多么愿意一輩子就做一架橫陳在他面前的琴,任他狂風暴雨般、如癡如醉般彈奏。
那天晚上,我把車開得很遠很遠。這座古老的城市有著太多的美景讓人流連忘返,而此時,宣華就是我最美麗的風景。
停下車,萬籟俱寂,唯有宣華和我的擁抱,唯有宣華和我的呼吸,唯有我們的心跳……
夜悄悄地來臨了,我把宣華帶回了自己的住處。
又一朵愛情的玫瑰恣情地開放了,讓我再次感受到做女人的快樂。
宣華依然到酒吧去唱歌,我也依然付給他酬勞。這是他的決定,他不希望被我養(yǎng)著。我沒有和他爭,替他請了這里最有名氣的聲樂教授,讓他到音樂學院去聽課。我希望,我也相信,宣華不僅是酒吧的歌手。
三
酒吧的生意更好了,我決定和宣華外出旅行一次,像三毛去獨自穿行撒哈拉大沙漠,或者像王洛賓到草原上縱情放歌。宣華卻沒有同意,他希望我能陪他回趟老家。
我愉快地答應了,和心愛的男人一起回家是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宣華的家在四川,一個叫達州的地方。于是,我第一次見到了美麗的渠江,第一次來到了大巴山,也第一次毫無準備地當上了新娘。
毫無準備的還有宣華。到了家,屋檐下早已掛上了一串串紅燈籠,窗戶上也貼上了“喜”字,宣華的家人準備好了一切,似乎專為等待我們兩個人的到來。
拜天地、拜父母、跨火盆、入洞房,這一切只在電影、電視中見過。當宣華抱著我進洞房的時候,我還覺得好玩兒;然而,當我發(fā)現(xiàn)門不是由我們自己關(guān)上而是由外面的人反扣著,我才真正感覺自己進入了一場神秘又神圣的婚禮,我稀里糊涂地成了主角,成了宣華的新娘。
宣華卻沒什么顧慮,他很神圣、很認真地褪去我的衣裳,輕輕地擺放在床頭。室外原來喧鬧一片,不知何時變得安靜無比。室內(nèi)只有我們靈與肉的喘息。我越是小心翼翼,體內(nèi)的欲望越是奔騰不息。最后,我干脆放棄了,任由宣華攻城略地般沖鋒陷陣了……
突然,宣華在我的肩膀上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疼得尖叫了一聲。隨即,外面熱鬧起來,一波又一波爆竹聲接連不斷地響起。至今,我仍然不清楚宣華為何要咬我一口,可能和他們那里的風俗有關(guān)吧。但那道傷痕永遠留在我的肩膀上了。多年以后,很多個夜晚我都會輕輕地觸摸這份永遠的痛。
宣華讓我穿上家里準備的新娘裝。他告訴我,他父親得了癌癥,是晚期。家鄉(xiāng)有個用結(jié)婚的形式給重病病人“沖喜”的風俗,只是做做樣子,他沒有事先告訴我。所以,希望我能原諒。他說:“思雨,我愛你!今生今世都愛!”
那一刻,我淚流滿面……
從達州回來后,我想讓宣華搬過來住,可他沒有答應,只是租了一間音樂學院附近的房子,說是這樣更有利于他的學習。我沒有勉強,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四
我們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快樂的日子,直到我看見了另一個女孩。
那天,我去為宣華聯(lián)系唱片簽約的事,開車去了音樂學院。我看見了宣華和那個女孩。女孩我認識,成都市內(nèi)小有名氣的歌手。我在他們站立的對面街上給宣華撥了電話:“宣華,你在干嗎?”
宣華回答說正在花店里買一束漂亮的鮮花。我關(guān)上手機,在心中說,撒謊!我坐在車內(nèi)看著他們,他們似乎在說著什么。后來,宣華要走,那女孩卻一把拉住了他,肆無忌憚地送上了嘴唇。本來宣華無動于衷,可不一會兒,他就和那女孩在眾目睽睽之下忘我地吻起來。
我的眼淚不爭氣地直淌,開著車從他們身邊離開。宣華不會感覺到我從他的身邊經(jīng)過,他在享受著那個女孩帶給他的甜蜜。
那天晚上,我坐在酒吧里,宣華遲到了一個多小時,他的手中的確捧著一束玫瑰,鮮紅鮮紅的,而我卻不知道他是在什么時候買的,不知道他心中的玫瑰送給誰。我知道我愛情的玫瑰已經(jīng)開始飄零了。
我沒有聽宣華的歌,那束玫瑰也沒帶。我開車回家,途中宣華的電話打來,我沒有接,關(guān)了機。
宣華打了出租車回來,連聲問:“思雨,怎么啦?”我卻沒有回答,進了臥室。宣華洗過澡進來,躺在我的身邊。
我們各自想著心事,我們一宿無語。
第二天晚上,宣華沒有遲到,昨天的那束玫瑰沒有人拿走,依然鮮紅,只是有些憔悴了,一如我和宣華的愛情。
如果玫瑰選擇凋零,我想,誰也無法阻止。
宣華坐在我的對面,我對他說:“說說那個女孩吧?!?/p>
宣華猶豫了一下,還是敘述了:“她是我的戀人,我們相愛了五年。她的歌唱得很好,后來為了成為明星,她用她的青春和美麗作為賭注來成都發(fā)展。我沒有放棄她,也來到成都。可那時,她卻成了別人的戀人?!?/p>
“那現(xiàn)在呢?”
“經(jīng)歷過情感的波折以后,她才發(fā)覺當初愛情的珍貴。她和北京一家唱片公司簽了約,想邀請我一起去。”宣華盡量用平靜的聲音和我說話。
“那我怎么辦?”我感覺到了自己聲音的顫抖。
“思雨,我想愛你,可最終我發(fā)覺改變不了自己。”宣華抬起頭,眼里轉(zhuǎn)著淚水,“我始終無法將她忘記!”
誰又能忘記自己的初戀呢?更何況他們還相戀了五年。而我和宣華相愛還不到兩年。想到這兒,我覺得我該退出了。
“你再給我唱首歌吧?!蔽椅⑿χ鴮πA說,“就像當初見面的時候那樣?!?/p>
在宣華走上臺的時候,我拿著昨日他送給我的玫瑰悄悄地離開了。我的愛情就像這玫瑰,有燦爛的一天,也有凋零的一天?,F(xiàn)在,是凋零的時刻。
想到那次在達州的婚禮,古老的風俗、神圣的誓言在現(xiàn)實面前竟如此不堪一擊。我只是宣華曾經(jīng)的新娘,而不是他一輩子的愛人!
五
幾個月以后,我接到北京郵寄來的包裹,是宣華和他初戀情人合出的一張CD,在第一首歌的下面還有“獻給思雨”的字樣,我卻再也無法微笑。隨同郵來的還有一封信,宣華說他的父親沒有因為“沖喜”而改變命運,已經(jīng)離開人世了。他沒有回去,他無顏面對自己的父親,因為他背叛了父親,背叛了父親認可的兒媳。
那一刻,我流淚了。
后來,我又笑笑,把那張CD放進了自己的抽屜里,我無法想象宣華會在CD里向我表達什么,哪怕近在咫尺!因為我根本不想知道。
我倒了一杯酒,走向陽臺,然后,將酒灑在空中。我不清楚此舉的目的何在,或許是祭奠宣華已故去的父親,或許是祭奠我和宣華曾經(jīng)的愛情,或許什么也不是。
從此以后,我不再坐在酒吧的一角,也不再飲那杯黑皮諾葡萄酒。大多時候,我坐在自己的辦公室,這里沒有形形色色的男男女女,只有對面墻上的鐘擺永遠是運動的,還有一張CD,一張印有宣華和他初戀情人頭像的CD,它永遠靜靜地躺在我的抽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