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新華
一
“夢中人”站在城市光怪陸離的霓虹燈的陰影下已經(jīng)有一個多小時了。他的一身破舊的迷彩服還是剛出來打工時,在一個街角的地攤上買的,如今不僅布滿了城市里到處飄揚著的塵土,就是衣袖的肘部也早磨得發(fā)了白,并且開始有了小小的雞眼一樣的窟窿。他那雙淺綠色的膠鞋也沾滿了星星點點的泥漿。褲子因為搓洗、暴曬,每日重復(fù)地蹲下、站起,已經(jīng)揉搓得皺巴巴的。褲腳管很像是和膠鞋有仇,鷹隼般盤旋在樹瘤一樣的腳踝上方,警惕同時也是嫌惡地審視著那個趴伏在地上的甲魚似的對手……
他個頭挺高,幾乎就有一米八了。這在北方算不了什么,但在這個南方的沿海城市里,卻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他面龐黑瘦、清癯,呈菱形,胳膊很長,手掌很大,很有力,手背布滿青筋。到目前為止,他所呆過的工地上,無論是扎鋼筋的,還是砌墻運灰漿的,掰手腕還從來沒有人能夠贏過他……
然而,在這樣一個喧鬧紛嚷、燈紅酒綠,許多人醉死夢生地大把賺錢、大把花錢——或者幻想著能大把賺錢、大把花錢——的城市里,此刻是不會有人稍稍停下匆忙的腳步,打量一眼這個外地農(nóng)民工的。當(dāng)然,更不會有人想到要去和他比賽掰手腕。
這真是一件很可惜的事情。他們中許多人事實上正錯過了認(rèn)識和了解一個未來的貨真價實的“名人”的機會?!恼掌芸炀蜁诰W(wǎng)絡(luò)上瘋傳,報刊雜志上鋪天蓋地刊載,電視媒體上一遍遍重播……,他的人生故事更會被人們津津樂道地口耳相傳,以至于家喻戶曉。而他將要付諸實施的一切,不僅會對被實施者、他本人,更會對我們的時代和社會,產(chǎn)生重磅炸彈一樣的沖擊和影響。——當(dāng)然,也可能只是一記莫名其妙的耳光……
一如他的名字“夢中人”一樣,他的身體現(xiàn)在雖然筆直地挺立在那里,他的思想和精神卻又恍惚起來,并一直處于一種類似“夢游”的狀態(tài)。他的一只手——具體地說是右手——本來是一直緊貼著褲縫垂放著的,現(xiàn)在則開始不安地在褲袋里摸來摸去。有那么一會兒,他甚至忘記了他究竟為什么要到這兒來,到這兒來究竟又是為了干什么?于是,他竟然將那把用一件舊背心包裹著的羊角錘從褲袋里摸了出來。“我為什么帶著它?帶著它干什么?”手指碰觸到冰涼的鐵錘,像過了電似的,他忽然有些驚訝,也有些糊涂,慢慢地才記起這其實是他唯一的財產(chǎn)了——這些年來,他一直用它在工地上敲敲打打,錘錘釘釘,已很有感情……,他就又將那羊角錘端起在胸前多看了幾眼,并用粗粗的手指在磨得光滑發(fā)亮的錘頭上摸了摸。那地方忽然閃出一道寒光,很像是這街上人們常常丟給他的冷眼。他就連忙識相地將木質(zhì)的一頭塞進(jìn)袖管,鐵質(zhì)的一頭用手緊握著,原地掉了個頭,預(yù)備隨便找上一個橋洞或者任何一個能夠遮風(fēng)擋雨的地方睡上一覺了。
他有好些天沒有干活兒了,現(xiàn)在才體會到,這種沒有活兒干的日子顯然比有活兒干還累。身體累一點還好說,他現(xiàn)在更累的是心。尤其每望一眼馬路對面那幅“有緣足浴”的廣告牌上方綠瑩瑩的窗戶,就會騷擾得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個汗毛孔能夠得到片刻的安寧。他的表妹兼未婚妻——以前一直被人稱作“孔三小姐”,如今已是這兒一個風(fēng)情萬種的“老板娘”。
這么些年過去了,她的模樣似乎還沒有變,最多也就是由“有肉”而變得“多肉”,以至于他對她所有的記憶和念想常常都是和“肉”——尤其是白白嫩嫩的“肉”聯(lián)系在一起的。于是,他的思想,不免又飛回老家孟岱,孟岱和孔家莊之間據(jù)說從西漢末年就有了的那條寬闊、平坦卻并不筆直的“孔孟之道”,以及“孔孟之道”與“虹河”之間的那片胡桑田……
二
他的老家雖然名叫孟岱,全村百分之九十九的住戶卻都姓王,只有他們一戶姓孟。他本名孟崇仁,因為打從十一二歲時起,便經(jīng)常半夜里爬起來“夢游”,于是,村莊上的男女老少便都開始叫他“夢中人”?!皦糁腥恕钡膬蓚€姐姐在他上初中的時候就已經(jīng)出嫁,那之后,他父親便得了一種怪病去世了。多年來,他一直是和母親一起相依為命的。可是,到他三十而立的那年,母親卻也追隨父親去到那個永生的世界里了。這樣,整個孟岱,如今其實就只剩下他一個姓孟的人了。
據(jù)老輩人說,文化大革命中,因為“孟”姓和“孔”姓都是最不受時代歡迎的姓氏,所以,村里王姓的族人曾提議將村名改為“王岱”,或者“王家莊”。此事差不多就要成為定局了,最后卻有一位年近百歲的老者顫巍巍地站起來加以阻攔:“孟家祖上對王家是有恩的,只要莊上還有一戶姓孟的,就不能改名。會遭報應(yīng)的……”此議才被擱置下來。
其實,“百歲老人”當(dāng)時的真實心思卻是:如果“孟岱”改成“王岱”,那么,連接三里之外孔家莊的那條“孔孟之道”肯定也就不復(fù)存在了。老人是讀“四書五經(jīng)”長大的,一生都以能在這條“孔孟之道”上經(jīng)常行走,在它近旁居住而引以為自豪和驕傲。
作為孟子后裔的“夢中人”,在“孔孟”兩姓重又吃香的今天,自然也就更加珍惜和喜愛這條“孔孟之道”了。他有時甚至還把這條“道”看成是他家的私“道”。因為若按照村里正開始實施和推廣的股份制的做法,這條連接“孔孟”兩個“名門望族”的“大道”,他們孟家至少也是應(yīng)該有百分之四十九的股份的。更何況,從他記事時起,他就一直在這條道上行走:上學(xué),走親戚,到孔家莊看電影……
當(dāng)然,他也聽說,這條“道”歷史上曾經(jīng)被扒掉過好幾次(國共內(nèi)戰(zhàn)時炸毀的那次不算),但很幸運的,總還是會被恢復(fù)起來,并且由土路漸漸變成了石子路,最后還修成了水泥路……
這是一條多么讓他心馳神往、魂牽夢縈的鄉(xiāng)間“大道”??!路基高出地面足有半人高,一條常年流淌著江水的灌溉渠與它四季相依相偎,道兩側(cè)的坡面上,栽種著一排排常青的松柏。他的母親當(dāng)年就是頭戴著大紅花,身穿著大紅襖,由他父親用自行車馱著,從這條“孔孟之道”上接來他們家的。而他,高中畢業(yè)后的某一天,也曾在母親的帶領(lǐng)下,從這里走去孔家莊“相親”,對象就是母親的堂侄女,和他年齡一般大,生日卻略小一些的表妹“孔三小姐”?!按蟮馈彪m然很平坦和寬闊,但也許為了有曲折和方正感,卻修成了一個直角形。因此,如果不是推車或騎車,人們到孔家莊去辦事,多半還是喜歡從胡桑田或玉米地里抄近路。
然而,盡管有些繞,“夢中人”還是喜歡走“孔孟之道”。尤其在他患上“夢游癥”以后,不僅會在村莊上東游西蕩,更喜歡到“孔孟之道”上去走上那么一兩個來回。遺憾的是,“孔三小姐”卻不喜歡走“孔孟之道”,也不喜歡過循規(guī)蹈矩的生活。他們在一起的時候,她最喜歡和他討論的都是外面的世界,城里人的生活,城里女孩子們的著裝打扮。一起進(jìn)城去的時候,最讓她流連忘返的也是那些粉餅、指甲油、廉價的首飾和低領(lǐng)衫……。她的皮膚很白,膀子渾圓,眼睛的瞳仁更能勾魂攝魄??准仪f和孟岱的人背地里都叫她“小妖精”。但在他的心目中,她卻是一位“月中仙子”。他不僅對她崇拜有加,甚至還是俯首帖耳,言聽計從。
但也許是天意,有一回他似乎吃了“豹子膽”,竟敢不聽她的話,甚至還執(zhí)拗地拒絕……
那是個初秋的傍晚,她來孟岱辦事,在他們家吃晚飯。晚飯后,母親讓他騎自行車送她回家。出了門,她卻拉住他,悄悄說:“今天月亮很好,我們就不騎自行車,不走‘孔孟之道,從胡桑田抄近路吧?!?/p>
那晚月色確實很好,月亮明晃晃地掛在天上,藍(lán)瑩瑩的,胡桑田里的桑葉上也流淌著水一樣飄飄忽忽的月光。表妹不時地扭頭看他,眼睛里也不住地有月光在閃爍。
萬籟俱寂。他們已經(jīng)行到胡桑田的“密林”深處了,她忽然站住,轉(zhuǎn)過身猛地將他抱住……,后來又一點點將他推向濃密的樹叢間……,他于是明白,她大概是想和他行那種村里人常做的“茍合之事”了。
“不,不行!這不好……”
“有什么不好的?你沒看到電影上都……”
“都什么?”
“傻瓜,……”她一邊說,一邊開始解他上衣的紐扣。
“這怎么行?怎么可以?……你是孔家的人,我姓孟,我們要……”
“要什么?”
“要帶頭遵從——孔孟之道啊?!?/p>
“哈哈!”“孔三小姐”忽然笑了,抬手摸摸他的額頭,并將五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說:“你不是又在夢游吧?”
“沒,我沒有?!彼o張地說,卻見她襯衣頂部的兩粒紐扣也早掙開了,露出脖頸下面雪白粉嫩的一片。他就更緊張了,“不,我,我們——還是去‘孔孟之道,我騎車送你……”他一邊說,一邊急急地重新系好紐扣,同時驚慌地四顧,看有沒有過路的人……
然而,等他終于舒了一口氣,再和她四目相對時,剛才還“月中仙子”似的她,轉(zhuǎn)瞬間卻變成一尊嘴歪鼻斜、兩眼噴火的“兇神惡煞”……
“——怎,怎么——你怎么啦?”他不安地手足無措地說。
“你,你竟敢,你——沒用!滾!”“孔三小姐”忽然厲聲喝道,揚手打了他一記響亮的耳光,掉頭便走。
三
“夢中人”現(xiàn)在仿佛又聽到了那頓棒喝,并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臉,然后又停住腳步,回過頭,仰起臉去看那廣告牌上方綠瑩瑩的窗戶。
“如果,如果我那時聽了她的,還會……她總是要嫁給我的,早晚總會……這么說,還是我毀了她。”他忽然很自責(zé),真想立刻跑上樓去向她懺悔,并乞求她的原諒。
那晚過后,她誰也沒打招呼,便離家出走,去闖蕩外邊的世界了。
而他,從此也踏上了艱辛的“尋找未婚妻”之路。
倒不僅僅是為了尋回他的初戀,更重要的是聽說她現(xiàn)在正做著那件從骨子里就最讓他深惡痛絕的事,并且還回老家?guī)ё哌^幾個和她一樣喜歡外面世界的女孩。當(dāng)然,她們對家人的說法都是出去做“服裝生意”。但時間久了,即便是在農(nóng)村里,大家也都心知肚明:女孩子做“服裝生意”做到一定程度,都是會脫了“服裝”去做“生意”的。
“為什么要這樣呢?為什么?”他一直想不明白。
這些年來,因為夜夜夢游,在村里東游西蕩,他看到了太多不為人知的秘密。如果他能找到她,他會如實對她說:“是因為那些秘密,我才沒肯……”
可是,如果她要追問下去:“那么,你說,——那都是些什么秘密呢?”
他就準(zhǔn)備這樣回答她:“……都是些烏七八糟的,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有人做的,也有畜牲做的……”
她肯定會明白他所說的是什么了。這時候,如果她兩眼依舊定定地望著他的話,那么,他就會繼續(xù)說下去:“……知道不?其實,村里并不就我一個人半夜里爬起來,迷迷瞪瞪地游蕩,‘夢游的人多著呢。東莊劉寡婦家,差不多夜夜都有男人上門……,你見過的那個總喜歡板著臉訓(xùn)人的村支書,也常常借口‘巡夜,在村里轉(zhuǎn)悠來轉(zhuǎn)悠去,忽然就轉(zhuǎn)悠到自己的相好家里去……,村西頭那塊胡桑田就更別說了,夜夜都有鬼魂一樣的男男女女鉆進(jìn)鉆出……,呔,就是那些狗,黑夜里也總不安分,鬼影子似的游來竄去,弄著弄著就粘到了一塊兒,打也打不散……”
“人家愛干什么就干什么,這和你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興許會滿不在乎地這樣說。
那他就必須如實相告:“我受不了這些,真受不了。這太讓人惡心了。人總是人,怎么能和畜牲一樣?祖上說過,‘百善孝為本,萬惡淫為首,報紙上也一直說要反對‘精神污染。偷偷摸摸做這種事就是最大的‘精神污染,會把社會風(fēng)氣都敗壞了的?!?/p>
……
然而,這些心里想了一千遍、一萬遍的話,他卻一直沒有機會和她認(rèn)真地交流和溝通。
他曾根據(jù)別人提供的線索,追隨她的蹤跡去過十幾個城市,一邊打工,一邊尋找她的下落,她卻像是從人間蒸發(fā)了似的,連個人影兒也尋不見。有一次,他差不多已經(jīng)在一個發(fā)廊里找到她了,不巧的是,他早上剛到,她頭一天晚上卻已經(jīng)離開。他真是灰心喪氣透了。又打聽出她確實是在做那種“脫服裝”的“生意”,心情更是十分惡劣。
在這種十分惡劣的心境的支配下,有一段時間,他不僅失去了繼續(xù)尋找她的勇氣和信心,而且對她所從事的那個最見不得陽光的行業(yè),也越來越懷著深深的敵意和仇恨。以前都是聽說,現(xiàn)在卻已經(jīng)得到證實,這對他的打擊實在太大了。那些天在工地上,無論睡著了還是醒過來,他滿腦子都是她像狗一樣和形形色色的男人不斷交媾的場景……,又想到“紅顏是禍水”,越發(fā)感到國家很多事也都是被這些女人們弄壞的。有了她們,在外打工的農(nóng)民工兄弟便不再像從前那樣“戀家”,逢年過節(jié)也更不會“歸心似箭”……,至于那些當(dāng)官的,搞腐敗倒是有了好去處……
因為這個緣故,那些天中午在工地吃盒飯的時候,他一看到地上有不知廉恥地粘在一起的蒼蠅,就會拿起紙板做成的蒼蠅拍子狠命地追打。而周末和工友們一起去工地附近的河邊釣魚,看到有癩蛤蟆們一對對地馱著走,他也會撿起一根樹棍,恨恨地將它們奮力挑開……
“你對它們發(fā)橫算什么本事,街上夜店里這樣一對對抱著、馱著的多呢,有種的你也去撥拉開呀!”他的工友們有時會這樣奚落他。
“你以為我就不敢嗎?”他說,似乎為了表示說到做到,還將那根粗粗的樹棍掰成兩段,使勁拋向河中央。
他的同伴們就都笑了。有的說:“你是孟子的后代,是圣人的子孫,當(dāng)然要保持自身的純潔性??晌覀儾皇?。我們有時還要去耍耍的。哈哈……”
他就沒好氣地瞥他們一眼,半帶詛咒地道:“當(dāng)心艾滋??!”
然而,眼看著那兩截樹棍在河中央上下浮沉,一個大膽但也是特別有創(chuàng)意的想法忽然在他心頭萌生——聽說現(xiàn)在到處有“打假斗士”“反美斗士”,我為什么就不能在工作之余,也讓自己成為一個“清污斗士”呢?想想看,這將是一件多么有意義的工作呀!如果我能成功地勸說一個女孩子從良,就會幫助成百上千的男人不會受到她的“精神污染”和“身體污染”……,暗娼雖多,再多也多不過那些蒼蠅。只要我們牢記圣人的教誨,用社會主義的道德觀去感化她們,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去和她們作斗爭,這社會總會有干凈和清潔的一天……。自然界的環(huán)保是要多種樹,社會的環(huán)保就是要花大氣力挽救“失足女青年”。挽救了她們,也就挽救了許多個和諧的家庭不至于走向破裂,也就維護(hù)了社會的穩(wěn)定,也就保證了干部隊伍的純潔性,也就,啊啊,國家就能長治久安……
四
“夢中人”雖然只有高中文化程度,卻是一個“訥于言而敏于行”的人。
大約是從外出尋訪表妹“孔三小姐”的第四個年頭開始,他便啟動了他漫長的“清污”,同時也是“挽救失足女青年”工程。
每當(dāng)夜幕降臨后,他便像一個四處化緣的“云游僧”似的,悄然出現(xiàn)在一家家夜店,苦口婆心地與一個個“失足女青年”促膝談心,同時懷著熱切的希望能與他的未婚妻驀然重逢。
但是打那以后,人們發(fā)現(xiàn)他白天似乎也開始“夢游”了。
工地上休息的間隙,別人都在抽煙、閑聊、打牌,他卻經(jīng)常一個人坐在一個角落處望著遠(yuǎn)方的天邊發(fā)呆。
“又想你的‘孔三小姐了?”他的同伴們有時會和他打趣。
他不理睬他們。
他們就更得寸進(jìn)尺地圍攏過來,似乎很關(guān)切地問:“你真的沒和她做過?”
他就扭過頭,恨恨地瞪他們一眼:“臟人,只有你們這些臟人,腦子里才總有這些臟念頭!”
“呀呀,我們是臟人,可你怎么能證明你就沒有那些臟念頭呢?你沒有那些臟念頭,還想她干嗎?”
他就無言以答了。
平心而論,他真的不知道他想她究竟是為什么。
也許他們是親戚,也許她走到今天這步他負(fù)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也許他骨子里就流淌著祖上遺傳下來的某種救贖精神……,反正他所想的主要不是她的身體。她身上所散發(fā)出的那種說不清道不白的氣息,遠(yuǎn)遠(yuǎn)超過了她身體對他的吸引力和影響。
可是,為什么偏偏是她,要去做那些自損人格和尊嚴(yán)的“臟事”呢?
而且,那又是一種什么樣的場所??!所有的人,無論男女,都是“夜貓子”,一張張隔夜面孔,無不面有菜色,眼神既空洞又熱烈,叫喊聲既放肆又虛假……,他們才是一群貨真價實的“夢游”者呢。
有一天,他通過一個當(dāng)?shù)厝肆私獾?,一家叫做“熱帶指壓”的按摩院是做那種“生意”的,晚上就趕了過去。開始時,他還有些拘謹(jǐn),但沒想到那個瘦小得讓人不忍心碰觸的女孩卻大方得很,走過來不容分說地就要幫他脫衣服。他于是忙從低矮的鋪著白床單的床鋪上站起身,仿佛做了虧心事似的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來不是為那個,我只是想——和你溝通一下……”
那女孩子就糊涂了,說道:“這我知道——你是來和我溝通的??赡悴幻撘路?,我又怎么和你溝通呢?要不,你自己脫吧,樓下已經(jīng)開始計‘鐘了。”
他忙分辯:“不,我的意思不是那種溝通。我只是想和你談一談,聊一聊。你什么事情不能做,為什么偏偏要來做這一行呢?新中國好不容易才提高了你們婦女的社會地位,能頂‘半邊天了,可你們這樣一來,‘半邊天的一個角豈不是又要塌下去?——請告訴我,你為什么要自甘墮落呢?”
那女孩子就愣住了,好半天說不出話來,滿懷疑慮地打量了他半天,還以為他是個便衣的“公安”,但再仔細(xì)看看大概也覺著不像,才又道:“要談也可以,但我們這里‘時間就是金錢,是要依鐘點計費的。”
就這樣,那天他花了一百元,才和那女孩聊了總共半個小時,方知道她來自一個很窮很窮的山溝溝,滿心思只想著能快速原始積累,攢夠錢,將來好在縣城開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服裝店或者花店……
“那你也可以用其它方式來掙錢的呀!想想看,干這一行總難免提心吊膽的,弄不好還會給自己和別人帶來傳染病,又污染社會風(fēng)氣,何必呢?”他苦口婆心地勸她。
“可憑我的條件,到哪里找得到比這更來錢的工作呢?如果找得到,我也不會呆在這里了?;蛘?,你幫我開一家服裝店或者花店,好嗎?假如能,我馬上就離開這里,也愿意嫁給你……”女孩一本正經(jīng)地說,甚至還不失時機地拋給他一個媚眼——但也好像是在和他開玩笑。
“唔??上覜]有這么多錢。如果有,我會……可是——我已經(jīng)有未婚妻了?!彼卣f。
有一次,他和一個胖胖的少婦模樣的女子本來聊得還挺投機,她甚至還流了淚,告訴他家里男人有病,孩子還小,又有公婆要養(yǎng),答應(yīng)他做到月底就不做了。他聽了,也很感動,就想多幫助她一百塊錢,讓她多感受到一份人性的溫暖,不想一摸口袋卻發(fā)覺皮夾子沒帶,身上竟分文也拿不出。那女子立時就變了臉,對他大喊大叫起來,罵他是個“騙子”“王八蛋”“吃飽飯沒事干,存心跑到這里來搗蛋,耽誤老娘賺錢”,并喝令他:“滾出去!”
也有一次,他和一個川妹子談著談著,那女孩子竟真喜歡上他了,一直用一種催眠一樣的眼神望著他,并明確表示,只要他肯和她做一次,她此后一定“金盆洗手”。這可將他難住了。他還是個處男,本來初夜是要留給未婚妻的……,后來思想斗爭了好半天,覺得為“清污”大業(yè)計,“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才勉強“隨緣”。遺憾的是那女孩此后并沒有兌現(xiàn)她的諾言,這倒讓他著實懊惱了好一陣子。
那些“失足女青年”們也經(jīng)常會有“生意”清淡的時候,于是,閑極無聊,她們常常會睡眼惺忪地圍住他,嘻嘻哈哈地問:“你為什么不去那些高檔的地方‘清污啊?”
他就有些語塞,想了想,才底氣不足地答道:“那不是我去的地方。我來自基層,只能在基層發(fā)展。而且,一個人能力有大小,我只能做我分內(nèi)的事。”
“可是,你為什么不去勸說男人們不要嫖妓呢?”又有人問。
“我勸過,沒人聽,他們還會打我。一兩個我不怕,多了就不行了……,我勸你們沒事,你們最多會罵我,卻不會動手?!彼麑嵲拰嵳f。
于是,就又有人七嘴八舌地說:“現(xiàn)在當(dāng)官的、做老板的都是三妻四妾的,你干嗎不去做他們的工作,非要揪住我們不放呢?”
他就啞口無言了。好一會兒才訥訥地道:“我會去找的,會去的,但不是現(xiàn)在?!?/p>
“那又是什么時候呢?”
“……總要等我有了錢,穿得好一點吧,那樣,他們才會放我進(jìn)去,才會理我?!?/p>
人真是一種很奇怪的生物,一旦專心致志地做著一樣事情,注意力很快就會被所關(guān)注的對象整個兒地吸引住,并漸漸樂此不疲。
“夢中人”便是這樣,雖然他的“夢游”癥已然擴展到白天,但自從投入到“清污”這樣一件既艱巨又偉大的工程中以后,卻表現(xiàn)出一種前所未有的堅韌、果斷和耐心——尤其在幾個女孩子經(jīng)他的勸說已然“浪子回頭”,甚至還給他寫來感謝信后。這樣,在他最深愛著的母親去世后,他就更少回家了,并將打工所得的全部或大部分用來作為“清污”經(jīng)費。
他也從一起干活的工友中發(fā)展了兩個“清污”隊員。遺憾的是他們很快便從自己的“道德高地”失守,并與“被拯救者”同流合污。
“真沒想到,你們怎么會這樣?真讓我痛心……”他對他們恨鐵不成鋼地說。
“……你不是也被拖下過水嗎?”他們中的一個這樣為自己辯白。
他聽了,更感到悲哀,于是一針見血地向他們指出:“我下水是為了拉人上岸,可你們下水卻是一起沉淪……懂嗎?”
道不同不相謀。
慢慢地,他們也就分道揚鑣了。
五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春節(jié)又到了。
這年的春節(jié)和往年似乎又有些不同。他隨返鄉(xiāng)的民工大潮回到老家的第二天便發(fā)現(xiàn):離家七八里外的鎮(zhèn)上也開始有“流鶯”出沒了。
那天,他去一家浴室洗浴,發(fā)現(xiàn)搓澡的老頭竟然也是個拉皮條的,還嬉皮笑臉地問他:“要不要找小姐?”
而一到了晚上,村里的男人們不管有家室沒家室的,也都得了“夢游”癥似的,爭先恐后地往鎮(zhèn)上的“洗腳店”和“發(fā)廊”跑——這和以前可是大不一樣:農(nóng)村的習(xí)慣,為節(jié)約用電,大家天黑后都會早早上床睡覺的。
這下,他可有事干了,不僅一趟趟鍥而不舍地去找“小姐”們談話,還主動跑到鎮(zhèn)派出所反映情況,希望他們加以過問??吹侥俏恍聛淼哪贻p警察很耐心地聽了,并認(rèn)真地做了筆錄,同時還感謝他對他們工作的大力支持,這讓他感到很快慰,回家的路上,忍不住興高采烈地哼唱起父親曾經(jīng)很喜歡唱的一首歌兒:“日落西山紅霞飛,戰(zhàn)士打靶把營歸,把營歸,胸前紅花映彩霞,愉快的歌聲滿天飛……”
回到家,倚門坐在一把竹椅上,他也拿出心愛的京胡一遍遍拉起“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這也是他父親生前最喜愛的歌曲之一)……”盡管拉得有點走腔走調(diào),卻是激情四射。琴弦聲中,他也越來越覺著自己這個“清污斗士”已然加盟政法隊伍,至少已是同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了。他甚至還預(yù)感到派出所所長第二天一大早就會親自登門拜訪,虛心聽取他對清污工作的意見和建議,并懇切地對他說:“……家鄉(xiāng)這片土地,實在太需要你這樣有抱負(fù)、有理想、有干勁的年輕人來幫助‘打黑和‘掃黃了……”
然而,奇怪的是,第二天醒來,第三天醒來,第四天醒來……,若干天醒來,非但沒有任何領(lǐng)導(dǎo)來光顧他業(yè)已家徒四壁,歪歪斜斜地蜷縮在老槐樹邊上的那三間小屋,即便是他整天在鎮(zhèn)上游來逛去,也從沒見鎮(zhèn)派出所出過一次警,更別說是開展一場聲勢浩大的“掃黃運動”了。
“他們難道都睡著了?”他想,就又找到派出所去。
那個年輕的管接待的民警還在,但對他提出的詢問只是聳聳肩,搖搖頭,表示無可奉告。后來,見他仍執(zhí)著地站在那里,才朝樓上指了指:“你到201找我們所長去?!?/p>
他依言上樓推開201的門,一團(tuán)濃烈的煙霧云一般撲面而來,直讓他疑心自己是來到了“天上人間”,再揉揉眼定睛看去,朦朦朧朧地才發(fā)現(xiàn)屋中央有幾個神仙一樣的人物正吆喝著打著紙牌,另有五六個“道童”似的圍成一圈站在身后指指畫畫地助戰(zhàn),有穿便衣的,也有穿制服的。他咳嗽了幾聲,見沒人搭理,就放膽走進(jìn)去。終于,有一個觀戰(zhàn)的戴大蓋帽、穿制服的扭頭看了他一眼。
“干什么的?”他問,也許扭頭扭得幅度大了一點,或者大蓋帽有些大,帽檐很明顯地歪向一側(cè)。但他并沒有去扶它。
“哪位是所長?我前些天就來過……”他喉嚨口咕噥了一聲說,兩手情不自禁地拉拽起兩側(cè)的褲縫。
“來過怎么的?死人了還是有人出生?”“大蓋帽”鄙夷地瞪了他一眼,又回過頭去專注地觀看牌局。
“不是的。我上次來匯報過,我們鎮(zhèn)上有妓……”因為屋子里太吵,他鼓足勇氣再跨前一步,對“大蓋帽”耳語。
“大蓋帽”于是又回過頭來,兩眼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視線最后落在他那一身皺巴巴的藏青色布褂和褲子上,甕聲甕氣地說:“我也知道,我們鎮(zhèn)上還有鴨,有豬,有羊!”
“不是的,我是說有妓——女,我都了解過……”他忙解釋。
也許他這回的聲音大了些,驚動了牌桌上一個剛剛理好牌的“曹國舅”模樣的人物,他于是抬起頭來問:“你怎么知道的?老實說,你是不是嫖客?”
“這——”他吃了一嚇,忙道,“怎么可能?你看——我像嗎?”
“怎么不像?你讓大家看看你那個德行!”“曹國舅”說完,努努嘴,于是,所有的人都從“云里霧里”轉(zhuǎn)過臉來看他。
“怎么,所長的話沒聽清楚?少管你那些破事,還不快走!”一個嘴巴有些歪斜,長得很像“張果老”的老頭對他揮揮手說。
他這才在一陣哄笑聲中,灰頭土臉,跌跌撞撞地逃出那個煙霧騰騰的“仙人洞”。一邊跑一邊心里還直擔(dān)心:如果他們真把他當(dāng)作嫖客抓起來,他可是跳進(jìn)黃河也洗不清的。
但他也不是一個怯懦的人。
“所長有什么了不起?清污是維穩(wěn)的頭等大事,你們不干我干,你們不做我做……”那晚,他罕見地沒有“夢游”,而是躺在床上不住地發(fā)出這樣的“夢囈”。
只可惜他的“天馬行空、獨往獨來”的“清污”行動最后還是驚動了鎮(zhèn)上一位姓孟的管工業(yè)的書記——人稱“夢數(shù)雞”。有一天,他找人把“夢中人”叫過去,很嚴(yán)肅地訓(xùn)斥道:“你怎么回事?真的不懂嗎?那些外地來的女孩子,都是在幫助我們營造良好的投資環(huán)境呢。你把她們都動員走了,還會有哪個老板來投資?告訴你,要不是看你也姓孟,我早就讓人把你當(dāng)嫖客抓起來了!”
他一聽,嚇得兩條腿瑟瑟發(fā)抖,差點沒跪下去。
他記不清楚后來是怎樣被人趕出“夢數(shù)雞”那間屋子的,只知道這突如其來的一悶棍完全將他擊懵了——本來還以為喊他來,是要表彰他,并給他發(fā)個類似于“見義勇為”那樣的獎狀的,不承想?yún)s是個夢魘……
“啊啊,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好心好意的,卻幫了政府的倒忙……”一個人喪魂落魄地行走在坑坑洼洼的街道上,他發(fā)覺用“累累若喪家之犬”來形容他現(xiàn)在的處境,竟是再貼切不過的了。
當(dāng)然,能和孔圣人有同樣的境遇,多少也是一件值得慶幸的事。只可惜,那晚躺到床上,他卻怎么也高興不起來,心里唯有無邊的困惑和迷茫。
因此,后來的幾天里,他很少出門,多半時間都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百無聊賴地拉著他那把破舊的,琴筒已有些龜裂的京胡。
“北京的金山上……”他一遍遍地拉著,同樣的曲調(diào),從前聽上去那樣明快和昂揚,如今卻有著一絲絲的失落和哀傷了……
六
他已經(jīng)走到“有緣足浴”大門斜對面的一處電線桿子跟前了,扭過頭,忽見那大門敞開一條縫,有兩個男子猶猶疑疑地蹭進(jìn)去,跟著,有一個大頭娃娃樣的女子探出頭來,四下里張望了一番,很快又將門關(guān)上。他馬上認(rèn)出她就是那個叫阿芳的——他曾聽到過表妹這樣喚她。怕她看到自己,他忙退后一步,讓身體掩藏在電線桿的陰影里。
他就這么站了一會兒,忽然感到肚子里又咕嚕咕嚕地叫起來。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空著的一只手,先是在褲子口袋里翻摸,接著又在上衣口袋尋找,仔仔細(xì)細(xì)地摸遍了每一個口袋的每一個角落,希望能發(fā)現(xiàn)一兩枚漏網(wǎng)的硬幣。可是,即便他搜索得如此仔細(xì),那結(jié)果依然令他失望乃至絕望。
有一對情侶從他身邊走過,男的隨手丟進(jìn)垃圾桶里一樣什么東西。看他們走遠(yuǎn)了,他忙撲過去,彎下腰,從一側(cè)的開口處將長長的胳膊伸進(jìn)去掏摸。是一瓶喝剩三分之一的可樂罐子。他忙用衣袖在瓶口擦了擦,一仰頭喝了個一干二凈。喝完,他意猶未盡地用舌頭舔了舔有些甜絲絲的嘴唇,決計沿著這條道走下去,每一個垃圾桶都仔細(xì)地翻一翻,看有沒有別人扔下的面包或者火腿腸什么的。在街道拐角處,他剛掏摸過一個垃圾桶,直起腰,就遇上一個拾荒的中年婦女,她一手握了一根長長的鐵絲鉗,一手執(zhí)了一支小小的迷你手電筒在他身上照來照去?!澳阌幸馑及?,這么高的一個男子漢,還來和我一個女人家搶生意!”她義憤填膺地說。
“啊,不,我不是。我只是找點吃的?!彼掏掏峦碌卣f,像是做賊被人抓了現(xiàn)行,狼狽得很,忙快步逃離了。
他走得很快,一眨眼就走到了城郊的結(jié)合部,并且看到了一條河。這河讓他想起了家鄉(xiāng)的“虹河”。小的時候他曾經(jīng)問父親:“為什么叫虹河?”父親解釋說:“河的形狀是弧形的,水里又經(jīng)常會有彩虹出現(xiàn)?!笨墒?,后來他卻聽一個瞎子說:“虹河其實是紅河,我們這里是兵家必爭之地,每打一次仗就會血流成河,滿河的水都會被染成紅色?!?/p>
他就在河邊的石凳上坐下來,想呼吸一點初夏夜晚涼爽的空氣。然而,撲鼻而來的,卻是一股怪怪的血腥味。他近來常常聞到這種味道,不僅從書本里、報紙上、樓道間,便是食物中也不能幸免。
但他也顧不得了。
肚子又在叫,他的手于是又下意識地去摸自己的衣袋,終于明白自己確實已經(jīng)身處絕境。如果再沒有錢,不僅“清污”工作難以為繼,便是他的生計也要發(fā)生問題了。自然,以他三十多歲的年紀(jì),找個建筑行業(yè)的工作,甚至去飯店里幫人家洗洗碗,都應(yīng)該不成問題的。問題是他的家當(dāng)全被人偷了。其實,那也算不上什么家當(dāng),就是一個破舊的手提箱,箱內(nèi)裝有一床破舊的腈綸毯,幾件換洗衣服,一把跟隨自己多年的不值幾個錢的京胡。但重要的是箱子被偷后他去報案途中,卻被人扒去了皮夾子——那里面可有他的身份證。真該死,如果他還想找工作,就必須回老家去補辦身份證……,可是,老家卻在幾千里之外,沒有錢怎么回得去呢?
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受到了這種“山窮水盡”的滋味。
找人借吧。他也不是沒想過。可他剛到這個城市沒幾天,除了派出所的警察,并不認(rèn)識幾個人。
可是,他又問自己:“你不是終于找到了你的未婚妻和表妹‘孔三小姐了嗎?”
他卻苦笑了,也忍不住輕輕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我真傻,世界上可能沒有再比我傻的人了。也許,我真的是個‘夢中人,總在‘夢游……”
俗話說:“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行?!?
就在他對“清污”大業(yè)忽然有些心灰意懶,腦子里也逐漸淡忘了他的未婚妻兼表妹“孔三小姐”時,卻在這個“有緣足浴”與她邂逅相逢。
想想吧,找了她這么些年,有那么多的話想對她說,最后終于在這個城市里和她相見了,卻發(fā)覺完全是陌路人。她穿得一身珠光寶氣,頭發(fā)染成了黃色,雙眉描畫過,嘴唇涂抹過,脖子上戴著明晃晃的項鏈,耳朵上閃爍著亮晶晶的耳環(huán),手指甲也都花花綠綠的。而自己,一身的迷彩服在她眼里應(yīng)該就和泥漿里撈出來的差不多……,他想起了和表妹這里相遇的情景。
“我找你四年零五個月了,沒想到會在這里……”他對她說。
她也愣住了,但很快就鎮(zhèn)靜下來,面無表情地望了他一會兒,忽然問:“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
他點點頭。
“這么說,你也是來找小姐的了?”
他又點點頭,但馬上否認(rèn):“我找她們不是為那個,是要勸她們……”
“勸什么?”
“勸她們不要糟蹋自己,也不要污染社會……”
“你這什么意思?你要勸她們?就你?”她忍不住噗哧笑出聲來,說道:“做這種事的人現(xiàn)在多著呢,已經(jīng)是一種產(chǎn)業(yè),產(chǎn)業(yè),你明白嗎?”
“可是,你知道我們老家嗎?很多人都沒心思干活了。許多成了家的男人也往那種地方跑,家毀了,老婆也跟著染上性病?!?/p>
“那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她瞇縫起眼睛問。
“怎么沒有關(guān)系?百善孝為本,萬惡淫為首。祖宗也講,要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p>
“幫幫忙,你活在什么時代?。磕阋病畨粲蔚锰x譜了吧?!彼嫜览X地說,忽然問他:“你該不是也要來勸我浪子回頭吧?!?/p>
“當(dāng)然?!钡吹剿欠N咄咄逼人的樣子,原有的底氣早去了大半,與其說是勸說,倒不如說是懇求了:“跟我回去吧,都是我不對。我不要你干活,我有的是力氣,可以養(yǎng)蠶,可以打工,能夠養(yǎng)家的?!?/p>
她卻冷笑了:“你能夠養(yǎng)家?告訴我,你在工地上掙多少錢?”
“好的時候有三千多?!?/p>
“可你知道我現(xiàn)在一個月能掙多少,要花多少嗎?”
他搖搖頭。
“生意不好的時候我每個月也能掙個十來萬?;ǔ鋈サ囊灿形辶f?!?/p>
他聽了,不僅是驚詫,頭也有些眩暈,真的以為自己是在夢中了。
“走吧,你還是走吧。我們雖然是親戚,但不是一樣的人,永遠(yuǎn)也不可能在一個屋檐下生活。你當(dāng)年就不想要我,今天也別想來勸我?!彼κ^一樣甩出這么一句話后,便一扭身,閃到里面的休息室去了。但過一會兒,她又探出頭來,見他還在樓梯拐角處傻站著,影響了身旁出出進(jìn)進(jìn)的人,就從里面走出來,對他不耐煩地?fù)]揮手:“你請回吧。我這里不歡迎你?!?/p>
這當(dāng)兒,他才注意到她原來很白凈的臉上如今已生了許多的雀斑,而且,很顯然地,她的屁股也比從前寬大、肥厚多了。
他不肯走,很想能和她在一起多呆一會兒,聞一聞她身上的氣息也好,就固執(zhí)地擰了一下頭,依然故我地立在原地,兩眼癡癡地望著她。
然而,他的一身粗陋的裝束、黑瘦的臉、蓬松的頭發(fā)、滿腮的胡茬,與周圍溫馨、祥和的墻壁和燈光,夢一樣的意境,飄來飄去的花枝招展的女孩子們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甚至還相當(dāng)?shù)K眼。
這時,恰好有個男人的頭小心翼翼地從樓梯口冒出來,猛然見到一個穿迷彩服的高大的背影站在那里,還以為這里被武警包圍了,扭頭便跑。
“你妨礙我的生意了。”“孔三小姐”于是更走近他,面對面站住,兩眼狼一樣地逼視著他,同時用了一種類似男性的低沉、沙啞,并且充滿了威脅的口吻說。
他不知道是沒聽懂呢,還是心有不甘,抑或又分心、走神或“夢游”了,總之,他的腰肢雖然扭動了一下,腿也向上約略提了提,但膠鞋卻依然緊緊地抓咬著木質(zhì)的地板。
于是,他的表妹便很迅速地抬手按了一下身旁墻上的按鈕,片刻間,就從樓下噔噔噔地跑上來一位五大三粗的保安。
“把這位先生請出去!”“孔三小姐”說。
“夢中人”似乎沒聽見,依舊木樁一樣杵在那里。
那位保安就過來拉扯他,沒想到胳膊剛伸至他胸前,就被他鉗子一樣的大手緊緊握住,保安痛得大叫大喊起來。
“孔三小姐”一看此情此景,被激怒了,忙從身邊摸出手機來打電話。幾分鐘后,便有兩個歪戴著帽子的警察趕到現(xiàn)場,也不聽他作任何分辯,便以擾亂社會治安的名義,將他帶去派出所,并給予行政拘留一周的處罰。
而等他放出來回到出租屋后,卻發(fā)現(xiàn)手提箱早已不見蹤影。
七
他現(xiàn)在坐在這河邊,心里怎么也弄不明白,他的表妹“孔三小姐”怎么敢打電話讓警察來抓他?難道她就不怕他會在派出所里將她這個地下“雞窩”曝光?而且,就算她一時生他的氣(他是很領(lǐng)教過她的暴躁脾氣的),覺得他妨礙了她的生意,但事后冷靜下來,也該出來幫他做個解釋,或者說句打圓場的話呀!可就在他被拘留的這一個星期里,她竟然一次也沒有來看過他……,真是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每想到這點,他就覺得特別地傷心——就算她早已不承認(rèn)他這個未婚夫了,可畢竟他們還沾親帶故呀!總之,想到這一切的一切,他多少已經(jīng)明白,他和她早已恩斷義絕了。于是,他忽然萌生了報復(fù)一下她的念頭,至少也要讓警察了解事實的真相:如果不是她,他就不會被抓到派出所去;如果不是被抓到派出所去,他的手提箱就不會丟;如果手提箱不丟,他就不會再去派出所報案;如果他不去派出所報案,就不會在公共汽車上讓人摸了皮夾子;如果他的皮夾子還在,身份證就一定在;身份證還在,他就會有工作,肚皮就不會挨餓……
但他終究還是不忍心?!鞍ΠΓl讓她曾是我的未婚妻和表妹的呢?——爾曹負(fù)我,我不負(fù)爾曹……”
他這樣忽忽悠悠地想著,忽然覺得已經(jīng)餓得前胸貼后背了。為了節(jié)省體力,他就從石凳上蹭下來,順勢躺倒在草地上。忽然,他看到一個很像是父親的老人走過來,遞給他一包用荷葉包著的“叫花子雞”,又有一個像姐姐一樣的女孩子給他送來“烙餅”……,可就在他伸出雙手去接的時候,卻有一雙熟悉的手搶在他前面——那手背上生著許多大小不一的雀斑。他明白那是他的未婚妻,忙爬起身,打算鼓起勇氣和她理論一番。一眨眼,她卻施了隱身術(shù)似的忽然不見了。
“表妹,等等我!等等!”他慌張地跑起來,并伸出長長的胳膊和大大的手掌在虛空中不停地亂摸……,總之,他完全沒有意識到——他的雙腳又在向“有緣足浴”進(jìn)發(fā)了。
這是一段很奇怪的路程。一路上,他只要稍稍合上眼,就會覺得眼前有許多“游魂”一樣的影子在虛空中飄浮。后來,他即便睜著眼,也能看到那些“游魂”在馬路上東游西蕩,在霓虹燈下狂叫亂吼……
“我難道又在夢游了嗎?還是別人——整個世界都在夢游?”他忍不住想,使勁揉搓起自己的眼睛。
然而,一抬頭,他卻發(fā)覺自己已然來到“有緣足浴”樓后面的停車場了。他走得有些累了,就在一個水泥墩子上坐下來。然而,剛坐下才一會兒,就有一輛白色的小汽車開過來,并在離他十多步遠(yuǎn)的地方停下。
車門打開了,是一個渾身散發(fā)著醉生夢死氣息的風(fēng)塵女子,手拎著一個灰色的紙袋走下車。
他鼻頭馬上聞到了久違的雞肉香。
“那是我的,是我的!”他心里陡然有一個聲音狂呼大叫起來,想也沒有想,就像一條狼狗一樣,猛地從水泥墩上躥跳起來,手也下意識地從口袋里掏摸出那柄羊角錘,三步并作兩步撲向那女人手中拎著的紙袋。
那女人吃了一嚇,猛回過頭,卻見到一把閃著寒光的鐵錘在頭頂揮舞著,情不自禁地失聲大喊:“救——”
然而,她后面的音節(jié)還沒能夠發(fā)出來,“夢中人”手中的錘子已然照著她的腦袋輕輕砸了下去。就聽“噗”地一聲,像是有個熟透了西瓜被人踩破了,那女人一下子便癱倒在他的懷里,接著,就有些黏黏糊糊的東西噴濺到他的臉上和手上——他這才發(fā)覺,包裹在他羊角錘上的舊背心早已不知去向,而他,也許因為剛才過于緊張和害怕,或者潛意識里對她這樣的風(fēng)塵女子起了惱恨之意,下手的力量也就大了些。他本意只是想在她頭上輕輕敲一下,就像用手指彈一下腦門,嚇唬嚇唬她,教訓(xùn)教訓(xùn)她,并阻止她喊叫的,沒想到……,總之,他再用手去摸這女人的嘴巴和鼻子時,發(fā)現(xiàn)她似乎已經(jīng)沒有氣息了。
偏偏這時,樓上某個黑魆魆的窗戶里忽然燈光大亮,而那燈光恰巧就照在他懷中的女人臉上。
他低頭看了一眼,差點失聲喊叫起來——原來,那安靜地躺在他懷中的滿面血污的女人,竟是他的未婚妻“孔三小姐”!
八
“夢中人”沒有逃離現(xiàn)場。
他也沒有想到要去搶救她的未婚妻。
他一直抱著她依靠著坐在她的白色的汽車跟前,仔細(xì)地品嘗著他一生中最哀傷,最疼痛,也是最幸福的一段時光。他沒有悔意,作為一個被拯救者,她終于被他成功地拯救了,從此潔凈了——盡管這不是他所期待的方式。
那把羊角錘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他拋棄了,他現(xiàn)在一只手抓住她的胳膊摟著她,一只手輕輕地為她梳理著散落在臉上的長發(fā),揩抹著臉上和脖子上的血污。她不再那樣盛氣凌人了,溫順而安靜地躺在他懷里,仿佛在沉睡。他喜歡她現(xiàn)在的樣子,純潔得像“月中仙子”,溫順得像小羊羔。窗戶里射出的溫柔的燈光,很像明凈的月色,更把她的臉龐映照成恍恍惚惚的。懷抱著這樣的她,他已經(jīng)分辨不清他和她誰才是真正的“夢中人”了。
他看到有一股黑色的閃電一樣的物質(zhì),從她身上溢出。他忽然想起他那把和手提箱一起遺失的京胡,于是,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四下里摸索,終于又摸到那把熟悉的羊角錘。他把它莊嚴(yán)地抱到胸前——儼然是他原有的那把京胡,就在幻想中拉弓開弦,為她演奏了一曲她曾經(jīng)激賞過,但后來也常常一聽就頭大的“北京的金山上光芒照四方……”。
那是她的安魂曲,也像是他的。
他拉著,在幻想中不停地拉著,直到有人驚叫著發(fā)現(xiàn)了他,直到呼嘯著的警車趕來將他載走……
警察還是早先打過交道的那批人,他們知道他是誰,但并不清楚他和她的真實關(guān)系。他們認(rèn)定他是“報復(fù)殺人”,他也不作抗辯。總之,你說什么,他都點頭承認(rèn),相當(dāng)配合。只是當(dāng)他偶爾抬起頭來時,明眼人都會看出:他身在這里,思緒卻在天外。
“犯案后為什么不逃離現(xiàn)場?”有審訊者問他。
他卻瞪著一雙迷蒙的眼睛反問:“為什么要逃呢?我是一個拯救者?!?/p>
于是,警方開始推論他可能是一個心智有些不健全的人。
這樣,在法院開庭后,作為這起“謀殺案”的主角,他吸引了許多人的眼球。但很快,他又被人們遺忘了。
然而,大約半個多月后,有一位跑政法新聞的記者跑到看守所去采訪“夢中人”,并寫下了一篇叫做“流浪漢自稱‘清污斗士,夜幕下血腥錘殺地下老鴇”的文章。于是,一夜間,“夢中人”開始在網(wǎng)上、報刊雜志上乃至電視上“竄紅”了……
只不過,記者文章中所有關(guān)于“清污斗士”的敘述和描寫,采用的都是一種揶揄和譏諷的“春秋筆法”, “夢中人”留給讀者和公眾的印象,實在是一個在我們的時代里隨處可見的“弄虛作假”“文過飾非”“欺世盜名”的“騙子”。
沒有人知道“夢中人”在看守所里是否讀過這篇文章,也不知道他如果讀過,又會作何感想?
行為的血腥永遠(yuǎn)也無法證明動機的清白。
法庭雖然還沒有宣判,但無論是媒體,還是“夢中人”家鄉(xiāng)的父老鄉(xiāng)親們,大家心里其實都已經(jīng)明白:孟崇仁,這孟岱最后一個孟姓的成員,即便還能免死,大概從此再也不可能從高墻深院里走回這里來了。
孟岱這回可是清一色的王姓的成員了。
于是,有一天,全村召開了村民大會,一致通過了將村名“孟岱”改為“王岱”的決定,并報上級有關(guān)部門批準(zhǔn)。
但會上也有人提出:“‘孔孟之道呢,要不要扒掉?或者更名?”
人們面面相覷,議論來議論去,許多人都說要扒掉,并且更名,要不然就是“掛羊頭賣狗肉”了。但村支書卻說:“‘掛羊頭賣狗肉又怎么了?就是‘掛蒙牛頭賣王八肉也沒什么了不起,這才是我們新王岱的特色?!?/p>
所以,如果有讀者愿意從孔家莊去“王岱”走一遭,同時又不想抄近路,走斜道,那么,你肯定還得走“孔孟之道”。
責(zé)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