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商
電 影
夢境般的往昔永訣不復,唯有時間像囤積在篩網中的沙壘,篩選著其中有價值的顆粒。歷史誕生的過程是一個選擇驚嘆號與問號的過程。昨日已逝,留下無數美好、罪戾、被隱瞞的謎語、戰(zhàn)爭制造的廢墟、滅絕物種的化石以及巧奪天工的藝術品,所有這一切停留在篩網表面,被后人記住、看見或猜測。然后它們(事件、人物、書籍、講稿、傳聞、信箋、樂譜、談話錄乃至掘墓而得的古籍)被分門歸類,構成洋洋大觀的檔案庫——電影的卷宗被安放在最底層的抽屜內,是一本散發(fā)著油墨香味的銀色筆記。
由古至今,從未有一種文藝樣式會在如此短的時間內得到如此大的發(fā)展(中國皮影戲是原始的電影?)。自從那位“門羅公園的天才”(美國人對愛迪生的昵稱)將法國人普拉多根據“視覺暫留原理”(物體消失后仍會在視網膜上滯留片刻)發(fā)明的“詭盤”變成真正意義上的“活動影像”,白駒過隙的百年電影所向披靡。
電影的出現(xiàn)使世事范圍迅速變小,靈感的海市蜃樓不再成為奇觀。更重要的是,它擊穿了保守思維,使藝術家真正百無禁忌,往常屬于癡心妄想的構想不再被認為是愚人做夢。電影帶來的人文價值遠超其娛樂屬相,也為它帶來無可比擬的榮耀。
日隆的聲譽使之野心勃勃,變得主觀而目空一切。在科技輔佐下,僅僅用一塊銀幕,造夢術與現(xiàn)實并置成多維世界。由于流動影像的先天傳播力,事實上排擠了其它藝術的市場份額。電影作為占據龐大話語權的新興工業(yè)(一種類意識形態(tài)的軟工業(yè)),收獲并影響著大宗文化消費受眾,在一次又一次得逞的同時,偽作劣作席卷而來。更多的電影變得媚俗不堪,對視覺的過度偏愛,令故事和邏輯陷入迷失。從藝術觀念上,它引領潮流又被潮流左右,獵奇與憑空杜撰成為其看家法寶。這樣,它終于從理想的殿堂滑離出來,漸漸變得面目可憎。
道 具
對一個試圖從畫面里獲得啟示的人來說,一個精彩的道具幾乎就是下次提及影片時打開記憶的第一把鑰匙。當然,這其中有著不可忽略的兩種類別:真正的道具和形似道具的物件。
前者是指導演或飾演者在拍攝過程中刻意創(chuàng)制出的符號(可能具有深意,隱含某種內蘊,亦可能信手而得)。事實上,我們經常被這樣一些道具所感動——一把過街人挾著的傘,一塊粘在窗臺底下的口香糖,一些風中飄揚的黃絲帶。另外,緩慢奏響的音樂,街頭被凍死的野貓,房檐上的風鈴,黃昏暮色中響起的喪鐘,或者喜歡露一把老臉的導演在鏡頭里轉瞬即過。每每這些,不必猜測便可獲得結論:點亮主題和轉換情節(jié)的暗示。
而后者,那些形似道具的物件,如同窗簾背后變化的光線,本身只是被湮濕在畫面之中,未被添上情緒和靈感,卻經過鏡頭的過濾,奇跡般高聳出畫面,變得極富道具感(是的,道具感,而非原始意義上的道具)。這一類物件,成了錦上添花的配飾(如同凝固在墻上的一塊光斑,照耀著你日后的記憶),而對創(chuàng)作者來說,那是不費工夫得來的饋贈與果實。事實上,對一個觀摩者來說,一部電影留下記憶的,除了主人公的角色塑造以及故事的輪廓,可能就是那些經意或不經意的道具。
音 樂
某種意義上說,音樂稱得上是電影忠誠的靈魂。在通常情形下,一部記憶中的影片與一段著名的旋律是息息相關的(我們的記憶常常被那些耳熟能詳的樂曲聲催醒)。它們水乳交融,音樂在畫面中流動,它并不自始至終貫穿銀幕,只是在情節(jié)召喚時才涌現(xiàn)(猶如受阻于巖石的時斷時續(xù)的山泉)。而片尾曲——那些與觀眾告別的詠唱,那些琴弦余韻——釋放了全部劇情,使電影的情緒聚攏起來,變得不再語焉不詳,也不再被故事所禁錮。
電影的主題曲成為一個故事的概括,動人的旋律克服著人的遺忘本能,在恒河沙數的影片面前,我們或許無法用片名映照出某個已遭淡忘的故事,卻能從熟悉的旋律中獲得猝不及防的靈犀的恩賜(一團樂譜織成的錦繡),音樂扎根在內心深處,供我們聆聽和聯(lián)想。
除了為電影度身定做的音樂,有時導演也會選擇業(yè)已廣泛傳播的名曲,甚至流行歌曲,來作為貫穿情節(jié)的主題曲。這些耳熟能詳的旋律,成為喚醒觀眾思緒的一把鑰匙。運用得當,不啻是一種獨特的連接電影氣韻的方式,但畢竟不屬于原創(chuàng),只能偶爾為之。
電影音樂中,我們陶醉于夢境與現(xiàn)實,仿佛品嘗著用幻覺釀成的昨日之酒。在虛構的劇情中,音樂是真切情愫的回聲,作為影片不可割舍的一部分,它指代了甜蜜,渲染了苦難,解構了那種模糊的懸念。在它娓娓的伴奏聲中(如同傾述),幸福的陽光同噩耗的閃電交錯而過,給我們的視聽以一致,而在那些久違的用旋律編織的音樂片和歌舞片中,憂傷或美好的音符更是覆蓋了幾乎全部的鏡頭,盛開在人們耳朵里,仿佛移動的花叢。
象 征
假如把象征這個詞和意蘊聯(lián)系起來,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電影中典型的意蘊即是對敘事中的典型現(xiàn)象做出象征(這個象征時而被濃縮時而被放大)。典型的象征折射了自然,以及它的某個局部(模擬的個案)。那么,另一種絕對的象征則隸屬于藝術而有著其特殊的提示性——畫面對另一個畫面的提示,或者畫面對其自身意蘊的提示:電影藝術的小圖騰。
象征是對松散的不便闡析的情節(jié)內核進行凝聚,于是,象征物的地位明顯高于一般的道具,象征物作為可供聯(lián)想的實物或其投影,在轉移的過程中被加以分析,它具有意味(這是關鍵所在),但對平移或搖晃的鏡頭而言,它卻是導演臆想出來的烏托邦。
象征以其獨特的聯(lián)想成份增加了畫面的重量(寓言是通篇象征),是對情節(jié)的明確意圖進行模糊表達(間接和概括的)。這使原本平凡的情節(jié)變得有趣,它是委婉的抽象和指南:一個不經意的轉移的方式。
然而以松柏對英雄的致敬,玫瑰對愛情的依戀,旭日和希望一同升起,浪濤和心緒一同澎湃——拙劣的象征(它們本身或許并不拙劣,其拙劣是喪失了新意的雷同造成的),于借鑒乃至抄襲的同時,被觀眾的審美拋出了銀幕,它們不是動人的象征和象征物,而是留在電影表面的傷疤。
幕 布
電影通過運動的畫面將視覺影像投映到一塊本身沒有變化的幕布上(幕布是被迫的),如果我們將幕布說成是一個目光的載體的話,那么是不是也可以把影像說成是電影的載體呢(這個論點似乎也可以反過來診斷)?
幕布沒有記憶,一部電影結束,就立刻整個兒抹去了它(當影片再次顯現(xiàn)的時候,也不能說是幕布的記憶起了作用)。事實上,我們的視線只會去關注那些鏡頭的表面(斑斕的虛影),我們只需要那個故事。至于幕布,它僅僅是物理意義上一個被放映機點亮的發(fā)光體罷了。
當然,幕布無法責怪別人對它的忽略,在放映機那束神秘的光柱抵達之前,它的確不能被賦予特殊意義(它甚至不能明確地指代電影的技術特征),它孑然孤立,光禿禿只是一塊布而已。它是視線的一個終止(目光拐不了彎),是一堵墻(背后是什么呢?),更是一部影片的終點站。
觀眾懷著期待而來,但這份期待并不屬于幕布(它甚至連故事發(fā)生的可能性也不是),盡管即刻開映的電影將在上面呈現(xiàn)。
流動的畫面在幕布上鋪敘,觀眾興致勃勃地投入到假戲真做的情節(jié)里去,他們被故事所感動,把劇中角色當作現(xiàn)實中人來憎恨、懷疑或愛慕,他們完全被劇情控制住了,影院處于一種沉悶的喧嘩之中。而原來就沒有什么特別意義的幕布,更是連一塊布的本質也遭到了遺忘。
字 幕
字幕最初出現(xiàn)在未經配音的外語片,在銀幕下方,它漸次出現(xiàn),復消失,以用于翻譯語焉不詳的獨白及對話。很顯然,作為一種媒介工具,字幕起到了詮釋故事與對白的作用,在傳播過程中,它很大程度保留了電影原來的形態(tài)(無事可干的配音人在暗中嘆息)。當然,對熟稔外文的觀摩者而言,字幕或許是多余的,甚至是可惡可惱的障眼物(最好用長條黑布遮住)。
不過能通篇流暢看完外語片的觀摩者畢竟占小比例,多數觀眾仍須憑借字幕來完成對外語片的觀摩。藉此,字幕不能簡單地劃歸于畫蛇添足。不知從何時起,字幕不再被局限于外語片,大量出現(xiàn)在華語片。明明是耳熟能詳的語言,卻徒然增添了一排排字幕,侵占了本就有限的畫面,難道只是為了印證,中文不是語音文字而是形象文字?
細查,發(fā)現(xiàn)了合理之處。譬如,澄清多音多義,甄別生僻詞句,乃至前后鼻音(某些演員的口齒和發(fā)音如同舌頭生了銹)。譬如,照顧識字的失聰或耳背之人,一種人文關懷(西方某些電影為了聽障者,考究到在字幕上標注各種畫外音)。再譬如,照顧聽力欠佳的外國觀眾(類似中國人的“啞巴英語”,外國人也有“啞巴中文”)——久而久之形成慣例,沒有文字的銀幕反覺別扭起來。既如此,看似多余的字幕便不是三紙無驢的廢墨了。
錄 像
作為一種被淘汰的技術,曾經,錄像帶神奇的拷貝功能使電影兒孫滿堂(仿佛醫(yī)學中單細胞繁殖的方式,克隆出基因一致的后裔)。在功能上,它簡化了以往觀影所需的繁蕪過程(獲悉新片即將公映,查詢故事梗概,產生觀摩期待,直至購券入場)。錄像的出現(xiàn),使觀摩者看電影變得更加隨機,逛街或者下班途中,經過某個街角,在租賃錄像帶的攤點駐足,被花哨的紙質套盒吸引,充滿懸念的故事被植入長方形塑料里,支付少量押金就可以帶回家。
錄像帶的優(yōu)勢顯而易見,品種門類繁多,便于篩選,與攤主熟悉后,還能看到隱秘的版本:那些不便張揚的、帶有禁書性質的電影(性、政治、宗教。好吧,還是性)。缺點是片源過時,不是時鮮貨,畫面也差強人意,音效像耳膜夾了一片毛玻璃。
錄像帶消磨了物質匱乏時代的寂寞,隨即被更便于攜帶、畫質音效更佳的光碟替代。光碟的片源寬泛,更方便批量生產,從內容來說,也常有時鮮貨上架。各領風騷三五年,光碟的風頭又被互聯(lián)網下載以及在線觀摩搶去了風頭,觀眾選擇片目有了相當的靈活與隨意性(不用受制于影院場次的支配),足不出戶便可以欣賞到自己所鐘愛的影片。
錄像帶、光碟、在線觀摩(鬼知道接下來是什么)的此消彼長使觀眾可以不必親臨影院。但宅在家里看片削弱了儀式感——影院的放映空間是人丁繁多的現(xiàn)場,公眾沉浸在同一氛圍中,被一種非物質的情緒所感召。這個現(xiàn)場,至少從表面上看,充滿了儀式感(除了虔誠的宗教,又有何種感召力能使如此多陌生人集體靜默)。
正是有了現(xiàn)場的儀式感(人真是孤獨的群居動物),使錄像帶、光碟或者在線觀影,永難真正取代電影。事實上,過程與結局同樣重要,錄像帶們提供的便捷令電影變得不再新奇。當觀摩者很容易得到一個夢寐以求的故事時,不但放棄了憧憬的樂趣,也放棄了與陌生人同醉的樂趣。
不 朽
米蘭·昆德拉在他的同名小說里將上面這個標題給予兩種不同的釋義:一般的不朽(熟人之間對一個人的懷念),偉大的不朽(一個人活在不認識他的陌生人心間)。前一種是平民的不朽(任何人都可獲得),后一種是名垂青史者的不朽(少數人才會有),也是希冀雁過留聲者所追求的不朽。
這種偉大不朽是時間留給虛榮界的最大誘惑,對加冕的人而言,它不僅指代光榮,也是證實其曾存在過的唯一證據——生命如轉瞬即逝的煙霧,本質上是虛無的(民間才有了“不能流芳百世也要遺臭萬年”這樣的價值觀)。暫且不提別的領域,單就藝術而言,任何投身于創(chuàng)作生涯的人都是追求這種“不朽”的理所當然的熱衷者,沒有一位畫家、作家、音樂工作者或者導演、演員、攝影師會否認這一點。
此處沒有揶揄之意,追求偉大的不朽非但沒什么不妥,對一個獻身于鐘愛事業(yè)的藝術家來說,或許是一個高尚的愿望呢。
將不朽者載入史冊的工作歷來是由史學家和鉤沉者完成(野史的傳播更為廣闊與雋永),需要指出的是,在傳媒枝繁葉茂的時代,傳統(tǒng)的編年法被部分篡改了,誰能歸屬永恒這個備注,不再單單依靠歷史的書記員來完成。
更多可供利用的資源與平臺,成為沽名釣譽者潛入歷史的捷徑。在人文及藝術領域,記者、批評家、社會活動家,擁有話語權的知識分子操縱著媒體(占盡風騷的報刊、電視、廣播、互聯(lián)網論壇、自媒體以及一切延伸媒介),頻繁的社交使圈子匯聚成高朋滿座的沙龍,情面和利益傾軋了客觀。后世所做的工作在今天完成,媒體和名人錄中遍布在世者的姓名。編年史提前了,活人看見了自己在歷史中的位置——令人聯(lián)想起某部影片中活人提前開追悼會的橋段。當今天在今天終結,歷史成了人人都看得見生長的草(對不起帕斯捷爾納克),許多名不見經傳的角色一夜間變成了顯赫人物,只要長袖善舞,平庸者也可能獲得虛擬的偉大“不朽”(對不起米蘭·昆德拉)。于是在光陰喪失了記憶的同時,偉大的不朽也被時間掐斷,顯得不再具有神圣的意味。唯一可以被證實的是,不朽只存在于有限的時空,每個生命需要被消滅兩次,一次是肉身的死去,另一次則是隨著最后一個緬懷者的死去而徹底死去。
禁 映
作為有爭議的作品,被禁映的電影——與它相同命運的還有書籍、戲劇或歌曲中的一些確實是猥瑣的、反智的、有毒的,而另一些卻是被誤讀的、構陷的、封鎖的,后者通常會在日后獲得解禁,重新回到人類的精神餐桌。還有一種容易被忽略的情形,在相異的意識形態(tài)背景下,同一部作品受到并不一致的對待,往往一部在祖國遭到限制的作品卻在異域被奉為圭臬。
一般而言,作品陷入囹圄的原因不外乎兩種,最多的是道德上不合倫理,余下的則是:政治上的動機不良,種族或民族問題,對宗教的批評及冒犯,宣揚其他的危險言論,前者重獲自由大多要用刪節(jié)、改寫作為代價,后者能否獲得假釋,則視情況而定。
大陸禁片更多是所謂的地下電影,即未經官方審查的作品。這些作品帶有濃郁的亞文化特征,以天然叛逆的姿態(tài)不與體制合作。拍攝者在開機之前,就知道了作品必然遭禁的命運(卻沒有打退堂鼓)。須知,在嚴厲而機械的審查制度面前,折中主義是困難的。地下電影通過各自管道參加海外的大小影展,斬獲金獎銀杯,雖然在母國被禁止,但作品一旦面世,就具有了藝術的合法性,這個合法性大于任何意識形態(tài),屬于時間長廊。
頗具諷刺的是,被禁止的作品中出現(xiàn)經典的現(xiàn)象屢見不鮮,甚至在全部名作中占上不小的比例——這并不是令人費解的吊詭現(xiàn)象,一部作品之所以引起爭議以致被封殺,相通的一點就是其離經叛道的訴求。換一個角度:它必然彰顯其獨樹一幟的一面。
隨著時光推移,某些過時觀念就像生銹的鎖被潤滑油浸潤開來,人文思潮潛移默化的流變,政治轉向開明甚至政體發(fā)生變化,曾經被禁的作品的評判標準隨之發(fā)生變化。那些被禁之作,便以其卓爾不群的氣質從同時代的庸常作品中脫穎而出。事實上,某些作品的開禁確實是時代進步的象征,是一種開風氣之先。當然,解禁作品本身所具有的神秘感,也是成為公眾焦點的附加理由。
角 色
我經??嗨稼は氲囊粋€迷惑是:演員被攝入鏡頭的究竟是故事的某個角色,還是自身的某個自我。也可以換算成:究竟是演員扮演了角色,還是被角色所扮演。這樣的詰問如同擺渡人的船,此岸與彼岸,誰是誰的目的地?
另一個老生常談的疑問是,在演員漫長的表演生涯中,一如既往地保持駕輕就熟的表演風格,還是改弦更張投入陌生的轉型,是否也如同江舟的往返,何處靠岸才是歸途。
或許,慣于指點迷津者會作如是答:轉型意味著擺脫窠臼,使表演增加了更多可能性。這樣的勸誡看似有說服力,卻是蠱惑人心。事實上,許多沖著轉型兩字而去的演員,因為舍本求末的選擇而功敗垂成。倒霉的盲動主義使貿然轉型者自咽苦果,某些原本尚屬優(yōu)秀的演員由于角色的張冠李戴——擅長青衣的改串花臉,嫻于老生的去扮小丑——迷失在混亂之中。
縱觀演技高超的老戲骨,往往并不刻意追求轉型,甚至不在乎本色出演。身上有沒有戲,何須用外在的、夸張的方式來結構角色,潤物細無聲處,便可識出火候:舉手投足的凝練與控制,恰到好處的語速。置身角色,卻有旁觀者的冷靜。哪怕一個細微的眼神,眉宇間的一蹙一展,便與人物融為一體。只是從本質上說,一個演員的可塑性再強,還是帶著天然的鐐銬在跳舞。
不否認存在為演戲而生的天才演員,具有百變造型的能力,可以令觀眾在一瞬間忘記他的真身——演戲的都知道自己在演戲,偏那看客卻忘乎所以——對一個演員來說,愛惜羽毛的最好方式不是其他,正是擁有甄別自身擅長與弱項的判斷力。而在一部具體的影片中,演員的表演只是完成導演的意圖,換言之,演員的表演并不屬于自身,而只是還原導演在這部戲中所需要的角色。
陣 容
一群在票房上執(zhí)掌大權的電影人,聚集在一個假設的故事之中,做一道號召力的加法。當這些人是個體時,本身就熠熠生輝——一流的導演、演員以及大牌編劇、攝像師、作曲家——凡此人等,構成強大整齊的陣容,仿佛神話里被靈幡招來的各路大仙,歸于投資人麾下(好戲開場了)。
完成這樣的組合需要資本、耐心和機遇,并非唾手可得。明星名角檔期不一,攢局不易。一旦團隊建成,好處顯而易見。至少,形成了類似“事件”的新聞要素,吸引媒體的報道沖動,輿情機器啟動,對熱衷追星的擁躉而言,有了嶄新的期許。單就電影的賣座而言,似乎已穩(wěn)操勝券了。但事物都有兩面,大腕扎堆使攝制組出現(xiàn)群雄割據的局面,吃專業(yè)技術飯的尚好,只須各司其職(也有難伺候的主)。演員間的炫技則在所難免(誰愿意在銀幕上被別人蓋過風頭),似乎這也不能說是壞事,至少,飆演技的結果可能不知不覺中提高了影片質量。但耍大牌和互相較勁如同微暗的火焰,內耗和扯皮則是揚起的灰塵。恃才傲物者是不能相遇的,凌駕于導演之上的傳聞亦常常在坊間流傳。
當然,只要陣容仍保持完整,合作者終究是一個聯(lián)盟,在沒有關機之前,他們是彼此的影子也是聲音,創(chuàng)造一個優(yōu)秀的陣容是難能可貴的,在這樣一個團體里,情懷比技藝更可供珍惜,電影是合作的藝術,這使他們必須學會妥協(xié)。
隨著電影的商業(yè)化日趨完善,在資本的召集下,如今這樣的超級陣容日益增多,開過眼界的觀眾漸漸也不再買賬。所以,這種方式已不再是票房成功的保障。而作為一個保守的理想主義者,我固執(zhí)地認為,一個偉大劇本的價值依然大于花團錦簇的拼盤。
翻 新
為一部早年黑白片染上絢麗的顏色(電影之黃瓜刷綠漆),使其成為司空見慣的彩色電影。作為一個經過脫胎換骨的新產品,再度投放市場(故事仍是當初的那個故事,銀幕上的演員卻已白發(fā)蒼蒼或騎鶴仙游),不應否認,這是一個聰明的主意,它將喚醒與舊片同時代的觀眾的回憶(回憶是永遠的草莓地,只要一息尚存,總有一些果實可以采擷);又能激發(fā)年輕人的好奇心。好奇心如同一株不會停止升高的樹,費盡全力攀至頂處,卻猛地縮成一截樹樁。
被翻新的舊片是一粒怪味豆,故事、演員、臺詞乃至理念,均屬于過去,卻套上了光鮮時髦的外殼。觀眾蜂擁踏入影院(有人為了追回失去的歲月,有人為了恭候歲月還魂),喧嘩熱烈的場面掩蓋了光陰的真相,翻新者會得意洋洋道:瞧,多么難得的景象!這正是詭異之處,如同一只藝術的月光寶盒,翻新成功地篡改了電影史?可是,這更像給黑白遺像染色,固然能夠美化逝者,卻難以借尸還魂。
嚴格說,翻拍也是一種翻新(老故事的新講法)。從歷史的庫存中抽出一部分,加入與現(xiàn)世口味相一致的顏料,美其名曰符合了當下審美,而歷史的連續(xù)及完整則無關緊要——故意忽略時間這個要素,給已成文化遺產的老片換上漂亮的衣裳。
除了染色,還有其他形式的翻新,譬如將老電影升格為時髦的3D電影,色彩被修飾得更清晰,光線也變得明亮銳利。只不過,一首改寫的詩是否還是原來那首詩?僥幸的是,從市場的反饋來看,觀眾貌似接受了這種方式(雖然永遠會有像我這樣的吐槽專業(yè)戶)?;蛟S從專業(yè)角度來說,制片人和導演比觀眾更了解電影的真相,如果是科班出身,教科書也會梳理電影的來龍去脈,任何藝術的進化史如同一根環(huán)形鎖鏈,抽去任何一節(jié)便會散架。廣義而言,審美的倫理始終存在,但這并不妨礙黔驢技窮者在電影倉庫進進出出,對窮竭的想象力而言,那確實是一座額外的富礦。
向 度
在商業(yè)的擠壓下,電影迷失了明確的指向(它究竟是藝術,還是披著藝術外衣的軟工業(yè)),它的人文準則被日益膨脹的功利所撐破,不再具有藝術的使命感(或者以藝術為標簽變相媚俗)。每部作品只能完成屬于它的使命,若準備以文藝的面目示人,則可以奔著影展得獎而去,發(fā)行不是第一考量。若定位是商業(yè)片,則須承擔票房的壓力。沒錯,確實有既賣座又叫好的電影,但這并非事先預測而得,而是天上掉餡餅。世事的常識是,不成功是必然的,成功是偶發(fā)的。一部作品想藝術與商業(yè)兼得,最大的可能反而是皆失。
過去(當然這里說的“過去”可以是指與時間相呼應的某種愿望的濃度),大陸觀眾不加選擇地接受一部電影,他們缺乏選擇菜單和食材的余地(雖然擁有購票權)。電影對觀眾來說,只是純粹的消閑或打發(fā)寂寥的方式。他們步入影院,坐在規(guī)定的位置上看完一部影片(保留中途退場的權利)。他們之所以如此遷就,是因為缺少消磨光陰的辦法,或者說,缺少劃過快樂之渦的舟楫。
今天(這同樣不是一枚僅僅隸屬于時間范疇的指針),閑暇的生活不再是一面窄門,多束光線照耀著多余時刻,層出不窮的已兌現(xiàn)的夢想指南,所有新興的游戲方式——人們掌握消磨閑暇的新玩意,越來越多的老玩具被擯棄或邊緣化,幾乎所有的傳統(tǒng)文藝樣式——嚴肅文學、戲劇、古典音樂、繪畫——開始受到沖擊。在這些老玩具中,電影顯得半新不舊,其形式感尚處于變化之中,使之存在諸多可能,流動的影像可以更直觀地抵達感官。
多數情況下電影被視作大眾文化,但它又何嘗不是精英文化——導演通常躋身藝術家行列,演員卻被歸于明星。電影的這一特征令其左右逢源,又兩面不討好。相比其他社科人文,其幸運在于,敘述語言能有效地規(guī)避晦澀,用通俗的方式傳遞出意味深長。但為了與隨時變化的世俗審美和趣味保持吻合,電影過多地為了迎奉市場而揣摩觀賞者的口味。當票房成了高于一切的目標,電影只能越來越貼攏商品的屬性。事實上我們不能否認,一部電影史是由投資人、演職人員和觀眾共同體完成的,每部影片都有屬于自己的命運,但底線在于,操縱電影方向的主體不應僅僅是觀眾,換言之,廚師有權自行配切烹飪,端出菜肴,拒絕食客進入廚房。食客的權限在于對菜單進行甄別,或者換一家餐廳。這是兩者的天然契約,一種消費倫理。
容 量
拷貝在鐵盒中封存,按照檔期,被分配給影院。然后被置入放映機中,投射至銀幕上,告訴觀摩者一個故事(虛構者的同謀)。此刻,影院頂燈和墻壁上的光芒同時熄滅,周圍陷入了昏暗和沉寂。明亮之處唯有銀幕(關燈的意圖在于迫使觀摩者不要東張西望,也可以這么說,觀摩者正視前方是因為別無選擇)。電影開始了,鏡頭悄然嬗變,情節(jié)和畫面恍若有聲的連環(huán)畫在銀幕上滑移。與此同時,各種角色、聲音、光影、背景音樂將人們引入虛擬的世事之中,情不自禁被情節(jié)所牽引,深陷偽造的場景之中。然而當電影散場,白日夢結束,電影遺留下來又是什么,它僅僅是一束光線中變出的魔術么?
復活的膠片記載了觀眾的視覺與聽力所能承載的所有圖像和聲響,被放映機喚醒(任何時刻都可以被喚醒),它的容量超出了幻覺本身,它是活的,一個活的神話和問號。還是一個活的模具,可以復制出模樣完全相同的美女、永遠不會相遇的島嶼、一次次穿過蘋果的子彈,不斷穿幫的瑕疵,荒誕、陰謀、咖啡館、愛情、公路、謊言、欲望、啟示錄、語焉不詳和故弄玄虛的情境設置——它究竟有無邊界(在虛構的文學作品中,文字的還原能力是有局限的),或者說,鏡頭是否具有沖破邊界的能力。
電影的容量并非不可知的存在,表面上看,它裸露在敘事中,完成導演的策略和意圖。它具有彈性,卻無法從銀幕的囹圄中突圍(它甚至連膠片的甬道也穿梭不過)。電影一如既往地講述著它的故事,沒有人知道它的想象力在鏡頭之中,還是畫面之外。
枝 蔓
通常我們討厭電影中那些牽強附會的細節(jié),將其貶之為水分,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批評家對這一現(xiàn)象也有“多余的情節(jié)”或“拖泥帶水”之類的微詞。據此,我們可以認為它沒有存在的必要(應該像沙礫那樣從作品里被剔除)。然而我們該如何去甄別精華與累贅呢?那絕非“瞬間”與“過程”的迷惑,維特根斯坦腦海曾躍出過一粒靈感的火花:“凡可被顯示之物不可被講述?!贝苏Z高度抽象了一個創(chuàng)作命題,只是幸好未被廣泛用于望文生義的實踐,不過我仍覺得它給人以突如其來的遐想,它至少說明,“顯示”與“講述”也許不存在互叛。在這里,我們姑且把一切作品描繪成一株藤,同時將情節(jié)比作必要的枝蔓,可以發(fā)現(xiàn)藤由數不清的纖細枝蔓組成,可哪些枝蔓是值得保存的,又有哪些該毫不留情地除去?于是手執(zhí)綠化剪的園藝師走來了(就如電影的剪輯師),按照自己的審美和經驗對藤進行了修飾,這樣,一件類似工藝品一樣的作品就誕生了。
遺憾的是,沒有一件作品會因為刪節(jié)而不存水分,我們必須知道的是,枝蔓和水分在作品中的關系仿佛“顯示”與“講述”,區(qū)分它們的方法簡單而神秘,那就是能否從情節(jié)中尋找出一種必要的知覺,即通常所說的有沒有意味。
而一個老到的“說書人”會認同一個秘密:用情節(jié)的東拉西扯,收放那些看似閑筆的枝蔓,從而對不可言說的事物提供暗示,對邏輯的走向提供更合理的出路。從根本上說,這是一種模糊的美學精神。
遺 忘
從藝者的職業(yè)及其身份是一枚有形標識,在功利主義至上的今天,他們樂于暴露在公眾的視線里,渴望被擁躉的目光包圍(被喧嘩與呼喊包圍)。在這個領域,遺忘即意味著遭到市場的拋棄——一個眾目睽睽之下的公眾人物(作家、導演、演員、藝人、畫家、歌星)突然間從媒介報道中隱遁,也沒有緋聞之類的事件成為輿情的一部分——雖然這種被邊緣化是可逆的,但保持持續(xù)的知名度對從藝者卻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一般來說,只須較長時間不再有新鮮作品問世,知名度便折損大半,藝壇殘酷可見一斑。
那么,可否據此而言,作品是榮譽的魔鏡,令從藝者顯形。從藝者用作品確定其價值,憑借作品謀取大眾的注視。顯然也不客觀,好作品可以催化知名度,但濫作卻適得其反。多年積攢的好名聲被新作搞殘的情況并不鮮見,知名度作為社會身份的附屬價值,歷來是雙刃劍。
還有另一種反詰,一些熱衷于曝光的從藝者同樣遭到了世人遺忘(另一種遺忘),他們用各種吸引眼球的方式,用地毯式轟炸的曝光率使自己的名字或形象占據傳媒介質(不放過任何露面的機會)。受眾的厭倦終于導致麻木,神秘感的喪失使他們的身份消失了:名字與面孔因被過度消費而流于平常,變得毫不稀奇。知名度殺死了知名度,被遺忘的方式和被記住的方式如出一轍:他們重又變成普通人。
有一種人除外,他們的成就被蓋棺定論,名字和作品緊密相連,成為他們那個時代的一部分。其中的某個人死去,往往被認為是一個時代的結束(雖然這在修辭上存在瑕疵,因為“時代”不會多次“結束”),成為象征和圖騰受人尊崇。
使 命
對熱衷于藝術的人們而言,使命感無疑是一束點亮征程的光柱。凡投身于藝術的人,或自以為投身藝術的人(天生的敏感者和自我懷疑者),使命感必將像手電筒一樣隨身攜帶。
不過我們知道,使命的果實雖然誘人,其外殼和內核可能并不匹配。是否具有藝術的使命,取決于情懷,而非對功利的覬覦。不乏打著使命感旗號,蠱惑觀眾、讀者及其他擁躉,更使自身陷入迷醉(從藝者最容易被自己感動,起初是自戀式的暗示,繼而將自己放大)。但是電影不是一個單純的介質,它與觀眾形成同謀,觀眾的質量決定了電影的質量。沒有一流的觀眾,影片的文化含量必然滑坡,哪怕出現(xiàn)像樣的作品,也往往因知音難求,而被鎖入電影史的深柜。
那些藝海的探索者,神圣的使命感與他們朝夕相伴,長久形成的心理訓誡,產生異于常人的氣質——我們常說藝術家是瘋子,何嘗又不是因為耽于幻想而給公眾的錯覺——“使命”這個詞先天流淌著高貴的血液,那些自我膜拜的藝術家,只能用同樣高貴的“手勢”來彰顯誠意。面對一部即將誕生的作品,使命感如同小型發(fā)動機裝置在藝術家腹腔,除了才華、觀察力和想象力,還需要守恒。在時間的淚滴里,小說、詩集、繪畫、電影被炮制出來,藝術家的激情得到了宣泄,使命感——一種精神的指針——暫時停擺。此刻,作品和使命感畫上了等號,只是這尚且不夠,在剩余的生命里,永遠會有未完成稿出現(xiàn)。折磨人精神的跋涉永遠不會止步(不是其它,仍是使命感在作祟)。本質上,從藝者和吸毒的人沒什么區(qū)別,一朝上癮,便終身難擺脫“文藝”這朵罌粟花的糾纏了。
愛 情
不必說,愛情是最普適的文藝主題。這枚大眾橄欖適用于各種樣式的體裁。故事常說常新,經過光陰的浸泡,非但沒麻痹味蕾,滋味反更為雋永。這是與每個成年人相關的事情,是心靈史詩的主題歌。在愛情這件事上,人永遠處于青春期。除了極少數幸運者,絕大多數男女都在失戀中長大成人。幾乎每個人都遭遇過愛情滑鐵盧,它像死亡一樣,集納人類共有的痛苦和迷惘,也隱含了共有的情感輸出。
所以,無論是文學、戲劇、音樂還是年輕的電影,都將愛情作為首選的主題。而聲像兼?zhèn)涞膬?yōu)勢,使電影更能具象地展示男歡女愛。愛情與電影的互相滲透使銀幕顯得無比浪漫,虛幻、煽情、傷別離、苦戀、有緣無分、陰差陽錯、虐緣,那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戀人,那些為情所困的情侶,那些反目為仇的俗物,那些馬不停蹄的憂傷,電影的直面功能將愛情植入觀眾的精神迷鄉(xiāng),尤其讓人繾綣的是,電影和愛情并不需要若即若離的技術基因,而被制成體裁的標本:具有個案特質的共同記憶。一百部電影中就有九十部甚至更多成了愛情光顧的旅店,兩者可謂投緣。
世上的愛情故事誠然早已說完,但觀念總隨著時代演變,外部經驗也在發(fā)生新的參照。關于男女關于愛情,有新的演繹,以及新的篇章——不同觀念的矯治權被電影篡奪——在古典時代,愛情謳唱著美麗戀歌,而在騎士、仕女和忠誠都死去的當下,琴瑟還在深秋的樓臺,可供彈撥的旋律卻日趨稀少。愛情之于電影,電影之于愛情,既難意會也難言傳。也許沒有人意識到,你一生的愛情,正是一場沒被攝影機記錄下來的電影。
屬 相
電影是否屬于藝術?我不知道。那么先擱置這個話題,電影的屬相首先是文化則無須商榷,亦就是說,文化包容了藝術(這同樣不是新鮮的論斷)。我們首先假設電影不是藝術,而是一種神似藝術的東西,這樣的話,從事電影創(chuàng)作的人便不能被冠以藝術家頭銜,顯然這并不公正。按學術說法,藝術是“人類以情感和想象為特性的把握和反映世界的一種特殊方式”。毫無疑問,電影符合這一闡釋,電影工作者也遵循這個規(guī)律去完成作品。因此,第一種假設暫且被推翻。我們再假設電影是一門藝術(在大眾傳媒中被蓋棺定論),那我們先探尋一下藝術的涵義。貝爾稱它是“一種有意味的形式”,杜威則將它理解成是一種“有條理的完整的愉悅的經驗”。前者的論述屬于形式主義美學,后者則歸之實用主義美學,這兩種說法既統(tǒng)一又相左,是撲展在藝術之側的一雙翅膀:一個為藝術而抽象,一個為生活而升華。
涉及到電影的歸屬,電影作為一個完善而獨立的文化分支,形式感是它最大的特征——鏡頭的容量,銀幕的邊界,光影的變化、音效的轉承,角色的塑造,敘事的節(jié)奏——與其詰問它是否屬于藝術,不如分析一部具體的作品。
事實上,電影脫胎于劇本,這使它天然帶有文學屬性。但其流程又接近于工業(yè)化流水作業(yè)。具體到當下的中國大陸電影,無論是技術還是觀念,抑或講故事的感官還原,在實際操作中,均缺乏系統(tǒng)化,形不成工業(yè)標準。大量影片是水準之外的贗品,呈現(xiàn)出一種前工業(yè)狀態(tài)。同樣,在空洞的詮釋中,我們選擇具體作品而非過往的經驗,也不必為“見仁見智”這個泛濫的詞語背書。
視 角
字面上看,視角即觀察事物的角度,指眼神不同方位的轉移。在影院中,觀摩者正襟危坐,左右或正中,憑借不同的視角注視著銀幕(這里有一語雙關的意思),目光匯聚處是正在播放的影片(它不會因觀眾不同角度的眼神而走樣),膠片儲藏的內容流淌出來與觀眾的注意力保持吻合(它不會因座位的差別而愚弄觀眾)。
然而,銀幕上的畫面并不因此而保持一種氣息,不知不覺中,它開始了微妙的變貌,就像在一具身軀幻出了許多張臉,在不同的視角中顯映出不同的形象。觀眾們神態(tài)專注,并不知道彼此眼睛中的差異,他們仍以為在觀賞同一部電影(他們當然是在觀賞同一部電影)。
一部作品的神奇與魅力(不限于電影)皆緣于此,在個體視角中,呈現(xiàn)出不同的解讀。而銀幕之內——它緣起于鏡頭的框格,它對觀眾的想象力產生事實上的限制。導演的意圖(那些打開幻覺的鑰匙)與觀眾的博弈,故事隨著蒙太奇而延伸,假想的生活被移植在框格中,整個觀影的過程其實就是在印證電影的不可解讀性。
導演將分鏡頭組合成一部“完整”的電影,以一種完美的假相傳遞給觀眾。但畢竟,電影中的“生活”是高度抽象的,如此,觀眾的視角便透過瞳孔的表相,埋伏在自己預設的謎底里,每個人按照自己的理解走入虛構,對世事的理解和洞察力是鑒賞的基礎,同時也成了分析時的標準。正如半個多世紀前,齊格菲爾德·克拉考爾的那句名言:“電影是對日常生活的奇跡性的發(fā)現(xiàn)。”
責任編輯 王志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