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教師的情趣

編者按：

毛榮富，特級教師，1964年考入復旦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一直在一線從事語文教學和研究工作，發(fā)表文章千余篇，出版《元明散曲》《中學生讀寫導引》《青春的隱秘世界》《作文散步》《漫步教壇》等著作。先后被評為全國教育系統(tǒng)勞動模范、全國優(yōu)秀語文教師、上海市閔行區(qū)拔尖人才，并獲人民教師獎章。自本期開始，《教苑行思》專欄將陸續(xù)刊發(fā)毛老師四十余年教學生涯的所思所悟，愿更多的教師能從中有所收獲。

一、生活情趣絕非小事，它和人的和諧發(fā)展緊密相連

下面是上海的一道語文高考題：某人喜釣魚，一日無所獲，“歸而妻子勞問有魚乎，余示以籃而一相笑也”，題目要求就這一充滿生活情趣的情景展開想象，擬寫一段對話。此題5分，結(jié)果近半數(shù)考生未能得分，滿分者僅百分之一二。出人意料。

筆者單位組織教師去蘇州旅游，登靈巖、逛虎丘、游留園，回來路上，我問一位教師此行印象如何，其答曰：真累人，哪里都沒有家里舒服。面對精美的古典園林和浩渺的太湖，居然連一點審美的愉悅都沒有。出人意料。

這兩件事雖都出人意料，但究其根由，則不足為奇，因為情趣似乎在今天的學校生活中漸行漸遠，十分稀缺。“情趣”二字在應試教育的詞典里是沒有其位置的。

最近讀到愛因斯坦的一句話，令我深受觸動。他說：“用專業(yè)知識教育人是不夠的。通過專業(yè)教育，他可以成為一種有用的機器，但不能成為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要使學生對價值有所理解，并且產(chǎn)生熱烈的感情，那是最基本的。他必須獲得對美和道德上的善的鮮明的辨別力，獲得生活情趣，否則，他──連同他的專業(yè)知識──就像一只受過很好訓練的狗，而不像一個和諧發(fā)展的人?！痹趷垡蛩固箍磥恚钋槿そ^非小事，它和人的和諧發(fā)展緊密相連。

茹志鵑的小說《百合花》中對小通訊員有兩處細節(jié)描寫?！仁窃谌グ穆飞?，小通訊員在肩上的步槍筒里插上了幾根樹枝作裝飾。當小通訊員把“我”送到包扎所后，要回團部時，“我”看到他背的槍筒里除樹枝外，竟又多了一枝野菊花。戰(zhàn)爭生活雖然艱苦殘酷，但并沒有影響到小通訊員愛美的情趣。通過這些細節(jié)，我們可以感受到小通訊員內(nèi)心的幸福和對生活的希望和信心，這才使他置身紛飛的戰(zhàn)火之中仍不失情趣。看來，是否有生活情趣與物質(zhì)生活的貧富并無多大關(guān)系。就如愛因斯坦所說的“對價值有所理解，并且產(chǎn)生熱烈的感情，那是最基本的”。如果一個人認定只有物質(zhì)利益才是“價值”，那是很難獲得情趣的，因為情趣的產(chǎn)生并不取決于物質(zhì)的多寡，也和急功近利背道而馳。舉個簡單的例子，乘坐寶馬香車，未必就比騎自行車或騎馬有情趣。

一次，參加上海的作文教學研討會，博導、教授們在會上侃侃而談，認為：學生作文應能表現(xiàn)愛國之心、世界眼光，要有高尚的思想境界和道德追求……我當時就想，用這些東西來要求學生固然可以，但是不應成為我們對學生作文的唯一要求，接下來我唱了點反調(diào)：“你們講得都不錯，但我們還要注意培養(yǎng)學生的生活情趣。平時看學生作文，只要有點情趣，讓人感到有點意思，我就會很滿意，就算是一篇佳作了，因為現(xiàn)在學生作文普遍枯燥乏味，充滿大話假話。即使我們的學生具備了你們所講的愛國之心、世界眼光、高尚的思想境界和道德追求，但如若沒有生活情趣，缺少對生活的熱愛，不會審美，那他們會活得幸福嗎？他們會成為全面發(fā)展、內(nèi)心和諧的人嗎？”發(fā)言完畢，掌聲不少。

二、教師的幽默既是教育機智，更能體現(xiàn)對學生的信任和喜愛

林語堂說，有情趣的人一定是幽默的。

教師擔負著“傳道、授業(yè)、解惑”的重任，但也不妨幽默。富有情趣的教師對學生就有一種親和力，且能收到好的教育效果。魯迅先生就曾給自己的學生許廣平的論文《羅素的話》寫下這樣的批語：“擬給90分，其中給你5分（抄工3分，末尾的幾句議論2分），其余的85分都給羅素?！痹瓉恚S廣平的論文中大段摘錄羅素的話而少有自己的見解。看到這樣幽默的批評，許廣平笑了，馬上悟出自己論文的問題所在，而且對先生更增敬意。

有些教師總愛在學生面前肅然而作威嚴狀，以為這樣才符合教師角色。其實，幽默正是才情的流露，寓批評于幽默，更能體現(xiàn)平等、民主的教育理念，體現(xiàn)對學生的信任和喜愛。就拿教師們經(jīng)常遇到的課堂上學生不守紀律的事情來說，有些人總是習慣于嚴加管教，動輒批評訓斥，其實這時不妨來點幽默，這樣，既不失師長風度，又能使師生關(guān)系和諧融洽。下面便是一例。

課堂上很亂，學生有的說笑，有的睡覺，有的放眼窗外。教師突然停下了講課，語重心長地對大家說：“如果坐在中間談笑的那幾個同學能像那位觀看窗外景色的同學那樣安靜的話，也就會讓前面睡覺的那兩位女生睡得更香甜了?！贝搜砸怀?，全班學生哄堂大笑， 所有被點到的同學也都笑了，但難免有羞愧之色。

有一種幽默叫自嘲。善于自嘲者，必自有一番情趣。教師嘲笑學生，每每傷其自尊，而教師的自嘲，卻往往能贏得學生的親近和好感。

一位禿頂教師第一次給學生上課，剛進教室就聽到一聲“嗬，好亮”，剛登上講臺，一個學生又哼起了“照到哪里哪里亮”的曲調(diào)，引起一片笑聲。這位教師走到那位學生旁邊，問道：“你叫什么名字？”這個學生紅著臉站了起來。此時全班默無聲息，似乎在等待一場雷霆爆發(fā)?？墒?，這位教師只是輕輕地拍拍學生的肩膀，平靜地對他說：“請坐下吧，課堂上隨便唱歌可不好啊！”看來，烏云已散。讓人意想不到的是，這位教師接著又拍了拍自己的頭，爽朗地笑了起來，說：“不過，這也太顯眼、太引人注目了！你們可曾聽說過‘熱鬧的馬路不長草，聰明的腦袋不長毛這句話嗎？”兩句話又把全班同學逗得哈哈大笑。在笑聲中，同學們感受到的是這位教師的善良可親、幽默豁達。教師的自嘲使得師生之間一下子縮短了距離，化解了可能產(chǎn)生的緊張和對立。

常說教師要有人格魅力，這魅力有時就是在不經(jīng)意的自嘲中表現(xiàn)出來的。從前上海有位叫姚明暉的教授，體瘦氣虛，入冬畏寒，頭戴風兜，寬袍大袖，只露出一副眼鏡、一個尖尖的鼻頭和一撮翹起的山羊胡，形象有點滑稽。一日他走進教室上課，只見黑板上赫然畫著一只人面貓頭鷹，活像這位滿腹經(jīng)綸的先生。姚教授看了一會，毫無慍色，拿起粉筆，一本正經(jīng)地在旁邊批道：此乃姚明暉教授之尊容也。學生笑了，先生也開懷大笑。由于他的自嘲，一件本來令人難堪的事成了為人樂道的教壇逸聞。也許他懂得，學生此舉并無惡意，只是覺得好玩而已，也許他明白，為人不可過分看重自己的尊嚴，處處追求面子。人笑我處，我亦樂于自嘲。他的這一做法也許對學生還是一種暗示：不必諱言與掩飾自己的毛病和不足，樂于承認自己的缺陷和短處也是一種瀟灑。

記得重慶有一年的高考作文題是《自嘲》。有些考生連自嘲的意思都未弄清，竟把它理解為“自我批評”。自嘲，有時還是一種藝術(shù)。請看下例：

教師讓學生解釋成語“行百里者半九十”，一位平時很少發(fā)言的女生舉起了手，她興致勃勃地說道，這句話的意思是一個人走了145里路。全班同學先是驚詫，當弄明白她的思路之后便爆發(fā)出笑聲。女孩一下子羞紅了臉，低下了頭。這位教師深知，眼前的這件小事對這位同學上課發(fā)言的積極性乃至自尊心都會是一種傷害。在大家弄清楚這個成語的意思之后，他進行了這樣的發(fā)揮：“剛才這位同學一不小心犯了望文生義的錯誤，我在學生時代就犯過同樣的錯誤。一次上課，老師問我們懂不懂‘小米加步槍這句話的意思，我就站起來想當然地說道，戰(zhàn)爭的時候，八路軍條件十分艱苦，子彈打光了，就把小米塞進步槍，叭叭叭地射向敵人，這就叫‘小米加步槍?！痹掃€未說完，同學們就已笑得前仰后合，那位女生也笑了。

這位教師講自己的童年趣事，其實是為了說明誰都會犯幼稚的錯誤，不必在意。他是以自嘲來消除女孩的尷尬，這比直言更有藝術(shù)。這位教師的自嘲含有教育機智，更充滿了師愛。

三、教師除專業(yè)知識外，還應有興趣愛好

古人說：“善教者，必多才藝?！弊鳛榻處煟藢I(yè)知識，如果還能擁有個人的興趣愛好、特長優(yōu)勢，情趣也就在其中了?？追蜃泳皖H多才藝。他會吹吹打打，與弟子相娛而“多樂也”。他精曉音樂，尤對禮樂所知甚多，常常以樂喻理，深入淺出。他深究“易學”，以至于“韋編三絕”，造詣頗深。無怪乎他自己不無得意地說：“多乎哉，不多也?！碧K霍姆林斯基在《給教師的信》中說，各科教師不僅應喜愛文學，還應旁及歷史、哲學、新聞、政法，對話劇、攝影、舞蹈、美術(shù)、音樂也應有所涉獵。這些對提升一個人的生活格調(diào)、審美情趣乃至感悟、想象、審美的能力都大有裨益。

專業(yè)知識和興趣愛好之間本來就沒有鴻溝，兩者完全可以溝通融合。

我曾聽過一堂最富情趣而又最另類的語文課，雖然已過去多年，還想與大家分享。

雙鬢微白的老師是提著一把小提琴進課堂的，而要上的課文是《荷塘月色》，這便有了點小小的懸念。引領(lǐng)學生熟讀了課文，又對其文眼文脈作了精到的點撥之后，老師拿起了小提琴對大家說道：

多年來，總希望有人把這篇美文改編成一首小提琴曲，可是一直無人為之，于是我就試作了一曲，今天把它奉獻給大家。愛因斯坦曾用小提琴演奏來代替他的物理演講，諾貝爾化學獎得主霍夫曼常用書法繪畫象征性表達化學方程式。今天，我就做一回“效顰”的“東施”吧。

如此教法，讓人感到新鮮，學生更是來了興致。一陣掌聲過后，教室里便響起了徐疾有致、悠揚動聽的琴聲，滿教室的人或屏息側(cè)耳，或雙目微閉，文中那月下小路、微風送爽、荷綴幽塘、青霧浮起等畫面似乎在優(yōu)美的旋律中次第展現(xiàn)。只見那位老師托琴揮臂，拉弦甚是用力，一副旁若無人、沉醉其中的神情。琴聲似清風、似流水，用任何語言來詮釋課文都比不了它，它激活了想象，強化了體驗，幫助聽課的人把文字轉(zhuǎn)換成一種至美的情境和氛圍。置身其中，感受到的是一位憂世文人內(nèi)心起伏跌宕的情感：時而喜悅、時而沉醉、時而哀愁……直到演奏完畢，大家仍沉浸于美的享受之中，一時竟忘了鼓掌，潯陽江頭“東船西舫悄無言，唯見江心秋月白”的那一幕似又重現(xiàn)……

這是一堂情趣盎然的課，一堂創(chuàng)新的課。它告訴我們語文課竟還可以這樣來上。我們也許學不了這位老師，但總不能把課上得讓人昏昏欲睡，自己也感到無味吧。

（責 編 流 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