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重視角觀照下的意蘊發(fā)掘
——論畢淑敏的散文

李 樺，姚國建

(蚌埠學院 寫作研究所，安徽 蚌埠 233030)

20多年從軍從醫(yī)的經歷，畢淑敏形成了悲憫仁愛、寬厚善良的人文品格，醫(yī)生、作家、心理咨詢師的三種人生體驗，使她在寫作領域獨占優(yōu)勢，收獲頗豐。特別在散文創(chuàng)作方面，畢淑敏更是以多變的視角，透視現(xiàn)代人的生存現(xiàn)狀、精神狀態(tài)、心理疾病以及自然、社會和人類自身的種種問題，將藝術之筆伸向新的更為廣闊的領域，從不同視角獲得新的發(fā)現(xiàn)，開掘出新的極為豐富的散文意蘊，為中國當代散文開辟了新的審美空間和意蘊空間。這是畢淑敏對中國當代散文做出的突出貢獻，不僅對當下散文創(chuàng)作帶來有益的啟示，還對中國當代散文史研究帶來新的課題。畢淑敏側重以醫(yī)生與作家的視角、心理學視角、文化視角創(chuàng)作散文，使其散文的豐厚意蘊和獨特價值。

一 以醫(yī)生和作家的雙重視角審視現(xiàn)代人的生存現(xiàn)狀和精神世界

由醫(yī)生到作家的人生經歷，使畢淑敏自覺養(yǎng)成了從兩種不同的視角去觀照人的生存現(xiàn)狀和精神世界，獲得兩種不同的人生體驗。這也構成了她在散文寫作時的雙重觀照視角，并有著相應的觀察對象、思考重點和寫作追求，既拓展了選材視域，也拓展了散文意蘊的廣度和深度。畢淑敏做過二十二年的醫(yī)生，多年的醫(yī)生生涯，使她在寫作散文時，總會不由自主地從一個醫(yī)生的視角來審視她所熟悉的人和事，細致地向讀者描述醫(yī)務人員的職業(yè)特點和從業(yè)現(xiàn)狀，深入地發(fā)掘醫(yī)務工作者的內心世界與精神特質，使散文顯示出與眾不同的醫(yī)學特色，從而能引導人們正確認識醫(yī)生、醫(yī)學、醫(yī)務工作及其相關的問題。無論是作為醫(yī)生還是一般讀者，從她的散文中都會受到啟發(fā)。如《白衣》寫醫(yī)生的穿白衣時的體驗，鉆進白衣，就進入了一個特定的角色：需忘我、認真、冷靜、嚴謹，有一種神圣感和沉重的責任感?！兜断铝羟椤穼懙氖亲约旱谝淮谓o病人動手術時的操作經過和切身感受。她的散文常結合自己的從醫(yī)體驗，對醫(yī)生、手術、醫(yī)學等做出獨特的評價，且妙語連珠、生動形象、飽含哲理。例如，她認為：“好的醫(yī)生是在無數(shù)次失敗的白骨上積累起來的。”“醫(yī)生是一個只要精品不要廢品的行當”(《一個光滑的過程》)。她強調：“醫(yī)生真正的技藝來源于博大的知識和廣袤的愛心，處方則是將醫(yī)家的智慧，運至病家的不屑的小船。那船該是堅固而美麗的”(《醫(yī)生提筆》)。在她看來：“美麗的手術并不單指表皮縫得平整熨帖，它要求所有的過程光滑而富有節(jié)奏”(《一個光滑的過程》)。這些評論精辟深邃，表明她對醫(yī)生這一職業(yè)有著獨到、深刻的理解。為了表現(xiàn)優(yōu)秀醫(yī)生對患者生命的格外珍愛和關懷，畢淑敏在散文中還為我們描述了許多寄寓著她理想和追求的醫(yī)生和護士形象，其中有醫(yī)德高尚、醫(yī)術精湛、莊重從容、責任心強的男婦產科醫(yī)生(《男婦產科醫(yī)生》)，有極富愛心、冷靜理智的整形外科醫(yī)學博士藍刀(《藍寶石刀》)，還有在“非典”肆掠時主動到一線細心護理危重病人、自己卻感染上SARS的護士絨兒(《養(yǎng)心的妙藥》)等形象。作者對醫(yī)生和護士形象的刻畫基本上沒有正面描寫，而是采用對話或朋友聚會談話的形式，讓醫(yī)者作為一個個講述者出現(xiàn)，作者自己則成為一個客觀的記錄者，隨著一場場談話的結束，醫(yī)者的形象與精神狀態(tài)便躍然紙上，使讀者如見其人，如聞其聲。透過這些來自生活、真實感人的人物，我們體會到醫(yī)生強烈的責任感和忘我的奉獻精神，也看到這個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和人生追求，他們在忙碌、緊張中度過每一天，也在拯救生命、與病魔搏斗中“實現(xiàn)著他們懸壺濟世的人生價值”[1]。

畢淑敏改行從事文學事業(yè)后，十分重視文學對人的靈魂的潛在影響和積極作用，自覺地以一個作家的視角去觀照人的心靈，去發(fā)掘人的精神隱秘，剖析人的精神弱點，以發(fā)揮文學對人精神的救治作用。這在她的散文創(chuàng)作中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蹲叱霭滓隆分苯咏淮俗约焊鎰e白衣從事文學的緣由，那就是對文學的熱愛?！搬t(yī)生和文學，都是與人為善的事業(yè)”，但是關切生命更靠心靈來交流，這也促使她最終選擇了文學之路。同時，她又要求自己，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時“永遠以一種醫(yī)生的拳拳之心寫作”(《走不出白衣》)，不忘醫(yī)生的治病救人的宗旨，這就使得畢淑敏的很多散文不同凡響，有著自己獨特的視角和追求。她往往從醫(yī)生和作家的雙重視角來關注現(xiàn)實人生，為病患受傷的生命和脆弱的心靈開出一劑劑良方。在《醫(yī)文異同》中，她剖析了醫(yī)學與文學的異同：醫(yī)學和文學研究的對象都是人，都需高度的仁愛與責任；醫(yī)學注重的是生理，文學更側重心理；前者追求身的康健，后者追求心的美好等。《呵護心靈》是對自己17歲那年當衛(wèi)生兵做化驗員時所犯的一個小小的過失進行懺悔：“為了掩蓋自己一個小小的過失，不惜粗暴地彈撥病人弓弦般緊張的神經，我感到深深的懊悔?！焙粲踽t(yī)生要像呵護水晶一樣呵護病人的心靈。在《藥名》中，作者一方面結合藥學知識和藥學故事談藥名；另一方面提醒民眾要分享藥學知識，“生命對于人只有一次，藥是一柄雙鋒的劍?！碧嵝讶藗儾灰焉陌驯耆坏絼e人手里，“無論我們多么相信醫(yī)生，我們最該相信的還是自己”。這些獨到、細微的發(fā)現(xiàn)和表達，充分體現(xiàn)出她對人類生命和心靈的洞察、理解和關愛。

《流露你的真表情》是對處在經濟文化轉型期的國人進行精神療救的一篇散文。畢淑敏早年學醫(yī)的時候就懂得，從生理學的視角來看，微笑是人的真情的自然流露?？墒牵斔龔纳鐣W、精神學的視角去審視人的微笑，卻發(fā)現(xiàn)表情的真實性竟被現(xiàn)代文明所扼殺，人們無法透過微笑判斷其真實的感情。為此，她在文中揭露了功利主義的虛偽表情：“微笑變得越來越商業(yè)化了。他對你微笑，并不表明他的善意，微笑只是金錢的等價物。他對你微笑，并不表明他的誠懇，微笑只是惡戰(zhàn)的前奏。他對你微笑，并不說明他想幫助你，微笑只是一種謀略……”在畢淑敏看來，如果微笑失掉了完全真誠善良的原始涵義，那豈不是人類進化的大退步、大悲哀。因此她熱切呼喚人們的微笑回歸真表情，回歸真誠與善良的本來面目。

作為優(yōu)秀的作家，畢淑敏有著高度的社會責任感和強烈的現(xiàn)世關懷，“始終堅持批判精神的立場，追求道德、真理和正義”[2]27。她常常以理性的目光審視現(xiàn)實人生，從中發(fā)現(xiàn)別人不易察覺的問題，通過獨立思考揭示問題的實質，提出解決問題的正確路徑。如《梅勒妮的卵子》一文，就從醫(yī)學和作家的雙重視角審視一個偶然的醫(yī)學事件，發(fā)現(xiàn)事件中包含著人與社會、人性與倫理道德的沖突，并就此作出獨立的分析和判斷，指出問題的關鍵所在，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和建議。在法國里昂舉辦的歐洲生殖與胚胎學會年會上，加拿大維多利亞皇家醫(yī)院麥克吉爾生殖中心公布了首例母親為女兒捐贈卵子的醫(yī)療細節(jié)：一個7歲的加拿大女孩弗拉維，患有一種罕見的先天性基因疾病，這種疾病會破壞患者卵子生成。為了幫助女兒將來生兒育女，38歲的母親梅勒妮捐出21個卵子保存在液態(tài)氮氣中，希望將來通過人工授精與女兒弗拉維丈夫的精子結合，孕育出孩子。這項計劃自曝光以來一直引發(fā)激烈的倫理爭議。畢淑敏理解梅勒妮“母愛的執(zhí)拗”，她因為女兒患病而滿懷內疚，她要盡自己的力量來幫助女兒。同時，畢淑敏又對此作出獨到分析，認為梅勒妮的做法不可取，其本質“是一種更高形式的自私”， 她沒有充分考慮將來出生的嬰兒所面臨的倫理困境——弗拉維以后將如何面對這樣一個同母異父的“孩子兼弟妹”？付出較小的代價換得自己內心的安寧，卻“全然不顧這個事件將對他人發(fā)生的未知影響，這就是對整個人類社會的不負責任”。畢淑敏善意地提醒人們：“在關乎生命倫理的問題上，如果你沒有想清楚，請不要貿然進入危險的領域，因為這絕不僅僅是技術的問題，它已經進入了造物主的范疇?！弊髡呙翡J地發(fā)現(xiàn)和揭示出人類心靈的弱點，并予以明確的引導，以此“實現(xiàn)著人類自我的精神拯救”[2]。畢淑敏以醫(yī)生和作家的雙重視角去觀照、審視現(xiàn)代人的生存現(xiàn)狀和精神世界，使其散文在意蘊開掘上進入了新的層次，獲得了許多新的發(fā)現(xiàn)，提出了許多新的見解，大大拓展了中國當代散文的意蘊領域。這些散文既體現(xiàn)出職業(yè)醫(yī)生的精神境界和獨特追求，也體現(xiàn)出一個現(xiàn)代作家的獨立思考和人文關懷，其共通之處都是在提醒人們要熱愛生命、呵護心靈，做一個生命與心靈都很健康，既有個人追求也有社會責任感的現(xiàn)代人?？梢哉f，正是這種獨特的視角觀照，使得畢淑敏的散文在關注“人”、發(fā)掘“人”的生命內涵、精神內涵上獲得了別人難以達到的深度，也使其散文具有了獨特的精神價值和文學價值。

二 從心理學的視角為人們的心理健康開出有益的良方

畢淑敏在北師大完成了心理學博士課程的學習，系統(tǒng)地掌握了中外心理學的基本理論和最新研究成果，全面提升了自己的理論水平和研究能力，并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注冊心理咨詢師，開設了自己的心理咨詢所，為許多心理患者排憂解惑，也積累了豐富的心理咨詢案例，寫下許多救治心理的散文，為其散文創(chuàng)造打開了一片新的視域，出版了《心靈處方》《畢淑敏心理咨詢手記》等散文集。這是畢淑敏對中國散文的獨特貢獻，有著重要的精神價值和文學價值。畢淑敏有許多散文，直接關注人的心理健康與精神拯救，思考現(xiàn)代社會普遍存在的潛藏于人們內心深層的自卑、憂郁、緊張、孤獨、失戀、焦慮、悲傷、怨恨、恐懼、憤怒等問題，并進行針對性的疏導和精神療救。在《誰是你的重要他人》《心理拒絕創(chuàng)可貼》《緊張》《像煙灰一樣松散》《切開憂郁的洋蔥》《愛怕什么》《忍受快樂》《提醒幸?！贰墩湎嵟贰镀＞搿贰度岷汀贰缎扪a愛情》《拒絕分裂》《心境防割》等心理散文中，畢淑敏憑著豐富的人生閱歷與專業(yè)的心理學背景，對現(xiàn)代人的心靈世界進行剖析，敏銳地診斷出其心理深層藏有可怕的誤區(qū)和奇特的癥狀，并對癥下藥，開出各種醫(yī)治與保健的精神良方。她悲憫生命，不斷在文中呼吁人們熱愛生活，享受快樂，擺脫憂郁，提防疲倦，拒絕分裂，修補愛情，感受柔和，珍惜善良，守護真愛……幫助廣大讀者擺脫心靈的困惑與掙扎，尋找人生和生命的意義。畢淑敏發(fā)現(xiàn)，心理和人生的大目標有著綱舉目張的聯(lián)系，許多心理問題，實際上都是人生的大目標出現(xiàn)了混亂和偏移，因此，心理問題“不可頭痛醫(yī)頭腳痛醫(yī)腳，那樣如同創(chuàng)可貼，只能暫時封住小傷口，卻無法從根本上讓我們的精神強健起來”(《心理拒絕創(chuàng)可貼》)。

緊張，是現(xiàn)代社會的瘟疫。《緊張》從心理學的視角對人類共通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診視。“緊張的人，思維是直線而不是發(fā)散的”，這是由于人的注意力集中、心無旁騖的緣故。緊張時，理智和經驗就占據(jù)了上風，而遼闊的潛意識被抑制和忽略。導致人們緊張的原因“不是強大”，而是“懦弱”。作者剖析了緊張帶給人們的消極影響：緊張往往使人們“看問題的角度趨向負面”，“首先斷定對方是有敵意和殺傷力的，考慮自己怎樣防衛(wèi)怎樣規(guī)避怎樣逃脫”；使人無法虛心接納他人的意見，因為自己已經先入為主；使人難以深刻地反省自己的局限，因為注意力全然集中對外，緊張使人們進入了高度的備戰(zhàn)狀態(tài)；緊張的人，憂郁、多疑、孤獨、寂寞，難以與人和睦相處。作者善意地提醒人們遇事要做到“不緊張”，具有大將那樣“舉重若輕溫柔淡定”的風度，這樣，才能眼觀六路，耳聽八方，集思廣益，從而化險為夷。

畢淑敏有一部分心理散文來源于自己在心理咨詢過程中所攝取的臨床心理案例。如《怨恨還是快樂，這是一個問題》《轟毀你心中的魔床》《走出黑暗巷道》《飄逸的長發(fā)與人生的幸?！贰逗螘r才能外柔內剛》《為什么總是遇人不淑？》《全家福的碎屑》《蝦紅色情書》《校門口的紅跑車》《冰雪籬笆》等，在這些心理散文中，作者針對臨床心理案例中出現(xiàn)的典型心理問題進行了深入的剖析，并提供了有力的心理援助?！对购捱€是快樂，這是一個問題》中的年輕女子蘇蓉，因為患乳腺癌被切去了乳房，辭去了外企高薪工作在家休養(yǎng)，她決定要用有限的生命來做三件事：恨自己的母親，因為母親身為醫(yī)生沒能為女兒的乳房負責；死死綁住一個男人，因為這個情人得知她患癌后疏遠了她；拼命買昂貴的首飾，因為她平均每兩周就有一次自殺的沖動，惟有這些精美的首飾，才讓她對生命生出一縷眷戀。畢淑敏確信，使蘇蓉生命受到嚴重威脅的不是生理上的癌癥(乳腺癌并非晚期)，而是心理上的癌癥。乳房是女性的第二性征，失去了乳房的患者，比其他癌癥患者要承受更多的精神和心理壓力，在乳腺癌的打擊之下，蘇蓉的自信和尊嚴被粉碎了，憂郁和憤怒、無奈和恐懼、孤獨和放棄、閉鎖和沉淪，都成為威脅她生命的最危險殺手。畢淑敏為其開出的三劑藥方是：一個人成人之后，得病就是自己的事了，你可以憤怒，卻不可以將這種憤怒轉嫁給他人；失去了乳房不等于失去了自己的人格，不管身體上有什么殘缺，但精神上要做正常人；把生命和一個不可靠的人聯(lián)系在一起，只能釀成更大的悲??；首飾雖好，但生活本身更美好。作者對其變態(tài)心理進行療治，喚起了當事人用健全的人格和尊嚴進行“自我救贖和修復”的意識[3]。蘇蓉其后多次接受了心理咨詢，并到醫(yī)院就診口服了抗抑郁藥物，她變得一天天堅強起來。蘇蓉告別時說，不論是身體上的癌癥還是心理上的癌癥，只要精神不屈，它們就會敗退。怨恨和快樂，這不再是個問題。今后的關鍵是如何建立起自己的心情樂園。畢淑敏在此試圖“通過殘缺的乳房解釋女性患者的人格危機，意在實現(xiàn)女性的自我批判，呼喚建立在乳房之上的女性尊嚴和面對死亡的生命熱情”[3]?！掇Z毀你心中的魔床》中，寫到一個名叫簫涼的女生向作者訴說，她被男朋友甩了，心中痛苦萬分。那個曾說她是“天下最可愛的女孩”的學長，說不愛就不愛了，一去不回頭。從此，簫涼不再相信自己，也再不相信別人。畢淑敏診斷出簫涼的心理癥結：你不僅僅是失戀，連最基本的信念也被動搖了，所以沮喪、孤獨、自卑還有憤怒的莫名其妙。簫涼說，“他欠我太多的理由?！弊髡哒f：人是追求理由的動物，“所有的理由都來自我們心底的魔床——那就是我們對一些問題的看法和觀念。它潛移默化地時刻評價著我們的言行和世界萬物。相符了，就皆大歡喜，以為正確合理。不相符，就郁郁寡歡怨天尤人?！边@種“魔床”，就叫做“應該”。簫涼的魔床上寫的是“人應該是可愛的”。畢淑敏由此對失戀者迷惘、困惑和痛苦的心理狀態(tài)進行剖析：熱戀中的情人，常常不離“可愛”。這張魔床導致的直接后果，就是人們以為自己的存在價值，決定于他人的評價。如果別人認為自己是可愛的，我們就歡喜，如果別人不愛我們了，我們就悲傷。如果沒有理由，就不能不愛我。如果你說的理由不能說服我，就說明我已不再可愛，或是我有了什么過錯。畢淑敏指出，許多失戀的男女青年的自尊心，不是被失戀本身，而是被他們自己心底的魔床，鋸得七零八落。作者給在痛苦中掙扎的失戀者開出的藥方是：魔床并不可怕，打碎了那些陳腐的“應該”，魔床就會倒塌，代之以我們清新明朗的心態(tài)。

畢淑敏的散文注重從心理視角觀照人的心靈，關注人的精神痛苦和心理疾患，關注扭曲瘋狂的病態(tài)人格，以自己豐富的心理知識和獨特的生命感悟，為人們的心理健康開出許多有益的良方，拯救了許多畸形的心靈和殘缺的生命，引導人們以一種積極健康的心態(tài)去生活，教會人們如何面對痛苦和挫折，如何讓自己的生命更精彩。她說：“我們要關懷自己的心理健康，保護它，醫(yī)治它，強壯它，而不是壓迫它，掩蓋它，蒙蔽它。只有正視傷痛，我們的心，才會清醒有力地搏動”(《走出黑暗巷道》)。她的心理散文，不但成功完成了對個體病態(tài)人格的靈魂救贖，而且她開出的精神療救的藥方還具有很強的普適性。

三 從文化的視角表達自己對自然和社會問題的觀照和思考

畢淑敏還有不少散文常從文化視角來審視她所接觸的自然景觀、社會現(xiàn)象、生活事件等，善于站在時代的高度，“以獨立的文化思考和深刻的文化思想來解剖事物的特征和開掘現(xiàn)象的本質”[4]，以文化尋根的方式，來探尋隱藏其中的文化因素或文化聯(lián)系，試圖從文化的角度找到理解問題、解決問題的辦法和路徑，也表達出一個作家對自然與人類命運的獨立思考和終極關懷。她的這類散文處處凝聚著深厚的文化意蘊，讀來令人沉思，給人以極大的啟迪。

她的一些外國旅游散文貌似山水游記，實則包含了對人文內涵的獨特思考。如《在北歐的游輪上》《只有貝加爾湖知道》《山妖的階梯》《生當做瀑布》《丹麥的獨腳錫兵》《海盜的詩》《莎草紙》《帶胡子的女法老》《海明威的最后一分錢》等散文，不僅描寫了異域的自然山水、風土人情，而且注重探究西方的歷史文化、民族精神和民族傳統(tǒng)等。如《只有貝加爾湖知道》，作者為我們生動地講述了有關貝加爾湖的故事，其中還特別穿插了蘇武牧羊的故事：漢朝的蘇武率領100多人出使匈奴，準備返回國家時，匈奴上層發(fā)生了內亂，蘇武被扣留了下來，要求他們背叛漢朝，臣服單于。蘇武嚴詞拒絕了。他被單于流放到人跡罕至的貝加爾湖邊，唯一與蘇武做伴的，是那根代表漢朝的使節(jié)棒和一小群羊。這位富有民族氣節(jié)的英雄，在那樣惡劣的氣候下呆了19年。此外，作者還詳細講述了俄羅斯著名作家拉斯普京等人是如何毫不退縮地投身到保護貝加爾湖的事業(yè)中去，使貝加爾湖免遭排污，至今湖水清澈，一塵不染。作者由湖及人，賦予湖水以獨特的人文精神，也借貝加爾湖書寫出她對文化傳統(tǒng)、人類生存環(huán)境的思考。

《啊，原來你是一只老虎》寫作者美國之行參觀了三所不同學校后的心得，反映了中西方文化的碰撞以及失去文化之根的新移民孩子痛苦的精神漂泊，從華語文化視角折射出新移民孩子在轉折時期所處的生存現(xiàn)狀和心靈困境，表達了作者對他們的關切、理解和同情，并為之開出解決問題的良方。畢淑敏首先來到了紐約哈林區(qū)的公立女中，就“三個中國”的問題，回答了黃皮膚女孩的提問。黃皮膚的女孩對中國的認同有三個：香港的、臺灣的、紅色的中國，但她不知道這三個都稱自己為中國的地方，有什么相同之處。作者說“那個相同的東西就是文化”。當她得知面前這個女孩14歲時，不禁說道：“你屬虎”，一句話，讓這個黃皮膚的女孩子臉上的神情從先前的隔膜變成快意。作者說：“這就是文化啊。不但在中國的大陸、臺灣和香港的中國人是這樣的，連離開了這些地方，到了海外的中國人，也依然記得這個風俗?！薄斑@就是文化的力量啊”。這說明，只有文化的精神紐帶，才能使這些海外的孩子們對中國產生相同的認知。然后到了貴族女中，一位尚沒有以自己是華裔而自卑的女孩，只會講“我是中國人”“再見”這兩句她反復操練的漢語，當作者夸她漢語說得好時，她“燦若桃花”地笑了。翻譯隨即解釋道：“美國的華裔孩子，很多把不會說母語當成是自己的榮耀。你夸她說得好，就相當于罵他，證明她還沒有融入美國……這是一個特例。”此處從側面說明移民孩子對自己華裔身份的自卑以及華語文化被漠視的事實。最后畢淑敏來到舊金山一所專為移民孩子開辦的學校，作者感到這里新移民的孩子壓抑、自卑，憂愁、缺乏快樂。他們多數(shù)是來自中國大陸的孩子，完全能聽懂作者的話，卻沒有笑容，沒有眼神的交流，更沒有絲毫默契的友善。有的只是冷漠和回避。當作者問“在美國，長大了之后，你想干什么”時，一位從上海來的高個子男孩說，他在上海的作文大賽中得過獎，他的理想是長大后當一名作家，但他的理想實現(xiàn)不了，失望是由于來到美國后父母不讓他學寫作，讓他上會計專業(yè)，因為會有穩(wěn)定的收入，而他的數(shù)學成績卻很差。一個女孩子說，她想當一名醫(yī)生可能當不上，因為她的父母支付不起醫(yī)學院的學費，而她的英語和其他成績也不是很好，醫(yī)學院的錄取分數(shù)是很高的。這兩個孩子的話，表達了大多數(shù)新移民孩子的內心訴求和心靈困境，他們的文化夢想在異國難以實現(xiàn)，因而會精神失落，即使他們有五彩斑斕的理想，在金錢和語言的雙重壓力下，脆弱的翅膀能飛多遠？作者最終以“堅持就是勝利”結束了講話。畢淑敏發(fā)現(xiàn)，這些新移民的孩子忍受著文化剝離的痛苦和煎熬，缺乏歸屬感，“他們是從故國的土地上連根拔出，在新的土地上又動蕩漂浮的秧苗”，他們是邊緣人，難以融入主流社會。作者慨嘆中國傳統(tǒng)文化在移民社會遭遇的尷尬：“要練就怎樣無動于衷的心態(tài)，才能抵御這種文化的休克和剝離的凄涼？”作者希望這些移民的孩子中，將來有人能成為優(yōu)秀的心理醫(yī)生，“作跨文化的心理學研究，以幫助一代代新移民的孩子，度過轉折中的艱難時期”。作者以小見大，善于從文化視角觀照這些移民孩子的精神特征和心靈困境，并以獨特的文化思考提出排憂解惑的良方。整篇文章把脈準確，切中要害，具有很強的現(xiàn)實指導作用。

畢淑敏的一些散文還反映出處在社會轉型期的市場經濟對文化的沖擊，從而導致了人文精神的失落。作為休閑文化承載體的電腦游戲，在急功近利的制造商策劃下，已呈現(xiàn)出單純追求感官愉悅和享樂的傾向，感性有余，理性缺失。例如，在《誰毀滅誰？!》這篇文章中，畢淑敏發(fā)現(xiàn)，電腦游戲“毀滅戰(zhàn)士”，對兒童的人格建構有著較大的負面影響。文中敘述了12歲的侄子玩電腦游戲“毀滅戰(zhàn)士”，用電鋸把人卸成八塊，看到他那種痛快勁，作者便問：你用電鋸把它們殺死，可它們究竟是誰？侄兒回答道，那要看自己玩游戲時的心情了：假如那天老師批評了我，我用電鋸殺人時想的就是老師。如果同學跟我吵架，我想殺的就是同學。要是我想買一個東西，我媽不給買，我就假設對方是我媽。要是我爸因為我考試成績不好，不給試卷上簽字，我就把電鋸對準他……面對這樣的邏輯，作者有一種窒息的感覺，小侄見她臉色大變，便說，下次用電鋸“再殺的時候，我就把它當成一個外星人好啦?！蓖高^這種鮮血淋漓的殺戮游戲，作者敏銳地指出：這個游戲殘酷無情，傳播的不是人類文明，而是滅絕人性的野蠻和罪孽。因為“沒有友愛，便沒有人性，便沒有人類的文明”[5]。作者不禁慨嘆“這是科學的悲哀還是人性的悲哀？”游戲雖然不是真實，但游戲是“兒童精神的食糧和體操”，它對兒童的精神濡養(yǎng)與人格建構有著潛移默化循序漸進的力量，我們絕不可忽視。作者將批判的矛頭指向追逐經濟利益的電腦游戲制造者：“將殘暴的殺人裂尸化為銀屏下淡然的一笑，讓孩子在游戲過程中輕而易舉的完成毀滅世界的欲望，播種無緣無故的仇恨，收獲殘忍與獵殺他人的快樂……這在幼童，是被迫的無知和愚昧；在成人，是主動的野蠻和罪孽。”最后作者提出要把這盤“毀滅戰(zhàn)士”收回毀掉，因為“毀滅戰(zhàn)士”里，沒有對這個世界的愛。這篇散文提醒人們，開發(fā)兒童游戲要關注兒童心理，關注其對兒童心靈、人格的潛在影響，要注意根植健康、民主的文化，避免錯誤的文化信息對兒童的誤導，造成兒童心靈、人格的扭曲。

畢淑敏的文化散文，具有強烈的文化意識，融真切的人文關懷和獨特的人生感悟于一爐，能夠喚醒人們的生命意識、歷史憂患意識和民族文化情感。

結語

從畢淑敏多重視角觀照下的散文創(chuàng)作及其意蘊發(fā)掘中不難看出，多種身份的生活體驗，多重視角的藝術觀照，使畢淑敏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獲得了新的表現(xiàn)領域、新的意蘊空間，特別是從醫(yī)生和心理咨詢師的視角去觀照一些特殊的群體，透視其生存狀態(tài)、精神狀態(tài)和心理疾患，并且提出精神療救和心理療救的良方等，這些都是當代其他散文作家所鮮有涉足和表現(xiàn)的，其發(fā)掘出的新穎深刻、不同凡響的精神意蘊具有極大的文學價值和精神價值，讀之令人耳目一新，心靈為之震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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