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巍
當前,世界上人口最多、經濟增長也非常迅猛的兩個國家——中國和印度,正經歷關鍵性的政治經濟變化,中國實現(xiàn)了領導層的更替,印度提出了“東向策略”?!吨袊洕鷪蟾妗酚浾咴谀瓿醪稍L了來北京進行學術訪問的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專家弗雷德里克·格瑞爾(Frederic Grare)。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是美國卡內基國際和平基金會南亞項目主任,是研究印度、阿富汗、巴基斯坦地區(qū)政策和安全問題最杰出的學者和時事評論員之一。
印中廣泛合作尚需時日
中國經濟報告(以下稱報告):你如何評價印中關系在中國新領導層上任以后的發(fā)展?去年10月,中國總理李克強訪問了新德里,印度總理曼莫漢·辛格訪問了北京。不少分析家指出,9項雙邊協(xié)定的簽署,特別是其中邊界防務合作協(xié)議(BDCA)和跨境河流合作協(xié)議的簽訂,標志著兩國關系有了重大突破。那么,印中邊界防務合作協(xié)議的簽訂,對解決兩國邊界爭端究竟具有怎樣的意義?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我不敢肯定兩國之間的關系是否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在中國新領導人上任后,兩國已經一起處理過一場偶發(fā)的邊界危機。為了改善關系,兩國總理又在2013年10月互訪。值得注意的是,兩次會談中出現(xiàn)了一種與以前不同的處理問題的方式,但是這肯定不能說明兩國關系已經有了實質性改變。
就拿印中邊界防務合作協(xié)定來說,這并不是一個要從根本上解決兩國爭端的協(xié)定,而不過是一個關于如何管控邊界沖突的協(xié)定。譬如說,這個協(xié)定沒有涉及兩國邊界的劃分。兩國達成的基本共識,只是在邊界各自一側都必須按照約定謹慎行事,避免發(fā)生意外沖突??紤]到自1975年以來,邊界兩側任何一方都未曾放過一槍,這次簽訂邊界協(xié)定當然不是一件壞事。不管怎樣,雖然這個協(xié)定本身并沒有帶來進一步的合作,但畢竟是向前邁進了一步,因而它是一項重要協(xié)定。
好在印度和中國都尊重雙方邊界的現(xiàn)狀。印度和巴基斯坦之間就不斷發(fā)生邊界沖突,尤其是在巴基斯坦一側,使用恐怖主義手段總是使兩國在處理彼此關系時更加困難。因此,必須記住這三個國家的關系存在性質上的重大區(qū)別。談到中國,印度沒人希望與之對抗,也沒人愿意播種任何麻煩,因為沖突不但無益,還會破壞兩國關系。
報告:除了邊界爭端,這些雙邊協(xié)定還為兩國之間的其他合作提供了什么機遇?比如說,兩國在解決社會發(fā)展問題上,如城市化、能源安全、環(huán)境保護、提高農業(yè)生產率和食品安全等領域,是否可以互相借鑒?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這是一個難以回答的問題。不過我以為,這樣廣泛的合作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因為印度和中國關于彼此關系的認識存在不對等。比如說,兩國在1962年的戰(zhàn)爭至今仍然是一個歷史問題和心理陰影,使得兩國的政治關系錯綜復雜,這種政治關系對于這兩個國家的影響是很不一樣的。另外,同其他國家一樣,印度擔心中國會提出新的領土要求。中國是一個大國,每個國家都想找到對付中國崛起的辦法。這種擔心暴露出一個國家自身的軟肋。我相信,中國同樣也意識到了它自身的軟肋,不過在這方面,中國與印度是不對等的。因此,人們一方面普遍歡迎合作,另一方面卻心懷疑懼,害怕這種合作會帶來什么不利后果,不知道這種合作對未來的地區(qū)安全框架會產生怎樣的影響等。這種心理障礙影響到這兩國的雙邊關系,不容忽視。
論及印中的貿易爭端,主要是兩國市場化途徑有差異引起的。印度指責中方的貿易傾銷和安全措施不健全,中國則抱怨印方缺乏透明度和在交易中的隨意性。雙方也許都有自己的道理。由于邊界兩側都抱有很深的不信任感,印中需要經過很長時間才有可能互相開放。到那時,兩國關系中肯定又會注入新的元素。
報告:印度就要進行第十六屆國會下院選舉,主張市場化的印度人民黨(BJP)有望獲勝。在中國,新領導人已經推出了各種各樣的市場經濟改革。在這種形勢下,中印兩國的關系會有怎樣的機遇和風險?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對于這個問題不能作抽象地回答。首先,即使印度現(xiàn)在的反對黨印度人民黨有望獲勝,我們也還需要等待選舉結果。以穆迪為首的印度人民黨獲勝后,很可能不得不與其他政黨聯(lián)盟,然而組建聯(lián)合政府從來都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從人民黨現(xiàn)在的立場看,不錯,那多半會是一個重商的政府。重商政府必然會采取促進經濟的外交政策。所以,我們關于印度國內必須進行經濟改革所說的一切,以及印度政府將來會采取的措施,在一定意義上都會起積極作用。至于未來印中的雙邊關系,可以想象得到,既有機遇,也潛藏著沖突。兩個國家將會有利益沖突,這種沖突不會因為兩個國家都在改革便自然消失。不過,經濟改革也許真的能夠為經濟發(fā)展開辟一片新天地。
就目前形勢而言,我們并不知道下屆領導將會做些什么,是否會如人所愿。每一屆政府都會做大量從政治上考慮不適宜公開的事情,為的是規(guī)避某些行政障礙。但是這樣做也會遇到非常棘手的難題。不論誰掌權,他都會受到國家能力的限制。
大體說來,印度是一個治理程度不高的國家。如果印度的經濟規(guī)模不大、國家能力不大倒也無妨。我們常說的“印度增長率”一般只有2.8%~3%。然而,對于一種快速增長的經濟,這個問題就要復雜得多。你無法只靠行政命令提升國家能力,那正是穆迪或其他未來的總理將要遇到的大難題。當然,新總理還是可以做不少的事情以改善行政效率。但是,要讓國家能力有實質性的提升,不能只憑愿望,還需要行動。國家能力受到許多大事的制約,諸如腐敗問題等。
腐敗問題嚴重困擾著印度和中國,極大地影響了國家能力。比如你要做生意,你的申請材料被壓在一大堆文件下面,你還能做什么呢?你可能需要再等上兩年才能得到批件。這可不是小事。這兩個國家并不是像看起來那樣,在一個全面繁榮的形勢下獨自發(fā)展,國際經濟狀況仍然十分脆弱。這就是兩個國家必須考慮的現(xiàn)實。兩者的出口都有下降,不論什么政府,不論是否采取重商政策,這對于兩國都是一個難題。
此外,兩國的經濟都發(fā)生了實質性變化。在印度,原來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經濟周期,現(xiàn)在它已經變成了現(xiàn)實。我從未聽說過有人預言經濟會在大選后迅速重啟。經濟復蘇至少需要兩到三年的時間,在政治上,這差不多就是一屆政府的任期。因此,即使改革從經濟的角度看最終會取得成果,仍然少不了會有來自各種重大因素的干擾。重要的是,未來經濟如何取決于實干,而絕不是取決于先前的決策。
報告:中國的新領導人習近平和李克強一直在積極修復中國同其他東盟國家的關系。印度如何看待中國加強地區(qū)外交的努力?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所有東盟國家對本國同中國的關系都懷有十分復雜的心情。有的國家從中得益較多,因而更樂于同中國交往。比如從馬來西亞的變化中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國家似乎比這個地區(qū)的其他國家采取了更加親近北京的立場。然而,所有的國家都仍有猶疑。它們一方面希望從中國的崛起中獲益,另一方面擔心自身安全和地區(qū)秩序遭到破壞。可以肯定的是,沒有一個國家有能力或者想同中國對抗。
報告:美國同這一地區(qū)的其他國家搞了一個TPP協(xié)定(跨太平洋戰(zhàn)略經濟伙伴協(xié)定)。你認為在南亞國家和中國之間,是否也有可能建立起類似于這個協(xié)定的關系?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我認為現(xiàn)在談這種關系還為時過早。像TPP這樣的協(xié)定需要互相信任,要求參加國的發(fā)展水平相差不太大,只有這樣,協(xié)定才會有堅實的基礎。我估計這種情況不會很快發(fā)生。
報告:2013年成立的金磚國家開發(fā)銀行,能夠在國家和國際層次上給中國和印度帶來什么經濟政治利益?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對這個問題下結論同樣為時過早。金磚國家開發(fā)銀行還未正式運營,我們不能對不是真實存在的東西說三道四。我想,短期內,大家或許會在政治上對金磚國家開發(fā)銀行有較大的興趣,這表明發(fā)展中國家正在采取聯(lián)合行動想要擁有自己的經濟機構。金磚國家開發(fā)銀行正是這樣的一個機構,它是挑戰(zhàn)西方經濟機構的一件工具。準確地說,我認為在這方面印度和中國會想到一處。兩國的經濟規(guī)模、人口等都差不太多,在這個領域合作,各自都可以利用對方來增加自己的經濟利益。這或許是一個交匯點,兩國都有這樣的要求。至于結果如何,我們拭目以待。
“東望”并不是“東進”
報告:印度的“東望”(“Look East”)戰(zhàn)略翻譯成中文變成了“東進”(“Go East”),被賦予了更加進取的意思。你認為這個戰(zhàn)略背后的真實意圖是什么?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印度的“東望”戰(zhàn)略被誤解,加進了一種進攻性的意味,這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例如,美國的希拉里·克林頓歡迎印度的“東望”戰(zhàn)略,將它理解為“該是在東方行動的時候了”。這反映出印度政策被人嚴重解讀了。的確,印度在積極結交亞洲伙伴。與此同時,它在一切地方都盡可能避免做出咄咄逼人的樣子。所以,在西方人看來,說印度的政策具有侵略性是毫無道理的一種誤解。中國人也應看到這一點。
我覺得,一般說來,人們對印度的戰(zhàn)略重點存在很大誤解。印度不是要把中國排除在這個地區(qū)未來的某種秩序之外,它只希望自己是這個地區(qū)受到尊重的一個國家。這反映了印度的實用主義。同時,中國和印度都把國內發(fā)展當作戰(zhàn)略重點。過去幾十年兩國經濟的快速發(fā)展說明了這一點。以印度上世紀90年代推動經濟自由化為例,由于緊接著出現(xiàn)了不景氣,經濟改革和是否應該控制改革,成為后來選舉中的熱門議題。我猜想,中國的經濟也會有類似的調整過程。雖然兩個國家都在內部調整,而且互有交集,但畢竟是國內改革。當印度和中國各自都要保護本國的利益時,比如說保護自己國家的經濟主體,這就必然導致利益沖突。由此可以引出一個結論:一個國家進行新的對外談判時,只有認為國內能夠消化掉它不得不遭受的損失,才可能有意識地擴大對外關系。顯然,你越開放,就越是不得不對你的改革現(xiàn)狀進行調整。這并不是印度或中國開放過程中的特有現(xiàn)象,而是全球化的正常現(xiàn)象。
報告: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將在2014年撤出在阿富汗的軍隊,人們擔心這個地區(qū)將更加不穩(wěn)定。對于印度和中國,這件事會造成怎樣的影響?北大西洋公約組織的撤軍,是否為印中合作提供了機遇?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北大西洋公約組織從阿富汗撤軍一事,自然受到印中兩國極大關注。兩個國家倒不是擔心阿富汗的動蕩會漫過它們的邊界,而是擔心阿富汗有可能再次被它們國內的伊斯蘭恐怖主義團體用作搞恐怖活動的跳板。印度最擔心克什米爾受到沖擊,其實整個國家都有可能被波及。
在我看來,印度和中國都還有另一種擔心。就印度而言,它感到十分矛盾:它擔心,一旦阿富汗變得更加動蕩,巴基斯坦也會變得更加不穩(wěn)定。我認為,這種擔心雖然有一定道理,但稍作深入分析便會發(fā)現(xiàn)是多慮了。如果巴基斯坦真的發(fā)生動亂,那一定是它的國內出現(xiàn)了變動和政治危機。我認為,阿富汗動蕩直接蔓延到巴基斯坦,其程度不可能嚴重到會使巴基斯坦變得比以前更加不穩(wěn)定。導致巴基斯坦更加不穩(wěn)定的,多半是被國外甚至國內的政治勢力當作工具的伊斯蘭團體。印度和中國跟巴基斯坦的關系,雖然在根本上并不相同,但是,一個動亂的巴基斯坦對這兩個國家都會產生影響。
所以,雖然中國和印度對待巴基斯坦的立場根本不同,但是它們對于巴基斯坦形勢的關切卻是相同的。中國擔心巴基斯坦無法控制它的邊界,導致大量個人或團體從中國穿過巴基斯坦前往阿富汗以及再被派回。因此,中國將會幫助巴基斯坦有效控制它的邊界。同樣,印度也希望它的旁邊是一個穩(wěn)定的巴基斯坦,而不是一個處于緊張狀態(tài)的巴基斯坦——這一點也常常被誤解。印度當然明白,巴基斯坦一旦動亂,它就更難保證不會是某個伊斯蘭恐怖組織掌權,也不敢肯定他們是否愿意同印度打交道。一種國家支持的恐怖主義是千萬不能出現(xiàn)的。如果你面對的是一個可以對話的對手,那起碼還有可以責罵并采取行動的對象。
我們應該注意到,中國其實已經改變了它對待巴基斯坦的立場。中國與印度的關系,不再愿意總是受到巴基斯坦態(tài)度的牽制?,F(xiàn)在,中國與巴基斯坦的關系和它與印度的關系不過是互有關聯(lián)而已,不再像過去那樣總是勾連在一起。這或許是一種積極的變化。此外還要記住,中國曾經采取過許多非常具體的行動,避免印巴兩國在格爾吉爾地區(qū)發(fā)生沖突。早在2008年的孟買連環(huán)恐怖襲擊事件中,中國也發(fā)揮過積極作用。關于格爾吉爾沖突,中國人明確告訴巴基斯坦政府和軍事領導人,他們應該撤出該地區(qū),中國不會支持他們。關于2008年的恐怖襲擊,中國同時向印度和巴基斯坦派出特使平息事端。我想,中國人在設法穩(wěn)住印度的時候,是不會那么理直氣壯的。一個明顯的例子是中國對巴基斯坦加速發(fā)展戰(zhàn)術核武器的態(tài)度。就我所知,中國并不想規(guī)勸巴基斯坦放慢發(fā)展速度。之所以如此,是為了對付美國。我由此想到,中國與巴基斯坦關系的變化大概是比較隱晦的。有可能,發(fā)展核武正是中國可以幫助巴基斯坦的一個重要領域,以此來推動彼此的關系。當然,中國和巴基斯坦的領導人很有可能就存在這樣的私下對話。這樣的談話雖然沒有公布,但是不公布本身就很能說明問題。
民主和經濟不是互為因果
報告:人們總喜歡將印度與中國作比較。有一種流行的看法認為,印度的民主將會促進這個國家以一種可持續(xù)的方式發(fā)展。至于中國,盡管有經濟上的一時繁榮,卻是一種不可持續(xù)的發(fā)展。然而就在不久前,中國人開始了針對印度民主的批評。請問你如何看待印度的民主制度?中國可以從印度的民主管理中學到什么東西嗎?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我認為,你如果同時考慮北京和華盛頓在這方面的一致看法,就不會提出這個問題了。北京和華盛頓的看法,其實都是把經濟發(fā)展問題和民主問題聯(lián)系在一起的。我的看法,這兩個問題必須要一分為二。民主并不是促進繁榮的一種手段,反之亦然。經濟發(fā)展也不一定會帶來民主。發(fā)展的確能夠提高人們對于自身權利的訴求,會不再局限于只關心同生存直接有關的一些低級訴求。情況多半會是這樣:人們的幸福指數(shù)越高,他們希望在公眾事務中發(fā)揮作用的愿望就越高。這些都是必須考慮的因素。
同時,如果你站在印度人的角度看問題,那么你就會更加傾向于說,在非民主的制度下,不僅更容易做出決定,而且做出的會是代表了你的立場,你也能夠施加影響的符合國家利益的正確決定。然而在一種民主制度中,如我們在大量例子中看到的,這種情況幾乎是不可能的。如果你承認從堅持民主的立場看這種情況具有合理性,那么如此認定的合理性就不會有什么價值。如果你相信個人自由尤其是表達自由對于一個人不可缺少,你也許可以接受因此付出的大量代價。但是,這已經是一種哲學立場,而不是經濟制度的自然結果。
塞繆爾·亨廷頓:自我應驗的讖語
報告:1992年,美國的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提出過一種觀點:冷戰(zhàn)結束從而意識形態(tài)裂隙消除后,接下來會是不同文明的碰撞,那是被不同文化和宗教競爭推動的。你怎樣看待亨廷頓的這種觀點?
弗雷德里克·格瑞爾:在我閱讀這篇文章時,我的第一反應覺得這是一堆垃圾。亨廷頓試圖描繪出一種威脅,他把儒教國家同伊斯蘭國家歸于同一類國家,如此等等。另一方面,你也可以說亨廷頓的理論是一種自我應驗的讖語。你通過他的這面透鏡來觀察世界,你就會覺得這個世界就蠻像他說的那么回事。所以在我看來,這還是非常危險的一堆垃圾。
我們可以來觀察某一個時期的外交格局,你會發(fā)現(xiàn),這個世界上總有這樣那樣的結盟,而且在不同時期,這些結盟依據(jù)的意識形態(tài)各不相同。例如中國,它在制裁伊朗發(fā)展核武器等諸多問題上,與西方國家并不一致,于是你就由此歸咎于中國和西方的意識形態(tài)不同。但是,這種分歧真的就同意識形態(tài)有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