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之殤
——從《覺醒》和《雙魚星座》看女性他者地位的變與不變

李 昕

(1.中國人民大學 文學院,北京 100872;2.長春師范大學 外語學院,吉林 長春 130032)

“他者”是個哲學范疇,與自我(the self)相對,意近客體、次要、從屬。女性在社會中的“他者”屬性,不是哪個國家的個別現(xiàn)象,而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浴Ｔ谂晕膶W萌生的最初,“他者”便是一個相伴隨的概念。正是在女性詩學發(fā)展的洪潮中,“他者”跨越了古老的哲學疆界,進入文學批評的領域。對女性“他者”(the other)地位的論述,最早見于波伏娃的《第二性》。在這部被譽為“女性文學的圣經(jīng)”的著作中,她對女性的他者屬性(otherness)用一句話概括:“他是主體,是絕對的——她是他者。”①De Simone Beauvoir, The Second Sex, New York: Vintage Books USA, 2009, p.6.在人類文學的歷史上,勾畫、印證了女性“他者”屬性的文學作品不勝枚舉?！队X醒》和《雙魚星座》雖然分屬不同世紀、不同國別的文學,但對女性之為“他者”的摹畫均有其毋庸置疑的典型性。

《覺醒》創(chuàng)作于十九世紀末的美國,講述了一位年輕少婦妄圖突破婚姻樊籠、贏取經(jīng)濟獨立、實現(xiàn)自我追求但最終失敗的故事;《雙魚星座》創(chuàng)作于二十世紀末的中國,敘述了一個年輕而富有創(chuàng)造力的女性人物在現(xiàn)代男權社會權、錢、欲的圍剿中孤獨的抗爭、失敗和逃離。兩部作品在揭露各自社會男權本質(zhì)的同時,體現(xiàn)了極為明顯的本質(zhì)相似及歷史承繼關系。

一

十九世紀末的美國已經(jīng)初步實現(xiàn)了經(jīng)濟形態(tài)的重大變革:經(jīng)濟結(jié)構的重心由農(nóng)業(yè)轉(zhuǎn)向工業(yè),工廠制廣泛建立并深刻地影響了生產(chǎn)關系②參見楊生茂、陸鏡生: 《美國史新編》,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0年,第229-230頁。。社會生產(chǎn)方式的重大變革,促使女性的生活領域開始突破家庭的局限而向社會其他領域延伸。與此相關,女性意識的覺醒、倫理觀念的變遷、女權運動的興起,成了女性文學繁榮的歷史語境。

《覺醒》作為此時女性文學的代表,以鮮明的女性意識、強烈的倫理沖突,揭露了傳統(tǒng)父權社會女性之為“他者”的典型表現(xiàn):經(jīng)濟依附、自我迷失以及隸屬性的社會地位。

其一,女性對男性的經(jīng)濟依附。“經(jīng)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這是馬克思主義思想的基本觀點,也是馬克思主義文藝觀的基礎。在派別林立的女性主義內(nèi)部,經(jīng)濟因素對女性社會地位的決定性影響已經(jīng)獲得了包括伍爾夫、波伏娃以及馬克思主義女性主義者在內(nèi)的廣泛認同。在以農(nóng)業(yè)為主要生產(chǎn)方式的傳統(tǒng)父權社會,女性因生理上的弱勢而在社會分工中占次要地位,丈夫參與社會生產(chǎn),而“妻子成為主要的家庭女仆,被排斥在社會生產(chǎn)之外……家庭中,丈夫是資產(chǎn)者,妻子則相當于無產(chǎn)階級”*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中共中央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著作編譯局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2年,第71-21頁。,她們“因沒有擁有或賺取金錢的權利而毫無經(jīng)濟獨立可言”*Kate Millett, Sexual Politics, Urbana and Chicago: University of Illinois Press, 1999, p.39.。為了生存,她們不得不讓渡一定的個人權益,甚至淪為“毫無法律地位的‘非’人”②,以求得男性的庇護。

十九世紀末的美國,商品經(jīng)濟已經(jīng)比較發(fā)達,但職業(yè)女性的比例仍然微乎其微*根據(jù)美國商務部人口普查局的數(shù)據(jù),1870年美國女性就業(yè)率為14.8%,1920年的就業(yè)率為24.2%。由此推之,1890年間,八成左右的美國婦女仍處在無業(yè)狀態(tài)。參見U. S. Department of Commerce, Bureau of the Census, Women in Gainful Occupations, 1870-1920, Washington, D. C.: Government Printing Office, 1929,pp. 36, 40-45.?！队X醒》的女主人公艾德娜嫁給中產(chǎn)階級商人。在家庭分工中,她不參與商業(yè)經(jīng)營,只負責照料孩子、安排家事、宴友會客。經(jīng)濟上,她貌似富足安逸,實則毫無權力。家庭經(jīng)濟的真正控制者是她的丈夫龐德里耶先生:“他(龐德里耶先生)非常珍視自己的財產(chǎn),主要因為它們是他的”。*Kate Chopin, The Awakening,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7, p.73.為行文方便,本文引自該書的內(nèi)容只在文中注明頁碼。在這種生活中,因為丈夫相對的慷慨體貼,艾德娜曾倍覺滿足、幸福:“龐德里耶太太自己都不得不承認,她沒有遇見過比他更好的丈夫”(p.10)。但隨著個人主體意識的覺醒和對夫妻間地位差異的體認,艾德娜終于認識到丈夫?qū)λ诮?jīng)濟上的“綁架”,并力圖掙脫:她決定搬出和丈夫共有的家,用繪畫、賭馬所得,購置自己的房產(chǎn),因為“那棟房子,還有維持它的錢,都不是我的” (p.115)。

艾德娜是勇敢的。在世人冷眼旁觀中,她贏得了哪怕是短暫的經(jīng)濟獨立。然而,和她一樣的千千萬萬的克里奧婦女,仍然在難以抗爭的男權傳統(tǒng)中固步自封,過著相夫教子、看似安穩(wěn)、實則沒有自我的生活

其二,女性自我在家庭責任中的磨失?！耙粋€人,不是生而為女人,而是被變?yōu)榕说??！?Simone de Beauvoir, The Second Sex, p.293.女性對男性的經(jīng)濟依附,導致男性對女性形象的種種規(guī)約。這樣的女性形象被伍爾芙定義為“房間中的天使”*Virginia Woolf, “Professions for Women,” The Death of Moth and Other Essays, New York, Harcourt Brace, 1942, p.236.,被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描述為“女性純潔的永恒類型”*Sandra Gilbert and Susan Gubar,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 New Haven: Yale University Press, 2000, p.20.。這些女性,看似純潔高尚,實則沒有自我,喪失自由,只能在侍奉夫君、撫育子女的所謂的崇高中窮此一生。

在格藍島夏季的沙灘上,到處都是這樣的女人,她們“寵愛自己的孩子,崇拜自己的丈夫,將抹煞自我、充當孩子和丈夫守護天使視為神圣的特權”(p.11)。阿黛爾·拉提諾夫人便是這類女性的典型代表。她風姿綽約、嫵媚優(yōu)雅,恰似浪漫傳奇的女主角、雍容華貴的皇后甚至萬人瞻仰的圣母瑪麗亞;她疼愛子女,幾乎每兩年生一個孩子,并對他們悉心照顧;她崇拜丈夫,對他說的一切都懷有熱切的興趣;她熱心于家事,連堅持練習鋼琴也是為了調(diào)節(jié)家庭氣氛。在眾人的眼里,她是一個值得尊敬的女人,但艾德娜卻覺得她可憐:“她的生活單調(diào)乏味。這種生活中她卻一貫盲目地滿足,從沒有煩惱觸動她的心靈,她也從沒有品味過生活的狂喜”(p.82)。這不僅是她的問題,也是那個時代所有女人的問題。她們被男性架到“天使”的神壇上,從此為了這個貌似神圣的稱謂,喪失了自我,犧牲了人之為人的快樂。

可以想象,在不快樂的天使和快樂的人之間,很少有人會想成為前者。拉提諾夫人是“天使”女人的典范,但她是不快樂的。她日益羸弱的身體就是她身心備受摧殘的證明。艾德娜曾奉阿黛爾為楷模。但格藍島海水的沖刷之下,在克里奧文化的熏染之下,在愛情的重塑中,她本就隱潛著的女性意識覺醒了。她聲稱自己不是一個媽媽型的女人,她會愛孩子勝過愛自己,卻不會為孩子放棄自我;她漸漸厭倦當個完美的女主人,廢除了會客的慣例,對于家事也不再上心。她自己摒棄了“天使”般的地位,于是無可置疑地成為桑德拉·吉爾伯特和蘇珊·古芭所論的第二類型的女性形象——怪物(monster)*Sandra Gilbert and Susan Gubar, The Madwoman in the Attic, p.20.。按照龐德里耶先生的描述:“她行事不太正常,很古怪,不太像她原來的自己?！?p.96)艾德娜最終在看不見希望的迷茫和壓抑中投身大海,是拒為天使的女性命運的縮影,是對父權話語強烈的控訴。

其三,女性作為男性附屬物的社會地位。根據(jù)西方創(chuàng)世神話,最早的人類是男人,女人來自于男人的肋骨。所以,“人就是指男人。男人并不是根據(jù)女人自身去定義女人,而把女人看作自身的相關物;她,不被當作自主的存在(autonomous being)”;而且,“女性的身體結(jié)構本身缺乏意義?！瓫]有女人,男人能思考自身,而沒有男人,女人則無法考量自己”*Simone de Beauvoir, The Second Sex, p.6.。于是,女人附著在男人身上,和房子、金錢、權位一樣成了男人的所有物。

《覺醒》特別描述了這樣的兩性關系:艾德娜和羅伯特游泳歸來,龐德里耶先生看著艾德娜曬黑的手臂,如同看著被破壞的財產(chǎn),心疼地說:“你曬得不成樣子了?！?p.3)這段的敘事角度和話語安排,讓我們強烈地感受到作者的言外之意:丈夫把妻子視作自己私人財產(chǎn)的一部分,關心的表象之下暗含責備。由此透視丈夫與妻子的關系,不難發(fā)現(xiàn)丈夫的地位明顯高于妻子。毋庸否認,綜合作品的全部細節(jié),龐德里耶先生談不上一個跋扈的丈夫,他有他的胸懷、容忍和體貼。但是,這些表象不能掩蓋夫妻間實質(zhì)上的不平等。所以,當艾德娜疏于理家,龐先生非常氣憤,指責艾德娜:“我以為,作為一名女主人、孩子的母親,整天呆在畫室里太有失體統(tǒng)了,你該用這些時間給家里做點兒什么?！?p.83)艾德娜痛恨這樣的關系,她漸漸下定決心“除了自己之外她不再屬于其他任何人” (p.116),即便面對她日思夜想的羅伯特,她也大聲地宣布:“我已經(jīng)不再是任何人可以隨意處置的財產(chǎn)之一。我自己會選擇我想要的”。(p.156)然而,她種種離經(jīng)叛道的行為所觸怒的,不僅僅是她的丈夫,還有她的父親:“‘里昂,你太寬容,實在太寬容了’,上校說,‘需要強制,行使權威。行動要堅決、果斷,這是唯一的馭妻之術。相信我的話?！?p.104)這個時候,上校的身份并非是一個女兒的父親,而是一個男權社會的代言人,一個曾用自己的霸權將妻子過早地送進墳墓的男權主義者,他所考慮的也并不是女兒的幸福,而是自古以來男人凌駕于女人之上的特權:女人,作為附屬于男人的存在,是一定要聽話的。

二

時光之河浩浩湯湯,裹挾而去的,不僅有艾德娜心有未甘的靈魂,還有許多不合理的制度。女性主義思潮萌生于18世紀末,歷時兩個多世紀的努力,女性的社會地位得到極大改善,艾德娜們所為之斗爭的選舉權、被選舉權、受教育權、工作權已經(jīng)成為女性的基本權利。不再從屬于男性的女性,擺脫了對男性的經(jīng)濟依附,在各個領域追尋著自我的價值。然而,她們是不是已經(jīng)擺脫了“他者”的地位、成為社會的主體了呢?

徐小斌是當代中國富有強烈女性意識的作家。她這樣闡述她對這個問題的理解:“當我真正深入到這個社會,我才深感伍爾芙在《自己的房間》里書寫女人境遇的透徹……令人震驚的是,伍爾芙的時代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世紀,這個菲勒斯中心的世界統(tǒng)治仍未有絲毫改變”*徐小斌:《逃離意識與我的創(chuàng)作》,《當代作家評論》1996年第6期。。她的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雙魚星座》為我們解讀當代社會的“菲勒斯中心主義”和女性“他者”地位提供了范本。

《雙魚星座》的副標題為“一個女人和三個男人的古老故事”,講述了出生于雙魚星座的電視臺劇作家卜零耽于幻想、渴望被愛、抗拒低俗,最終在男權社會金錢(由卜零的丈夫韋代表)、權利(由卜零老板代表)、欲望(由石——韋的司機、卜零潛意識中的情人代表)的圍剿中傷痕累累,只能在假想中實施完報復之后,前往佤族山寨,于原始社會形態(tài)中尋求慰籍的故事。她在家庭、社會中的種種遭遇與百年之前的艾德娜遙相呼應甚至更有過之。

首先,從女性所承擔的家庭角色來看,卜零生活的年代,距離伍爾夫發(fā)出“殺死房間里的天使”的號召已經(jīng)過去了近七十年。七十年的時間足以把女性趕下天使的神壇,卻不足以卸下女性身上沉重的家務負擔。

韋是一家大公司的老板,“早出晚歸”,家務自然是無暇負擔的。“卜零努力做個好妻子。每天離丈夫下班還有一個小時的時候她就開始剝丈夫愛吃的豌豆,……指甲都染成了綠色”*徐小斌:《雙魚星座》,見雷達、趙學勇等編：《現(xiàn)代中國文學精品文庫·中篇小說卷(下)》,鄭州:河南文藝出版社,2004年,第631頁。為行文方便,本文引自該書的內(nèi)容此后只在文中注明頁碼。。卜零的辛苦似乎沒有白費,韋把吃卜零炒的菜作為一種享受。于是,久而久之,做飯也就成了卜零的義務:“偶爾卜零沒有按時做好飯,韋就像天要塌下來一樣”②;連買一點兒菜,韋也認為是在承擔卜零的工作:“我好不容易休息一天,給你買了你還挑三揀四”②。有了固定的家務分工,卜零是不能偷懶的,正如艾德娜疏于理家會被丈夫責備一樣,卜零因為玩游戲沒有燒水,韋“忍無可忍地大吼一聲:這日子沒法過了!!呼嘯著便上來搶游戲機。那個長方形的黑色機器最終被摔成了碎片”。②

卜零是受過高等教育的職業(yè)女性,在法律上和丈夫韋無可置疑地享有同等的權利。較之百年以前的艾德娜,她的境遇理應強上許多。然而,在實際生活中,家務仍然是她揮之不去的夢魘,在她已然承擔了自己的那份社會分工之后。卜零的遭遇并非個案。香港學者於嘉在參閱很多國內(nèi)外數(shù)據(jù)之后得出結(jié)論:“在家務分工這一領域,男女的差距仍然很大,女性仍然是家務勞動的主要承擔者,即便在男女平等水平很高的福利國家,男性的家務勞動時間也不及女性的一半”。*於嘉:《性別觀念、現(xiàn)代化與女性的家務勞動時間》,《社會》2014年第2期。對此,倪志娟曾有一段頗為精彩的論述:“社會對女性的角色期待是從男性的利益出發(fā)的,認同所謂的賢妻良母,女性只能是家務勞動的主要承擔者,是成功男人背后的女性。當女性希望建立自己的事業(yè)、追求個體的人格獨立時,她的主體性價值與她的社會性別價值就處于矛盾之中:她在事業(yè)上越成功,獲得的主體獨立性越大,她就越失去作為女性的價值——因為她的性別價值是依附于男性的?！?參見李丹:《女性在全球化中的地位及其反全球化的理論與實踐》,《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2期。恩格斯曾經(jīng)說過,“婦女的解放,只有婦女可以大量地、大規(guī)模地參加生產(chǎn),而家務勞動只占她們極少的工夫的時候才有可能”*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第159-160頁。。卜零以及很多現(xiàn)代女性的遭遇告訴我們,“房間中的天使”仍然是架在很多女性身上的重軛,“婦女解放”的道路仍然任重道遠。不但如此,因為今日女性承擔著更為多元的社會角色,“婦女解放”也面臨更為復雜的局面。

其次,就經(jīng)濟地位而言,毫無疑問,經(jīng)過幾個世紀的努力,女性終于贏得了幾乎等同于男性的工作機會。她們在參與社會生產(chǎn)的同時,用自己的肩膀堅強地分擔著家庭的經(jīng)濟負擔。然而,社會上隱性的經(jīng)濟歧視不但是難以回避的事實,而且理論上已經(jīng)自食其力的女性,在極端情況下,很有可能失去男性在經(jīng)濟上的同情和支持。

卜零和艾德娜有很多相似,其中一個就是她們都嫁作商人婦,而身為商人的丈夫在家庭經(jīng)濟上都擁有實際的掌控權。有所不同的是,龐德里耶先生生活在女性基本沒有經(jīng)濟來源的十九世紀末,他有承擔女性生活的自覺,并把這作為男人權利的體現(xiàn)。在這種觀念之下,他愿意為妻子提供舒適的生活,買些禮物,給些零用錢。而韋生活在女性已經(jīng)承擔50%的社會分工的二十世紀末,男人承擔妻子的費用在他看來是匪夷所思的:“韋自從進入大公司以后不再把薪水如數(shù)交給老婆,只有在高興的時候給老婆一點零花錢?！?p.625)卜零作為大老板的妻子,在別人眼里生活優(yōu)渥,實則連乘火車都只能乘最慢的列車,“僅僅是因為它最便宜”①。最后,卜零無法迎合低俗丟了工作,韋大發(fā)雷霆地宣稱:“告訴你,你要是想讓我養(yǎng)門都沒有!我沒有這個義務我不會給你一分錢的……”(p.643)女人贏得經(jīng)濟的獨立是歷史的進步,但由此而失去夫妻間在經(jīng)濟上的相互扶持是匪夷所思的。以女性獨立為由拒斥夫妻互助,實則是維護男性話語權,其潛臺詞是:你們不是要獨立嗎?好,我們不管你們了!

于此,卜零的狀況或者并非普遍,但暴露出的兩性關系的某些方面、或者男權思想的某種殘留仍是不能不引人深思的。而社會學的研究成果也表明,女性的經(jīng)濟能力直接影響夫妻關系中她們的幸福指數(shù),恰如吳帆所證,“女性的收入水平越高, 其在家庭中的平等狀況及感受就越好”*吳帆：《相對資源稟賦結(jié)構中的女性社會地位與家庭地位——基于第三期中國婦女地位調(diào)查數(shù)據(jù)的分析》,《學術研究》2014年第1期。。

再次,從兩性情感的角度來看。在十九世紀末的美國,女性不承擔復雜的社會職責。料理家務、相夫教子,便是世俗標準下的賢妻良母,擁有社會輿論的支持。恰如《覺醒》中人們在評價起阿黛爾·拉提諾夫人時說,“要是她的先生還不懂得憐香惜玉,那真是禽獸不如”*Kate Chopin, The Awakening, p.11.。

在當下的社會環(huán)境里,物質(zhì)文化、功利主義的滲透無所不在。置身其中的女人想在男權社會中獲得認可,事夫理家自是其中之一,而社會角色扮演得成果與否,將很有可能直接影響到丈夫?qū)ζ拮拥亩ㄎ?。卜零是以文字為業(yè)的劇作家,在韋眼里,這一職業(yè)曾經(jīng)分外神圣。然而,當他發(fā)現(xiàn)冷俊孤傲、不合世俗的卜零不能用文字換來任何實惠的時候,妻子在他眼里成了最為貧弱的女人,他對她的輕視,漸漸滲透到骨子里,覺得她遠不如歡樂場里的輕薄女子,至少“她們懂得最簡單的交換價值”(p.604)。從此,卜零生活在冷冰冰的房子里,丈夫很少回家。即便回家,也懶得看卜零一眼。在韋眼里,卜零完全化作了一團空氣,連做愛,也像帝王臨幸一般的,要在日歷上記上記號。冷漠的生活里,卜零覺得自己成了一條凍僵的魚。

深具諷刺意味的是,思想獨立如卜零可能為男性所不屑或顧慮,而如蓮子(石的情人)般“無知無能”、“似水柔情”，只會乖乖地依偎在男人懷里說著“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p.638)的女人卻能獲得石的承諾。蓮子所滿足的,正是男性對女性的千載不變的控制欲;她所迎合的,正是男性在當代社會毋庸置疑的話語權。

第四,女性的社會角色。家庭內(nèi)部的男性話語權,實為社會范圍內(nèi)男權話語本質(zhì)的衍射。在今天的社會,雖然女性和男性一樣參與社會勞動,但在社會分工之中并不占有同等的權利。數(shù)據(jù)顯示,因比男性更多的受累于家庭,女性的就業(yè)空間相對狹小,在就業(yè)市場也受到較為普遍的歧視*據(jù)李丹在《女性在全球化中的地位及其反全球化的理論與實踐》一文中提供的數(shù)據(jù),“在工業(yè)化國家,工薪部門中婦女所領工資平均為男子的77%,在發(fā)展中國家則為73%。即使是在發(fā)達國家男女之間同工不同酬的行情仍然很普遍”。參見《福建論壇》2007年第2期,第127-131頁。。而即便女性和男性同樣獲職于某單位,在同等條件下,男性也比女性有更大的升值空間。加之歷史上的原因,職場上的領導多為男性,規(guī)則多出自于男性。由此,社會生活中,女性也處處處在男性的話語勢力范圍之下。

卜零的領導是一位中年男性,一開始對卜零頗為重視:“老板剛剛調(diào)到市臺時第一個注意到的就是卜零”,因為這個女人“從整個表情和體態(tài)充盈著一種生動和嫵媚”(p.640)。但是,“在影視圈美女如云圍繞著老板每天都給老板打飯、打水、清掃辦公室乃至做各樣的事情”(p.640)的形勢下,卜零竟好像視老板為空氣。她不但不迎合領導,還時常讓領導“掃興”、“下不來臺”。當卜零被安排到一個六集戲里有三次強奸的劇集時,她毫不掩飾地表示對這個劇的輕蔑;當老板扭曲事實嘲笑劇作家只為活躍會議氣氛時,卜零竟公然指責老板“不顧事實”和“傷害別人”。于是,卜零被老謀深算的老板拉來當劇集被撤的替罪羊、被老板像“押送進屠宰場的一只小牲口”一樣地拉著去獻血、最后被開除公職的結(jié)局也就在情理之中了?？偨Y(jié)老板的形象,低俗、市儈、虛偽是最恰當?shù)脑~匯。中年的、大腹便便、老謀深算的他,也成為了職場之上男權話語的代表。固然,并非所有的男性領導都如此般,但男權話語的強勢和頑固,確是合了老板的形象。

三

中國女性文學的發(fā)展歷程和西方女性文學作品及理論的譯介密切相關。學界公認,中國當代的女性文學,以二十世紀80年代朱虹在《世界文學》上對美國婦女文學的譯介為起點*魏天無,魏天真:《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的本土化歷程及其問題》,《外國文學研究》2011年第3期。,而“90年代的女性主義作家深受西方女性主義文學的熏陶和影響”*楊紹軍,郭健斌:《論90年代的女性主義文學》,《華東理工大學學報(社科版)》1999年第1期。。徐小斌長期訂閱《世界文學》雜志*宋偉杰:《中國作家談外國文學》,《外國文學動態(tài)》1997年第6期。,雖未有證據(jù)表明她讀過《覺醒》或凱特·肖邦的其他作品,但她熟諳波伏娃和伍爾芙的女性主義觀點的確是可以得到明證的*徐小斌對波伏娃和伍爾芙的觀點都有明確的引用。參見徐小斌：《逃離意識與我的創(chuàng)作》,第45-48頁。。所以,《覺醒》和《雙魚星座》有諸多契合時便不足為怪了。

從文學分期上看,《覺醒》創(chuàng)作于美國現(xiàn)實主義文學時期,手法寫實,語言質(zhì)樸;而《雙魚星座》創(chuàng)作的年代,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技法已為中國作家熟悉和借用了。所以,《雙魚星座》的情節(jié)設計和語言展現(xiàn)帶有更多的超現(xiàn)實主義和神秘主義色彩。然而,即便如此,我們?nèi)阅馨l(fā)現(xiàn)二者之間諸多的相似。比如,就人物設置而言,兩部作品都存在一個懦弱的、不敢承擔的男性:羅伯特和石;就情節(jié)設計而言,兩部作品都以第三者戀情影射女性愛情理想的幻滅;就人物命運而言,兩部作品中的女主人公都深受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壓迫而選擇逃離:艾德娜逃向死亡,卜零逃往佤寨;就藝術手法而言,兩部作品都有明顯的身體敘事和自然意象。但是,二者主題的承續(xù)性最具文學史的深意。

女性主義文學批評,本質(zhì)上屬于文學的意識形態(tài)批評的范疇。對女性“他者”地位的揭示,是女性文學所長期致力的,也是女性主義文學可直接貢獻于女性主義運動的重要主題。對《覺醒》和《雙魚星座》中所描述的女性“他者”地位的比較,向我們昭示了一種歷史視角的承續(xù)和變遷關系。

首先,當代社會環(huán)境下女性社會地位的“他者”本質(zhì)更為隱性。在傳統(tǒng)的父權制社會,女性無工作、無收入,附屬于男性,碌碌于家務,自我泯滅,生活枯燥。此時,男性強權話語對女性的統(tǒng)治和傷害是顯而易見的;在當代社會,女性有工作、有收入,她們在名義上已經(jīng)取得了與男性相等的政治、經(jīng)濟、文化權利。她們所面對的問題是:(1)從屬于歷史上流傳下來的、主要由男性制定的社會顯、隱規(guī)則;(2)受制于傳統(tǒng)意識形態(tài)和道德倫理對女性的束縛。和一百年前的境遇比較,當代女性所受到的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影響更趨隱性,更趨無形,更難把握。

其次,女性斗爭的對象依然強大卻不清晰。不論百年前的艾德娜還是百年后的卜零,為了自己作為女性的權益都進行了斗爭。一百年前艾德娜的斗爭目標是明確的:經(jīng)濟獨立,愛情自主,思想自由。然而,一百年后,似乎已經(jīng)贏得了所有的這些的卜零仍然深陷在菲勒斯中心主義的影響下。她想斗爭,卻幾乎不知該如何斗爭、和誰斗爭。男性話語權對她的籠罩和制約似乎是無所不在的,但卻那么模糊,那么不具體。所以,相比艾德娜,她的斗爭消極而被動,她的結(jié)局也體現(xiàn)了更為徹底的迷茫、失落以及無助。

比較百年以來女性的境遇,我們首先得承認,由顯性而隱性、由明確而迷茫,本身即是一種進步,至少說明女性主義運動已經(jīng)實現(xiàn)了其有形的目標。但另一方面,這也表明女性爭取兩性平等、和諧的努力依然任重道遠。

余 論

樂黛云曾說,文學研究存在著兩種不同層次的劃分:文學理論、文學批評、文學史和國別文學、比較文學、總體文學*樂黛云:《比較文學簡明教程》,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第5頁。。女性主義文學,實屬總體文學的一個分支,因其表達人類共通的情感而具有世界性。對女性文學發(fā)展史上不同國家、不同時期的代表作《覺醒》和《雙魚星座》的比較閱讀,使我們對女性“他者”地位的過去和現(xiàn)在有了一個更為清晰的了解,在實現(xiàn)比較文學互補、互證、互識的功能的同時,也能使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世界女性主義運動及女性文學所取得的成績和不足,以期實現(xiàn)兩性和諧的終極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