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一個旅行者。一個普通的時間旅行者。
這種能力早在地球形成之初就存在,只是它如同浩瀚夜空中的星星閃耀了很多年,最后選擇人類作為載體,一如流星瞬間落下。擁有這種能力的人少之又少,在時間流逝的積累中,這種能力逐漸顯現(xiàn)出來。到了2025年,擁有它的人終于可以熟練地使用時間旅行的能力。
但畢竟只是一個旅行者,既沒有《神秘博士》中博士作為時間領主的能力,也沒有杰克·哈克尼斯那樣時間特工的身手,但至少還不像《時間旅行者的妻子》那樣狼狽。無論何時何地,神秘的時間窗口總會挑準時機,像挪威西海岸的大漩渦般出現(xiàn)在旅行者的身邊。他可以選擇去或不去,但時間窗口另一頭是什么,越過了時間窗口后的旅行會是怎樣,永遠不得而知。然而旅行是如此吸引人,以一種奇異的方式讓每一個參與的人看到世界有多廣闊,就像來自河外星系的神秘符號,所有人都想抓住它,在好奇心和探索欲的驅(qū)使下,開始一場未知的旅程。
他第一次遇見她是在英國倫敦。
瘦長的身子被閃著深藍色光芒的時間窗口吐出,他搖晃著站穩(wěn),長長地出了口氣。他深棕帶點金色的頭發(fā)有點翹,深棕色的豎條紋西裝里穿著深藍色的襯衫,外面披著一件淺棕色的長風衣,懷表的表鏈從西裝袋里露出來,看起來就像從十九世紀小說里走出來的人物。
街上沒有任何人注意到這一角的小小魔術,就像他們所習慣的每一天一樣,街上有些嘈雜,舒適的午后陽光將查令十字街上舊書店的影子拖長,紅色的雙層巴士穿過長街,女人們一邊走一邊聊天,頭戴軟布帽的紳士正慢悠悠地踱步。幾家書店的店主舒舒服服地靠在店門口,擺正了門外架上的皮面書,叼著煙斗,打量著過往的一切。一個穿著對襟毛衣,戴著頂軟帽的老人正老態(tài)龍鐘地走著,手里拿份報紙,眼睛在眼鏡后面直勾勾地盯著前方的路。
他打量著周圍的一切,看了看自己的這身打扮,笑了起來,還真應景。
他往前走了一段,推開一家舊書店的門。開門的瞬間,就嗅到了一種混合著木頭香、霉味、長年積塵的氣息,這家書店似乎是活生生地從狄更斯筆下跳出來的,高達天花板的橡木書架擺滿了皮面精裝書,中間兩個略矮的櫻桃木書架上則擺著一些平裝布面書和皮面書,另一張桌子上擺滿精美的畫片。店里沒有客人,過分的安靜和門外的世界形成鮮明的對比。店門左手邊的那張書桌旁坐著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女孩,她并不算十分漂亮,只能稱得上清秀,卻有一張讓人看了很舒服的臉,眉眼間有些奧黛麗·赫本的氣質(zhì)。一排薄而卷曲的劉海覆在她飽滿的額頭上,短而清爽的深棕色的鬈發(fā)在腦后打著卷,俏麗又不失優(yōu)雅。她穿著一件白色短袖襯衫,一條淺駝色的高腰A字裙,看起來像極了《羅馬假日》里的公主。
他禮貌地說:“日安!我想隨便看看?!?/p>
見到他,她似乎略有些遲疑,想問什么,可張了張口,卻只是微笑有禮地說了聲“請”。
他進門時順便看了看店內(nèi)的大鐘,時針正好指向三點。他在這家相當不錯的舊書店里轉了一圈,回到女孩面前,他說話帶一點河口口音:“抱歉……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
女孩越過他的肩頭看向大鐘,他急忙糾正話中的歧義,“我指的是,年份和日期。”
她愣了愣,隨即笑了起來,“1969年7月7日?!?/p>
我的天,1969。他兀自笑了起來,也許這個女孩把他當成健忘癥患者了。
一陣騷動從書店后方傳來,仿佛有人在自言自語,緊接著就是一大堆書本落地的聲音,震動了木地板?!暗吕卓??”女孩向后看了看,隨即里面響起一陣更為響亮的物體掉落聲。
“德雷克?你在干什么?”女孩提高音量,再次問道。
后邊似乎安靜了?!氨浮!迸_他笑了笑,“他在整理我們剛拿到的書,我去看看?!迸⒆呱蠒芎蟮膸准墭翘荩贿叿鲋T框,一邊看向儲物間內(nèi):“德雷克?”騷動聲又來了,并由遠及近,鐘表走動的聲音仿佛被放大了,皮鞋鞋跟敲擊地面還在踢拖著什么的聲音傳了出來。
“天哪……這到底……”女孩下意識地往后靠了靠,瞇起眼睛打量著黑暗中閃閃發(fā)亮的東西。他正百無聊賴地打量著大鐘,卻發(fā)現(xiàn)指針在以一種奇怪的速度狂轉,他馬上意識到了什么,緩慢地靠近女孩身邊,一個陰影被儲物間內(nèi)昏暗的燈光拖長,仿佛黑洞,一切都圍繞著一點旋轉。
一張奇怪的臉,準確點說是一個古老的鐘面,時針和分針還在旋轉著,身上穿著黑白西裝,腳下的系帶皮鞋正踩著一張破破爛爛的包裝紙。突然一道寒光閃過,這東西的“手”猛地從袖口里閃出來,這讓門邊的兩人都倒吸一口冷氣,是鐘表的指針,精致的鐵藝雕花針。
“我不知道……但是……”女孩有些語無倫次,“這東西……是人嗎?”
他“嘶”地吸了口氣,慢慢地說道:“我看不是。”
“那它是什么?這該死的東西到底是什么?”
機器運動的聲音越來越響,眼前的鐘表人用機械特有的僵硬動作偏了偏頭,指針轉動的聲音組成一句話:“已發(fā)現(xiàn)?!?/p>
“什么?”女孩在昏暗中瞪大了眼睛,“發(fā)現(xiàn)什么?”
鐘表人不停地用僵硬的聲音重復“已發(fā)現(xiàn)”,然后緩緩抬起手,皮鞋移動摩擦地面發(fā)出一長串噪音。
“停下!不管你是什么,馬上退后!”女孩突然大吼道,言辭堅毅,不容抵抗。
鐘表人竟然定住了,聲音停下,它一點一點地將偏著的頭擺正,伸直了舉起的手。
女孩下意識地后退,卻發(fā)現(xiàn)毫無退路,“德雷克在哪兒?”
他并不確定這到底是什么情況,“可能已經(jīng)死了?!?/p>
“什么?”女孩還沒來得及繼續(xù)質(zhì)疑,另一陣摩擦聲出現(xiàn)。隨即發(fā)出同樣的聲音:“已發(fā)現(xiàn)。時間旅行者及其閱讀者?!痹阽姳砣松砗蟮莫M長通道里隱約可以看見另一個陰影正在緩慢地遮住燈光,同樣的裝束,同樣有指針形態(tài)的手,不同的是臉換了個樣子,變成了一個木屋形,嵌著一個圓鐘,底下小小的木門正一開一合,似乎隨時都有一只布谷鳥要跳出來。
“我的,天啊。”兩人同時倒吸一口冷氣,眼睛里閃現(xiàn)出同樣的驚恐,女孩幾乎是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好吧,看起來的確……是這樣……所以現(xiàn)在?”
“我想……”他本能地反握住她的手,警惕地打量著那兩個向他們靠近的陰影,突然大吼,“跑!”
他們飛快地穿過書架間的狹長通道,顧不上理睬狂奔在他們耳畔的風聲,只聽得身后機械聲開始加速,系帶皮鞋鞋跟頻率極快地敲擊地面。當他們跑過店堂前的大鐘時,那轉速極快的指針周圍散發(fā)出金色的顆粒,時針拖著細長鐵鏈猛然從鐘面上射出,“啪”地釘在墻上?!靶⌒?!”他叫了一聲,根本來不及仔細打量,抓著女孩的手屈身躲過鐵鏈。他們推開書店的門,沖到了大街上,又在路人驚異的眼光中直直跑到查令十字街街口才停下。
他的手按在膝蓋上,半俯著身子,氣還沒喘勻,便向女孩伸出一只手,“約翰·史密斯,你呢?”
女孩邊喘氣邊睜大眼睛,不可思議地看了他一眼,仿佛看一個不太正常的人。“噢,”片刻,她總算開口,伴隨著一個愣笑的聲音,接著撲哧一聲笑了起來,“維奧萊特·克里斯?!?/p>
沉默了一秒,兩人突然毫無顧忌地大笑起來。不是笑彼此,而是為了這一天如此的不可思議。“很高興認識你?!眱扇送瑫r說,說完又忍不住笑起來?!暗拇_很高興?!彼兆×怂斐龅氖?。
他們在街角找了間小咖啡店坐下。他開始對著眼前的火腿蛋和檸檬蘇打水展開進攻,她托腮坐在他對面,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這個奇怪的人狼吞虎咽,嘴里塞滿了火腿蛋。
“史密斯先生?”她忍不住開口了。
“約翰?!彼麛[了擺手,含糊不清地說。
她微微一愣,又忍不住笑了。眼前的男人有些古怪,和她見過的人都不大一樣?!熬S奧萊特?!彼貞?,“你到底有多餓?”
他抬起頭,看著眼前女子略帶好笑的神情,用一口蘇打水將嘴里所有的火腿蛋都沖下肚子,“還可以,我習慣了。每次都這樣?!彼屏诉谱欤班?,你們這邊的火腿蛋味道比我們那兒好多了!”
女孩帶點困惑地看著他,顯然沒有被他蹩腳的笑話逗笑,“你是誰?”
“約翰·史密斯?!彼趾攘丝谔K打水。
“我指的不是這個?!本S奧萊特往前靠了一點,“那兩個東西……剛才說,時間旅行者及其閱讀者?這是什么意思?”
他沉默了片刻,感覺到維奧萊特銳利的眼神正像探照燈般在他臉上掃來掃去。他長長地吸了口氣,同樣靠在桌上,雙手五指各個對齊,認真地盯住女孩棕色的瞳孔,“這很復雜。你只要記住我只是個旅行者。一個到處跑的旅行者,就這樣?!?/p>
維奧萊特盯著他的眼睛看了一會兒,她臉上的表情有些怪,似乎有點不可置信地移開了目光,“那它們又是什么東西?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這里?”
“抱歉?!彼麑⒛抗庖频阶约旱氖种干?,“我不懂。我從來沒有遇到過這種東西,所有經(jīng)驗都是在旅行中積累的。沒人跟我說過那是什么……”他咽了咽口水,“怪物?!?/p>
“好吧?!彼櫫税櫭碱^,將目光移向窗外,“我們都不知道它們要什么,這還真是……”
“那個德雷克是……”他探詢似的看了看她,這個20世紀60年代的女孩正看著窗外車水馬龍。他沒辦法說,時間旅行什么的,對他自己的年代的人來說這都仿佛天馬行空,更何況一個世紀前的人呢?他們不會相信他曾經(jīng)在無數(shù)個時空穿梭,閃閃發(fā)光的時間窗口帶著他走過無數(shù)個不同的世界,見過無數(shù)不同的人??墒怯钟姓l會理解呢?誰會接受時間旅行這種等同于幻想的事呢?
“我的同事。”維奧萊特將目光轉了回來,她聳肩一笑,“書店是1949年開的,那時候店里有五個人,我是最后來的。前幾年有兩個人決定轉行做其他工作,店里只剩下三個人。今天有一個病了沒來,只剩我和德雷克?!?/p>
“我很抱歉?!本S奧萊特有些茫然地看著他,抱歉地笑了笑,“我指的是德雷克。雖然我不大清楚,但他肯定是回不來了。我很遺憾這件事沒有幫上任何忙?!?/p>
她只是佯裝滿不在乎地聳了聳肩,眼睛瞥向別處,“德雷克是個好老板。我現(xiàn)在還是沒辦法樹立一個很鮮明的概念,說他已經(jīng)死了。我老覺得還和平常一樣……”說著說著她突然頓住了,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等等!你還記得我們往外跑時那個鐘么?”
轉得飛快的指針,閃爍著奇異金光的鐘面,還有像飛鏢一樣飛出來的指針……他倒吸一口冷氣:“那個什么的鐘表人可以控制時鐘?”
“也就是說……”她聲音有些抖,盯住了他的眼睛,兩個顫抖的聲音同時說道,“它們可以控制任何一臺鐘?”
兩個人幾乎同時轉過頭去看著咖啡館墻邊的一臺立式老鐘,指針正驚悚地飛轉著?!芭短臁彼话驳嘏矂由碜樱拷俗叩?。
“我想……”他又一次“嘶”地倒吸一口冷氣,從口袋里掏出錢,“跑!”
就在他們起身的瞬間,拖著鐵鏈的指針“嗖”地穿過了他們身邊的玻璃??Х葟d里的人大叫起來,他抓住她的手腕就跑,還不忘將錢丟到收銀臺上。收銀臺上的小鐘蠢蠢欲動,指針與她擦肩而過,戳進了柱子??Х葟d亂作一團,女士們高聲尖叫著在人群中找尋出路。他根本顧不上這些,仿佛時間又倒退回三點十分在舊書店里的那一幕。兩人奪門而出,卻聽得無數(shù)指針戳碎玻璃的聲音。
“我的天!”她喘著氣,幾乎是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不可思議!”
“這不是不可思議,是難以置信!”還沒等她反應過來,他又抓住她狂奔向泰晤士河畔的方向。
幾乎是跌跌撞撞地,兩人沖到河邊才停下。維奧萊特幾乎是掛倒在護欄上,她喘了幾口氣,放聲大笑起來:“哦天哪,看來跟著你還得學會狂奔?!?/p>
他笑了起來,靠在護欄上,調(diào)皮地擠了擠眼睛,“也許我們可以沖向宇宙,拯救世界,對抗這群該死的鐘表人,然后再一起狂暴地跑一場。我不介意在你的陪伴下打破我的長跑紀錄。”來自20世紀倫敦的風帶來溫帶海洋性氣候的暖濕舒適,吹起他的長風衣和翹起的棕色頭發(fā),維奧萊特及膝的裙子正在風中輕輕飄揚著,寧靜得就好像每一個屬于倫敦的午后。
有趣的克里斯。
這個念頭忽然從他心頭一閃而過。他下意識地轉過頭看了看身邊的女孩,她微微仰著頭,閉著眼,讓風從她面頰上拂過。他將目光轉向街的另一頭,也許她的確能讀懂什么,他思忖著。
他沒有注意到女孩正將目光轉過來,好奇地盯著他若有所思的棕色眼睛。她打量了他片刻,似乎想找出些什么。一個念頭跳進了她的腦海。
神奇的約翰·史密斯。
這個家伙太特別了,他好像完全不屬于這個世界。動與靜的鮮明反差讓他看起來這么奇特,當他狂奔起來的時候,棕色風衣在身后飛揚著,還有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像個孩子??墒谴丝趟舶察o靜地用一種沉思的眼光看著一個方向,那件棕色風衣仿佛把他和一切喧囂都分開了,她可以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一些不一樣的東西。
還沒往下多想,遠處傳來一陣騷動,皮鞋跟在卵石路面拖沓發(fā)出厚實的聲音。他馬上直起身子,本能地擋在維奧萊特的前面。
“我不該……”維奧萊特微微張開嘴巴,近乎退卻地抓住護欄,“我不該忘了還有這兩個家伙!”
人群向行走在路上的鐘表人投以不解加恐懼的目光,就算它們是人,這身打扮也太嚇人了。那看起來好像來自16世紀的黑白禮服,還有那張鐘面臉,沒有五官沒有表情。一個女士在前面尖叫著:“這年頭還玩化裝舞會?”有膽大的人在逗弄看似木訥的鐘表人,直到它們亮出尖銳的指針手,人群才驚恐地一哄而散。有個很小的孩子搖搖晃晃地走向鐘表人,他笑鬧著伸手抓住指針手,豈料那個鐘表人指針猛力一戳,直直扎進孩子的身體。奇怪的是,孩子的表情只是呆了一秒,沒有流血沒有哭鬧,轉瞬之間便化作金色的顆粒散開,像小旋風一樣在地面上轉了幾圈,便消散了。
維奧萊特猛然抓住他的手,連連后退幾步,神色里透露著不帶掩飾的恐懼,“它不能……它怎么可以?那只是個孩子!”她的聲音開始顫抖,一只手捂住嘴巴,開始啜泣。
“我很抱歉,但是你知道,德雷克……估計……”他定定地站在原地,目不轉睛地盯著金色顆粒消失的方向,嘴巴微微張開,完全無法相信。他們目睹那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消失的過程,就像所有的過去一樣,殘忍卻毫無留戀。
“維奧萊特,他們來了?!彼难凵裢蝗蛔兊卯惓砸恪⒗潇o,他握緊了維奧萊特的手,向后退了幾步,轉身狂奔。
他們在倫敦如同迷宮般錯綜復雜的小巷里穿梭,身后機械聲頻率加快,顯然為了追上他們而加足馬力。他們慌不擇路沖進一條被一大堆木架堵住的小巷,近乎絕望地停了下來,不得不轉過身子正面迎敵。
“抱歉,真的真的很抱歉,維奧萊特。”他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時間飛快,根本不留機會給他們休息,療傷。維奧萊特直盯著前面,兀自搖了搖頭,“這不是你的錯,約翰?!卑肷危钗豢跉?,勉強笑了起來,“就像我們打敗德國納粹那樣干掉這兩個家伙吧!”
時間的確有一種奇妙的、不可言傳的力量。他們兩人初識,之前素未謀面,僅僅幾個小時卻可以像老朋友一樣互相打趣,共患難,就在面臨危難之此刻,兩個人的手不約而同地緊握在一起,仿佛可以一起面對一切,毫無畏懼。
兩個鐘表人正拖著鞋跟,一步一頓地走進巷子里。它們靠近了兩人,向?qū)ΨQ方向偏了偏頭,其中一個又開始重復:“已發(fā)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已發(fā)現(xiàn)……”而另一個亮出了閃閃發(fā)光的尖銳指針,向兩人靠近。
砰!
一聲尖銳的槍響劃破了倫敦寂靜的天空,在小巷里尤為明顯。子彈穿過鐘表人木房子樣的鐘面臉,只留下一個冒著煙的小孔。維奧萊特手里緊緊握著一把冒著煙的左輪手槍,她堅毅不容反抗的眼神定格在鐘表人的臉上,“給我后退!”
兩個鐘表人又往反方向偏了偏頭,顯然那發(fā)子彈沒能給它們造成多大傷害,但起碼有威懾作用,它們往后退了幾步。
“維奧萊特!”他不可思議地看了她一眼,笑了起來,這不是她今天第一次讓他吃驚,從她面對離奇攻擊還能神態(tài)自若地在泰晤士河邊吹風這等心理素質(zhì),他就開始覺得這女孩很有意思,“你從哪兒弄來的這個?”
“書店的辦公桌桌沿下邊,為了預防緊急事態(tài)準備的?!?/p>
“你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你拿了這東西?”
“去看德雷克弄出什么名堂的時候。”她轉過頭,嘴角勾勒一絲自信的微笑。
他還沒來得及繼續(xù)發(fā)問,便聽得小巷兩旁人家里傳出鐵鏈聲,有人開始尖叫?!暗鹊龋 彼ブS奧萊特往旁邊退了一步,轉身護住她。“唰唰”兩聲,她從他手臂間抬起頭,發(fā)現(xiàn)兩枚指針拖著長長的鐵鏈插在地上。還沒等他們回過神來,便又是兩枚。
維奧萊特一把推開他,平舉右臂握著槍向前猛走幾步,槍口直直指向鐘表人的臉??墒沁€沒等開槍,又是一陣嘩啦聲,仿佛全倫敦的鐘表指針都向這個方向飛來。維奧萊特忍無可忍,甩手將左輪手槍剩下的五枚子彈射擊一空。雖然擊中幾發(fā),卻絲毫不影響鐘表人活動。那轟然而下的指針直逼小巷,難以抵擋。
“停下!”維奧萊特忽然一聲大吼,就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鐘表人停下了,漫天的指針似乎一下子失去力氣,落在屋頂上。維奧萊特直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氣,“告訴我,你們是什么人?!?/p>
“我們是,鐘?!辩姳砣颂鹆耸?,用僵硬的聲音回答道。
“你們是哪兒來的?”他走上前幾步,將維奧萊特拉到他身后。
鐘表人左右偏了偏頭,“時間與空間之間。時間的夾縫里?!?/p>
片刻的沉默。
他深吸一口氣,繼續(xù)用森冷的目光打量著鐘表人,“為什么是我們?你要什么?”
“我們只要她?!辩姳砣说闹羔樏腿恢赶蚓S奧萊特,寒光乍現(xiàn),“她的大腦與心?!?/p>
“為什么?”維奧萊特從他的影子中走出來,她的聲音略微顫抖著。
“你是閱讀者?!?/p>
她依然不解地搖了搖頭,“什么意思?”
鐘表人將頭擺正,指針擺成戰(zhàn)斗姿勢,“我們需要閱讀者。我們需要閱讀者的大腦與心?!彼鼈兎路鹕狭税l(fā)條,不停地用令人不寒而栗的聲音重復著這句話,一邊機械地往前靠近。
“停下!”維奧萊特又一聲大吼,但她的神色顯示她很無助,她的眼淚已經(jīng)蓄滿了眼眶。對她來說,能堅持到這時候已經(jīng)很了不起。她微微昂起頭,下意識地后退,“這是命令!”
可是鐘表人不再服從,它們依然繼續(xù)前進,“時間已到,無法服從。時間已到,無法服從……”
他握著她的手,近乎本能,他不知道這對她來說算是鼓勵還是別的什么。他緊緊地咬牙,一邊掃視一步步向前邁進的鐘表人,一邊往后退,直到再無退路,兩人的背抵在層層木架上?!拔液鼙??!彼蝗徽f,“我想可能是我?guī)砹怂麄??!本S奧萊特茫然地看著他?!耙驗槲业穆眯?,當我到達的時候,時間窗口打開,它們也就趁機從時間夾縫里出來?!?/p>
他沉默了,顯然無言的意思她能聽得出來?!斑@不是你的錯,你知道嗎?我很高興,很高興你旅行的目的地是這里,雖然我并不很理解這是怎么一回事。但是……”維奧萊特深吸一口氣,無可奈何地低垂下眼簾,“約翰,很高興認識你?!?/p>
短暫的一愣后,他用力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如果,我沒有選擇這趟旅行,它們也就不會出現(xiàn)在這里……所以,真的真的很抱歉,維奧。但我也很高興認識你,非常高興?!?/p>
他們并肩面對步步緊逼的鐘表人,無言地等待。他故作輕松地笑了起來,他能看見她眼睛里無言的渴求,她只是希望能得到一點安慰,至少別太狼狽。等等……一個念頭忽然從他腦海里閃過。就像漫畫里突然有了主意的人一樣,頭頂上仿佛亮起發(fā)光電燈泡?!拔沂莻€傻瓜!啊哈!”他突然狂笑起來,無比振奮地一揮手,“啊哈!看你表情也知道,維奧,你是不是覺得我瘋了?哦天我還不是個瘋子,但一定是個大傻瓜!”
他的笑就像頑皮的孩子,笑意里還帶著些惡作劇的感覺。維奧萊特又一次不解起來,這個奇怪的人又有什么主意?他從西裝表袋里拎出那塊懷表,拎著表鏈像在逗弄鐘表人,“嘿!伙計!你該嘗嘗這個!”
他壞笑的嘴角更添幾許自信,他反手將懷表頂上開關一按,表蓋啪地打開,一束金色的光從懷表中心射出,直直穿透鐘表人的身體。鐘表人顫抖著,像是被電擊一般,鐘面臉上的指針一刻一刻地繼續(xù)轉動,終于停了下來,倒在昏暗骯臟的小巷里。
“天哪……”她還沒完全回過神來,甚至不確定已經(jīng)得救了,她不可思議地捂住嘴巴,跟在他身后,在鐘表人身邊蹲下,“你怎么做到的?”
他用手指吊著懷表,笑得像個孩子,“我突然想到的。以前每次旅行結束,時間窗口里都會有金色顆?!窠鹕纳匙语h散在空中——從表蓋的縫隙進入懷表。我都不明白這是什么,結果今天突然知道有用處?!?/p>
他低下頭,手指在鐘表人的身上細細摩挲著,在黑白禮服的下面,是透明的軀殼。一種類似塑料卻又比塑料堅硬百倍的東西包裹著金色的零件,是鐘表表芯的結構。他默然地注視著金色的零件,一個小齒輪還在吃力地轉著,一下一下。他的神色沉重起來,那雙棕色眼睛似乎蒙上了一層無言的悲哀,他默默地注視小齒輪的轉動,齒輪掙扎了幾下,卡住似的停了下來。
他就那么看著,最后嘆了口氣,手支著膝蓋站起來。臉上那份沉重突然消失,他換上燦爛笑容,拉著維奧萊特的手,“走吧?!?/p>
他們走出小巷,暮云開始聚攏,天空是彌漫著涼意的微藍混合著暮色。又是一陣風,他們相視一笑,向書店的方向走去。身后,鐘表人的身軀一點一點地化成時間的顆粒,從哪里來又回到哪里去,消失在空氣里。
“對了,”他邊走著邊轉向維奧萊特,皺起眉毛,“還有件事沒有問你。當你去看德雷克弄出什么名堂的時候,怎么會想到帶槍呢?”
她挑了挑眉,露出一個女孩才明白的調(diào)皮微笑,“直覺。”
“我才不會相信?!彼咧α似饋?。
黑夜降臨了倫敦。街上開始彌漫起淡淡的霧氣。冷霧模糊了空氣,夜色下的街道仿佛回到“煤氣燈霧都”的維多利亞時代,溫暖的燈光模糊在霧里。他們沿著街慢慢走著,與許多趕路的人擦肩而過。
“霧氣還是沒有好轉?!本S奧萊特抬起低著看路的頭,“你能看到嗎?霧氣外的天空?”
他的雙手插在風衣口袋里,偏了偏身子,抬頭看向天空。在迷蒙霧氣的外面,是湛藍的夜空,無數(shù)的星星在閃爍,消逝,全都在時間的掌控里。維奧萊特依然癡迷地盯著天空,“天天都是這樣,大霧彌漫。我們似乎天天都在透過硝煙看星星。”
“會變好的。時間會為一切下功夫。”他側過臉看著維奧萊特,她的睫毛在微微顫動,“總有一天會的。霧氣會得到緩解,當你抬頭的時候,會覺得天空似乎從來沒有一刻像這樣離你這么近。遠離光線污染的地方,你可以看到無數(shù)星星在閃耀,你可以去感受,星星的一生?!?/p>
她笑了起來,低下頭,將手插在裙子口袋里,繼續(xù)向前走。“你知道我為什么選擇待在舊書店嗎?”她突然自顧自地說起來,“現(xiàn)在關注舊文化的人越來越少了,店里離職的那兩個就是因為嫌舊書店獲利太少才離開的?,F(xiàn)在早已和50年代不一樣,很多年輕人喜歡搖滾,還有什么……朋克。他們似乎都不愿意到書店里看看,似乎我們不再需要舊書店了。”
“書,對人類來說從來都很重要。舊文化也是,總是會有人停下來看看的?!彼f。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留下。就像你說的,時間會為一切下功夫,只有經(jīng)過時間考驗的東西才會永遠留下來。舊時光沉淀下的力量,我們永遠需要?!彼樕蠋е环N憂傷而又甜蜜的表情,仿佛在檢視她最美好的回憶,“比如說戰(zhàn)時精神啊什么的,我們當然不需要戰(zhàn)爭——永遠都不需要——但是我們?yōu)榱藝液蜕钣赂颐鎸Φ木駞s是任何一個時代的人都需要的?!?/p>
“你說話真像在演說,打好了腹稿似的?!彼麄戎?,注視她的微笑,“過去的永不會消逝……”
“它們甚至還沒有過去?!彼f完,調(diào)皮地眨了眨眼睛,“威廉·??思{說的。我最喜歡這句話?!?/p>
他們并肩走在薄霧暖燈中,燈影重重映照著他們的背影。突然,他停了下來,彬彬有禮地彎下腰,伸出一只手,“我能有幸邀您共舞嗎?”
她依然帶著微笑凝視著他的眼睛,在60年代的倫敦路燈下將手搭在了他的手上。寂靜的街道上少有行人,沒有交響樂隊為他們奏一曲圓舞曲,但他們卻執(zhí)手相對,踏著默契的舞步,看起來那么遙遠,那么奇妙。
“我的天哪,你是多久沒有跳過舞了?動作笨成這樣……”她半開玩笑地看著他的眼睛,突然動作慢下來,“約翰,等等……”
他們依然保持著華爾茲的姿勢站在路燈下,她認真地注視著他的瞳孔的樣子讓他有點不適應。突然,她將手輕輕按在他的太陽穴上,閉上了眼睛,“我可以感覺到,約翰,我可以。你的腦海就像宇宙,黑暗一片,卻有無數(shù)星星。”她猛然睜開眼睛,急切地說:“看著我的眼睛,你可以看到嗎?像是……星系,無數(shù)閃閃發(fā)光的星星組成一個星系,圍繞著最明亮的一點在轉動,你能看到嗎?”
是的,他可以。他看見倒映在她清澈瞳孔里的一切,黑暗廣闊的宇宙,無數(shù)星星宛如一個漩渦在緩緩轉動,像一朵紫羅蘭?!拔抑浪嬖谖业哪X子里,只是……”他瞇起眼睛,“我從來沒有見過它的形狀,之前也沒有人告訴我他們能看見……這是存在于每一個時間旅行者大腦里的漩渦——我不知道為什么,總之從我懂事起我就知道它存在,沒有人說過,就像本能——也許我們的能力與它有關?!?/p>
她困惑地皺眉,他感覺到她的目光不再聚焦在他的瞳孔里,而是看到了更遠的地方,“你的家,在很遠很遠的地方,就好像……現(xiàn)在這個地球的平行時空?我不明白,你說你是個旅行者,你到底……約翰,你到底是什么樣的人?”
“我知道很難理解,我也知道這解釋起來很復雜。我沒辦法,就是……沒辦法和別人說。也有人像你這樣看著我的眼睛,可是他們什么都沒看到,也什么都沒讀出來。你是第一個……我是倫敦人,但不是這個倫敦。離這里太遠了。就像這樣的旅行,我經(jīng)歷過很多次,可是我沒辦法告訴別人。他們不會懂,他們只會說我腦子出問題了,只會覺得我在胡言亂語。也許UFO研究會的會來關注一下,但是很快我就會變成實驗對象,最后變成娛樂品。世界就是這樣,維奧萊特,只是娛樂,他們不會理解?!?/p>
她輕輕地嘆息,慢慢地垂下雙手,“你只是,太孤獨了。他們不理解,是因為他們沒有經(jīng)歷過,沒有看到過你看到的東西。就好像我們今天這場旅行,嘿,用‘與時間賽跑來形容怎么樣?”半晌,她帶著笑意兀自說:“但至少……你還有我啊?!彼腿晦D過頭去,她正看著前方的路。感覺到他在看她,她轉過頭擠了擠眼睛,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
表袋里的懷表開始震動,金色的顆粒煙霧正緩慢地從表蓋縫隙中飄散出來。他知道,時間到了。
“抱歉,維奧,真的抱歉。”他走到她面前,雙手依然插在口袋里,他的神色卻變得憂傷起來,“我可能沒有辦法送你到家了?!?/p>
維奧萊特困惑不解地看著他,他棱角分明的臉上正帶著一絲絲悲哀,深陷在眼窩里的眼睛看起來那么悲傷,可是他卻依然笑著,說起話來還是表情豐富,配著他可愛的河口口音:“聽著,這也許很重要,維奧。我想我的時間到了,這可不是什么午夜十二點魔法消失的灰姑娘,我是說認真的。我要回去了。”
她沒有笑。從懷表間飄出的金色顆粒在彌漫著霧氣的街道上匯聚,圍繞著一點開始旋轉。他聳了聳肩,故意用開心的語氣說:“我想我知道為什么了!你想想看,為什么懷表里的光可以打敗鐘表人?”
“你說過那是……”維奧萊特鎖著眉頭,各種思路沖撞大腦,想要在迷宮中找到出路,“每一次旅行后留下的能量?”她笑了起來,可是眼淚卻奪眶而出,“沒錯,沒錯!約翰,你太聰明了。你說過時間會為一切下功夫,所以這是時間留下的……”
“對,這太對了?!彼难劭魸窳?,卻依然笑得燦爛,“還記得你剛才跟我說什么嗎?我們需要舊時光沉淀下的東西,對嗎?就是這種力量,可以對抗一切。維奧萊特·克里斯,你很出色,你真的真的很出色!”
金色顆粒的漩渦把他身后的空氣猛然撕扯開一個洞,洞里是奇異的光線跑跑跳跳,他感覺到有什么東西正把他往里吸。“我不想走?!彼难蹨I終于流了下來,在路燈下閃爍著溫暖的橘光,“但抱歉,我必須走了?!?/p>
維奧萊特拼命搖頭,眼淚順著臉頰滑落。她捂住嘴巴,想要伸手抓住他?!熬S奧,別這樣。也許,我們還會再見的?!本S奧萊特的眼淚在臉頰上肆虐,她搖著頭,顫抖的聲音拼命喊:“不,不要……求你,約翰,留下來……求你,別離開我,別走……”
時間窗口擴張得越來越大,時間線就像一根柳條,在時間中穿梭旅行就像輕輕地彎曲這根柳條,可是卻不能彎過頭,否則它就會崩塌。每一個時間旅行者在一個時間點能停留的時間不會超過二十四小時。他的身軀正在被時間窗口的強大力量吸引著,“維奧萊特,如果我留下,你的時空就會混亂,我不能這么做。所以……”他笑起來,棕色的眼睛星星似的閃著光,“我該走了,我會記住你的?!?/p>
“我們什么時候會再見?”
“未來?!彼S奧萊特的棕色眼睛,他從來沒有這么不想離開。一股強大的吸力把他往時間窗口里拖,時間窗口就像被扎破的氣球猛然收縮,轟然關閉。
他消失了。
街道上依然彌漫著霧氣,路燈發(fā)出暖黃的光線,眼前空空如也。她仿佛失去了一生中最寶貴最美好的東西,站在街頭淚水肆虐。
之后,他也曾在旅行中見過她,不同時間的她。很多次,很多次短暫的旅行都讓他見到她,可是他從來沒有上前。
幼年時的她穿著帶花邊的衣服,齊耳的短發(fā)隨著奔跑快樂地飛揚,她的父母站在她身后溫柔地注視著她,也許是在為有這樣一個女兒而自豪。后來她結婚了,大約是1973年,她牽著丈夫的手站在教堂門口的草地上,白色的頭紗隨風飄揚。她看起來很幸福,很滿足,也許1969年的那場冒險已經(jīng)從她心里褪去,成為一段不真實的傳奇。他這么想著,遠遠地看著她。她似乎敏感地感覺到什么,向他的方向轉過頭。他躲到大樹后面,深深地吸了口氣。后來她有了孩子,她和丈夫牽著手走在英格蘭小鎮(zhèn)的樹叢里,看著孩子跌跌撞撞地跑下山坡。但他看得見,她在找什么,她似乎能感覺到他的出現(xiàn)。
她仿佛碎片,被風吹散,落在他時間線的每一段上,可她又如多棱鏡里的影像,層層疊疊,包圍著他的夢境和旅行。
時間旅行者的另一個悲哀就是他不會變老,可是卻又不能像時間領主那樣重生。生命中的其他人老去,離開,他只能孤寂地活著,直到某一天死亡突然來臨,將他帶往時間與空間的縫隙中。
2030年,他意識到自己終于要走向死亡。懷表里的金色能量蠢蠢欲動,似乎隨時都要撕扯開一個裂口將他吸走。他有時候會覺得自己活得太久,在每一場時間旅行中,他都能看到無數(shù)的面孔。他仿佛坐在一輛馬車里,馬蹄敲打著卵石地面,窗外是被濃霧和細雨籠罩著的各個時空,路燈化作混沌不清的光暈,他就坐著這輛馬車在熙攘人群中穿梭。他可以看到絡繹不絕的人群在光陸怪離的燈光中掠過,有的歡樂,有的悲傷,有的悠然自得,有的為生計奔忙,仿佛整個世界的縮影。他看得太多,所有的人都注定要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在黑暗中。
他終于下定決心,走向多年之后的查令十字街。盡管一切已經(jīng)和那場時間旅行中所看到的大相徑庭,但他還是找到了當年舊書店的位置。無奈書店已經(jīng)改成一間唱片行,在這個科技發(fā)達的社會還有這樣的店實在難得。他問到了當年書店的情況,1970年書店轉到維奧萊特·克里斯名下,2020年店主的后人再無心經(jīng)營,便將書店轉手。離開前,唱片行的店主將維奧萊特·克里斯的孫女的住址告訴了他。
他去拜訪的那個傍晚,細雨籠罩著整個倫敦城,天空中壓著沉沉的灰云??諝鉂窭?,就像是飄著雨的郊外清晨。他站在門口等了十五分鐘,看到一個很熟悉的身影轉過街角向這邊走來。她穿著一件灰色的長風衣,清瘦的身軀上背著一個小提琴盒,手里拎著兩個高級購物袋,她一邊邁著輕快利落的步伐,一邊和鄰居打著招呼。他將手插在那件長風衣口袋里遠遠地看著,突然覺得那個女孩那么像當年的維奧萊特。
女孩走近了,看到他的剎那間猛地剎住,手里的袋子差點掉地。片刻,她收拾起不可思議的表情,微微一提肩膀,走上前來。她看見他那充滿著憂傷的眼睛正目不轉睛地打量著自己,高瘦的身材在街道上實在引人注目。
半晌,她才反應過來,倒吸了一口涼氣,“你是……”
“約翰·史密斯?!彼麄戎^,輕輕地回答。
她又忍不住倒吸冷氣,“我的……天哪……你一點也沒變老……”話出口,她便馬上補充一句:“原來你真的存在?”
“當然?!彼麘n傷地笑起來。
她將他請進屋,坐在窗邊,又細細地打量了他好一會兒,才開口:“你真的是時間旅行者?”
他點頭,眼前的女孩梳著馬尾辮,眉眼之間像極了維奧萊特。
“那你是活在這個時代的人?”
他啞然失笑,“小女孩,我都八十歲了?!?/p>
她又一次吃驚地睜大眼睛,“可你看起來才二十幾。”
“時間旅行者是不會變老的。死亡也是很突然的事?!?/p>
她聳了聳肩,幽幽地嘆了口氣,“我祖母常常提到你?!?/p>
他下意識地直起脊背,認真聽她說下去。
“家里其他人都不信,他們都說是祖母分不清夢和現(xiàn)實??墒怯钟姓l分得清呢?”她的手握緊水杯,調(diào)皮地挑了挑眉毛,“就我一個人信,祖母也只和我一個人說。她不止一次說你們經(jīng)歷過的事情,就像小時候看的科幻電影一樣。她說這些事情的樣子,我絕對不會忘記。她的眼睛總是炯炯有神,好像年輕了很多。我知道這是一個很土的比喻,但是的確就是這樣?!?/p>
窗外傳來涉水的聲音,幾個女子一邊聊天一邊涉水走遠。水聲輕柔,像是背景樂,在沒有開燈的寂靜屋子里顯得那么美。
“她說你是一個奇怪的家伙,可是你很特別?!彼J真地盯住他的眼睛,他一陣恍惚,忽然想起維奧萊特認真聽他說話的樣子,一只手的手掌抱住另一只手的手肘,眼神一樣的專注,實在無懈可擊,“她總是說你像黑暗,卻又帶著光芒,她說你很耀眼,很神奇,像不可觸及的雨夜,明明那么遙遠卻老覺得你近在咫尺。她說很多次她都覺得你好像又回來了,可是她總是找不到你?!?/p>
雨聲密起來,雨水滲入了傍晚的天空。
他深吸一口氣,“你是怎么認出我的?剛才在門外?”
她笑了起來,拿出一個款式落伍的舊皮箱。里面裝著一些維奧萊特的舊照片,還有很多張畫,色彩清淡的彩色鉛筆,準確無誤地勾勒出他的樣子。其中一張是他站在昏暗的背景色中,就那樣突兀地回過身來,五官全都鮮明得不可思議,儼然就是她記憶中的樣子。“她老了,沒事就畫畫打發(fā)時間,她有時候會畫你。她老是說你的頭發(fā)亂翹,像個孩子,穿著長風衣,好像維多利亞時代的人,你的眼神總是在閃光。她就是這樣說的,她告訴我也許有一天我們會相見,但她等不到了,她就告訴我,如果我能見到你,一定要對你說‘謝謝?!?/p>
他的心猛地一絞,足以燒成空白,“還有嗎?”
“就這個?!彼柭柤?,看向窗外,“看得出來她真的很想再見到你,就因為你當初告訴她你們會再見,在未來。這么多年她結婚,兒孫滿堂,生活得很快樂,可是她一直都在等你推門進來。我看得出來?!?/p>
“她是唯一一個能夠理解我的人。不管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彼蝗徽f道,手指摩挲著舊照片中她的笑臉。
女孩愣住。
他沉默不語,半天才問:“她最后,過得好嗎?”
女孩微微一怔,垂下眼簾,“她活了很長時間,很安詳,很滿足?!?/p>
他們原來有幾十年的時間可能相遇,就像接過彼此的外套那樣熟悉自然。可就算還能重逢,一切都已經(jīng)是滄海桑田。
“喔,對了!”她笑起來,“她告訴我一件很奇妙的事。德雷克沒有死,她猜也許鐘表人的能力僅限于將被它戳中的人轉移到時間縫隙里,而鐘表人死后,力量消失,那些人就都能逃出來了。”
他笑了,溫暖真誠地笑,“太對了,她非常棒。我想我知道為什么只有她一個人能看到我腦中的時間漩渦。”他盯著自己搭成塔尖狀的手指。
女孩不解地看著他,等待他的答案。
“她有沒有告訴你,我腦中的漩渦是紫羅蘭形?維奧萊特就是紫羅蘭的意思,所以她能讀懂。而且那么多同名的人,只有她一個人能看懂,所以鐘表人才稱她為‘閱讀者,才會想要拿到她的大腦與心?!?/p>
女孩睜大眼睛,驚訝地笑了出來。
“她很出色?!彼f。
片刻之后,他問:“那你呢?你現(xiàn)在做什么?”
女孩看向一邊的小提琴盒,用女孩獨有的頑皮微笑回應:“倫敦愛樂樂團的小提琴手。首席?!?/p>
一種熟稔的感覺從心底悄然而生,女孩繼續(xù)說:“我知道,現(xiàn)在會去聽交響樂的人太少了。他們都覺得這很落伍,他們可以在家里對著全息影像打游戲,可以在家里享受到和現(xiàn)場一樣音效的搖滾朋克,他們寧可窩在家里也不肯出去,更懶得去聽演奏會??墒俏疫€是喜歡交響樂,喜歡拉小提琴,有些東西是高科技永遠無法比擬的?!迸⒀凵癜l(fā)亮,她的聲音抬高了,似乎正在驅(qū)散屋子里彌散開的陰暗與寂靜,“我喜歡這樣,我可以聽到音樂里有什么東西,19世紀翩翩起舞的人們,還有穿越暴風雪而來的厚重歷史。你還記不記得2013年美泉宮夏季音樂會?我看過錄像,雨下得很大,可是維也納的人們依然彼此微笑,在雨中和同伴一起隨著《維也納氣質(zhì)圓舞曲》跳舞,即使他們跳得很蹩腳。我們需要這樣的東西,不是嗎?有一次我們在室外演出,還是有喜歡舊文化的人來聽,他們也像這樣隨著我們的樂曲起舞。我當時就覺得我的選擇沒有錯,即便世界在變化,可還是有一群人愿意停下來傾聽那些禁得住時光考驗的東西,我們就可以彼此理解彼此溫暖,只要還有這樣一群人,我就會一直堅持下去。”
女孩說話時眼睛里閃現(xiàn)的自豪光芒,還有那演說般激昂的語調(diào),都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熟悉。他知道,她真的真的太像維奧萊特。
“很難得?!彼ζ饋恚爸挥羞@樣才會讓我們不孤獨?!?/p>
千千萬萬的生命沉寂在時間里,在城市飛快發(fā)展的節(jié)奏里,潮流和所謂的時尚正在吞噬,正在入侵。有些幻影不過輝煌一時,時間過去,它便只能成為垃圾和廢墟,彈指之間便被人們拋棄。只有那些老東西,才會永久地釋放生命力,只有它們,才會讓人們感覺到他們并不孤獨。
他站起來,眼里有最后的決絕,輕輕說:“我該走了,我的時間到了。”
街上飄起了薄霧,因下雨而起的清冷空氣正滲入每一個人的身體?!笆访芩瓜壬!彼叩浇稚?,突然聽到女孩在身后叫住了他。他的頭發(fā)被細密的雨滴打濕,衣服上也沾著雨滴。他轉過頭去,瞇起被雨水沖刷的眼睛,看到女孩正微笑著揮手,她說:“記住,你并不孤獨?!?/p>
他站在雨中默默地看著女孩,眼神凝重專注。女孩突然覺得他的眼睛是如此滄桑,她第一次強烈地感覺到眼前這個外表年輕的旅行者經(jīng)歷過太多。
女孩站在門口,聽雨滴密集落在地上的滴答聲,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雨霧之中。
時間在他手里流逝得越來越快。
當時間窗口打開的時候,他意識到這將會是他最后一次時間旅行。一切未知,他深吸一口氣,披上那件長風衣,坦然上路。
等等,哪里不大對勁……
當他站穩(wěn)后,迎面而來的是陽光和暖濕的風。眼前是一條熟悉的街道,人群熙熙攘攘,那些書商還叼著煙斗守著羊皮面的舊書,大紅巴士遠遠駛來,耳畔的聲音是那么耳熟。他轉頭打量,遠遠地看見那個頭戴軟帽的老人老態(tài)龍鐘地走來,手里依舊拿著報紙。
他大腦停轉了一秒,繼而狂奔向老人:“抱歉!”他抓起老人手里的報紙,鎖定日期。他愣在原地,直到大腦重新運轉,開始接收——1969年7月7日。
他掏出懷表,指針正切在兩點四十五分和三點之間。啊哈!他就像一個驚喜過度發(fā)瘋的人似的一邊笑一邊蹦起來。多年前的一切立刻立體化,他狂奔向那個熟悉的書店。推開了門。
一切如常,維奧萊特·克里斯穿著那身他再熟悉不過的襯衫長裙坐在桌后。對她來說這就是一個很普通的午后,店里依舊彌漫著木香和塵埃氣,他站在桌前,看陽光斜打在桌上,光束間塵埃飛揚。
維奧萊特抬起頭來,她用一種帶著困惑的眼神打量了眼前的人片刻,“先生,有什么需要我?guī)兔Φ膯???/p>
他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感覺到表袋里的懷表震動得越來越厲害。
“抱歉?!本S奧萊特的微笑里帶著一點回憶的意味,她奇怪地打量著眼前這個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的人,“我們認識嗎?我只是……覺得你很眼熟?!?/p>
時間非線性,可是絕對不會出現(xiàn)差錯。對她來說他不過是一個眼熟的幻影,對他來說她卻儼然相伴多年的故人。
“我想沒有?!彼麚u了搖頭。
他笑了,可是他看似溫暖的微笑里卻滿含著悲傷,“對,沒錯,這太對了。我們會認識的,很快?!?/p>
維奧萊特茫然地看著他。
他的眼睛里有太多滄桑,看向她,看向無論如何也無法觸及的遠方。他的聲音輕而溫柔,“我沒有太多時間了……”
他深吸一口氣,聲音開始顫抖,眼神憂傷卻依然微笑,“哦,你會懂的?!彼痤^不讓眼淚流出來,他知道他該走了。
維奧萊特看不明白,她覺得這個男人也許是醉了,可是他的樣子卻像認識自己很多年了。他帶著憂傷的笑,“也許有一天你會見到我,哦,很快。你會偶爾想起我曾經(jīng)出現(xiàn)在你面前。如果你愿意記住我,只要記住一件事。就這樣,一件事。”
他堅定而又溫暖地笑起來,“擁有一個精彩絕倫的人生?!?/p>
維奧萊特驚訝得微微張開嘴巴,她注意到他已經(jīng)濕了眼眶。兩雙棕色的眼睛相對,她看到他眼睛里閃爍著光芒,有如繁星。
“相信我,今天會是你一生難忘的精彩一天?!闭f完轉身走了出去。
他的眼淚順著臉頰流了下來,懷表終于安靜下來,金色的光從表袋里發(fā)散出來,籠罩著他,在他身后匯聚成一個大漩渦。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可卻依然微笑:“我該走了?!?/p>
無數(shù)時間里的生命在他身邊聚集,喃喃,帶著他走向死亡。
柜臺后的維奧萊特還在想著那句奇怪的話,忽然聽到那個男子禮貌的聲音:
“日安!我想隨便看看?!辈鍒D/崔江
創(chuàng)作談:
這個世界正飛速發(fā)展,人們步履匆忙,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中抱怨壓力,沒有多少人能停下來,傾聽生活。而那些過往的東西,沒有多少人注意,大家討論某歌手新出了什么專輯,總覺得古典樂冗長枯燥;那些老建筑在街道改造中被拆除,或是裝上鐵皮,刷上不相稱的白漆,被改造得不倫不類;那些老手藝人落寞地坐在街巷中,眼看著它們慢慢失傳……可是這些埋藏在時間深處的寶藏,隨時準備噴涌而出。也許現(xiàn)在流行的事物只是幻影,很快便消失無蹤,被新的潮流替代。而那些禁得住時光考驗的東西,直到時間盡頭還閃閃發(fā)光,溫暖人心。
這也是我寫這篇文章的初衷之一吧,“對舊文化的思考”,請允許我這么說。那時正被英劇《神秘博士》感動得死去活來,也是這部劇給我靈感,因此我很有私心地把第十任博士的外形套在了我的主人公身上,還有一些小小細節(jié),也是對這部劇的致意。
寄意以明日,吾愛至往昔。新世界急急叩門,舊文化卻依然能留存。是那些熱愛和珍視喚起了數(shù)百年來沉睡在時光里的人,他們依然活著,依然起舞。而總有一些人愿意穿過時光的長河去欣賞,直到時間盡頭。齊昕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