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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唱歌的船
“我以前是周莊鄉(xiāng)下種農(nóng)田的,小時候種農(nóng)田,停下來歇歇時,我就喜歡唱歌唱戲?!崩畎嫡洳蛔R字,小時候看到唱戲的就和他們一起唱,后來又學唱樣板戲,“我小時候每天必須要把革命樣板戲?qū)W會,第二天種農(nóng)田要唱的,不學會整體不讓睡覺。”就這樣,天生的好嗓子加上時勢造就,使得歌唱融入了李暗珍的生命。
李暗珍出生在周莊附近的農(nóng)村,家里有五個兄弟姐妹,她排行老大,長大后她在村子里做皮鞋、種農(nóng)田,每天插秧、種稻子的時候就唱唱歌。后來生了兩個小孩,一兒一女。出于對唱歌的熱愛,也為了多賺點錢,她周末就來到鎮(zhèn)上搖船唱歌。最初只是周末打工搖船,一個禮拜去兩天,后來有個常搖船的女工回家生小孩了,雇主就問她不要做別的工作、專職來搖船肯不肯,李暗珍接受了這份工作,一搖就搖了三年。
“我們是打工的,有的人撐的船是自己的船,一趟二十分鐘,一百塊,自己拿五十,上交五十;我們搖船一趟八十分鐘,有茶水瓜子,搖得遠一點,一百八十塊,自己只能拿到十塊,剩下的全部上交?!?/p>
她搖過五年船,“兩年短三年長”,兩年是周末打工,三年全職搖船。由于打工者搖船收入太微薄,李暗珍就問客人要不要聽歌,三十塊唱三首,有的客人不聽,有的客人條件好一點,要二十塊給五十塊,讓她多唱幾首,有時碰到大方的能給一百塊。唱歌的收入不需要上交給旅游局,這才是搖船歌者的主要經(jīng)濟來源。
“后來東方衛(wèi)視一個美女來,說烏鎮(zhèn)要開發(fā),但那邊的人不會唱歌不會搖船。美女就到周莊的碼頭來問,說要三個女的去烏鎮(zhèn)教人唱歌搖船,問我們肯不肯。我們沒(從周莊)出去過,不敢出去,我們怕呀。美女說就去兩個晚上。第二天下午來接我們了。住旅館,我們有點怕,冬天一早五點鐘,暗得嘞,就要起早到烏鎮(zhèn)去,兩個多小時到。我們過去那邊就唱搖船歌,一路搖一路唱,另外一條是他們搖的小木船,他們搖我們唱,我們教他們唱歌、做動作,那個小木船里好多氣球?!蹦鞘鞘荒昵暗氖铝?,李暗珍記得那一年她兒子結(jié)婚,現(xiàn)在孫子都十歲了。提起這段經(jīng)歷,李暗珍隱隱地透出自豪感,那時她們是被需要的,她們的歌聲是被認可的。教人唱歌,對李暗珍而言也是一種幸福,雖然這種幸福過于短暫,很快,她們就被歷史驅(qū)趕并遺忘了。
現(xiàn)在船上淺吟輕唱的歌者,大多是青年女子,男人很少出來唱歌,也遍尋不見像李暗珍這樣的老者?!拔覀兡昙o大的,旅游公司不要,六十歲以上的不要。我說我可以搖船唱歌,他們說不行?!?/p>
現(xiàn)在李暗珍一家都搬到鎮(zhèn)上來了,她兒子幫別人做生意,孫子就交給她帶。送孫子上學后,她就偷偷跑出來問問客人要不要聽唱歌,客人不要就趕緊走,怕被旅游局執(zhí)法隊看見,如果被抓到就得被執(zhí)法隊帶走,跟他們一起四五點鐘下班,在辦公室里,連椅子都不讓坐。周末她搖船唱歌大概可以賺個七八十,好的時候能賺到一百塊。白天來還得給景點飯店四塊錢。有些時候一天一塊錢也賺不到,唱歌的多,客人少,執(zhí)法的又管。晚上八點以后來,路上橋上就沒人管了。
“我要在家?guī)O子,不能像他們那樣離家那么遠,只能晚上偷偷跑來唱歌?!崩畎嫡渌f的他們是她的同鄉(xiāng),那些鄉(xiāng)親父老,如今也都在唱歌,卻得背井離鄉(xiāng),四散在西塘、同里、烏鎮(zhèn)等地。
“白天不敢來唱的,樂器什么的不好拿出來,他們(旅游局)不讓唱的。都是晚上八點鐘以后,管理的人回去了,我們才敢唱。西塘、同里那邊就沒人管。”
當我問她這么艱難為何還要出來唱歌的時候,李暗珍始終微笑的嘴角掛上了一絲無奈“錢不夠花呀,現(xiàn)在什么都要錢,雞蛋五塊錢一斤。我還要養(yǎng)活孫子,孫子還要上學?!蓖恋乇徽饔弥两?,一年八百塊的補助從沒有漲過,物價卻從未停止上漲的步伐。李暗珍曾生活過的土地上蓋起了新房,沒有一寸屬于她。她唱了幾十年歌的周莊,更沒有她的一席之地。她只能隱藏在水上,成了一條會唱歌的船。
消失的村莊
“幾十年前我們的村子(周莊附近的村子)五六百人,就我一個在唱歌。”
一開始村里的人多少還有些瞧不起李暗珍出去唱歌賺錢,覺得那樣不好,連自己的孩子也不愿意讓她去。但是二十多年前,周莊搞旅游開發(fā),按照政府規(guī)劃,村子全部被拆遷,田地全部被征用,“我們村子被拆,每人每年只給了八百塊錢,地被征用蓋房子了,不給錢,戶口還依然在鄉(xiāng)下,不給轉(zhuǎn)。這是政府規(guī)劃的,不讓我們種農(nóng)田了,房子都扒光了。”
村民們無以為生,都走上了唱歌這條路,不會唱歌也得逼著自己出來唱,基本相當于乞討。八十歲的老人也出來唱歌,又不會唱,就打響木,念著“老板,給點錢給點錢”。
十年前有媒體把這種怪現(xiàn)象曝光了,旅游局便不準賣唱討錢,連李暗珍這樣的歌者也不讓唱了,怕她們跟客人要錢,全都不讓唱。村民們只好離鄉(xiāng)背井,轉(zhuǎn)戰(zhàn)到同里、西塘、烏鎮(zhèn)等地去唱,之前和李暗珍一樣學過革命樣板戲的,會拉琴的,就再招下一批學生,教他們。年輕人很多也都出來唱歌了,因為年輕,可以被旅游公司招聘。
來唱歌的人經(jīng)歷都和李暗珍差不多,家里條件好的不會來唱,但條件好的在村子里屬于少數(shù),大部分鄉(xiāng)親都去別的旅游景點唱了?!拔覀冞@里唱歌的多,所以不讓唱了。別的旅游景點唱歌的都是從我們這兒過去的?!敝芮f人一開始也不會唱歌,都是因為田地被征用了,沒辦法才出來唱歌的,又因為自己家門口不讓唱歌,不得已才到周邊的古鎮(zhèn)去唱歌,卻無心插柳,成全了瀕危的民謠。
“以前有拉琴、拉二胡的,都跑到同里、西塘那邊去了。(周莊)以前讓唱,后來討錢被曝光之后管理局就不讓唱了?,F(xiàn)在年紀大的都不用了,旅游公司用三十幾歲的小姑娘。”
“剛開始別的旅游景點只有小木船,紅燈籠,不會唱歌搖船,我們?nèi)チ?,他們也趕過(我們走),后來他們發(fā)現(xiàn)那樣客人就少了,大家就又回去了,那邊也不管了?!?/p>
問起她家鄉(xiāng)以前的樣子,李暗珍描述了一個類似周莊的地方,也是小橋流水,也是簡單寧靜,記憶深處還有歌聲傳來。很難讓人想到她所描述的那個地方已經(jīng)不在了,消失在轟隆隆的城鎮(zhèn)化進程中,覆滅在當代人急匆匆的遺忘里。沒人關(guān)心那些失去土地的人在哪里,在做什么,沒人能想起他們,更沒人關(guān)心一個小村莊的消失,它不是樓蘭,不是亞特蘭蒂斯,它在中國過于普遍,普遍到可有可無,普遍到它的消失被忽視、被習慣。只有那些不得不因此而改變了命運的歌者,他們無法遺忘,他們還要背負著這個現(xiàn)實生活,帶著對家鄉(xiāng)的記憶離開河岸,漂泊、行走、歌唱。他們大多不識字,他們只唱歌,只能唱歌。endprint
“變調(diào)兒”的民謠
周莊所有碼頭加起來有五百多條船,大多是旅游公司的船,歌者都是打工的,基本都是女的,男人不出來唱歌,這些歌者也被稱作“船娘”。 “唱歌好聽不好聽得看喉嚨好不好,喉嚨不好唱出來不是調(diào)。”這還是十年前,李暗珍還沒有被趕走的時候。李暗珍說。
這邊的民謠,基本就是原生態(tài)的東西,如今這份原生態(tài)在周莊很難聽到了,你能聽到旅游局安排的商業(yè)昆曲,卻很難聽到轉(zhuǎn)轉(zhuǎn)喉嚨就清脆悠揚的搖船歌。
游客想聽民謠不易,歌者想唱民謠也難。坐船是要排隊的,有的客人想點好聽的歌者唱歌聽,不可以,要排隊,排到哪個聽哪個。有的常來認識的,知道哪一個唱的好聽,就先看一下大概要排到什么地方才能聽到。這些人有的不會唱,有的客人聽不懂方言,唱完了不給錢,要錢會被投訴,投訴一次罰款二百。
和許多墻里開花墻外香的國粹、民俗一樣,陳逸飛的《雙橋》把周莊推向了國際視野,國人又被國外對水鄉(xiāng)的推崇牽引到了周莊。民俗的發(fā)展與保護始終在走一條遠路,最終都走向商業(yè),無法與商業(yè)融合的就只好自生自滅,等待消失。
傍晚,我們邊走邊看風景,李暗珍一路為我們介紹著,與導游比起來,她的語言樸實無奇,而且是方言,有些聽不大懂,但卻能緊抓住人的視聽,因為她總是把小鎮(zhèn)與歌連在一起,每個地方她都能唱上幾句:“搖啊搖啊搖啊搖,就搖到外婆橋嘍……”對于李暗珍而言,這些民謠不止是歌,它們是對周莊一切人和事的注解,她對現(xiàn)實的一切態(tài)度,只能經(jīng)由歌聲去表達。同樣,對她來說,周莊也不僅是個美麗的小鎮(zhèn),它更是難以企及的岸,她只有在歌聲中才能觸碰,才能抵達。
然而,在各種商業(yè)化了的機制體制下,民謠徹底被唱“走了調(diào)”,年輕人大多不會唱民謠,只能騙騙不懂行的游客;年紀大的會唱民謠的如李暗珍,卻無法光明正大地出來搖船唱歌,只能游走于黑暗,成為水上的夜之樂章。她唱的歌里帶著濃濃的鄉(xiāng)音,和我們在船上聽的旅游景點安排的商業(yè)曲調(diào)截然不同。唱起歌,李暗珍的表情便也跟著豐富起來,唱著唱著就望向周莊的盡頭,那里曾經(jīng)有她回家的路。歌中的歡喜哀愁,一條船已經(jīng)載不動,只能任由它在水上、在岸間飄遠,就像流浪歌者的一生。
第三條岸
那些離家的歌者,無所停靠,只能在異鄉(xiāng)的水上唱著家鄉(xiāng)的民謠,且歌且行,無意中漂流成一條河岸,民謠在這條尷尬的河岸上茂盛的生長。
消失的村莊漂流水上,成了河的第三條岸。
變調(diào)復活的民謠漂流水上,成了古鎮(zhèn)文化的第三條岸。
淪喪的人文關(guān)懷漂流水上,成了中國特色的第三條岸。
在夾縫中生存的水上歌者,通過尷尬的現(xiàn)實告訴我們,第三條岸真實地存在著,這種存在讓人哭笑不得,卻也無可奈何。這條岸還要連綿多長?還要存在多久?
我們把李暗珍請到所住旅館包間里,專門安排了一次訪談。她談笑間聊盡了一個女人的一生,也從一段文化的興起聊到了盡頭。最后,我們一起出門,在遠處的拱橋上,想請李暗珍為我們唱兩首完整的民謠,十塊錢一曲??戳丝锤鑶?,上面的歌有《周莊好》、《小船彎上水上來》、《小城故事多》、《天涯歌女》、《賣紅菱》、《十八相送》、《畫皮》等等。“我還會唱戲,《梁?!肥裁炊紩摹缎〕枪适露唷肺腋牧烁模某尚℃?zhèn)故事多……歡迎你們到周莊來做客?!彼倥话愕男邼屛也唤氲疆斈昴莻€學不會一首歌就不睡覺的女孩,那時,她還有農(nóng)田可種,她還和鄉(xiāng)親們生活在一起,生活在一個叫家鄉(xiāng)的地方。
“這邊就是沈廳”,李暗珍唱歌前跟我們介紹。沈廳是沈萬三后人建于清朝的宅院,這里廳堂分立、雕砌傳神,如此讓人神往的庭院卻也只是如畫周莊的一筆水墨。
周莊,實在是個有神韻的地方。它位于上海、蘇州、杭州之間,史載于1086年。鎮(zhèn)位澤國,四面環(huán)水,咫尺往來,皆須舟楫。全鎮(zhèn)依河成街,橋街相連,深宅大院,重脊高檐,河埠廊坊,過街騎樓,穿竹石欄,臨河水閣,一派古樸幽靜,是江南典型的小橋流水人家?!袄噬嵴性挏嫔#谝凰l(xiāng)在周莊?!睙熡杲?,碧玉周莊,唐風孑遺,宋水依依。民俗與人文的積淀讓這樣一座小小的水鄉(xiāng)成為馳名中外的旅游勝地?!八镉巍睗u漸成了周莊的旅游亮點,撐起藍色的船篷,觀著兩岸的風景,聽船娘來一曲古鎮(zhèn)民謠,直叫人流連忘返。
今天,水還是古水、鎮(zhèn)還是古鎮(zhèn),只是這船載了太多的錢味兒,船上的歌者也被時光、被政策掉了個包,大家千里迢迢奔來,聽到的卻不知是何鄉(xiāng)的民謠。人們帶著對周莊的愛到來,卻也在無意中帶走了周莊的自然與純真,不知從何時開始,這里的一切為游客而存在、為游客而改變。“李暗珍們”,為游客唱著歌,“周莊們”,為游客不斷變換著妝容。
淡淡的夜色中,微微的波光里,李暗珍打起了響木,唱起了自編自導的歌謠:
《周莊好》
人人都說周莊好
九百年風情情未了
門巷仍在波光里
扁舟來往櫓輕搖
聲相聞 手相招
小兒小女過小橋
景也好 人也好
神仙也說周莊好
愿做周莊一世人
勝過神仙永不老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