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克勤
半肖居是王水照先生的齋名。其《半肖居筆記》(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序云,出版社規(guī)定以齋名、室名為書名,“我這次隨便取了個‘半肖居,意在像與不像之間,用以對自身多年來教學與研究工作‘半吊子現(xiàn)狀的自諷與自警。有朋友問我:你與你素所景仰的一位前輩學者生肖相同,同生戌年,‘半肖云云,有此含義否?則謹對曰:唯唯,否否!”據(jù)我所知,這位前輩學者當指錢鐘書先生。
1983年9月,我成為王水照先生指導的第一個碩士研究生。那年復旦大學中文系古代文學專業(yè)僅招唐宋文學方向研究生兩名,由王水照、劉季高先生各招一名。在從先生問學之前,我已見過先生幾次,包括聽過一次先生給80級同學講授的“蘇軾研究”課,咨詢過報考研究生事,以及研究生復試、面試。9月2日上午,在系辦公室和導師見面。先生告訴我,由于這是他首次帶研究生,具體安排還未想好,需與劉季高先生商量一下后再與我談。9月13日中午,先生約我在學校第二教學樓二樓教師休息室晤談。自此到次年9月,除了寒暑假,我基本上是每兩周與先生晤談一次,每次長則一個半小時,或在教師休息室,或去先生當時在上海舟山路的寓所;短則十分鐘左右,是次年3—6月在聽先生給本科生上“唐宋文學史”的課間休息時。1984年9月30日,先生赴日本東京大學講學一年有半,于1986年4月1日回國,隨后主持了我的碩士論文答辯。
每次與先生晤談后,我就根據(jù)當時的記憶,記錄下先生的講學內容,細細回味,受益匪淺。值此先生八十華誕之際,將當年的筆記檢出加以整理,不標時間先后,略按內容區(qū)分,以報師恩,以饗同好。
談如何做研究生
第一次晤談的時候,先生談了三年的打算。第一年,囑我多讀書,打下扎實的基礎。先生問我的專業(yè)努力方向是攻考辨之學還是文學評論,我答后者。先生遂囑我多讀文藝理論方面的書籍,并開了一些書目。第二年,可以開始專業(yè)研究,并寫了一些小文章。先生主張多練筆。眼高手低,是復旦學生的通病,要注意克服這種毛病。這和一些老先生的主張不同。老先生,如蔣天樞先生,主張年輕時多讀書,少寫文章,甚至認為五十歲以前寫不出扎實的文章。最后一年是做論文。
先生說,三年的研究生時間是很短的,也是很寶貴的,一生的事業(yè)往往是在這個時候確定的。三年中,主要靠自學,要勤奮。先生又再三囑咐,必須抓緊時間。研究生三年時間,沒有家庭負擔,可以專力看書。先生告訴我他自己的經(jīng)歷和家庭情況。他祖籍紹興,出生在余姚,初二肄業(yè)后來上海就學。1955年考入北京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后到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工作。他以前在北京時,單身獨住,可以盡全力治學。1978年調到復旦大學后,子女俱在校就學,師母又工作,故先生還要擔負買菜燒飯等家務,就要分出不少時間了。
先生說,我沒帶過研究生,如何帶,也無經(jīng)驗,但既然帶了,總想帶好。他也常考慮這問題,吸取別人的經(jīng)驗。他說,《新華文摘》今年第7期上有程千帆先生談帶研究生的文章,囑我也可一看。先生說,既然你做了我的研究生,就要有一個和我熟悉的過程,看看我寫的文章,了解我的治學路子。你也把你的大學畢業(yè)論文帶給我看,讓我了解你的寫作程度。先生說,在學術上我們是平等的,希望能共同探討,學得活一點,多看一些作品。
談到研究專題,先生現(xiàn)致力于宋代散文的研究,他曾編選過一本《宋代散文選注》。他透露說,他擬寫一本宋代散文史。同時,他還擔任全國詞學會的籌委,對詞學也想做研究。他希望我的研究方向同他相近,以便有實質性的指導。他很推崇文學研究所前所長何其芳先生的指導方法。何先生當年在文學所指導鄧紹基等年輕研究人員共同研究《紅樓夢》,他自己對《紅樓夢》作全面研究,寫出了《論〈紅樓夢〉》的長文,讓年輕人研究《紅樓夢》的一個專題,如《紅樓夢》的主題(市民說等)、《紅樓夢》在小說史上的繼承和發(fā)展,以及曹雪芹與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等思想關系等等。由于論題相同,資料共享,因而何先生指導他們時極有針對性,而學生也收獲不小,深感難忘?,F(xiàn)在,當年的這些年輕人也都成了海內研究名家。先生認為,何先生這樣的指導方法可不致流于空泛的僅是方法論的指導。你現(xiàn)在是打基礎的時候,以后研究方向如和老師一樣,導師也就便于指導了。
談到研究生的學習,先生認為最重要的是掌握基本技能,不知道不要緊,但要知道如何去解決不知道的東西。他告訴我,他自己收獲最大的是在北京大學中文系參加編寫《中國文學史》和在文學所參加《唐詩選》工作的時候。談到選注工作,先生在這方面做過不少。他認為,注釋作品不是目的,做注是為了讀得透一點,為了加深對作品的理解。他現(xiàn)在還想校注《韋莊集》,因他在參加《唐詩選》工作時,對韋莊作過研究。先生問我是否對賞析、選注感興趣,作為練筆,還是可以的。
談讀書和做筆記
先生說,他在文學所給錢鐘書先生當助手時,跟錢先生學習,錢先生也不大跟他交談,只是每隔一段時間領他到文學所圖書資料室的書架前,指著一排書對他說,你最近可讀這些書。學問就是這樣從讀書來的。他也要我這樣讀書。
關于讀書,先生開的書目:文藝理論方面的有《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論歷史科學》(后改名《馬克思恩格斯列寧斯大林論歷史科學》,黎澍主編,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馬克思《路易·波拿巴的霧月十八日》、《法蘭西內戰(zhàn)》等和丹納《藝術哲學》。文史方面的先看唐代以前的,先讀《史記》、《漢書》、《后漢書》、《論語》、《孟子》、《莊子》、《文選》和《漢書·藝文志》、《隋書·經(jīng)籍志》等。
先生囑讀書要讀注,學問多在注中。先生認為做學問最重要的是材料翔實,凡能找到出處的材料都要核實一遍,找到最原始的出處。
在談到看書時,先生說,可以幾部書同時看,調節(jié)一下,也是一種休息。他說,他一般是下午做文章,晚上九點以后就不動筆,要不晚上睡不著,早晨思路理清后,即作文。先生說,第一年主要看書,這樣以后搞專題研究時就有基礎,趁現(xiàn)在年輕,記性好時,多看一些書。
談起讀書,先生說,讀書要做筆記,形式不拘,可有議論,也可有考訂。他將根據(jù)我的讀書筆記,針對性地加以指導。
先生說,你做讀書筆記,不是給我看的,而是為了督促你讀書。我們比不上錢鐘書先生,他腦子好,雖然如此,他也時常溫學。有一次,錢先生對我說,最近花了兩個星期把《十三經(jīng)》溫了一遍。我們主要靠手勤,記筆記有好處。如浦江清先生,學問很好,但整理他的文集,只有不厚的一本。他看書時常坐在軟椅上,看完就算。無論多好的腦子總比不上筆勤,俗話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所以有的先生,讀書時必坐在硬板凳上,全神貫注。
我第一次把讀書筆記交先生看,先生看后還我說,你這樣做筆記,即著重典故,略敘感想,基本可以。并囑我不要間斷,記筆記的目的在于幫助記憶,不要使讀書像流水一樣,白白過去。
第一學期結束時,先生談了下學期的安排,下學期還是讀書,讀唐代作品,如李(白)、杜(甫)、白(居易)等大家的集子以及文藝理論著作。他囑我現(xiàn)在還是以讀書為主,適當?shù)乜蓪懸恍┪恼隆?/p>
談選題
談到選題,王先生說,好的選題是成功的一半。選題相當重要,不要把一本書的內容壓縮成一篇論文。“文革”前,有人選“唐詩的發(fā)表和流布”作為題目,感到很新穎,但結果寫成一個調查報告,如果能適當吸納當代傳播學的一些理論與方法,還是不失為一個好題目。研究生論文要有新觀點、新材料、新方法,要在讀書中選有新意的作為論文題目。
談起我系畢業(yè)留校的幾位研究生,王先生說,最近江蘇出了一本《研究生論文選集》,收了他們的幾篇畢業(yè)論文,他們給了我一本,我看了感到質量不錯,我下次帶給你看,你以后寫論文就要達到這樣的規(guī)模。過了兩周,中午去教師休息室見王先生。先生把江蘇人民出版社1983年出版的《研究生論文選集·中國古代文學分冊(一)》借給我。這本書收錄了十五篇碩士論文,其中有我系八一屆畢業(yè)的兩位研究生楊明、陳尚君的論文。楊明的論文是《盛唐邊境戰(zhàn)爭和邊塞詩歌》,陳尚君的論文是《歐陽修與北宋文學革新的成功》。這兩篇論文都在三萬字以上。先生說,論文不必過長,一般在三萬字左右為好,太長就成了專著了。劉季高先生上次帶的研究生陳祖言,他做的畢業(yè)論文是《張說年譜》,有五六萬字。當然,年譜是越詳越好,不過做古代文學專業(yè)的畢業(yè)論文不宜搞年譜,要在學習中把有新意的東西積累起來。寫文章要從“述”到“作”。不管文章篇幅大小,力求有所發(fā)現(xiàn),或有新意。
談到讀《史記》、《漢書》的體會,先生說,你不妨把《史記》和《漢書》傳主相同的兩篇,對照著比較一下,從而看出它們在思想藝術風格上的不同,這也是一個做文章的題目,這樣讀書可以細致一些。在讀了我寫的比較《史記》、《漢書》異同的讀書報告后,先生指出,在掌握了材料,具有自己的觀點之后,怎樣表達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文字也得下功夫。例如比較班馬異同,勢必要大量引文,但如何引文,是一個值得推敲的問題?;蛴帽砀袷?,或用舉例式,讓人看了不覺得枯燥冗長。而我的讀書報告列舉時則是按敘述的排比。先生認為,介紹性的文章最好別寫。寫介紹性的文章,是在沒有人研究過的情況下可以的。例如關于曾鞏散文的全面考察的介紹,以及一些新材料的發(fā)現(xiàn)等。如果要繼續(xù)研究,就得提出新的觀點,不能述而不作。寫文章,要有一個重點,不能貪全,要全,勢必會重復一些別人說過的話。
談散文與文章學
談到散文,先生認為唐宋八大家可分為四類:韓愈、柳宗元一類,特點是奇崛;歐陽修、曾鞏、蘇轍一類,平易,歐抒情,曾有條理;蘇洵、蘇軾一類,縱橫自如;王安石一類,比較近古。先生談到如何評價分析散文藝術,這是他考慮的問題,除了形象、結構之外,有何規(guī)律可循,尤其是議論文,有人提出文章學——介于文學和語言學之間,但具體如何,陳望道《修辭學發(fā)凡》所云也多為文學問題。
先生讀了我寫的關于中國古代散文的概念、范圍的思考的讀書報告后,談了自己的看法。我在報告中羅列了中國古代散文觀的發(fā)展過程,并以現(xiàn)代文學散文的概念去衡量,試圖給中國古代文學性散文劃定一個范圍。先生說,他曾經(jīng)也這樣思考過,但現(xiàn)在認為這樣的思考不符合中國古代散文的特性。先生談到,散文的研究還是有許多課題的,如何確定中國古代散文的概念,是一個根本問題,現(xiàn)代的四分法顯然不適用于中國古代散文,只有解決了這個問題,才能撰寫一部像樣的中國散文史。他現(xiàn)在認為,中國古代散文是一個不同于現(xiàn)代散文的獨立概念,分析評價的標準只能從古代文論和散文作品中去找,去探索其寫作規(guī)律。先生希望我在學習過程中繼續(xù)思考古代散文的概念這個問題。
先生擬寫的宋代散文史已完成了三蘇篇,先生把師母抄寫的文稿給我看,作為“宋代散文研究”專題課的內容,囑我在讀其文章時須讀三蘇原著,這樣也算上課,力求實效。其中寫蘇軾的一篇題為《論蘇軾散文的寫作特色》,先生從“圓活流轉之美”、“錯綜變化之美”、“自然真率之美”三個方面來論述蘇軾散文的特色。我讀了后,建議先生易題為《論蘇軾散文的藝術美》。先生后來發(fā)表時題為《論蘇軾散文藝術美的三個特征》。
(作者單位:上海古籍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