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賢
摘要:元代趙孟頫喜歡畫淵明像時并書《歸去來辭》和將淵明的繪事獨立片段,以連環(huán)畫的形式依次呈現。他畫陶甚勤,有所寄托,筆墨下的淵明呈現出一種生拙混融,簡率蕭散的風貌,元代學習和后世題跋趙孟頫陶畫的畫家、詩人不乏其人。元代的陶淵明繪事豐富了對陶淵明及其作品的理解和接受,也表明陶淵明越來越深入地融會到中國傳統文化之中。
關鍵詞:陶淵明;趙孟頫;繪事;元代:畫陶
中圖分類號:I206.2;J205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001-862X(2014)01-0188-005
淵明雅致,極愛賞畫,有《讀山海經詩十三首》,第一首云“……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1]隨后的十二首即詠《山海經圖》所繪的神人和事物。此外,淵明還有《扇上畫贊》,詠古代九位逸人高士,卻不知他高情縱逸、沖然澹宕等影像亦被描摹于后人的繪事之中。有關淵明的繪事在元代風靡一時,影響甚大,歷史上繼宋代李公麟之后第二位有偉功于陶淵明的大畫家便是元代的趙孟頫,他的后半生畫陶不輟,曾經畫過以陶為題材的肖像圖、歸去來圖、軼事圖、故事圖、漉酒圖等。
一、以詩佐畫與畫陶風格
趙孟頫很喜歡在畫淵明像時并書《歸去來辭》,明汪珂玉《珊瑚網》卷三十二載:“趙文敏白描淵明像后行書《歸去來辭》在自制粉箋上,橫卷。大德四年春二月,吳興趙孟頫書?!盵2]897繼而自題云:“既書歸來,余興未盡,乃作竹石,淵明亦當愛此耶!”[2]898又清孫岳頒《佩文齋書畫譜》卷九十四云:“趙集賢行書《歸去來辭》卷在宋紙上,書后有白描淵明像。”[3]宋紙上的這幅淵明像在明郁逢慶的《書畫題跋記》中有具體描述:“書后有白描淵明像,帶葛巾,鶴氅衣,手執(zhí)杖,童子背負酒榼,手捧竹笈束書卷約十余?!盵4]至今臺北故宮博物館藏題趙孟頫《淵明歸去來辭》,圖中淵明頭戴葛巾,目細長,長髯,杖藜,向左步行,衣帶飄飄然,兩仆隨后,一負酒壺,一攜琴書,前有五柳,樹紋畢現。臺北故宮這幅,淵明身后跟隨兩仆,負酒攜琴書,與宋紙上的童子負酒,手捧竹笈束書有出入,當是另外一幅。趙孟頫以詩佐畫很有特色,清吳其貞《書畫記》卷五云:“趙松雪《歸去圖》紙畫一小幅,紙墨尚佳。畫一淵明像,身長三寸之間。畫法文秀,絕無作家氣。上書《歸去來辭》,為小行書也。書法妍媚,精俊殊甚。所有題識忘錄之。”[5]繪畫是造型藝術,詩歌是語言藝術,清曹庭棟云“畫難畫之景,以詩湊成;吟難吟之詩,以補畫足”[6],畫作雖已完成,但作者情感抒發(fā)尚未盡興,此時便需要其他的藝術形式將畫面中未能表達的意境和傾訴的情感呈現出來,以詩佐畫,相得益彰。趙孟頫針對南宋近代院體末流淪入破碎纖糜而偏離傳統美學典雅蘊藉的中和之道,無論山水、花鳥、人物,率潑墨減筆,粗惡無古法,而提出“古意”說,目的就是要矯正時弊,取法于上。他以唐、北宋的正統技巧作為繪畫的“原道”,并以此大開元代畫壇簡率超逸的寫意之風,此“古意”說落于實踐層面,便是他提出“書畫同源”的觀點,具體地操作到筆墨之中,就是直接抒寫情感的要求大于為客觀物象造型的要求,使筆墨取得一種獨立的“寫”的審美價值,從而推動唐、宋畫工畫由嚴謹的造型藝術轉化為元代文人畫簡率的意象語言。他在淵明畫幅上題《歸去來兮辭》,便是借“妍媚精俊”的韻墨書法以點醒畫中“文秀典雅”的丹青筆法,借詩句以襯出畫中意境,此后詩畫相配逐漸成為陶淵明繪事中的傳統。
與前人刻畫陶淵明的隱逸瀟灑不同,趙孟頫筆墨下的淵明呈現出一種生拙混融,簡率蕭散的風貌。清吳升《大觀錄》載:“元箋本《柴桑翁像》學李伯時白描法,書辭竟復畫竹石。……”[7]可知他對宋代李公麟的畫法有繼承。明王世貞《趙承旨畫陶靖節(jié)事》云:“趙承旨好圖陶靖節(jié)高逸事及歸去來辭,余先所睹凡十本,皆不能如此圖之妙。其工力與李伯時抗衡而曲盡瀟灑夷穆之度,令人宛然有北窗羲皇上人想……” [8]129據清龐元濟《虛齋名畫錄》記載“趙文敏畫此幅陶靖節(jié)像簡潔淳古、蕭然畦町之外……”[9]192又“今觀趙松雪五柳先生像,畫宗龍眠,故用筆古雅天真爛漫,宜寶而玩之,異于常品也”[9]192-193。說明趙孟頫早在年輕時便對李公麟的人物畫下過相當的功夫,他自謂“刻意學唐人,殆欲盡去宋人筆墨”,但實際于唐宋兼收并蓄,唐人的線描空實明快,賦色輝煌燦爛,宋人的筆墨典麗文雅,經他妙手調和,畫中的淵明生拙混融,簡率蕭散,被后人稱贊為“逸品”,這就印證了趙孟頫所提倡的“古意”即傳統筆墨樣式與“簡率”即元畫風規(guī)圖式之間的轉化關系,正標志著由宋入元、由畫工畫向文人畫過渡轉接的特色。其實,取法于上的“古意”不僅僅是文秀典雅的筆墨圖式,更深層次上還力圖繼承、保存古人筆墨圖式中所包涵的漢族文化的正統性和優(yōu)越性 。
后世提到和贊賞趙孟頫此類詩畫相互配合的淵明繪事的文人很多,上述的那幅粉箋白描淵明尤得士人名流激賞,如明沈周題云:“典午山河已莫支,先生歸去自嫌遲。寄奴小草連天綠,剛剩黃花一兩籬?!盵7]此詩祖劉因《歸去來圖》中“歸來荒徑手自鋤,草中恐生劉寄奴”[10]之意,劉因身處污濁之世卻獨立不遷,不改隱逸初衷以全身避禍,一生追慕淵明,引為知己同調,詠陶事,集陶句,不一而足,單是富有情感意蘊,反映其特定隱逸文化心理的和陶詩就有76首,與淵明堪為曠世知音。歷來為隱者題寫的詩歌,風格往往恬淡清新,但沈周這首詩承繼劉因題詩的風格,寫得踔厲豪放,淵明的人格和藝術風格,本來就有多重性,魯迅曾指出:“除論客所佩服的‘悠然見南山之外,也還有‘精衛(wèi)銜木石,將以填滄海。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之類的‘金剛怒目式?!盵11]沈周所看中的,正是后者,而他一生也未應科舉,家居讀書,吟詩作畫,優(yōu)游林泉,蔑視黑暗現實,追求精神上的自由。此外,如余堯臣《趙吳興淵明像并書歸去來辭》、金甡《陶軒八十六誕辰以趙松雪畫淵明歸去來圖石刻為壽侑之以詩》、翁方綱《肖蘇孝亷以趙吳興畫淵明像并書歸去來辭石本裝軸屬題因為臨趙題歸去來圖詩次其韻》、錢?!耳Q灘集》、高叔同《蘇門集》等皆有提及此類繪事。endprint
二、連環(huán)呈現與后世題跋
趙孟頫還喜歡將陶淵明的繪事獨立片段,以連環(huán)畫的形式依次呈現。其實,宋代的李公麟有絹本《淵明歸隱圖》,現藏美國華盛頓弗利爾美術館,就已將《歸去來兮辭》原文分為七段配以相應的繪本,完整描繪淵明歸去來的一連串情節(jié),畫面熱鬧,用筆工整講究,但與《歸去來兮辭》中所描寫的略有出入,倒有些像是辭官后富貴還鄉(xiāng)的場景。又清李佐賢《書畫鑒影》卷十一記載了李龍眠的《靖節(jié)高風》殘冊,畫紙本共六開,分別繪淵明執(zhí)巾漉酒,童子執(zhí)罍下傾;淵明與客對立;淵明執(zhí)卷童子侍立;淵明坐席上,右手執(zhí)筆就硯,左手攜紙,旁有書畫卷及酒罍;淵明坐籃輿,三人負之而行;淵明跌坐撫琴 [12]。此繪事可惜只有殘冊文字及后人尾跋存錄,圖像已湮沒不傳。到宋末元初的何澄,九十歲還以工筆細繪《陶潛歸莊圖》,吳勉云“《歸去來圖》作者甚多,惟何祕監(jiān)作此,取舍萬殊,動定不一,非他所可比也?!?[13]此圖現藏吉林省博物館,以構圖連接的若干畫面而并非像李公麟分若干繪本表現出《歸去來兮辭》大意,并在不同背景下淵明的形象反復出現,包括乘船歸來、稚子候門、親戚敘話、東皋舒嘯、植杖耘耔等,與傳稱為晉顧愷之《洛神賦圖》同一手法。何澄以工細白描作人物,以較為粗放的筆墨畫山水樹木,其繪畫手法既有宋時遺韻,又開元代逸筆先路。清張照《石渠寶笈》卷三十四載:“元趙孟頫畫《陶潛軼事圖》一卷,素絹本白描。畫凡十四段,每段節(jié)書本傳。卷前署‘陶淵明小像五字款,識云:皇慶三年十月七日識,子昂?!盵14]又清齊學裘《見聞續(xù)筆》卷十七載:“趙文敏畫《陶淵明故事圖》,一段畫一段書,紙本多跋”[15],可惜都語焉不詳?,F捷克布拉格國立博物館附屬那波斯托科夫博物館藏有絹本墨筆題趙孟頫《陶淵明故事圖》卷,圖分六段,各以文字隔開。首題“陶靖節(jié)先生像”,淵明坐席上,旁伴以酒壺;第二段題淵明遣一力助其子之事,繪淵明與童子對立;第三段題淵明解印綬辭彭澤令之事,繪淵明作解印綬狀,旁立一人為郡守,告以督郵將至者;第四段題賦《歸去來兮辭》以見意,繪淵明杖藜而行;第五段題陶淵明摘取頭上葛巾濾酒之事,繪淵明執(zhí)巾濾酒,一童子抬酒壇注酒;第六段題淵明撫無弦琴之事,繪淵明坐榻上,右手輕揚,旁立一士人,一童子持盤伺候。但圖錄上未見印鑒、題跋,不符合《見聞續(xù)筆》記載的“紙本多跋”,不知是否為趙孟頫真跡,或是趙孟頫此畫作有多幅亦未可知。此種以組圖形式呈現淵明的繪事宜于用長卷的形式表達,以淵明為主角,自前至后,猶如一部連環(huán)畫,又如觀賞多幕劇,伴隨著畫面一幕幕的行進去領略劇情的發(fā)展,而淵明形象反復出現在畫卷中,敘述其一生的行藏,這種畫法對明代的仇英和明末清初的陳洪綬產生了極大影響。
趙孟頫以陶為題材的畫流傳極廣,后世吟詠題跋不絕如縷,出現了大量的題畫詩文。清龐元濟評曰:“趙文敏繪陶靖節(jié)像真為逸品”[9]194,可見后人贊賞趙畫之一斑。除了上面提到的沈周等人的題畫作品外,又如王惲《淵明漉酒圖趙子昂筆》、張雨《趙子昂歸來圖》、王世貞《趙吳興畫陶彭澤歸去來圖題和詩后》、韓雍《跋趙松雪畫陶潛歸去圖》、龔鼎孳《跋姜定菴所藏趙松雪畫陶靖節(jié)年譜圖》、吳暻《題趙松雪畫淵明撫松圖》等皆提到趙氏所畫的陶淵明像。元代為蒙古族入主中原,對于具有強烈華夷觀念的士人而言,有家國淪喪、大道將隱之感,而孟頫又是以趙宋宗室身份隨朝為官,他的出仕不僅意味著征服的成功,而且暗含著南宋皇室對元朝統治合法性的支持。趙孟頫深知自己出身的敏感性,他雖一生榮寵,仕宦五朝,但同時他的一生又幾乎是在誹謗、諷刺、嫉妒、譴責中度過的。有關他的人品、行為的軒輊之論,一直延續(xù)到他的身后。受此影響,后人于題畫詩文中大都稱頌了淵明的高潔忠貞、清明自守,他們在品評畫法、發(fā)抒人生感慨之余對趙孟頫持諷刺揶揄的態(tài)度,如明王世貞云:“趙吳興畫陶彭澤歸去來,縱極八法之妙,不能不落豎儒口吻,蓋以永初之不臣宋,與至元之仕胡,趣相左耳。……”[2]897王世貞對其招致諷刺的原因解釋得很清楚,名節(jié)既虧,趣相左耳。而趙孟頫一生畫陶用力甚勤,至少畫了七種關于陶淵明的繪事,顯然是有所寄托的,他在《五柳先生傳》中云:“仲尼有言曰‘隱居以求其志,行義以達其道,吾聞其語,未見其人。嗟乎,如先生近之矣!”[16]肯定并追慕淵明的生活理想,并常常書陶、畫陶,學陶口吻表現自己的懺悔并愿意繾綣流連于山水之樂。他的好友虞集在《跋子昂所畫陶淵明像》中曰:“江鄉(xiāng)之間,傳寫陶公像最多,往往翰墨纖弱,不足以得其高風之萬一……蓋公之胸次,知乎淵明者既深且遠,而筆力又足以達其精藴,是以使人見之,可敬可慕、可感可嘆……”[17]寫出了孟頫身處樊籠中內心的矛盾和隱痛,深知畫家的苦衷。
三、元代其他畫家的畫陶概況
趙孟頫是元代畫壇上眾所公認的領袖人物,陶宗儀稱其為“國朝第一”,董其昌稱其為“元人冠冕”,并認為元代畫風因他而“提醒品格,眼目皆正”。他身邊的親朋后輩,畫陶者不乏其人,或直接、間接地受到了他理論思想和筆墨技法影響。
吳其貞《書畫記》卷三: “趙仲穆(趙孟頫之子)《淵明圖》小紙畫一幅,上有題識,紙墨尚新……”[18]王毓賢《繪事備考》卷七:“王淵,字若水,號澹軒,杭州人。幼習丹青,趙文敏嘗指授之,故所畫皆有奇致,無一筆入于院體……《東籬采菊圖》二,《東籬送酒圖》二?!盵19]李佐賢《書畫鑒影》卷二十:“盛子昭《淵明愛菊圖》軸,絹本。高五尺七寸,寬三尺三寸五分,淡著色兼工帶寫。下段淵明坐茅堂中,伏案伸紙作沉思狀,一童侍立堂下,植菊成叢,一童采菊而進,對面一人送酒前來。上段有荷鋤牽牛過橋者,有曳杖客隨行奚童荷傘向山亭者,有二人對立奚童侍側者,右峰高聳,左方樓閣參差,后露遙山。題在上。至正十三年秋九月既望二日寫《淵明愛菊圖》,武塘盛懋。”[20]盛懋是元季專業(yè)畫家,技藝精微縝密,不同于文人畫的蕭散道遒,舒寫胸中逸氣,他用筆精致,深刻入紙,不見生拙簡率,顯得缺少意蘊,但比較迎合民俗欣賞心理?!秷D繪寶鑒》云:“始學陳仲美,略變其法,精致有余,特過于巧?!盵21]陳仲美就是陳琳,趙孟頫的學生,這幅畫“兼工帶寫”,上下段布置邃密,運筆精巧,結構嚴整,有筆法工整細致的部分,亦有較放縱寫意的部份,在精湛渾厚的筆墨中表觀出瀟灑雋逸的淵明愛菊形神。endprint
經常與趙孟頫酬唱往還的張雨,他喜作淵明圖并自題畫作贈與友人,如為鄭明德作《松下淵明圖》,還為劉淵畫《潯陽歸興圖》,題云:“有巾者絺,有杖者藜,千載高風,邈焉難追。東籬之菊,西山之薇,蓋異世而同歸者。”[22]此詩簡潔地勾勒出淵明的精神面貌,文筆簡約玄澹尤能傳神。詩人須以虛靈瀟灑的胸襟體悟畫中淵明,方能還我們一個超逸灑脫的高士形象。元人熱衷收藏,常邀文人為藏畫題詩作跋。王生持叔厚白描淵明小像來求贊,張雨就和黃公望同題《張叔厚寫淵明小像》,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四十九載:“張叔厚《淵明小像》,紙本,中掛幅,白描淵明小像,頫首曳杖,巾舄蕭然,最得軼塵高致?!盵23]張渥擅長人物,法李公麟白描而得其清麗流暢之風,擅“鐵線描”,被譽為“李龍眠后一人而已”。所畫線條剛勁飄逸,人物形神刻畫生動。黃公望題云: “千古淵明避俗翁,后人貌得將無同。杖藜醉態(tài)渾如此,困來那得北窗風?!边@首詩中“后人貌得將無同”一句,便指出了元代畫家筆墨下陶淵明形象趨同的現象,元畫中的淵明大體上是頭戴葛巾,身披鶴氅,衣袂飄逸,面容微腴,細目長髯,手持藜杖,這種定型化的淵明,與后代畫家法李公麟不無關系。
此外,與趙孟頫同列“吳興八俊”的錢選,他曾和孟頫探討過“士夫畫”,并有傳世的《柴桑翁像》卷,藏于私家,描繪淵明迎風曳杖,昂然闊步,并以濃墨勾勒巾帶、衣領和廣袖,線條流暢飄逸,襯托淵明高逸灑脫的風神。除了這幅外,清人孫岳頒《佩文齋書畫譜》有載“吳興錢選舜舉畫陶元亮《歸去來辭》獨多,予所見凡數本,而此卷最古雅,翩翩有龍眠、松雪遺意。第少卻‘僮仆歡迎,稚子侯門,三徑就荒,松菊猶存一段柴桑景。”[8]可知此畫并非白描,應有青綠山水設色,而且版本眾多?,F藏美國紐約大都會藝術博物館錢選《歸去來圖》,淵明站立船頭,右手揚起,似在召喚家人。畫面賦色清淡,氤氳著田園的清幽之氣。詩人于畫卷自題“衡門植五柳,東籬采叢菊。長嘯有余清,無奈酒不足。當世宜沉酣,作邑召侮辱。乘興賦歸歟,千載一辭獨?!痹姷那八木?,以植柳、采菊、長嘯、飲酒,將淵明歸去后超然高蹈的活動意象勾勒出來,后四句慨古感今,世道黑暗,致仕遭辱,不如歸去,千載留辭。題詩緬懷他平素所仰慕的淵明,雖然古今隔世,然而他們的精神卻是遙遙相接的;寄寓的是平淡、恬靜的逸士情懷,是一種絢爛之極,歸于平淡的心境,而不摻雜情感利害的沖突糾結。這與元代中后期文人畫家的審美理想和超越心境是相契合的,對后世產生深遠影響。錢選還有《淵明扶醉圖》,王季遷收藏。我們從錢選所題“貴賤造之者有醉輒設。若先醉,便語客:我醉欲眠君且去”諸語以及畫面流露出的信息,可判定圖中酣醉之人當為陶淵明。只見淵明醉眼難支,正循床欲臥,同時擺手示意客人離去,客人遂拱手拜別。旁一老仆正收拾酒具。從某種意義上,這幅作品也是錢選“一樽且向畫圖開”生命情形的再現,襯映出他不慕于榮華,參林壑于心胸、置萬物于酒杯的襟抱。錢選的人物畫師承北宋李公麟,主張繪畫重在體現文人的氣質,力圖擺脫對于形似的刻意追求。比之前朝,線描稍帶生拙,造型略顯稚趣,筆墨形式更富于文人士大夫平淡超變的情感特點,在宋畫向元畫,畫工畫向文人畫過渡中起著重要貢獻。
有些畫家雖然一時未畫到陶淵明,但是在相關的畫作里也氤氳著陶淵明的風神,如胡廷暉仿趙千里《桃源圖》軸[24]50,呂謙畫《桃源圖》[25]857,徐幼文《桃源圖》[26]228,趙仲光《桃源圖》[27]89,這些畫作大多以風景為主,不涉及陶淵明的影像,還有些菊花圖也應作如是觀。
總之,在陶淵明的文名和人品聲譽臻于巔峰的元代,與其相關的繪事也漸入了繁盛時期。從實際的接受狀況來看,元代以趙孟頫為中心的陶淵明繪事的興盛固然與其文名、人品的高度贊譽并驅而行,但社會的影響也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在天翻地覆的宋元易代之際,陶淵明首先是被元人看作晉宋易代之際的“遺民”來接受的,而“遺民”最首要的特性恐怕就是“恥事異姓”的忠義思想,這樣他在元代更成為被反復稱引和尊崇的處世典范之一。元朝廷實行民族歧視政策并忽視儒學匡正教化功能,文人大多仕途偃蹇,他們遂流連于翰墨丹青,常借助淵明繪事抒情言志,抒寫心性,以表達或慨憤、或超脫、或隱逸的情懷,進而在直面人生和現實困境中探求出路并試圖構建一個審美的理想世界,這也是他們探索生命走向的一種可實踐形式。元代文人就這樣在少數民族一統天下的社會政治背景下,頑強恪守并傳承民族優(yōu)秀文化傳統,體現出高度的歷史責任感。宋之天下亡于蒙古,而人心不與之俱亡,一種有著悠久歷史的文化所塑造出來的民族情感、道德情操和超越情懷不會隨著朝代的更迭和暴力的屠戮就此銷聲匿跡,而陶淵明是支撐這深厚文化底蘊的歷史基石之一。
元代是文人畫正式形成的時代,而詩文書畫合一,無疑是元代繪畫最突出的形式變革。元前的繪陶者,如李公麟、李唐、趙千里等擅長繪畫,卻相對不擅長于文學和書法,難以兼得其妙。元代文人則不同,他們被迫走向社會、深入城鎮(zhèn)之后,多樣的需求和多彩的生活促成了他們身兼數藝的才能。從趙孟頫繪事成就及其對后代畫家和讀者的影響來看,孟頫無疑是當之無愧的請?zhí)杖氘嫷睦锍瘫宋?。由于年代久遠,畫作湮沒,趙孟頫和元代其他畫家的陶畫大多數失傳了,但是畫家本人和后世文人的許多題畫作品流傳下來,這些作品大多具有創(chuàng)意,常常預示或促動著某些文藝新思潮、新風格的涌現,不僅有助于我們了解當時陶淵明繪事的盛況,了解其質量和水平,更豐富了讀者對陶淵明本人的體悟和理解。
趙孟頫擅長于繪畫,同時他也是書法家和詩人,他將繪畫、書法和詩歌融為一體,使歷史上陶淵明的繪事臻于完美的境界,而且其陶畫的蘊涵借助一時名流和后代欣賞者的題詠和記述得到進一步的開掘。陶淵明接受的高潮出現在宋代,繪畫領域雖有李公麟產生極大的影響,但請?zhí)杖氘嫷母叱眳s是由元代趙孟頫完成的。元代其他畫家的陶畫也大多與書法和文學結為一體,體現出中國繪畫的鮮明特點,這些陶淵明繪事作品和文學作品相輔相成,使陶淵明的蘊涵得到多方面的藝術再現,同時也表明陶淵明愈加融會到中國傳統文化之中。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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