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月峰
出租車,撲克牌,女人
李月峰
CHU ZU CHE PU KE PAI NV REN
李月峰,自由作家,十六歲完成學(xué)業(yè),十七歲開始作文,三十歲后專司小說。發(fā)長中短篇小說若干。以寫好看、好讀、好玩的小說見長。
大劉開了十幾年出租車,幾乎每天都在路上。他熟悉這座城市的每一條道路,犄角旮旯。知道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有多條線路,有徑直抵達(dá),有曲折迂回。他清楚哪里是藏污納垢和掛羊頭賣狗肉的場所,或可能他實際知道的比他想象的還要多。
大劉的人生已經(jīng)翻到了四張上。他有個十二歲剛上初一的女兒,一家三口住一處貸款購買的八九十平米的新居,像所有住新房的人們一樣,經(jīng)過了一個時期大興土木的裝修改造,貼瓷磚,吊頂棚,鋪復(fù)合地板,這面墻掛一幅畫,那面墻鑲塊大鏡子,沙發(fā)上扔幾個夜市買來的靠墊,窗上安兩層窗簾,一層紗,一層厚絲絨,土不土洋不洋的風(fēng)格。盡管請了人專門作業(yè),但要親自去建材市場買材料,又擔(dān)心被偷工減料要時時留守監(jiān)督,一兩個月下來,大劉和老婆都折騰得像脫了層皮似的,只是情形多少有些怪異,他越發(fā)干癟,肥碩的老婆反倒覺得渾身的皮肉更實成了些。
大劉的老婆在一家連鎖大藥房當(dāng)?shù)陠T,賣藥的都穿白大褂,像醫(yī)院里的醫(yī)生,知道該給買主推薦什么藥合適。這工作讓大劉和老婆挺滿意,風(fēng)吹不著雨淋不到,除單位給上的人壽養(yǎng)老保險外,還自愿保了一份重大疾病商業(yè)險,未來應(yīng)該沒有太大的后顧之憂。他們一家跟大多普通家庭一樣,說得過去的日子,沒什么特別,原本是沒什么故事好講的。
前不久,大劉出車時發(fā)生了一件蹊蹺的事,這件事差點兒改變了他迄今為止的生活。
大劉開車時安全意識挺強,做倒班司機,開人家的車,拿起早貪黑的辛苦錢,傻瓜才不注意安全呢。但開久了,小刮蹭也有,沒驚動交警,私下做了了結(jié)。有過被電子警察拍照違章的紀(jì)錄,兩三回,罰了點錢,扣過幾分,沒進過學(xué)習(xí)班。像所有出租車司機一樣,大劉也遭遇過酒鬼,這算不上什么事兒,最驚險的一回是碰到倆劫財?shù)男∏嗄?。他們年紀(jì)不大,十八九歲二十啷當(dāng)歲,剃著莫西干的發(fā)型,穿松松垮垮的肥腿褲,褲腿能藏進個大胖子。脖子上戴了一條粗粗的金鏈子,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倆小年輕的沒動粗,在一個偏僻地兒,跟大劉商量要點錢去網(wǎng)吧玩玩。大劉估摸了一下形勢,二對一,其中一個長得還挺威猛,而他自己的個頭只有一米七,還差兒,不到一百二十斤的分量,于是,大劉把那天的全部收入都交了出來,連零頭都沒剩。倒是一個小年輕的笑了,大哥,那個我們就不要了,你自己留著找零吧。
這種事,大劉只遇見過這一回,幸運得很,同行中有被搶車并被傷害的。有一年,多起搶劫出租車案件齊發(fā),有兩個司機遇害,大劉還參與了向被害司機家屬捐款的活動呢。
大劉心有余悸地把自己遇劫匪的事兒講給老婆聽,臉上的肉已經(jīng)開始橫長的老婆撇了撇嘴角說,怎么沒把你也劫了去。他老婆說話從來如此。
郭玲玲就不同,哥,遇這事兒要車給車,要錢給錢,保命要緊。女人比女人就有人不像女人,郭玲玲比他老婆強多了。
郭玲玲是夜場的從業(yè)人員,容貌一般,長兩個結(jié)結(jié)實實挺立的大奶子和一個肉乎乎的屁股,嘴上功夫很歷害。
有天夜里郭玲玲搭大劉的車回住處,那些天有個什么國際盛會要召開,公安部門掃黃打非又緊似起來,郭玲玲沒賺到錢,在車上跟大劉嘮叨這事兒,她并不避諱自己的職業(yè),有點興高采烈的樣子。
大劉覺得郭玲玲爽直,不免跟她發(fā)了頓牢騷,說誰掙錢都不容易,就說我們吧,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個部門能管制我們,一二三四五,交通、城管、綜合執(zhí)法、物價、出租車公司。
郭玲玲驚嘆了一聲,這不就等于把一個人五花大綁了嘛。
你說得太對了,還有更可氣的呢。
出租車司機的名聲從來就沒好聽過,人們叫他們車豁子,是句罵人的話,跟說一個女人不是良家婦女差不多。也不知道是誰或從什么時候開始,車豁子被冠在出租車司機的頭上。曾經(jīng)有家媒體發(fā)了篇記者評論,說出租車從業(yè)人員集體素質(zhì)低下。此觀點一出,在出租車司機中引起軒然大波,反應(yīng)最為激烈的是一個由二十輛出租車組成的學(xué)雷鋒愛心小方隊。這個小方隊是一個叫劉嘉良的司機倡導(dǎo)組織起來的,已經(jīng)有十幾年的歷史了。如今的劉嘉良在這座城市是家喻戶曉、人人皆知的有名人物。
學(xué)雷鋒愛心小方隊深得民心,凡節(jié)假日,不管大節(jié)小節(jié),對七十歲以上的老年人提供隨叫隨到免費搭載服務(wù)。學(xué)雷鋒小方隊做的事多著呢,愛心送考,支援災(zāi)區(qū),見義勇為。倡導(dǎo)所有的出租車不拒載,不拼客,不超速,文明駕駛,爭做城市窗口的一個活生生的名片。
針對媒體的不當(dāng)言論,學(xué)雷鋒小方隊聯(lián)名向有關(guān)部門提出了申訴和抗議,并用了幾個數(shù)字駁斥此說法:學(xué)生高考期間,全城百分之六十的出租車都參與了愛心送考活動;無論哪個地區(qū)發(fā)生了地震、洪水、坍塌等災(zāi)難,全城也有百分之七十六的出租車司機捐了款、捐了物;還有拾金不昧、送危重病號分文不收等種種義舉。
大劉雖然不是學(xué)雷鋒小方隊的司機,但愛心送考也參加了,一連五年都參加了。他捐過款,還曾把一名突發(fā)心臟病倒在路邊無人理會的患者送往醫(yī)院。有一回,他還跟幾個同行圍追堵截?fù)尳俜?,受到了公安部門的嘉獎。
最后,那家媒體賠禮道歉了??沙鲎廛囁緳C在人們心目中的形象并沒改變多少。這是讓大劉們生氣的一件事,生氣歸生氣,還得繼續(xù)開車,繼續(xù)當(dāng)車豁子,生活嘛,生著氣,活著。人哪里有不生氣的呢,廟里的大肚彌陀佛不生氣,總樂呵呵的,可他不是人啊,就一塊大泥巴。
郭玲玲也頗有些義憤填膺,真拿豆包不當(dāng)干糧啊。唉,說來說去,活著不易。
兩人又感慨一番命運,到了郭玲玲住處,兩人竟生出了惺惺相惜的意味。
郭玲玲叫了聲哥,你不嫌棄吧,要不,我們倆……
大劉看了看郭玲玲,她不是個煩人的主兒,她的兩個大奶子從一上車就給他一種要窒息的感覺,他跟老婆作息時間顛倒,有時個把月都摸不上老婆的身,常常讓他有精力無處發(fā)泄的郁悶。
大劉在郭玲玲曖昧的目光下點點頭。
有了初一,就會有十五,大劉十天半月地跟郭玲玲會一次。但他有力不從心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郭玲玲安慰他,說見過多了,男人有時候雖然花了錢,但啥事干不成,年輕的有,歲數(shù)大的也有,太正常了。
大劉覺得郭玲玲歲數(shù)不大,倒也懂事,但內(nèi)心卻有種莫明的屈辱和羞愧,才不過四十歲嘛,到五十歲時是不是就徹底廢掉了呢。
大劉沒找過別人,只跟郭玲玲一個人,她干的營生讓她具備了些善解人意的女人味道。一來二去,他們相處得像推心置腹的哥們兒。
大劉問過郭玲玲,以后打算干什么。郭玲玲說回老家,開家小店,網(wǎng)店也成,她們那個小鎮(zhèn)生活成本不高,她手里的錢夠她活得滋潤一陣子。在老家找個男的嫁了也不是難事,我會對這個男人好,因為我的身子已經(jīng)對不起他了,我會讓他幸福。哥,你幸福嗎?你老婆好嗎?
大劉想了想,幸福真的談不上,我老婆人也很糙,但是居家過日子嘛,她沒給我敗家,沒潑米撒面,我們能貸款買上新房子都靠她把持著日子。她把我們的女兒從小養(yǎng)到大,一把屎一把尿的,沒太讓我操心,算是個合格的媽。她也沒出去胡搞亂搞給我戴綠帽子,話說回來了,她那副德行想紅杏出墻也難了點,其他就可以忽略不計了。
哥,你像個男人。
那件蹊蹺的事也發(fā)生在夜間,大約凌晨兩三點鐘,大劉送客到十五庫區(qū),這里原是城市的老碼頭,一些人在舊址上開設(shè)了茶樓、酒吧、棋牌室和特色小旅店。白天看十五庫區(qū)不過一長溜掛著各式招牌的店舍,晚上則一派燈紅酒綠的架勢。
大劉沿U型小馬路慢慢行駛,凌晨的十五庫區(qū)有點曲終人散冷冷清清的意味。他看見前面的路邊佇立著四個人,三男一女,女子一頭長發(fā),他們站的位置像三角形,女的在三個角之中。有兩個男子在抽煙,他們相互有點距離,并不是十分親密。沒抽煙的男子伸長了胳膊朝大劉示意。
大劉向他們靠過去,停下,他留意到首先移向前車門的是那個在三角之中的女子,她個子很高,比一般女子的個頭都高,瘦削,骨架大,她從半敞著的窗向大劉看過來,臉色在若隱若現(xiàn)的燈光下有些蒼白,眼睛瞪得大大的,年紀(jì)在三十歲上下,不漂亮,眉毛粗粗的,嘴唇薄薄的。女子頸上系著條絲巾,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很少有女人系絲巾了。
大劉在一瞬間從她眼神里看出些許狡黠的意味,其中,還透著某種緊張和不對勁。
伸手?jǐn)r車的那個男子說,你,坐到后面去。他手里拎著一個桶型牛仔包,大概是女子的包。
女子的眼睛還盯在大劉的臉上,她的語氣尖而發(fā)沉,像有人用假嗓子說話,我不能坐后面,坐后面就暈車,暈得厲害。
另一個男子將煙蒂丟到地上并踩了一腳,他似乎想擋住女子,第一個開口說話的男子說,就讓她坐前面吧。
三個男子的年紀(jì)在二十到三十歲之間,說話的那個略帶點口音,外地口音。
大劉等他們坐進來后,從后視鏡看中間的那個男子,他似乎在三個人中有點權(quán)威性,額角有道明顯的疤痕。
去哪兒?大劉問,一邊按下計價器。
女子在座位上挪動了下身體,不確定地說,回家。像是一句問詢和商量。
額上有疤的男子清了清嗓子,先往勝利橋走。
大劉發(fā)動了車,再沒有人說話,只有后座上的那個男子不時清清嗓子。
大劉問,勝利橋哪兒?
女子的身體向前傾了傾,但沒說話,后面的男子說,往東聯(lián)快速通道開。
大劉開了好多年車,愛琢磨他載著的客人,年齡職業(yè)好惡人物關(guān)系什么的,這四個人給他相當(dāng)奇怪的感覺,他以為女子必定與另三個人當(dāng)中的一個關(guān)系密切,可他看不出她更傾向于哪一個,沒多看誰兩眼,也沒曖昧沖誰做表情或微笑。她與那個拎著她包包的男子,包括另外兩個男子之間,有著仿佛是輕浮卻又帶著危險性的游戲成分。究竟是游戲還是真正的危險呢?大劉沒往下想,他也無法想象。
女子忽然回了一下頭,紙巾。
后座上的男子打開牛仔包,翻了翻,將一個小紙巾包遞給女子,大劉眼角瞥見男子手臂上刺著青。
女子用紙巾擦著鼻子,很用力,隨手將紙巾丟到窗外。大劉不太喜歡這種隨手拋物的習(xí)慣,他老婆就有這毛病,他說過幾次,每次都會遭到老婆一頓臭罵。就在那女子向窗外丟紙巾的當(dāng)兒,大劉扭臉發(fā)現(xiàn)女子手里除了紙巾還有樣?xùn)|西,他意識到,這東西一直都在女子的手中。
撲克牌。
過了勝利橋路段,就拐向東聯(lián)快速通道,如果車子一直前行,通過東聯(lián)路就出市區(qū)了,左邊是岔山村,右邊的地方叫小辛寨。城市全域化已經(jīng)沒有了城鄉(xiāng)之分,大劉知道這兩個地方正在準(zhǔn)備建高樓,建別墅。
東聯(lián)路哪兒?大劉又問,通常他不會問太多。
你就往前開吧。有疤的男子說。
要出市可就得另議價了。大劉說。
不出市。男子似乎笑了一下。
女子挪動了一下身體,眼睛從半敞著的窗子盯在外面的一個什么地方。倏地,女子扭過臉看著大劉,師傅,她叫道,高而尖的聲音帶些顫聲,她朝大劉揚了揚手里的撲克牌,她的手也比一般女子的手大,細(xì)瘦。
會打牌吧?
大劉點頭,會呀。
會打什么?
斗地主,三缺一,滾子。
打得還不錯?
還行,不總輸。
我喜歡撲克牌,當(dāng)你我手中握著一副牌時,料不到最后誰會贏,對吧。
大劉說,那得看手中都有些什么牌。
你只知道自己的,不知道對方手中的牌,所以,勝負(fù)難料。其實,撲克牌最初不是用來玩兒而是占卜算卦用的。
是么,我不知道。
每張牌都有它特定的含義,比如這三張。
大劉說,看不清,哪三張?
紅桃K、方片J、草花5。女子幾乎是一字一句道,顫聲消失了,又恢復(fù)了發(fā)沉的聲音。
什么意思?
一個人的命運全在這三張牌上。
是么?大劉好奇得很。
后座上的男子突然伸過手,他手臂上的刺青在大劉眼中閃了一下,男子從女子手中拿過——或幾乎可以說是奪過——撲克牌,你真行,把人家的撲克牌順出來了,這可是盜竊啊。男子似乎又笑了笑,不知道你還會算命呢,你可得給我算算。
女子頓了片刻,繼續(xù)對大劉說,撲克牌一共五十四張,大王代表太陽,小王代表月亮,其余五十二張代表一年中的五十二個星期。紅桃、方塊、梅花、黑桃分別象征著一年中的四季、春、夏、秋、冬。每張花色有十三張牌,這就表示一個季度有十三個星期。
大劉嘖了嘖舌,有點兒意思啊。
這都不重要,重要的就是那三張,K、J、5。
怎么重要?
師傅,你回去把這三張牌排列出來,慢慢就會想出來了。
那我試試。
后座上的男子把撲克牌又遞了回來,說,喏,拿著,玩你的去吧。他語氣似有某種威脅。
女子再沒說話,余下的時間,車內(nèi)陷入了一片緊張的沉默。
道路越往前延伸,黎明前的黑暗就越發(fā)濃重。大劉開著大燈,聽著低低的馬達(dá)嗡嗡聲,他心里想,身邊的女子似乎對那個刺青男子有種別別扭扭的順從意味,順從就是順從,別扭又意味著什么呢。
停。大劉聽到一個聲音在后面響起,他有嚇了一跳的感覺,前面是一片空地,過了這片地才會見到零散的平房。大劉說,車子可以開進去的。
我們下車。后座的男子說,是對大劉、對同伴也是對前座的女子。女子臨下車前,又看了一眼大劉,她的手握成拳頭,在鼻子上蹭了一下,這動作讓大劉那種不對勁兒的感覺又出現(xiàn)了,他以為女子會對他說句什么話,但沒有。
這四個人下車后又形成一個三角形,女子在三角的中心,他們一起朝空曠的深處走。只有那個額頭上有疤胳膊上刺著青的男子回過一次頭。
大劉掉轉(zhuǎn)車頭,心里還在琢磨著不對勁兒的地方,這四人的關(guān)系并不是太熟絡(luò),除了那個刺青的男子,另外兩個一路上幾乎就沒說什么話,他們兩個的表情和肢體語言都顯示出對那個男子的恭順。
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連車輛也極少,偶爾飛馳過一輛車,多半是外地牌照。東邊的天邊微微有些晨曦的意味,大劉有點懶洋洋了,他打個哈欠,看見前面顛顛地跑過一條臟兮兮的流浪狗,大劉慢慢跟上狗,努起嘴唇朝狗打了聲呼哨,就這個時候,大劉的目光被旁邊的座位上的什么東西吸引住了,三張整整齊齊排列的撲克牌。
大劉一個剎車,他自己事先并沒想要停下來,他兀自地盯住撲克牌,紅桃K、方塊J、梅花5。
大劉的心劇烈地跳著,一個人的命運都在這三張牌上。
接下來的兩天,大劉一空閑下來就要想想那三張牌,簡直成了心病了,那女子留下?lián)淇伺撇粫切难獊沓卑桑瑫幸馕栋?。大劉想破了腦袋也破解不了這三張牌到底代表著什么。女兒做作業(yè)時,大劉湊過去,把三張牌舉在手中,問女兒看到它們會想到什么。女兒歪著腦袋說,K是13,J是11,K和J比5大,爸爸,你以為我不會算數(shù)么。
大劉說你乖,是個天才。
中午,老婆回家吃飯,原本藥店規(guī)定不允許離崗,包括吃午飯時間,因為離得近,老婆常常偷偷溜回家,省了帶飯的麻煩和買午餐的費用。大劉問老婆,如果有人給你三張撲克牌,一張紅桃K,一張方塊J,一張梅花5,你會怎么想?
老婆說,想你個頭哇!你不是又要去賭博吧?我可告訴你,房貸每月兩千多,閨女的學(xué)費每年看漲,你就別琢磨歪歪道了,你沒發(fā)財?shù)拿?,天生就是個車豁子。昨晚跑了多少?不到三百?我問你,除了份子錢你還剩下幾個子兒,不是貼了野女人吧。不是我瞧不起你,人家也是爺們兒,你也是爺們兒,人家又是房子又是私家車,你有什么呀。
大劉轉(zhuǎn)身回臥室,一頭扎在床上,用枕頭捂住腦袋。他老婆匆匆吃過飯臨走時一腳臥室門里一腳臥室門外,要是讓我抓住了,我能掘了你家祖墳?zāi)阈挪恍牛?/p>
大劉想跳起來給老婆一個耳光,但沒敢,剛結(jié)婚時跟老婆打架,那時候老婆還沒現(xiàn)在壯實呢,就是個頭跟他一般高,他沒占到便宜,倒是被老婆抓得滿臉花,連蛋子也被踹得疼了幾天。
夜里,大劉將車停在艾莉絲夜總會門前,他給郭玲玲發(fā)了條短信,有活兒沒?
郭玲玲回短信,閑得腚疼。
大劉再發(fā),我在門口。
郭玲玲發(fā)來個笑臉,哥想我了。
大劉又回,蛋子想你。
郭玲玲穿著超短裙和露出半個奶子的小背心,踩著細(xì)細(xì)的高跟鞋,出現(xiàn)在門口。大劉按了一下喇叭,郭玲玲扭動著翹起來的小屁股走過來,她拉后門時,大劉說,坐前面,說說話。
大劉把那天發(fā)生的事一五一十跟郭玲玲講了,郭玲玲的好處就是別人講話時從不插言,她瞪著眼睛聽大劉講完。
哥,這里頭有事兒啊。
我也是這么琢磨的,不然,她為啥要留下?lián)淇伺?,還說命運啥的。
這姐被劫持吧。
可她該喊人啊。
喊誰?你?就哥你這小身板?
他們大概是從棋牌室出來的,那里該有人啊。
也是啊。哎,哥,這三張牌不是一個藏寶圖吧。
真有你的,你還真敢想。
等我閑著時幫你想想這回事兒,紅桃K、方塊J、梅花5,這會是什么意思呢?
我真想報警。
憑什么呀?一己的邏輯和主觀推斷?又沒有出命案,當(dāng)然,就算出了,我們也不知道。哥,我跟警察打交道比你多,你以為他們個個都是神探呢,多半是比你還二呢。哥,我可沒罵你的意思。咱小老百姓一個,只要刀沒架在咱脖子上,咱就只干自己的事得了。
大劉本來想再說說那個女子——她的不對勁兒的地方,但沒說出來,他說不清楚有啥不對勁兒地方,就是有些怪怪的。
大劉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身上之前沒被發(fā)現(xiàn)的一些執(zhí)拗的性格,那個女人跟他沒關(guān)系,那三個男子也跟他沒關(guān)系,他也沒有理由和能力扮演偵探或心理學(xué)家,可讓他面對別人的危險不聞不問,那不是他能做出來的。問題的關(guān)鍵在那三張撲克牌上,那個女子把全部的希望都押在了這三張撲克牌上。
有天大劉一頭鉆進了網(wǎng)吧,向全知全能的百度求救,但是,他卻被上百條的詞條弄蒙了。K既是國王,也是皇帝、大衛(wèi)、查理、凱撒、亞歷山大;J是侍從,也是武士。
大劉眼花繚亂,一頭霧水出了網(wǎng)吧,他琢磨著自己根本無法破解撲克牌的秘密,如果有秘密的話。他有點兒意想天開,就像曾經(jīng)想把班花追到手一樣不切實際,而這件事,永遠(yuǎn)都是老婆眼中的笑柄,啊呸!癩蛤蟆想吃天鵝肉,你瞅你那副德性。
大劉心里罵老婆,你這只母大蟲。
大劉變得悶悶不樂了,郭玲玲陪他聊天時察覺了他的情緒,還想著那事兒呢,你也太有心了。哥,我知道用一種藏頭詩來傳達(dá)什么東西的方式,可惜只是兩個字母和一個數(shù)字。那個數(shù)字倒是好理解,5應(yīng)該是我的意思,情人節(jié)里送女孩子花時都要寫上幾個數(shù)字,512,520,就是我要愛,我愛你的意思。K和J呢,除是英文字母,也是漢字拼音,把它們拼出來組成一句話會不會就是答案呢。
妹子,你是大學(xué)生水平呀。
郭玲玲一笑,我本來就是大學(xué)畢業(yè)嘛。
大劉張了張嘴,一句話差點脫口而出,大學(xué)生還干這營生。不過,他知道這句話很蠢,要多蠢就有多蠢。
郭玲玲看出大劉的潛臺詞,你以為大學(xué)生都是天之驕子嗎?那是過去的年代,現(xiàn)在的大學(xué)生,就像地里的土豆一樣多,多半是無用之材,既找不到工作,也沒有活著的目標(biāo),念完大學(xué)就等于失業(yè),你可能不知道這情況。我不想做啃老族,也不會把寶押在男人身上,我得自食其力。我可以不干這個,去飯店端個盤子洗個碗什么的,但那些位置需要的不是大學(xué)生。算了,不說這個,還說那三張撲克牌,K和J跟其他拼音字母能組成的字或詞太多,哪一個更能說明問題還真得慢慢想,也許現(xiàn)在想不出來,但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會靈光一現(xiàn),砰地一下子,答案就出現(xiàn)了。
郭玲玲說的靈光一現(xiàn)在一個星期后真就出現(xiàn)了,大劉的車上了客,從零點起航KTV,到前程街的嘉興賓館,是個三十啷當(dāng)歲的男子,剃著板寸頭,后頸肥厚,像公牛的脖子。這主兒一路上沒停著打電話,一會兒要人將尾款打進某個銀行賬戶,一會兒要將貨物發(fā)往某地,有人在電話里跟他談合約,他要對方把合同書發(fā)到他信箱中,信箱地址是他全名漢字拼音的第一個字母,王蓬勃,WPB,163的信箱。
大劉聽到這里不免心里一動,他等到男子間歇下來的空當(dāng),帶幾分討好的笑臉與其搭訕,兄弟,買賣做得不小哇。
男子自負(fù)地扭了扭脖子,小生意,養(yǎng)家糊口。
兄弟,我剛才聽你說拼音字母什么的,我不懂這玩意兒,前幾天一個朋友交給我三張撲克牌,跟我賭一頓燒烤,我這腦子就像花崗巖,你說,一張紅桃K,有張方塊J,另一個就是梅花5,這啥意思啊。
男子哧地一笑,快救我。
大劉吃驚地問,兄弟你說什么?
禿子頭頂?shù)纳n蠅,明擺著,K是快的首字母,J是救的第一個字母,5就是我、在下的意思。
大劉激動得一哆嗦,就這么簡單,可又是這么合情合理。那個女子真的攤上事兒了,是被綁架還是囚禁了?這種事,他從新聞中聽過幾起了:一個打工仔在出租屋里挖地窖囚禁了一個十八歲女孩十一天,直到女子自己掙脫鎖鏈向路人求救;洛陽一男子在地下四米深處搞出個小土屋,囚禁四名女子兩年之久……
大劉心口窩涌上一股灼熱感,這感覺就像他曾經(jīng)加入圍追堵截?fù)尳俜笗r的狀態(tài),有幾分熱血澎湃,作為一個男人,他本能地想做一個英雄式的人物,英雄救美,他幾乎就想憑著這股熱血勁兒驅(qū)車趕往岔山村了。
大劉在天快亮?xí)r打電話給車主,要換個白班,他掰著手指算算,距離女子留下?lián)淇伺频臅r間已經(jīng)過去九天了,他不免有些心驚肉跳,腦袋里搜尋著這幾天收音機里的本市新聞,是否有綁架命案或其他不軌事件發(fā)生。
大劉在路邊小攤兒上吃了兩根油條,喝了一大碗豆?jié){后,把車停在一個相對安靜的地方小睡一會兒。但這覺睡得有點支離破碎,老婆打電話來的時候他剛剛迷糊過去。老婆開口的第一句話是,你死在什么地方了,還不回家!
大劉沒好氣地回了句,在火葬場呢。
老婆吼道,跟哪個野女人在一起呢。
大劉心里說,等我真有了女人那天,非踹了你這只母大蟲。他忍住氣解釋跟車主換了幾個白天的活兒,話沒說完,老婆那邊就掛了電話。
沒一會兒,老婆的電話又來了,語氣柔和了些,找個地兒瞇一會兒,連著跑活兒鐵人也受不了的。
大劉原本氣鼓鼓的,一下子就變成了軟塌塌的癟茄子。終究在一張床上睡了十多年,老婆就是人糙嘴損了些。這輩子他就這命了,若有下輩子,自己先托生個高大帥男,找個溫柔可人的伴兒。
大劉上了東聯(lián)快速通道時,手機上的時間是十點三十分。白天的路況跟晚上不能比,晚上二十幾分鐘能跑到岔山村,大劉幾乎用了快兩個小時,岔山村的那片空曠地出現(xiàn)了。
大劉的動搖也是在這會兒,如果這事兒最后只是他的臆起,是不是太“二”了些,老婆知道了不罵他個狗血噴頭才怪呢。如果這時候有人打車,大劉就會改變方向,可沒有招手的人,連走路的人都少見。
眼前的空地原是大片的耕田,已經(jīng)被征用,原先幾十戶的村民差不多都遷走了,空閑下來的房屋成了外來人的落腳點。
大劉慢慢開過那片空地,迎面一間低矮的房屋窗上掛著小木牌,上面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小賣部。門楣內(nèi)站著一個頭發(fā)蓬亂的女人,從什么地方鉆出的幾個臟兮兮的孩子正以一種好奇的眼神看著突兀闖入的出租車。從車窗向外望去,視界內(nèi),無人住的房屋居多,破敗不堪,有滿目瘡痍的感覺。
大劉打開車門,門楣內(nèi)的女人跨出來,大兄弟,買點啥不?
來瓶礦泉水。大劉說。接過女人遞過來的水后,又說,我打聽個人,親戚。
啥樣兒人。
姓姜,大個兒。
女人說,這地界今天來了明兒走,怕是不認(rèn)得。倒是有個大個子,常來拿啤酒,不光他一個,住西過,捏泥巴的。
捏泥巴?
說咱這地兒的土好,有黏性,他們就用泥巴捏人捏動物啥的。
泥塑吧。
咱不懂這個。
大劉說,我找的不是他。
女人道,你不如去問問老喬頭,他打小住這兒,沒挪過地界,生人熟人都曉得。
大劉順著女人手指的方向信步走去,眼睛盯在路面上,生怕踩上到處都是的雞屎狗糞。他不想去找老喬頭,只想在這個破敗的村子里走上一圈,不然,他的心安寧不下來。而那個所謂的未知事件只不過是他的假想,沒有陰謀,沒有綁架,沒有囚禁,大概是因為活得太無趣太平淡了,渴望意外事件打破平淡和無趣。
大劉看見一個還算齊整的大院落,院墻是低矮的木柵欄,院內(nèi)用帆布搭一個大棚子,角落里有大堆的潮濕的黃土。幾個男人在棚下圍著一頭巨大的公牛泥塑爭論著什么。
大劉聽見口袋里的手機響了一聲,是郭玲玲的短信:
哥,關(guān)于三張撲克牌的事,你被耍了,幾個搞行為藝術(shù)的家伙弄出的惡作劇,他們把這事兒發(fā)到網(wǎng)上,傳了很長時間。
大劉盯住郭玲玲這條短信,腦子一時還沒轉(zhuǎn)過彎來,他迷惘地抬起頭,心猛地跳起來,一張熟悉的面孔,額上有疤,胳膊上有刺青,是他,還有另外三個人,不,應(yīng)該有個女子,而此時,這個女子已經(jīng)將長頭發(fā)扎在腦后,光著上身,脖子上粗大的喉節(jié)嚅動著,他叉著雙腿,抱著膀子站在那里,眼神透出幾多嘲諷。
大劉一下子明白了,為什么他會覺得那個女人有不對勁兒的地方,除了他瘦瘦的身板、蒼白的臉孔、薄薄的嘴唇,他身上沒有一點女人的陰柔氣。他不是女人,而是男人。
哥們兒,這一局我又贏了,我說什么來著,這世界就不缺少好事多疑之人。
大劉的耳邊響起尖而發(fā)沉的帶著顫抖的聲音,聽上去既像女聲又像男聲。
本報訊:昨日下午1時許,我市中山區(qū)勝利橋段與東聯(lián)快速通道岔路口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黃色出租車與一輛太脫拉大貨相撞,事故造成此路段交通嚴(yán)重?fù)矶拢鲎廛囁緳C受重傷已經(jīng)被送往醫(yī)院救治,大貨司機輕微傷無礙。
警方初步確定,這起事故是與出租車司機疲勞駕駛有關(guān),此司機連續(xù)十幾個小時駕駛。疲勞駕駛會造成駕駛員感覺器官出現(xiàn)障礙,從而使反應(yīng)變得遲鈍,判斷失誤。
據(jù)悉,警方近期要開展一項“三超一疲勞”集中整治活動,以超員、超速、超載和疲勞駕駛為主要整治內(nèi)容。在此,本報也提醒各位司機遵章守法,安全駕駛,保障道路行車和人員的安全。
目前,出租車司機已經(jīng)脫離了危險。
責(zé)任編輯 鐵菁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