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磊,黃沚青
(1.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321004;2.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杭州310028)
黑水城所出元建本《碎金》殘頁研究
●張 磊1,黃沚青2
(1.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浙江金華321004;2.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杭州310028)
黑水城;碎金;建本;類書
《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收錄了一件漢文刻本,編者定名為“碎金殘頁”。從行款、用字、內(nèi)容等方面分析可知,該殘頁應為元初福建建陽所刻的一種類書,與碎金系字書不是同一系統(tǒng),它對后世“詞藻”類類書的編纂影響深遠,具有重要的版本價值。
《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收錄了一件漢文刻本殘頁(以下簡稱“殘頁”),[1]1563編號M1.1254[F124:W11],內(nèi)蒙古自治區(qū)額濟納旗黑水古城出土。李逸友先生定名為“《碎金》殘頁”,[2]202《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從之。該殘頁左右雙邊,書口殘損,半頁18行,行24字,竹紙,尺寸15.9×23.3厘米。雖為殘片,但吉光片羽,彌足珍貴。
所謂“碎金”,即零碎的金子,多用來比喻零篇佳作,如《世說新語·文學》:“此是安石碎金?!焙笥忠浴八榻稹弊鳛檩嬩浽~句之書的題名,如宋高似孫《史略》卷四史鈔:“虞世南有《北堂書鈔》,唐人有《碎金鈔》,張九齡有《珠玉鈔》,蘇易簡有《文選鈔》。凡言鈔者,皆擷其英,獵其奇也?!保?]75正史史志蓋以此類著作通俗鄙俚,故皆無著錄。日本承和十四年(847)圓仁《入唐新求圣教目錄》著錄《碎金》一卷,可知唐時確有其書①。至宋嘉熙二年(1238),臨安趙氏雙桂書院在張云翼增訂本基礎上重訂而成《重編詳備碎金》二卷[4]。后又有明洪武刊《明本大字應用碎金》二卷[5]、永樂刊行書本《碎金》[6]等。這類通俗著作體例基本一致,均將日用事物分門別類進行匯集,都可歸入碎金系字書大類當中。然而,從編纂體例和內(nèi)容上看,黑水城殘頁卻與這類字書存在很大差異,其刊刻時間、地域、性質(zhì)及其版本價值等,都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現(xiàn)將該殘頁校錄如下(字有殘損的用“□”表示,據(jù)文義補出的加括號注明):
(白)瓦、白壁、白屋、(紫壁)、(紫)柱、翠□、(翠)場、翠黛、翠檻、(粉)檻、□□、□□、□□、白浪、綠戶、碧島、(翠)岫、碧□、綠野、翠野、碧海、碧澗、碧□、碧水、□□、(紫)陌、翠屺獻(巘)、赤石;
【人事】素體、白眼、碧眼、皓髪、白(幘)、素組、素□、□□、素箔、絳蠟、綠發(fā)、紺發(fā)、白發(fā)、粉面、白首、皓首、綠鬢、(綠)帳、碧(帳)、翠帳、紫綬、綠綬、畫舫、彩舫、翠(幄)、(紫)幄、縞帶、翠帶、畫(旃)、畫鼓、畫□、(畫)楫、畫蠟、畫□、皂蓋、紫蓋、翠袖、(翠)被、綠幕、綠字、綠線、赤(騮)、赤節(jié)、赤腳、白纻、白□、絳節(jié)、紫□、□□;
【禽獸】彩雉、白雉、白兔、皓鶴、紫燕、紫蟹、紫鴿、赤□、□□、□(鯉)、紫鯉、白馬、白雁、白鷺、白鴻、彩鳳、綠鴨、赤驥、粉□、□□;
【□□天文】紅日、丹(極)、青靄、青漢、丹漢;
【草木】朱草、青草、蒼蘚、班蘚、□□、□□、□□、(黃)竹、黃菊、黃葦、青藻、(青)荇、紅蓼、紅葉、黃葉、丹葉、□□。
以上共有159個詞語(缺字的除外),分為“人事”、“禽獸”等小類。從構詞方式上看,大多都是“顏色+名物”的偏正式復音詞。這些顏色詞大致可分為九類:白~、紫~、綠~、青~、紅或赤~、絳~、黃~、黑~、雜色。
《中國藏黑水城漢文文獻》另收了兩面黑水城出土的《薛仁貴征遼事跡》刻本殘頁(編號M1.1260[F209:W2]、M1.1262[F209:W3]),[1]1567-1569其刊刻形式與《碎金》殘頁非常接近,有助于我們判斷殘頁刊刻的時間和地區(qū)。《薛仁貴征遼事跡》最早著錄于明代《文淵閣書目·雜史類》,《永樂大典》卷五○二四四蕭韻“遼”字下全文收錄,與黑水城本僅個別字詞有異,二者所據(jù)底本應該一致。趙萬里先生認為該書作于宋末元初,[7]75-76胡士瑩先生認為是元初人的話本作品。[8]730此外,其字體介于顏柳之間,稍近顏體,腹內(nèi)飽滿,筆畫挺拔有力,保留了宋刻遺風,當為元初建陽刻本。比較《薛仁貴征遼事跡》與殘頁,不難發(fā)現(xiàn)二者的版式和字體都十分相似。
首先,版式基本一致。二者均為半頁18行,行寬皆7毫米左右,而《薛仁貴征遼事跡》上半部分所缺之字可據(jù)《永樂大典》本補出,補全后每行得26字,版框約16×24厘米,與殘頁的尺寸基本一致。另據(jù)清江標《宋元本行格表》所述,宋版書少者每半頁4行,也有3、6、7、8、9、10、11、12、13、14、15、16、19、20行者。[9]大抵宋本以7、8、9行到10、11、12行較為普遍,18行者則非常少見。雖然宋末元初之際,刻本的行格并無嚴格的區(qū)別,但由宋而元,行格漸密則是主要趨勢。元代刻書為了降低成本,“版式行款逐漸緊密,字體縮小、變長”,[10]207但整體版式又不失疏朗,此二本正符合這一特點,且保留了宋刻左右雙邊的版式?!兜谝慌鷩艺滟F古籍名錄圖錄》所收元刻本《新增音義釋文古今歷代十八史略》,[11]216即為半頁18行。此外,殘頁還有一個元建本的典型特征,即用黑底白字來刻正文中的小標題,以示醒目。
其次,二者刊刻字體較為接近。雖然《薛仁貴征遼事跡》字體比《碎金》偏硬,保留了南宋建本“橫筆細,直筆粗”的一些特征,[12]86但二者的書風應該是相同的,整體上“比南宋建本要瘦一些,更要圓勁一些”。[12]110此外,建本自宋末起始雜以簡體字,筆畫也頗多簡省草率,元代則更為流行。因此,《薛仁貴征遼事跡》與《碎金》極有可能刻于前后相隔不遠的時期內(nèi)。
關于建本以何種途徑傳入亦集乃路黑水城地區(qū),可以參考虞萬里先生對《四書疑節(jié)》(即《新編待問集四書疑節(jié)》)從江西傳入亦集乃路所做的研究。[13]宋元之際,福建建寧地區(qū)經(jīng)濟文化迅速發(fā)展,水路交通較為便利,成為一個銷售范圍輻射全國的刻書中心。南宋時“福建本幾遍天下”(葉夢得《石林燕語》卷八),“建陽版本書籍,上自六經(jīng),下自訓傳,行四方者,無遠不至”(朱熹《晦庵集》卷七十八),因而《碎金》及《薛仁貴征遼事跡》等建本正是通過一個較為完備的流通渠道傳入黑水城地區(qū)的。
3.1 殘頁的性質(zhì)
(1)殘頁與宋本《重編詳備碎金》之比較。殘頁中所記載的均為冠以顏色詞的各類事物。從文獻記載看,最早集中記錄顏色詞的是漢代史游的《急救篇》,主要收錄染繪之色,如“縹綟綠紈皂紫硟”,尚未獨立成類。其后碎金系字書將顏色詞分門別類,加以收錄。如宋代具有代表性的碎金系字書《重編詳備碎金》中就記載了各類顏色詞:
【五色】青、黃、赤、白、黑;【真紅】赭紅、干紅、緋紅、肉紅、銀紅、杏紅、橘紅、紫二紅、熟一紅、生一紅、黑二紅、水紅、石榴紅、醋紅;【深青】粉青、翠青、明青、閃鴉青、佛頭青、淺碧、重碧、翠碧、天水碧、麥綠、草綠、官綠、黑綠、美綠;【皂褐】香皂、生皂、熟皂、不肯皂、銀褐、鷹背褐、駝毛褐、鼠毛褐、畫眉褐、沉香褐、真珠褐、金絲褐、蒲萄褐、山谷褐、薔薇褐、明茶褐;【金黃】柘黃、槐黃、梔黃、藍黃、鵝黃、柳黃、姜黃、明黃;【緋紫】黫緋、纁絳、北紫、真紫、熟白、作白、出白、家練、琢色、暈色、彩色、深色、真色、間色。
將《重編詳備碎金》中的這些顏色詞與殘頁進行對比,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二者的編纂目的和性質(zhì)有著本質(zhì)區(qū)別。《重編詳備碎金》均按事物名稱或屬性分門別類輯錄日用詞語,通常只列詞語條目,不加注釋,亦不引典籍,目的是讓初學者一目了然,明其所指,所以當屬經(jīng)部小學類。②而殘頁中的詞語基本上都是“顏色+名物”的偏正式復音詞,其中日常使用的通俗詞語較少,更多的則是對歷代詩賦辭藻的摘錄,與實用型碎金系字書存在很大差異。據(jù)筆者統(tǒng)計,殘頁中的159個詞,有41個見于李善注《文選》,可見其文學色彩之濃。如殘頁“皓鶴”一詞,《文選·謝惠連〈雪賦〉》:“皓鶴奪鮮,白鷴失素?!崩钌谱⒁断帔Q經(jīng)》云:“鶴千六百年,形定而色白,復二千年,大毛落,茸毛生,色雪白?!保?4]594“皓鶴”顯然為詩文用詞,而非日常生活用語。相比之下,實用性較強的《重編詳備碎金》僅有一詞見于李善注《文選》(單字不計)。此外我們還注意到殘頁收了大量“翠~”詞語。“翠”字具有很濃厚的修辭色彩,是典型的詩文用詞,而碎金系字書中卻非常少見??梢姡瑢⒃摎堩摱麨椤八榻稹辈⒉煌桩?。
(2)從編排體例和內(nèi)容上看,殘頁與宋元時期的類書非常接近。首先,類書在體例上多為大門類下又分眾多小類。如宋陳元靚等編《新編纂圖增類群書類要事林廣記》前集卷十三“竹木類”,[15]307分為竹、松、柳、桑四小類,每個小類的標題用黑底白文以示醒目。而殘頁大類雖殘,但仍分為“人事”等小類,每個小類的標題同樣用黑底白文來表示。其次,類書在內(nèi)容上常將詞藻摘錄與應用作文相結合,這樣的編纂形式與宋代的取士制度密切相關?!端膸烊珪偰俊吩谡劦疆敃r編纂類書的背景時說:“宋自神宗罷詩賦,用策論取士,以博綜古今,參考典制相尚。而又苦其浩瀚,不可猝窮。于是類事之家,往往排比聯(lián)貫,薈萃成書,以供場屋采掇之用。其時麻沙書坊,刊本最多,大抵出自鄉(xiāng)塾陋儒,剿襲陳因,多無足取?!保?6]1151由此可見這些類書多出自于福建建陽。如《總目》著錄宋代類書29種,其中大多為麻沙本,而且閩人編的就有8種。元代福建的刻書業(yè)持續(xù)繁榮,甚至“凌駕于南宋建本之上”。[12]108黑水城出土的殘頁刊刻于元初建陽地區(qū),內(nèi)容以摘錄詞藻為主,以便賦詩作文,正是來自于當時類書編纂熱潮中的遺珍。
3.2 殘頁的版本價值
殘頁對后世“詞藻”類類書影響深遠,對于考辨這類類書的編纂源流具有較高的版本價值?!霸~藻”類類書即查檢詞藻典故的工具書,以清代張玉書等所編《佩文韻府》和《駢字類編》為代表。其中《駢字類編》收齊句首字的詞,按首字的義類分編入天地門、時令門、采色門等門類。一般認為《駢字類編》“開以單字帶復詞的詞典編纂法之先河”,“為后世類語詞典之鼻祖”,[17]其編排方法“采用的是清周亮工的創(chuàng)意”,[18]《文淵閣四庫全書》本《駢字類編》提要云:“故江南督糧道周亮工《書影》有曰:‘《韻府群玉》《五車韻瑞》皆取落腳字為類,嘗欲為一書,皆取起頭字,依韻編次,而取事之稍僻《韻府》不載者,以便檢閱?!蚰橐话鬃?,歷舉白者、白徒、白士、白氏、白望、白打……二十六條為例。然亮工竟未成書,特空存此論而已。至我圣祖仁皇帝詔輯是編,乃俯采其例?!保?9]22-23但觀殘頁可知,收齊句首字的類書至遲在元初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只不過分類稍顯凌亂而已,非如論者所謂濫觴于清代。此外二者的內(nèi)容也有相似之處,如殘頁中記錄完整的“赤”字頭的詞語有五個:赤石、赤騮、赤節(jié)、赤腳、赤驥,而五個詞均收錄于《駢字類編》的“采色門”。藉此我們可窺“詞藻”類類書的早期面貌,探尋其發(fā)展演變過程。
黑水城所出元建本殘頁與碎金系字書不是一個系統(tǒng),不宜題“碎金”之名,可擬定名作“失名類書”。碎金系字書的目的在于識字啟蒙,屬于經(jīng)部小學類,而殘頁所收詞語多從文章辭藻中摘錄而成,以供賦詩作文,應當屬于“詞藻”類類書。該殘頁未見前人著錄,對于深入研究宋元至明清這類類書的流傳演變,具有重要的版本價值。
[注釋]
①敦煌本伯2058號《字寶》首題“鄭氏字寶千金亦曰碎金”,張涌泉先生定名為“字寶”,認為“‘碎金’只是一種比喻性的稱呼,未必是正式的書名”(張涌泉《敦煌經(jīng)部文獻合集》,北京:中華書局,2008,第3715頁)。該寫本以四聲為次,多收口頭語詞,名物較少,與本文所涉及的按類別排列的碎金系字書有異,故暫不討論。
②明代行書本《碎金》余嘉錫跋:“其意在使人即物以辨其言,審音以知其字,有益多識,取便童蒙,蓋小學書也?!倍鴤鹘y(tǒng)目錄學著作卻將這類字書歸入子部類書類,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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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256.22
E
1005-8214(2014)06-0106-03
張磊(1981-),男,云南昆明人,浙江師范大學人文學院副研究員;黃沚青(1987-),女,浙江大學古籍研究所博士。
2013-01-15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研究項目“域外漢文辭書《新撰字鏡》研究”(項目編號:11YJC740141)研究成果。
[責任編輯]李金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