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國輝
(1.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2.臺州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臨海 317000)
激情的象征與《高老頭》的經(jīng)典生成
李國輝1,2
(1.中國社會科學院 外國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2.臺州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臨海 317000)
《高老頭》的主題并不是具體的個人,它描寫的人物往往純粹受著激情的驅(qū)動,缺乏身體對環(huán)境的感受力,作品的主人公其實是每個人身上共有的激情。這產(chǎn)生了作品的主題:激情的破壞力量。這種主題表現(xiàn)了對啟蒙運動以來自我主義的一種警惕和批評。作品采用了環(huán)套形的結(jié)構(gòu),用以表現(xiàn)這種特別的主人公,以求強化這種主題。
《高老頭》;激情;經(jīng)典生成;巴爾扎克
左拉在他的書中這樣稱贊巴爾扎克:“他的作品,是斧頭劈成的,常常只是粗加雕削,給出崇高與低劣的最驚人的混合,卻仍然留下本世紀最博大的頭腦的驚人努力?!保?]130巴爾扎克以這種博大的建構(gòu),迅速獲得聲名,這恐怕在法國,乃至在全世界也是罕見的現(xiàn)象。如果探討巴爾扎克的經(jīng)典生成,一個問題就不得不加以思考:在巴爾扎克這種爆炸式的創(chuàng)作中,到底有什么核心的價值為他贏得了名聲。
人們往往解釋《高老頭》獲得成功的秘密,在于具有現(xiàn)實主義的真實和深刻。這種真實性集中地體現(xiàn)在人物性格上。比如《七月王朝法國文學史》就說他在角色的心理上“有極細微的分析能力”,稱他是“現(xiàn)實主義學派的領(lǐng)袖”[2]270。巴爾扎克也自稱其《風俗研究》中,寫的是“典型化的個性”[3]527。人們很容易認為,正是這些各具性格的人物賦予了巴爾扎克小說閃光的價值。可是仔細研究它的人物刻畫,《高老頭》的寫法存在差強人意之處。這種差強人意不在于人物性格缺少個性。無論是以女兒的生命為生命的高老頭,還是一心想靠貴族女人名利雙收的拉斯蒂涅,以及連父親的棺材本都想榨走的雷斯多夫人,每個人物的性格并不黯淡、模糊,相反,它們非常顯著,極其清晰。人物性格的輪廓在巴爾扎克的巨筆下抹了又抹,變得粗大起來,甚至有些地方有漫畫的特征。如果說福樓拜善于工筆畫,能讓角色毛發(fā)皆現(xiàn)的話,那么巴爾扎克就是一個寫意的大師,似乎只消他揮幾筆,素材就呈現(xiàn)出各自的精神來。左拉就曾批評他人物寫得過于膨脹,好像巴爾扎克“從不認為把他們寫得足夠巨大”[1]126一樣。問題在于人物性格另外的方面。
巴爾扎克小說中的人物,與其說是活在感情之中,活在感受之中,還不如說是活在欲望之中。人物與真實事物的關(guān)系好像阻隔了,障礙物就是人自己設(shè)置的欲望。朗松認為巴爾扎克小說的人物基本上是純粹欲望的演出:“他固定地創(chuàng)造他角色的內(nèi)心,給它營造強烈的激情,而這種激情是人物行動的惟一動力,它強行沖破一切家庭或者社會義務(wù)的阻力、利益本身的阻力?!保?]304為了服從這種激情的需要,環(huán)境的重要性降低了。這不是說巴爾扎克小說中缺乏環(huán)境描寫,而是說小說中的環(huán)境描寫其實也是人物性格的化身,就像一面鏡子一樣,仍然重復著某種類型化的精神。小說開頭對伏蓋公寓的描寫,那種“霉爛的,酸腐的氣味”,暗示了巴黎社會無所不在的欲望的腐蝕,隱喻了人們集體性的道德敗壞??蛇@一切,并不是書中人物
感受出的,而是作者人為設(shè)計的。巴爾扎克喜歡干預小說的情感格調(diào),他喜歡上帝的工作,把自己的思想強加給創(chuàng)造物,因而小說的環(huán)境往往帶有一定的自傳性質(zhì),如果追蹤巴爾扎克的生活史,我們甚至可以發(fā)現(xiàn)某些蛛絲馬跡。這樣一來,人物與他們環(huán)境的緊密關(guān)系就大打折扣了。鮑恩曾經(jīng)指出巴爾扎克往往把環(huán)境當作他自我表達的手段:
如果巴爾扎克用他的偏見來左右他的描述,如果他讓他的幻想摻和到色調(diào)的搭配和住所的其它部分,如果他放任對照,跟許多他同時的作家一樣,那么,他一定將這些精巧的環(huán)境描寫當作自我表達的媒介。我們看到作品的作者從它們的背景中站出來,比他充分地、生動地創(chuàng)造的角色還要清晰可見。[5]
這確實是看到了巴爾扎克小說的主觀性。這種主觀性還體現(xiàn)在愛情描寫的情節(jié)上。許多愛情像是意志的游戲,比如在拉斯蒂涅這里,我們很難看到初戀的甜蜜和痛苦,有的多是自尊心的沖動,于連在拉斯蒂涅的皮囊里重新復活;在但斐納那里,愛情又無非是征服一個男人并利用他的關(guān)系打進社交圈的渴望罷了。在拉斯蒂涅的初戀階段,但斐納故意疏遠拉斯蒂涅,而拉斯蒂涅心中翻來覆去想到的,不是花前月下,不是心上人的翻臉無情,而是自己的自尊:“他的焦慮,他受傷的自尊心,真真假假的絕望,使他越來越丟不掉那個女人?!保?]123雖然拉斯蒂涅骨子里巴望富貴,一心想往上爬,但是理智并不是人的全部,人們還不得不受制于自己的身體,身體對環(huán)境的感受,是一種自發(fā)的、無法預測的力量。巴爾扎克的小說,好像盡量抽掉身體的組織,讓人物在大腦的沖動中生活。換句話說,這更像是一部頭腦的小說,而非是心靈的小說。
《高老頭》中人物刻畫的問題,還體現(xiàn)在情節(jié)上。情節(jié)是人物刻畫的主要工具,因而凡是主要人物,往往占據(jù)中心情節(jié),而次要人物,則占據(jù)邊緣情節(jié)?!陡呃项^》的主要人物,無可置疑地是一個“基督教的圣徒,殉道者般的父親”[3]524,他和兩個女兒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是整部小說的主線。但仔細研讀作品后可以發(fā)現(xiàn),拉斯蒂涅—伏脫冷與拉斯蒂涅—鮑賽昂太太這兩條線,并不亞于高老頭和他的兩個女兒的,如果將拉斯蒂涅與高老頭兩個女兒的交往也一并考慮的話,拉斯蒂涅在小說中占的分量,絲毫不比高老頭少,似乎拉斯蒂涅才是小說的主人公。而小說中雷斯多夫人所占的份量少于伏脫冷,但斐納的形象甚至要遜色于鮑賽昂太太,伏脫冷和鮑賽昂太太“衍生”的情節(jié),并不弱于應(yīng)該處于中心的兩個女兒的情節(jié)。如此一來,《高老頭》就缺乏一個主線,到底是高老頭之死,還是拉斯蒂涅的愛情冒險是這個主線?這些大大小小不同的情節(jié)向各個方向發(fā)散,實在難以聚攏成一個主脈絡(luò)。而這種多元情節(jié)自然會導致人物刻畫上主要角色不明,主要人物性格不集中的問題。
從小說情節(jié)的設(shè)置來看,由于沒有一個主導的脈絡(luò),許多貌似無關(guān)的情節(jié)都串在了一起,這帶來小說的一個特征:沒有情節(jié)上的高潮。在莎士比亞或者拉辛的戲劇中,總有一個情節(jié)的突轉(zhuǎn),人物的命運、性格的沖突常常達到頂峰,但是《高老頭》中卻缺少這種美學特征。簡單來看,可能高老頭之死是全篇的高潮點,它將兩個女兒的真面貌撕破了,但是仔細探究的話,卻發(fā)現(xiàn)高老頭的悲劇并不比鮑賽昂太太的黯然離去,脫拉伊拋棄雷斯多夫人嚴重多少,高老頭之死之所以變得異常重要,并不是單純他的死的原因,而是因為前后夾雜有許多角色的悲劇,高老頭的死照亮了這些悲劇,而這些其它的悲劇也烘托了高老頭之死的悲哀氣氛。換句話說,這部小說寫出了許多人物的悲劇,高老頭只是其中比較顯眼的一個罷了。因為情節(jié)和人物的分散化設(shè)置,所有眾多的悲劇沖淡了高老頭悲劇的重要性,因而使得這部小說喪失了統(tǒng)一的高潮效果。
因而這部小說并不是戲劇式的,我們找不到互相沖突的雙方,高老頭和他的女兒,還有許多人,既是施暴者也是受害者,沒有一個人最終獲益。《高老頭》呈現(xiàn)的,是一系列類同性的悲劇,這是一幅多圖景的對照。所有人物的不幸,不過是象征或者符號,它們與一個更大的所指相連:激情及其惡果。
于是,《高老頭》真正的主角出現(xiàn)了,這就是激情。激情盲目前進,吞噬一切,最終自招惡果。這部小說是激情的冒險,而非拉斯蒂涅的包廂和客廳式愛情,也非高老頭的當鋪式獻身精神。雖然作品中有眾多不同的人物,有眾多不同的情節(jié),但因為這些人物和情節(jié)集中地體現(xiàn)了作者所要表達的激情,所以作品具有另一種統(tǒng)一性。這些人物和情節(jié),好似幻象一樣,激情站在一切的中心。這些幻象好像是主角,不管是高老頭,還是拉斯蒂涅,他們形形色色的生活抓住了讀者的注意力。但是一
旦靜下來,我們能夠通過這種幻象看到那種潛藏在背后的真正的主人。這就像古希臘悲劇一樣,在一切可見的演出背后,站立著個人與世界融為一體的酒神精神,尼采在他《悲劇的誕生》中說:
我們現(xiàn)在意識到,戲臺連上行動,在最開始,基本上被看作是一個幻象,合唱隊才是惟一的“真實”,它生成幻象,借用舞蹈、曲調(diào)和曲詞這一整套象征來說出它。[7]65
同樣,在《高老頭》甚至巴爾扎克其它的作品中,人物和情節(jié)不過是一個象征,原始的激情才是真實的存在物。鮑恩注意到巴爾扎克作為浪漫主義作家的一面,朗松甚至認為巴爾扎克“具有過度的浪漫特征”,個中根由,就在這里。
理解到這一層,我們就可以重新審視巴爾扎克《人間喜劇》的總體構(gòu)造了。作者說將《風俗研究》視作“果”,將《哲理研究》視為“因”,又說“風俗是前臺演出,原因是后臺機關(guān)。”[3]526這里面暗含著這種意思:《哲理研究》討論的是激情對人的毀滅,而《風俗研究》則將這種毀滅形象化、具體化。必須將《哲理研究》和《風俗研究》結(jié)合起來,通過前者,可以看到后者中的人物行動及其悲劇的原因,通過后者則可以生動地演示前者。正因為巴爾扎克的著眼點不在單個的人物身上,所以人物缺乏感受就可以理解了。巴爾扎克不想探討人物與他環(huán)境的關(guān)系,他想關(guān)注的是欲望的碰撞和毀滅。
在《哲理研究》中,許多人物袒露出自己的欲望世界,采取的是非常規(guī)的、粗糙的方式,這是符合作者的用意的?!讹L俗研究》不能這樣生硬,必須要藝術(shù)化。巴爾扎克自己不是也曾說過藝術(shù)家假如他不能“一氣呵成地完成一件色調(diào)和諧的塑像,那么他的作品就失敗了”嗎[3]106?那么,作者是怎樣設(shè)置他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的呢?
如果將《高老頭》的主角看作是激情及其招致的惡果,它寄寓在不同的情節(jié)和人物之中,那么,這些情節(jié)和人物就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環(huán)環(huán)相套,組成一種環(huán)套形的結(jié)構(gòu)。每一環(huán)都不是中心,每一環(huán)又不是邊緣,它們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有機體。這些環(huán)有:
(1)高老頭對二個女兒的熱情,女兒的背叛;
(2)雷斯多夫人對脫拉伊的熱情,脫拉伊的背叛,丈夫的報復;
(3)但斐納對瑪賽的熱情,瑪賽的背叛,丈夫的報復;
(4)鮑賽昂太太對阿瞿達的熱情,阿瞿達的背叛;
(5)維多莉?qū)Ω赣H泰伊番的熱情,父親的拒絕;
(6)拉斯蒂涅在道德和伏脫冷為代表的社會腐蝕觀念之間的搖擺、背叛;
……
除了這些,還夾雜有許多的熱情與背叛的細節(jié),比如朗日公爵夫人和蒙脫里伏先生,但小說中主要以上面六個環(huán)節(jié)為主。這六個環(huán)中,維多莉這一環(huán)是虛寫,而其它五環(huán)則是實寫。因而《高老頭》中最重要的就是這個五環(huán)相連的結(jié)構(gòu),其中拉斯蒂涅這個環(huán)是連接其它環(huán)的關(guān)鍵。
在這五環(huán)中,涉及到的感情有父女、夫妻、私情等,基本上反映了普遍的社會生活。激情之所以招致惡果,而非帶來福祉,其根本原因,在于它是盲目的,人們都在盲目地追求,誰也無法主宰、左右追求的方向,無法合理調(diào)節(jié)追求過程中彼此雙方的關(guān)系,這正好體現(xiàn)了《雜阿含經(jīng)》上所說的道理:“受、想、行、識無常,無常即苦,苦即非我”。高老頭把女兒的快樂當作快樂,把女兒的生命看作是自己的生命,“一切都是我的錯,是我縱容她們把我踩在腳下的”[6]209,兩個女兒將高老頭榨干之后,把空皮囊扔到大街上;而高老頭的女兒雷斯多夫人同樣如此地縱容情人脫拉伊,她將脫拉伊看作是她的幸福,在他身上花了二十多萬,自己卻沒有錢付給做衣服的裁縫,倒是讓傭人墊錢,結(jié)果脫拉伊榨干她之后,一走了之。
這種盲目的激情,既無法讓角色獲得生存的真正意義,也無法保證他們獲得福報。他們把幸福、快活看作是“自性”,是生存的根本價值,一旦這些東西受到威脅,他們的生命就會搖搖欲墜。激情這個梅非斯特,毀滅每個人,這就是《高老頭》的主題。
《高老頭》采用一種特殊的形式,來暴露激情的惡果,但激情為什么變得如此盲目?難道它不是人生存的理由?不是人活下去的動力?巴爾扎克的反激情主義,到底有什么時代的合理性?這些問題涉及到《高老頭》的思想意義,必須將它的藝術(shù)價值放在這種思想意義中一并考察。
在啟蒙精神的激勵下,十八、十九世紀的法國自我觀念崛起,巴爾扎克對激情的否定,明顯是對啟蒙精神的反拔。在巴爾扎克之前,啟蒙哲學家確
立了新的標準,政治和宗教面臨著新的評估。盧梭的哲學和教育學思想,就是一個典型。盧梭在《愛彌兒》中呼喚良知(conscience),認為良知是人們與生俱來的判斷能力,而理性則是后天的,往往誤導人。他理想中的自然人,就是按照內(nèi)在的良知來行動的。由于重內(nèi)在的良知,則自我勢必成為善惡真?zhèn)蔚奈┮怀叨?,所以盧梭認為:“所有我感覺好的東西就是好的,所有我感覺壞的東西就是壞的”[8]430,又說良知“從來不騙人,它是人的真正向?qū)?;良知屬于心靈而本能屬于肉體。”[8]431對理性的懷疑,對內(nèi)心的崇尚,是對宗教和王權(quán)的極大挑戰(zhàn)。雖然盧梭將良知和本能對立起來,但人人都聆聽內(nèi)在的聲音,內(nèi)在的聲音會不會是本能撫弄出的?如何確保人們所謂的良知不是聽命于本能?盧梭無法作出保證,他只是呼吁人按照內(nèi)在感覺來生活,其結(jié)果是自我意識高漲,這勢必會沖擊傳統(tǒng)的宗教和道德秩序。因而盧梭預測不到的現(xiàn)象發(fā)生了,封建王權(quán)崩潰,自由成為新的君主,上帝被人們拉下神壇,自我主義粉墨登場。整個社會和個人都陷入一種混亂的、痙攣的狀態(tài)中。
針對這種思想狀況,英國哲學家伯克倡導節(jié)制自由,尊重規(guī)則,他說:
社會需要的,不僅是個人的激情應(yīng)該順從于它,而且在大眾以及組織中,還需要打磨人們的天性,控制他們的意志,制服他們的激情。這只能通過來自于他們自身的力量才能做到。[9]33
伯克還肯定宗教是“一切善和一切慰藉的源泉”,認為宗教是符合人的本能的,相反,凡是違反宗教的思想、機構(gòu),注定都不會長久。
在這樣的背景下,巴爾扎克的反思想、反激情的傾向就可以很好理解了。巴爾扎克觀察到自我是個人和社會混亂的根由,他對激情的痛恨,則表明了他對岌岌可危的舊秩序的擔憂,“我是在兩種永恒的真理,即宗教與王權(quán)的照耀之下從事寫作的”,巴爾扎克如是說。這種政治和宗教的保守主義思想,有其合理性,因為巴爾扎克發(fā)現(xiàn),在他的時代,激情和思想極大地慫恿本能,毒害人的靈魂,人們原本信賴的良知,現(xiàn)在倒成了罪魁禍首,于是乎人們偏離正道,淪入精神和肉體的瀕死狀態(tài)。
巴爾扎克的《風俗研究》揭示的正是這種瀕死狀態(tài),人們的本能紛紛地向人們自身捅刀子,《驢皮記》中的拉法埃爾在證實驢皮的神奇效果后,悲哀地說人們自己是自己的劊子手,原因正是在此。雷斯多夫人只顧眼前的痛快,哪怕掏空所有的財產(chǎn)都在所不惜,她難道不像妓女歐弗拉齊?后者這樣自訴心聲:“給我?guī)装偃f,我就會把它們揮霍一空;我不想留一個銅子給明年?;钪菫榱丝鞓?、支配一切,這是我每次心跳的決定?!保?0]86拉斯蒂涅在高老頭死后,毅然向那個丑陋的社會宣戰(zhàn),難道不是把自己交給本能,在放縱中自殺?他在《驢皮記》中的話,道出了他在《高老頭》中最終的覺悟:
再也找不到比把生命消耗在快活上更好的辦法了。一頭扎進深深的荒淫生活之中吧,你的激情或者你本人都會窒息而死。親愛的朋友,放縱是所有死法中的女王。急性中風難道不是它引起的?急性中風就是朝自己開了一槍,百發(fā)百中??v欲慷慨地送給我們所有肉體的快樂,難道它不是一劑少量的鴉片?當我們狂飲爛醉,這種放縱就是和酒拼死一搏。[10]199
如果說福樓拜一刀一刀地解剖包法利夫人,將她的痛苦及其產(chǎn)生原因暴露出來,那么,巴爾扎克就是一個思想和激情的解剖手。他說:“思想,或者說激情(它是思想和感情的匯合),固然是構(gòu)成社會的因素,卻也是摧毀社會的因素。在這方面,社會的生命與人的生命相似?!保?]260他的著眼點不在個人,而在社會,社會所患的病痛卻都體現(xiàn)在每個人身上。他讓我們看到,角色們像一個盲目的木偶一樣,怎樣被本能驅(qū)動著趕往絕境,就像羊群被趕進大海。
如果小說中每個人物都能控制住自己的本能,那么悲劇就不會重復發(fā)生了。假使高老頭在父愛之外,意識到父親的責任,假使雷斯多夫人守住女兒和妻子的本分,假使鮑賽昂夫人認清她渴望的幸福的真相,他(她)們也就不會在泥潭中掙扎了。但是巴爾扎克也無法阻止欲望的這種惡果,他自己不也是無法擺脫放縱的生活嗎?但是他畢竟把社會的病根找出來,清晰地擺在人們眼前。
達根曾經(jīng)說過,巴爾扎克作法的兩大動力是“累積和和諧”[11],他按照一個既定的方針,將所有的素材和情節(jié)協(xié)調(diào)起來,從而獲得高潮。其實這種素材和情節(jié)還是外在的內(nèi)容,激情才是它們的內(nèi)在核心。在《高老頭》的開頭和結(jié)尾,人們能夠看到激情是如何積累,然后導致惡果的。每個人物都在一條看不見的軌跡上向前發(fā)展,然后幾乎同時破滅。巴爾扎克的小說整體上是他內(nèi)心觀念的寓言。激
情與破滅形成了巨大的張力,而這種張力就是他的主題所在。為了把本能的惡果生動地呈現(xiàn)出來,他在《高老頭》中利用種種人物的“合唱”,利用一種環(huán)套形的結(jié)構(gòu),來強化主題。這就是巴爾扎克長久魅力的秘密,也是他的作品經(jīng)典生成的主要原因。
[1]Zola,émile.Les Romanciers Naturalistes[M].Paris:G.Charpentier,1881.
[2]Nettement,Alfred.Histoire de la littérature fran?aise sous le gouvernement dejuillet[M].Paris:LibrairieJaquesLecoffre,1876.
[3]巴爾扎克.巴爾扎克論文藝[M].袁樹仁,等,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3.
[4]Lanson,Gustave.Histoire illustrée de la littérature fran?aise [M].Paris:Librairie Hachette,1923.
[5]Bowen,Ray P.Balzac’s Interior Descriptions as an Element in Characterization[J].PMLA 1925,40(2):289-301.
[6]巴爾扎克.高老頭[M].傅雷,譯.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
[7]Nietzsche,F(xiàn)riedrich.Basic Writings of Nietzsche[M].New York:Modern Library,1992.
[8]Rousseau,Jean-Jacques.émile ou de l’éducation[M].Paris:Gallimard,1969.
[9]Burke,Edmund.The Evils of Revolution[M].London:Penguin Books,2008.
[10]Balzac.La Peau de chagrin[M].Paris:Charpentier,Libraire-éditeur,1845.
[11]Dargan,E.Preston.Studies in Balzac:III.His General Method[J].Modern Philology 1919,17(3):113-124.
The Symbol of Passions and Father Goriot’s Canon-Formation
Li Guohui
(Institute of Foreign Literature,Chinese Academy of Social Sciences,Beijing 100732;School of Humanities,Taizhou University,Linhai,Zhejiang 317000)
The main character of Father Goriot is not individual figure who are motivated merely by passion,losing the sensibility to environment,but the passion that all character shared in themselves.Thus follows the theme:passion’s destructive force.The theme represented a warning and attack on egoism which proceeded from The Enlightment Movement.The novel applied interlink structure for dealing with this particular main character and emphasizing the theme.
Father Goriot;passion;literary canon;Balzac
10.13853/j.cnki.issn.1672-3708.2014.05.009
2014-09-02
本文為2010年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外國文學經(jīng)典生成與傳播研究》(10&ZD135)的階段成果。
李國輝(1979- ),男,河南信陽人,副教授,主要從事比較詩學研究和英美詩歌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