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建軍
(臺州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臨海 317000)
主“理”·張“氣”·束“法”
——吳子良的為文大要與時代貢獻
李建軍
(臺州學院 人文學院,浙江 臨海 317000)
吳子良是南宋后期的文壇名家,是宋代浙東文派“葉適——陳耆卿——吳子良——舒岳祥——戴表元”一脈辭章之學譜系中守先待后的關(guān)鍵人物。其“為文大要有三,主之以理,張之以氣,束之以法”的文論觀點,主張“理”“氣”“法”的兼?zhèn)渑c融通,既是對當時質(zhì)木無文的道學文體、文過其質(zhì)的科舉文體等文壇濁流的滌蕩,更是對古文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弘揚。吳氏為文事理、文氣、章法兼具,在南宋后期上承葉適、陳耆卿,下啟舒岳祥、戴表元,師徒繼踵,薪火相傳,代表了宋文發(fā)展的主流,捍衛(wèi)了古文傳統(tǒng)的清流,在散文發(fā)展史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吳子良;主之以理;張之以氣;束之以法;浙東文派;古文傳統(tǒng)
吳子良(1197—1256),字明輔,號荊溪,南宋后期臨海(今浙江臨海)人。16歲時師從表兄陳耆卿,24歲時又問學于葉適。理宗寶慶二年(1226)進士及第,歷國子錄、司農(nóng)寺丞。淳二年(1242)除秘書丞,旋除淮東提舉;四年(1244)召赴都省稟議,再除秘書丞;五年(1245)為兩浙轉(zhuǎn)運判官,提舉兩道;六年(1246)除侍左郎官;八年(1248)以朝散大夫除直敷文閣、江南西路轉(zhuǎn)運判官兼權(quán)隆興府。后遷湖南運使、太府少卿,因忤權(quán)臣鄭清之罷職。寶四年(1256)致仕,尋卒。
吳子良有文集《荊溪集》、著述《荊溪講義》,已佚。其佚詩,目前發(fā)現(xiàn)2首,見《全宋詩·吳子良詩》;其佚文,目前發(fā)現(xiàn)23篇,包括啟2篇,序跋8篇,記11篇,碑志2篇,見《全宋文·吳子良文》。吳子良還有《荊溪林下偶談》四卷,乃是一部札記性質(zhì)的詩文評類著述,被《四庫提要》譽為“所見頗多精確”[1]2751、“妙解文章肯綮”[1]2180。該書宋代刻本原為八卷(原刻本已佚,現(xiàn)有明代的鈔宋本藏國家圖書館),元代刊刻情況不詳,明代有陳繼儒輯刻《寶顏堂秘籍》本(郁嘉慶等校訂,合為四卷),清代有《四庫全書》本,民國時期有《叢書集成初編》本(據(jù)《寶顏堂秘籍》本排?。?,今有王水照主編、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歷代文話》本(據(jù)《寶顏堂秘籍》本點校整理)。值得注意的是,《荊溪林下偶談》論詩與論文之條目曾被好事者分類鈔出,論詩者輯為《吳氏詩話》兩卷,論文者輯為《木筆雜鈔》兩卷,兩者都有《學海類編》本傳世。另外,吳子良還參訂過林表民所撰《赤城續(xù)志》①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八:“《赤城續(xù)志》八卷,郡人吳子良拾其所遺續(xù)載之?!贝藯l有誤。吳子良《赤城續(xù)志序》云:“于是教授姜君容條畫以屬東魯林表民逢吉,總書之為八卷,俾子良參訂焉?!泵鞔_說該書乃林表民所撰,自己是參訂。,并為之作序。
吳子良是南宋后期的文壇名家,是宋代浙東文派②宋代浙東文派是北宋中葉至宋元之際流衍于浙東地區(qū)的散文流派,根源于浙東事功學派,并逐漸從傳義理的學派,嬗變?yōu)橹剞o章的文派。文派成員頗眾,可分四個層級。核心層是呂祖謙、葉適兩位盟主,緊密層是周行己、許景衡等10余位散文名家,輻射層是劉安節(jié)、鄭伯熊等30余位能文之士,外圍層是蔣元中、林季仲等其它30余位有文傳世者。詳參拙著《宋代浙東文派研究》,北京:中華書局,2013年版。的嫡系傳人,在散文史上有一定地位。尤其
是其提出的“為文大要有三,主之以理,張之以氣,束之以法”[2]第341冊,24,乃是其多年文章寫作的理論總結(jié),既是對彼時文章之弊的反撥,更是對古文優(yōu)秀傳統(tǒng)的弘揚,在散文史上值得一書。
吳子良的時代,正是理學昌盛的時代。受到時代風氣的濡染,吳氏提出為文要“主之以理”。值得注意的是,此“理”并非其師葉適等提倡的事功學說之“理”,而是正統(tǒng)理學之“理”。吳氏曾在《三先生祠記》闡揚“朱張呂陸——周張二程——顏曾思孟——孔子——堯舜禹湯文武”[2]第341冊,38這個圣道圣學上溯譜系,可該譜系恰恰是葉適在《習學記言序目》中激烈批評的理學道統(tǒng)觀??梢妳亲恿甲鳛槿~適門人,主要繼承的是其辭章之學,而非義理之學。
吳氏提出的“主之以理”,此“理”是正理,而正理之闡揚源于文章之信實,故而吳氏主張為文要崇“實”重“信”。其《荊溪林下偶談》卷二“前輩不肯妄改已成文字”條以歐陽修《范文正公神道碑》、王安石《錢公輔母墓銘》、蘇軾《王晉卿墨繪堂記》、葉適《汪參政勃墓志》等為例,說明前輩為文尊重事實,不肯遷就流俗之見,妄改已成文字。吳氏進一步指出,“前古作者所為墓志及他文,后多收入史傳。使當時茍務(wù)投合,則已不能自信,豈能信世乎”,“凡欺誑以為文者,文雖工必不傳也”[3]第1冊,558-559,明確表達出為文要務(wù)“實”講“信”的文論主張。吳氏以務(wù)“實”講“信”為矩來品鑒文章,對文壇巨擘的慚筆亦直言批評,《荊溪林下偶談》卷三“退之慚筆”條指出韓愈《祭裴太常文》、《祭薛中丞文》不免慚筆,存在“稍屈筆力,以略傍眾人意”[3]第1冊,563之處。
吳氏提出的“主之以理”,此“理”是精深之“理”,而非泛泛之論。吳氏頗有才學,發(fā)而為文,則識見高遠,義理深醇,新人耳目。其《荊溪林下偶談》論詩評文,《四庫提要》稱“所見頗多精確”,“其識高于當時諸人遠矣”[1]2751,可見其獨到的眼光。吳子良那些帶有文藝評論性質(zhì)的文集序跋,也是見解新穎而精確,如刊刻陳耆卿文集時所作的《窗續(xù)集序》[2]第341冊,19。文章提出“文有統(tǒng)緒,有氣脈”之說,指出“統(tǒng)緒植于正而綿延,枝派旁出者無與也。氣脈培之厚而盛大,華藻外飾者無與也”,很有見地;又追溯自周以降的文章嬗變脈絡(luò),也是恰中肯綮;特別是指出“元后,談理者祖程,論文者宗蘇,而理與文分為二”的情狀,以及呂公、葉公等人“思會融之”的努力,都是見人所未見,發(fā)人所未發(fā),既新穎,又精準。又如為戴復古所作的《石屏詩集后序》,指出:“蓋嘗論詩之意義貴雅正,氣象貴和平,標韻貴高逸,趣味貴深遠,才力貴雄渾,音節(jié)貴婉暢,若石屏者,庶乎兼之矣。豈非其搜攬于古今者博耶,豈非其陶寫于山水者奇耶,豈非其磨礱于師友者熟耶!”不僅提出了論詩的矩,而且指出戴復古詩能兼善之由,真是透辟入里。該文末尾又指出:“然則詩固自性情發(fā),石屏所造詣有在言語之外者,非世俗所能測也?!保?]第341冊,18也是頗為有見。吳的文章愛好說“理”,也擅長說“理”,甚而連記體文這種本應(yīng)以記為主的文體在其筆下也是議論主導,乃至議論終篇。如《康吉堂記》乃為好友林表民的父親林詠道之堂——康吉堂而作,提出“人之智力有盡而義理無窮。義理之萌,裊如一線,亡而存,絕而續(xù)也。智力所到,煙云排空,存而亡,續(xù)而絕也”[2]第341冊,36-37之宏論,闡發(fā)林家父子以書傳家、義理傳家之高義,可謂有“理”之論。又如《郭孝子祠堂記》闡發(fā)仁孝之義,曰:“無四端無以為人,無五常無以為國。四端以仁統(tǒng),而孝仁之本也;五常以君臣立,而父子君臣之本也?!保?]第341冊,32-33也是本之以“理”,主之以“理”。
吳氏提出的“張之以氣”,此“氣”首先是一種正氣,一種立身行事的凜凜氣節(jié)。吳氏為人剛直,有節(jié)操,曾云:“夫士君子莫重于進退語默之義,天地間莫大于是非邪正之分。嗜進而不知退,當語而默,是掩非而邪干正,此之謂樹人欲,滅天理,罔君上,誤國家。自古亂亡,繼此其出者總總也?!保?]第341冊,30他如是說,也如是做,在擔任湖南運使、太府少卿時,曾因忤權(quán)臣鄭清之罷職。歿后劉克莊有挽詩云:“水心文印雖傳嫡,青出于藍自一家。尚意祥麟來泰,安知怪集長沙。忤因?qū)m妾頭無發(fā),去為將軍手污靴。他日史官如立傳,先書氣節(jié)后詞華?!保?]其中“青出于藍自一家”云云道出了吳子良承繼水心文法、推陳出新的文學造詣,而“先書氣節(jié)后詞華”云云則又肯定了其凜凜氣節(jié),指出他并非徒有詞華之流。
吳氏立身行事之正氣,貫穿于高遠闊大之志向胸襟與淵深博厚之學問涵養(yǎng),熔鑄在文中形成一種雄渾之氣。如《州學六賢祠堂記》乃為臺州州學始祠六位鄉(xiāng)賢而作,文章在簡單記述“始祠六
賢”的原委之后,就開宗明義地指出“士所蘊抱者志,所講磨者學,所涵養(yǎng)者氣,所植立者節(jié)……志與學根源也,氣與節(jié)枝派也,惟志與學所向而氣與節(jié)隨之,未有志與學純實正大而氣與節(jié)不剛直忠鯁者”。議論堂堂,大義凜凜,頗有氣象。接下來從志、學與氣、節(jié)的維度稱頌六位鄉(xiāng)賢的事跡,文字精準簡峻,氣脈貫通。最后又議論道:
嗚呼,是六賢者,其于進退語默之義,豈枉己而求容者哉!其于是非邪正之分,豈阿意而為欺者哉!是其氣與節(jié)之剛直忠鯁,豈非出于其志與學之純實正大者哉!然則士萃而居上,師而旁友,志當何志?豈非當志六賢之志哉!學當何學?豈非當學六賢之學哉!夫志與學以六賢為宗,而不止于六賢之所到,六賢之所望于士也;志與學不以六賢為貴,而或出于六賢之所賤,非六賢之所望于士也。而況于絲粟之得喪,瞬息之休戚,曾足以污吾齒,縶吾足,芥吾胸哉!拜六賢之祠者,可以凝焉思,悚焉慕,悠焉悟矣。[2]第341冊,29-31
反問句、感嘆句的接連使用,感情強烈,筆力雄健,氣勢磅礴。整篇文章文氣貫通,恢宏剛健,可謂“張之以氣”的代表作。
“張之以氣”的“氣”不僅體現(xiàn)在雄渾的氣勢上,也體現(xiàn)在生動的氣韻上。吳氏指出為文應(yīng)形神兼?zhèn)洌洹肚G溪林下偶談》卷三“銘詩”條指出文壇巨匠所撰碑志文的銘詩每每形神兼?zhèn)?,批評“后之為文者,非不欲極力模寫,往往形貌雖具,而神氣索然矣”[3]第1冊,571,傳達出對文章神氣、氣韻的強烈關(guān)注。吳氏為文大多氣韻生動,趣味悠悠。《荊溪林下偶談》有云:“真西山嘗謂余四六‘頗淡凈而有味’,余謝不敢當。”[3]第1冊,555其實,不惟四六,吳子良的不少古文也是“頗淡凈而有味”。這種“有味”很多時候表現(xiàn)為某種“韻趣”,葉適《答吳明輔書》曾夸吳子良文“韻趣特高遠”,并非虛譽。吳子良文的“淡凈”、“韻趣”常常是白描手法、簡筆勾勒的效果,如《江東天籟序》[2]第341冊,22-23。文章為天臺二劉《江東天籟》作序,卻先寫天臺“秀英所鐘”,為二劉出場鋪墊。接著以白描手法勾勒二公之高行,筆墨省儉,卻活靈活現(xiàn)。最后論二公之詩必將隨其德之傳而彰。整篇文章著墨不多,卻令人印象深刻,關(guān)鍵是畫出了天臺二劉“位雖非通而道不為塞”、“生雖非顯而死不為晦”的神態(tài)形貌,以有限之言語引發(fā)無窮之遐想,故而有味、有韻。吳氏《荊溪林下偶談》記載文人名士逸聞軼事的有些條目,筆墨省凈,頗有韻致,并且常常在字里行間含蘊著作者的深摯情感,可謂一篇篇饒有情趣的小品文,如卷四“蘇云卿”條[3]第1冊,582-583。該條對蘇云卿種蔬織履生活圖景的描繪,淡淡幾筆,就渲染出隱逸之士的不俗情懷。帥、漕承張丞相命邀其出山時的情景,細節(jié)生動,頗有情趣,烘托出蘇云卿的隱士形象。而蘇云卿尋機逃遁的細節(jié)描寫,更是精彩紛呈,活現(xiàn)出蘇云卿不愿為塵世所擾、高蹈避世的飄逸超脫。文章極具生活情趣,人物形象如在眼前,是一篇頗有韻味的佳文?!肚G溪林下偶談》中這樣的精美篇什還有很多,如卷一“飲墨”條記蘇軾、王勃有關(guān)“飲墨”逸聞,言語不多,卻形貌畢現(xiàn),韻味悠悠[3]第1冊,544。又如卷三“東坡享文人之至樂”條,記東坡作詩,使其弟蘇轍和門人秦觀作賦,客陳師道為銘的盛事,活現(xiàn)出東坡文情豪邁、適意自得的神態(tài),也是韻趣高遠[3]第1冊,564。
“張之以氣”的“氣”還體現(xiàn)在中正平和的氣度
上。吳氏《荊溪林下偶談》卷二“文有正氣素質(zhì)”條云:“文雖奇,不可損正氣?!保?]第1冊,558吳氏之意,為文要灌注作者之氣,此氣應(yīng)中正平和,乃是正氣、和氣。吳氏在《荊溪林下偶談》卷四“好罵文字之大病”條用水心(葉適)點撥自己之言,說明好罵乃“文字之大病”,乃是“氣未平”之產(chǎn)物,并指出“能克去此等氣象,不特文字進,其胸中所養(yǎng)亦宏矣”[3]第1冊,580-581,實際上暗寓養(yǎng)氣使之平的文氣主張。吳氏對心平氣和之言最為推崇,在《荊溪林下偶談》卷三“和平之言難工”條中,褒揚“和平而工者”,批評“感慨而失之”者[3]第1冊,568,背后正透露出吳氏“氣平然后為文”的文論主張。
吳子良對文法非常在意,其《荊溪林下偶談》中每每將經(jīng)典名篇之文法堂奧揭橥出來。該書卷四“《尚書》文法”條指出“今人但知六經(jīng)載義理,不知其文章皆有法度”[3]第1冊,587-588,并以《尚書·舜典》為例,細致剖析該篇文法,可謂具體而微。該書該卷“《孟子》文法”條認為《孟子》“文法極可觀”,又指出“齊人乞一段尤妙,唐人雜說之類蓋仿于此”[3]第1冊,588,亦為有見。吳氏有時還特地點出名家名篇的文法淵源,《荊溪林下偶談》卷一“韓柳文法祖《史記》”條指出:韓愈《獲麟解》“角者,吾知其為?!痹圃?,句法蓋祖《史記·老子傳》“鳥,吾知其能飛”云云;柳宗元《游黃溪記》“北之晉,西適豳,東極吳,南至楚越之交,其間名山水而州者以百數(shù),永最善”云云,句法亦祖《史記·西南夷傳》“西南夷
君長以什數(shù),夜郎最大”云云[3]第1冊,538-539。吳氏揭橥韓、柳文章與《史記》的句法承繼關(guān)系,言之鑿鑿,令人信服。
吳氏提出的“束之以法”,此“法”既是繼踵前賢的定法,更是自出機杼的活法。吳氏對南渡以后文人,最為稱賞葉適,認為其文已臻妙境,《荊溪林下偶談》卷三“水心文章之妙”條云:
四時異景,萬卉殊態(tài),乃見化工之妙;肥瘠各稱,妍淡曲盡,乃見畫工之妙。水心為諸人墓志,廊廟者赫奕,州縣者艱勤,經(jīng)行者粹醇,辭華者秀穎,馳騁者奇崛,隱者幽深,抑郁者悲愴,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可以見文章之妙。[3]第1冊,563
稱揚葉適所撰墓志能“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可以見文章之妙”。該卷“水心文不蹈襲”條還揭示出其文的自出機杼:
吳氏用葉適“自家物色”的自白,說明了不蹈襲前人方能自成一家的道理。葉適為文“隨其資質(zhì),與之形貌”的高妙與“自家物色”的追求,正是文章大家有法而不拘定法、博采眾長而出新的藝術(shù)境界使然,吳氏對其的嘖嘖稱賞亦透露出吳氏對文法的深刻領(lǐng)悟。
吳氏為文謀篇布局、行文用語都頗有法度。這種法度最明顯的就是鋪敘次第講究綱目相應(yīng),抑揚開闔注重血脈相通。如《臨??h重建縣治記》[2]第341冊,27-28,先寫“臨海數(shù)賢令,曰顏公度、彭公仲剛”,而“彭公為尤難”;接著筆鋒一轉(zhuǎn):“嗟乎,孰知又有難于彭公者!”很自然地過渡到當今縣令吳君楷在巨災(zāi)之后重建縣治的艱苦歷程,并將吳君與彭公之績相較:“紹定二年九月之水,殆十倍于乾道末年九月之火,火既五年而彭始至,城內(nèi)之民痛定矣;水才二年而君已至,闔城邑之民痛未瘳也,非又難于彭公乎!而樹立乃爾,雖以君繼彭公可也。”最后又翻出新意,“能毋以政擾民,雖繼彭公可也,能復以道教民,且以政養(yǎng)民,雖繼古之為令者可也”。文章以臨海賢令彭公為參照,觀照吳君之政,并以此為線索貫穿全文,中心顯得非常突出。文章如長江之浪,后浪推前浪,一浪高一浪,不斷翻出新意,但又血脈相通,確實是法度井然。又如《四朝布衣竹村林君墓表》[2]第341冊,39,寫林表民之父林師點的生平行事,以“貧而富于書”、“約而廣于交”、“困而勇于誼”表彰之,接著說,“然則世之非貧、非約、非困而棄書、棄交、棄誼者,曷不視君乎!是三者可表已,而又有一焉”,再遞進一層,表彰他還能使己志傳之于子,并發(fā)揚光大。文章線索清晰,血脈貫通,可謂有法。
吳氏文章法度井然,不僅體現(xiàn)在綱目相應(yīng)、血脈相通上,也彰顯于善于選材上。如《方巖王公文集序》[2]第341冊,21主要寫王居安的出處去就,重點寫其拜司諫正直敢言、帥隆興剿賊有方兩件事,以點帶面,人物的立身行事已躍然紙上。文末再順帶點出王公之文“明白夷暢,絕類其胸襟,詩尤圓妥曠遠”的特色。文章可謂有詳有略,重點突出。又如《大田先生墓志銘》刻畫葉適門人王象祖,從學問、行事、憂時三個側(cè)面繪之,筆墨生動。其中敘其行事部分尤為精當:“值其疾少間,侶行田間,倚枯藜,傍流水,且笑且歌,雞犬桑麻,俱有自得意。茅舍傍耕翁樵叟舉手問學正安往,亦若喜動顏色者。德父好語勞之,恩意敵朋儕,而獨以見達官為恥,以對俗子為無味,以入城市為不得已,以非義之獲為泥為滓?!保?]第341冊,40寥寥數(shù)筆,將一位淡泊名利的高士形象,描摹得有血有肉,呼之欲出。
吳氏文章文法之妙多能釀造出修辭之美。吳氏喜用駢言儷語,愛在散體之中用整句,駢散相間,節(jié)奏井然,文風流美。其實,吳子良本來就擅長四六,并認為“四六與古文同一關(guān)鍵”[3]第1冊,554-555,這正是其寫作古文時能打破駢散界隔,引駢入散的理論依據(jù)。吳子良的四六今存兩篇,即《通淮東趙大使啟》和《回陳氏聘啟》,都對仗工穩(wěn),文風典雅。如前篇揄揚趙大使御寇之績,“當兇渠搶擾之秋,正內(nèi)地危疑之日。眾人卻顧,不勝繞指之柔;一馬直前,獨奮捐軀之勇。迄鯨鯢之就戮,舉鴻雁以安居”[2]第341冊,16-17,句法靈活,文風流暢?!痘仃愂掀竼ⅰ窇?yīng)該是吳子良回復陳塤為其子陳蒙求婚的信函①《宋史》卷四二三《陳塤傳》有吳子良嫁女于陳家的記載:“子蒙,年十八,上書萬言論國事。吳子良奇之,妻以女”。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版,第12641頁。,言簡意賅,真可謂“淡凈而有味”。吳氏將四六筆法融入古文寫作,使得其文散中有整,整散相間,語
駢儷、排比、比擬等手法的綜合運用,釀造出華美的文風。
吳氏“主之以理,張之以氣,束之以法”的文論主張,在南宋后期文壇并非泛泛之論,而是有的放矢。南宋后期文壇出現(xiàn)了數(shù)股濁流,宋濂《剡源文集序》云:
辭章至于宋季,其敝甚矣。公卿大夫視應(yīng)用為急,俳偕以為體,偶儷以為奇,靦然自負其名。高稍上之,則穿鑿經(jīng)義括聲律,孳孳為嘩世取寵之具。又稍上之掠前修語錄,佐以方言,累十百而弗休,且曰“我將以明道,奚文之為”?又稍上之,騁宏博則精粗雜揉而略繩墨,慕古奧則刪去語助之辭而不可以句,顧欲矯敝而其敝尤滋。[5]624-625
體現(xiàn)為四種文弊:第一種指官場通行的詔表章奏等四六應(yīng)用文體,第二種指科舉場屋應(yīng)試文體,第三種指道學文體,第四種指在反對道學文體和應(yīng)試文體中形成的變體。其實,四六應(yīng)用文體之弊在于文過其質(zhì),場屋應(yīng)試文體之弊在于徒弄技巧,道學文體之弊在于質(zhì)木無文,而變體之弊在于徒慕古奧而文不成文,其病根皆在于沒有正確處理好文質(zhì)關(guān)系。針對這些文弊,吳氏提出“主之以理,張之以氣,束之以法”,主張“理”、“氣”、“法”的融通,其實正是在弘揚“合文理于一”的浙東文派旨趣以及文質(zhì)彬彬的古文優(yōu)秀傳統(tǒng)。
吳氏為文事理、文氣、章法兼具,可謂忠實地實踐了自己“主之以理,張之以氣,束之以法”的文論主張,不愧為水心辭章之學的正宗嫡傳。吳氏作為陳耆卿、葉適高足,曾得到兩位老師的悉心指點①吳子良《窗續(xù)集序》:“余十六從窗,二十四從葉公,公亦以其囑窗者囑予也?!保ā度挝摹返?41冊,第19-20頁)又葉適《答吳明輔書》有對吳子良所提道學問題的解答以及勉勵,可見葉適對吳子良的指點。,也受到了兩位文章圣手的高度稱贊:
往陳壽老言其表弟,齒甚少,文墨穎異,超越輩流,思見未獲也。忽承枉示箋翰,兼惠篇什,意特新,語特工,韻趣特高遠,雖昔之妙齡秀質(zhì),其終遂以名世者,不過若是,何止超越輩流而已哉!慰甚!幸甚![6]554
陳耆卿夸其“文墨穎異,超越輩流”,葉適贊其“意特新,語特工,韻趣特高遠”,于此可見吳氏文章的藝術(shù)水準。劉克莊在寫給吳子良的挽詩中有云:“水心文印雖傳嫡,青出于藍自一家?!保?]趙孟堅對吳子良也有類似的評價:“孔孟至皇朝,文與道相屬。溯自熙豐后,專門始分目。歐蘇以文雄,周程義理熟。從此判為二,流派各異躅。偉哉水心葉,同軌混列輻。粲粲云章錦,理義仍炳燭。窗一傳后,人已沾膏馥。正統(tǒng)的屬任,非公紹者孰?”[7]第1181冊,310充分肯定吳氏在水心文法承傳中的正統(tǒng)之位。
吳子良接過葉適、陳耆卿傳來的大旗,又將其成功傳給弟子舒岳祥,舒再將其傳給弟子戴表元,師徒繼踵,薪火相傳,頂住了各種文壇濁流的沖擊,代表了宋文發(fā)展的主流,捍衛(wèi)了古文傳統(tǒng)的清流,在散文發(fā)展史上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2]曾棗莊,劉琳.全宋文[Z].上海,合肥:上海辭書出版社,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
[3]吳子良.荊溪林下偶談[M]//王水照.歷代文話(第1冊).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7.
[4]劉克莊.哭吳卿明輔二首[M]//后村先生大全集.四部叢刊初編.上海:商務(wù)印書館,1936.
[6]葉適.答吳明輔書[M]//葉適集.北京:中華書局,1961.
[7]趙孟堅.為倉使吳荊溪先生壽[M]//彝齋文編.文淵閣四庫全書(第1181冊).臺北:臺灣商務(wù)印書館,1986.
Wu Ziliang's Prose Features and the Contribution to Promote the Prose Development
Li Jianjun
(School of Humanities,Taizhou University,Linhai,Zhejiang 317000)
Wu Ziliang was the famous writer in the later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and the critical person of Zhedong Literary faction.On one hand,he advocated the fusion of Li(理),Qi(氣),F(xiàn)a(法)for writing prose,Obviously,this opinion had important significance because its inheritance of ancient Chinese prose tradition.On the other hand,his proses play a representative role in the later period of Southern Song Dynasty,and made important contribution to promote the prose development.
Li(理);Qi(氣);Fa(法);Zhedong Literary Faction;Ancient Chinese Prose Tradition
10.13853/j.cnki.issn.1672-3708.2014.05.002
2014-07-01
本文系作者主持的浙江省哲社規(guī)劃課題(13ZJQN008YB)和省本科院校中青年學科帶頭人學術(shù)攀登項目(PD2013413)階段性成果。
李建軍(1974- ),男,四川大竹人,副教授,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