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作榮(1947—2013),筆名何安,黑龍江海倫人。當(dāng)代杰出詩人和作家,中國詩歌學(xué)會會長,《人民文學(xué)》前主編,自2008年開始一直擔(dān)任我刊“漢詩”欄目主持人。著有詩集《萬山軍號鳴》、《北方抒情詩》、《靜靜的白樺林》、《愛的花環(huán)》、《少女和紫丁香》、《玻璃花瓶》、《瞬間的野菊》、《韓作榮自選詩》、《紙上的風(fēng)景》,詩論集《感覺·智慧與詩》、《詩的魅惑》,隨筆集《圓的誘惑》、《另一種散文》,報告文學(xué)集《隱秘與災(zāi)變》、《城市與人》等。2013年11月12日,因突發(fā)心梗,醫(yī)治無效,在京逝世,享年66歲。
韓作榮走了!
當(dāng)我從協(xié)和醫(yī)院太平間的冰柜里托著他的頭,把他放進(jìn)棺材里時,我才相信。在八寶山,當(dāng)他的肉體燃起熊熊火焰時,我才相信。
在他肉體被點燃的瞬間,我低著頭,任淚水無所顧忌地流?;鹪釥t的門閉合,一個活生生的韓作榮,就再也不會和我喝茶、抽煙、聊詩、嬉鬧、傾訴心底的細(xì)語了。我獨自走回告別廳的廣場,仰著臉默念:韓老師,你走吧。這易逝易朽的肉體,并不是你精神的最好居所。接著,我就背誦他的《自畫像》一詩中的最后幾句:
我的心,跳來跳去
血管已捆不住心臟
自然,我也是高傲的
我的骨頭堅硬,可以碎裂,絕不彎曲
我骯臟的血肉,寧可交給火焰
也不留給蛆蟲
他真的走了,給我留下了真正的清冷與虛空。從此以后,我要一個人面對這淚眼背后的模糊世界和無法填補的哀痛。
韓作榮走了,死于心梗。像他活著時一樣,寧肯堵著自己,也要把疏朗留給別人。
我心中的韓作榮,是寬闊與寂寥的。他常常板著莊嚴(yán)的臉,其實,莊嚴(yán)的后面是一顆希望自由歡快的心。他這一生旨在追求真誠,對說假話的人和作品中的偽抒情深惡痛絕。然而,在到處布滿虛假的現(xiàn)實生活面前,他又不得不避讓或委屈地認(rèn)可。他使勁抽煙,讓煙霧遮蓋他的表情,他一口接一口地喝茶,讓眼睛只看著茶色由濃變淡。更多時候,他逃避虛假的辦法,就是把自己設(shè)計進(jìn)詩歌的世界里。他的詩歌是他給自己營造的一種虛幻而又真實的“文化幸?!保顾脑?,既有古典的莊嚴(yán)又有現(xiàn)代的跳脫;抒情可以深入到事物的內(nèi)部,意象不多又皆恰到好處。他的詩,都是在虔誠、苛刻、我行我素中完成的。所以,他平素寡言,只有和他談詩或其他文學(xué)樣式時,他才侃侃而談。
二十幾年來我們朝夕相處,我目睹他讀了多少書、寫了多少讀書筆記,創(chuàng)作了多少詩歌、散文、評論和其他類作品。他的勤奮、刻苦和韌勁是我望塵莫及的。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期,我和韓作榮在撫順相識。那時,所謂相識,不過是握握手,寒暄幾句。1991年,我“漂”來北京,開始和他一天比一天更密切地來往,直至成為一個人的兩個分體。
那時,他住在和平里北街甲五號,和王燕生老師樓上樓下。我?guī)缀跞靸深^坐在他那個被他抽的煙熏黃的書房里,一坐就是一個晚上,聊詩歌,聊人生;有時,想喝酒了,就喊著王燕生老師一起下樓去喝。彼時,他很能喝,王燕生老師更愛喝。我們?nèi)撕葍善慷侇^,很輕松,酒后不誤對詩歌和人生的判斷。后來,我的兄弟李犁、陸健也加入了我們喝酒聊天的行列。一次,陸健從河南來,帶了兩瓶河南產(chǎn)的白酒,我倆就去韓作榮家,喊他和王燕生老師一起在他們家樓下一個小飯店里喝。兩瓶喝完,王老師高呼不過癮,就又喝了兩瓶。結(jié)果是他和王老師都喝醉了。我們要送他們回家,他兩個堅決不讓,我們就蹲在馬路邊想看他們回家后再走。這兩個人在大馬路的中央,互相攙扶又互相摟抱,盤桓了許久。我在路邊,高喊:“嘿!快看,兩個老頭在練擁抱呢!”從那時起,我知道:王老師的酒量并不很大,韓老師的酒量也不是不可測。后來,我們哥仨,常把他兩個喝醉。當(dāng)然,我們經(jīng)常在一起喝酒的還有徐剛、葉文福等老師輩的人。那時,每和他們喝一次酒,學(xué)識和見識上都會有長進(jìn)。酒是通道,是打開話語的通道,是我偷師學(xué)藝的通道。1993年,在盤錦,我被這幾個老師級的大哥給狠狠地整了一回。晚上,大家出去喝酒,他們把我夾在中間,我的左邊是王燕生,右邊是徐剛。喝啤酒。我五瓶落肚要去廁所,徐剛說:“你小子不是能喝嗎?不準(zhǔn)你去廁所,看你能喝多少?”并指揮王燕生:“燕生,別讓他出去?!焙鹊降谄咂?,我實在挺不住了,可這兩個老哥就是不讓我出去。韓作榮這時說話了,他吐著煙,一臉壞笑地說:“哎呀,你從瓶子里灌到肚里的東西,再灌回瓶子里嘛?!毙靹偤屯跹嗌宦?,樂了,紛紛說:“對,你小子有本事就尿回酒瓶子里?!蓖跹嗌樖志湍闷饌€空酒瓶子給我。我也毫不含糊地將兩個空酒瓶子尿滿。韓作榮在那一晚上的喝酒中,一共沒說幾句話,而這一句話,像是在使壞,實則是幫了我。
1994年,我父親被查出患有癌癥,并做了手術(shù)。那時,我的收入僅可用于一般的生活,供養(yǎng)父親治病還是勉為其難的。韓作榮知道我的經(jīng)濟狀況,就每隔一周左右來醫(yī)院看看我父親,走時,一定會在父親的枕頭下塞個信封,里面或一千或兩千塊錢。那時,韓作榮是《人民文學(xué)》二編室的主任,他的工資也不過是兩千塊錢左右;他送到醫(yī)院的錢,我想,一則是他的稿費,二則是他借的。雖然,后來我一直沒問過他這些錢的來源。一次,父親的病情加重,他和幾個朋友來醫(yī)院看望。我父親睡著了,一朋友說:“商震,你也別把自己熬壞了,走,出去喝口酒吧?!蔽铱戳艘谎凼焖母赣H并和護(hù)士交代幾句,就和他們出去了。那晚,我們大家喝得都很克制,唯有老韓喝得很是猛烈。他按著我的肩膀說:“商震,你爸爸有你這樣一個兒子,心里會很踏實的。今后,你不要跟我客氣,有什么需要你就說,用錢用人都來找我,我會盡全力?!本褪悄峭?,我在心里下定決心:我父親走后,老韓,你就是我父親。
1996年,為稻粱謀,我受聘一家電視臺做編導(dǎo)。10月,我正在外地拍片,接到韓作榮的電話:“趕緊回來,下周一到《人民文學(xué)》報到。”我即刻辭去電視臺的工作,回到北京,按他要求到《人民文學(xué)》報到。從此,我們就開始了天天相伴的生活。
1998年春夏之際,我倆去黃山市一家企業(yè)談一個合作項目,其間,接待方帶我們到山半腰的一家小飯店吃竹筍。真是好吃,我們都大快朵頤。協(xié)議簽好后,準(zhǔn)備回京。我說:“老韓,咱兩個在山上住幾天吧,那竹筍太好吃了?!彼麜獾卣f:“好。咱不用他們送機場,咱倆自己打車走?!本瓦@樣,我倆在半山腰住了五天;日夜不分地吃筍,喝酒,談天說地,更多的是談當(dāng)下的詩歌狀態(tài)和創(chuàng)作中的問題。重要的是,他條理清晰地教我怎樣做好詩歌編輯,要讀哪些書,怎樣判斷各種詩歌寫法的優(yōu)劣。如果說,我今天對詩歌的判斷有一定的功力的話,就是那次我們在黃山聊天給我的啟迪,和他一直的言傳身教、耳提面命,以及我加倍努力學(xué)習(xí)的結(jié)果。
我曾在那時的日記里寫道:“我實在太熱愛韓作榮這個給了我美好時光的人,把我交給他,就是給我的靈魂找了個家。”
2006年初,冬去春來,乍暖還寒。老韓說:“下班咱倆老地方喝茶去?!彼^“老地方”,就是兆龍飯店的咖啡廳。那里是我倆還有徐剛喝茶聊天的場所。那些年,每周至少有一個下午我們在那里。那天,他拿出一封匿名信,內(nèi)容是所有誣陷匿名信的常規(guī)內(nèi)容,就是往他身上潑污水,什么貪污受賄、拉幫結(jié)伙、生活作風(fēng),甚至說他根本不會寫詩。我看了后,說:“別在意這個。做好咱自己,你越在意,誣陷你的人就越得意。”他說:“道理我懂,可我就是不明白,憑我的為人處事怎么會有人這樣誣陷我?”第二天,上班他就召集全體開會,在會上他就把這封信給讀了。后來,這種信又來過幾封,接著就不了了之。去年,我剛到《詩刊》不久,也接到了匿名、實名的誣告信,我心有不甘,到他家,喝著酒跟他說:“我剛到《詩刊》招誰惹誰了,就這么往我身上潑污水?”他說:“你當(dāng)年不是也勸過我嗎?這是社會豐富性的體現(xiàn)。有善就一定有惡。你要做好事就一定會有人說三道四。別理他們,干好你的活。千萬不要沖動,不準(zhǔn)對那個寫信的人有任何舉動。再說,狗咬了你,你也不能去咬狗啊!”
2012年12月13日,《詩刊》社組織一些詩人到黑龍江哈爾濱附近的一個地方去采風(fēng),我邀他一起去。16日返程,一早我就跟他說:“老韓,今天你過生日,我在哈爾濱已做好了安排。”他說:“哦,好的,我讓我的一個侄女也來吧?!睆乃迨畾q起,每年的12月16日,我都給他過生日。有時一群朋友一起,有時就我們兩個。我們兩個時,一瓶紅酒,連喝帶聊能耗幾個小時。采風(fēng)團全體回到哈爾濱,有些人沒來過哈爾濱,就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我對雷平陽說:“你不要走,跟我一起吃飯?!崩讍枺骸笆裁词拢俊蔽艺f:“老韓過生日?!崩渍f:“好,我肯定不走?!焙髞泶蠹叶贾懒耸抢享n過生日,就都沒走。老韓的侄女一家人來了,還帶來了66個餃子。在東北的一些地方,有這樣的習(xí)俗,就是65歲生日時過“六十六大壽”,吃66個餃子,預(yù)示今后順溜。
唉!誰曾想,他吃完這66個餃子后,就再也沒順溜過。
先是他兒子韓戈病重,他急得臉都變成鐵青色的,幾乎要賣房舉債給兒子看病。后來兒子病情好轉(zhuǎn),他才算松了一口氣。那時,我看到了一個清正廉潔的人,在需要錢時的那種羞澀和窘境。雖然他好友眾多,有人也給了一定的幫助,但,他這樣一個一向自重自尊的人,怎么會坦然地接受饋贈和別人的幫助?包括我給他錢,他也要長嘆一口氣,其潛臺詞一定是:你的家境不比我好??!
2013年,誣告我的人很是瘋狂。我就當(dāng)沒事兒一樣地工作,他卻有些著急了。我倆單獨在一起時,他每每都對我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地說一通,并列舉了許多中外名人蒙受冤屈如何應(yīng)對的例子,要求我:不求有為,但求無過。說完一通,他自己就笑了,說:“唉,怎么說你也沒用。咱倆一樣,就不是個干活會糊弄的人。”
雷抒雁老師去世后,很多人都推舉他當(dāng)詩歌學(xué)會的會長。我私下里對他說:“咱不干吧!把你累得夠嗆,也未必會弄出什么大成就來。再說,你那么認(rèn)真,事無巨細(xì),事必親躬,就你這身體還不累壞了?!蔽乙恢狈磳λプ鲈姼鑼W(xué)會的會長,多次和他說:不干,不要干。在詩歌學(xué)會全體理事投票時,他知道我一定會投反對票,所以,他指示詩歌學(xué)會的小高:商震的票就不發(fā)了。這事,后來他當(dāng)了會長,小高才告訴我。
今年七月,詩歌學(xué)會在黃山開理事會,一天,小高給我打電話說:“韓老師希望你去?!碑?dāng)天晚上我就去他家,說:“怎么讓小高告訴我?你說一聲不就行了?!彼f:“當(dāng)時屋里有很多人,我怕你來勁了頂撞我?!?/p>
七月的黃山詩歌學(xué)會理事會,我去了。這是我唯一一次參加他當(dāng)會長后的詩歌學(xué)會的會議。
2013年11月初,我倆通電話,他說:延安有個活動你去嗎?我說:延安我不去。我問:寧波你去嗎?他說:寧波我不去了,從延安回來,休整一天,就要去南美。
11月11日晚上九點多,我女兒給我打來電話說:“韓伯伯住院了?!蔽艺f:“什么病?”女兒說:“心臟有問題?!蔽曳畔码娫?,想了一下,他心臟怎么會有問題?前天通電話時,不是說感冒了嗎?我就打他手機,沒打通。我根本沒多想,就隨著一幫朋友喝茶去了。12點左右回到房間,洗漱完畢準(zhǔn)備睡覺時,往床上一躺,心里就緊了一下,覺得老韓的這次住院有些不放心了。立刻就下床給他家打電話,沒人接,打他手機,不通,我更是著急了,馬上找他司機小高的電話。我新?lián)Q的手機里沒有小高的電話號碼。打電話給其他人,誰也不接我電話。此時我開始心慌意亂。我老婆睜開眼睛看我,以為我出了什么事,問我:“你找小高干嘛?”她說的小高是我們另外的朋友。我說,我要找老韓的司機小高,我怎么覺得老韓這次住院不對呢?都這么晚了,家里還沒人接電話,說明嫂子也在醫(yī)院護(hù)理呢,老韓是不是病很重啊!我老婆說:沒事,從來沒聽說過韓老師心臟不好啊。就這樣我熬著疑慮著,持續(xù)了兩個小時。無眠。無論如何都不想去睡覺。12日凌晨兩點四十四分,我的電話響了,我一看就想起來這是他司機小高的電話,我接起來,小高只說了幾個字:“商老師。人走了?!蔽艺f:“什么時候?”“剛剛?!?/p>
我傻了,在寧波賓館的地上來回踱步,許久,才想起來打電話問司機小高:“什么???人在哪兒呢?”接著,我給一個朋友發(fā)了條短信:“韓老師去世了。心梗。我在北京沒親人了?!?/p>
我穿上衣服,走出賓館。那夜,寧波正下著小雨。雨水和淚水,把我從心里到身外澆得像一張濕透的紙。冷,無比的清冷。走在街上,我又像一片落葉,任由風(fēng)吹雨打。
沒有了韓作榮,我的快樂與苦楚將無人可說,我的精神也將無可棲之所。
他走后的幾天里,我一直想為他寫點兒什么,可就是寫不下去。只在草紙上寫下兩行字:
寫你時,才發(fā)現(xiàn)我是無才的
你永遠(yuǎn)沉默了,我還敢和誰坦露真誠
這些年,韓作榮雖然常常身處喧鬧中,但他心里一直喜歡獨處。這次,他終于完成了心愿。只是,走得太匆忙。我們商量好的,等我退休或不想干了,咱倆把身體安置在遠(yuǎn)離人群的地方,好好喝茶、抽煙、聊天。
想起愛默生的一句話:“我們相逢時,仿佛我們素昧平生。我們分別時,好像我們從未分別?!?/p>
是的,我和韓作榮沒有分別,也不會分別。他的詩文在,音容笑貌也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