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有本心

李璐

一個習(xí)慣于行蹤不定、習(xí)慣于流浪的漂泊者，與一個遠離城市的水鄉(xiāng)一角的女子，兩者之間可能達到的親密關(guān)系，只能是須臾相交、乍然分離。對于因易平山一聲“太太”而心動、戒備與疑慮漸漸消散的石苔青而言，對愛的期望的再次失落，不能不說是悲劇。但悲劇云云不是方淳主要關(guān)注的問題。她細細刻畫出易平山在這個過程中一步步的心理活動，以及與此映襯的石苔青有點一廂情愿的想望，目的不過是呈現(xiàn)，呈現(xiàn)“愛情”中男女兩造從各自立場出發(fā)、將各自精神的觸須伸向空間的形狀。沒有責(zé)備，沒有惋惜，沒有自憐，只有呈現(xiàn)。

石苔青的名字讓人想起“白石巖扉碧蘚滋”，在前街后水的“瓦全舊館”里拓印瓦當(dāng)、臨摹書法的女子，正如一棵靜靜吐出香氣的植物，是方淳“構(gòu)想出來的美好的江南女子”，她對這個世界的向往很簡單：持守父親鐘愛的“瓦全舊館”，尋個可以陪伴她住在滴水宅院、幫她一起打點拓字生意的人……易平山來了，由朋友臨遠“給你介紹個‘女思”的前因開始，他帶著他戀愛的目的來了。這是另一個靈魂的世界：如果苔青是檐下滴水穿石的滴水觀音，他就是“走馬蘭臺類轉(zhuǎn)蓬”里奔波流浪的飛蓬。小說里，轉(zhuǎn)蓬的想法也確實更復(fù)雜一些，自始至終，他對自己和苔青的不同有清晰的認識，他知道自己慣于在城市的空氣中生活，于是：

他現(xiàn)在能做的，只是，度過這兩天孤獨的時光，有個不錯的女人陪伴，讓假期里有好心情。至于那些瓦片，壯大生意，呵呵，都太沉重，太遙遠了，那是另一個世界，和他易平山的世界相去甚遠，他現(xiàn)在還不想考慮，不想走進這扇厚重的現(xiàn)實的大門里去。

人性的矛盾在于，明明想得很清楚了，面對苔青時，卻只拿與她相似的一面去應(yīng)對：什么“我就是你父親要你招的女婿”啦，什么“你織布來我種田，你寫字來我賣字”啦……逢場作戲中，他可也體會到一番“安定和溫暖”。苔青讓他聯(lián)想到“童年”、“母親”、“自家的小妹”，可以讓他徹底放松，這并不妨礙他吃過早飯、臨別看到苔青的憔悴而“更沒了一絲眷戀”——這時的嫌棄真是嫌棄?！八睦锸桥c女人分別啊，分明是和自己告別，和那個過去的傳統(tǒng)的自己，來個徹徹底底的告別”，這是易平山對自己的解釋，你接受嗎？

唉，帶住帶住。方淳可沒有對易平山迫得這么緊。平山和苔青兩條敘事線，將他們各自的情感邏輯如樹的生長一樣展開。這分明是生活和情感需求不一樣的兩個人，如若斫去一棵的生命使它來隨順另一株，對被斫去的那一株又何忍呢？確實可以責(zé)備易平山為什么拎不清，為什么定要去攪亂一池春水，但這不是方淳關(guān)心的，方淳只是微笑著“人艱不拆”，只管把兩個人各自的世界呈現(xiàn)出來；其實她也有拆穿，呈現(xiàn)的同時不可能不包含“拆穿”，只是方淳點到即止，不灑落一星責(zé)備，使讀者感到了一種仿佛造物的哀憐和同情：人不是神，難免出錯。于是，柳體的匾額“滴水穿石”也許暗示著平山（“山”可作為“石”的一解）最終與苔青復(fù)合的可能；而最后一節(jié)里，苔青甚至生了平山的孩子，仿佛他倆之后還有無限故鄉(xiāng)的月亮可說。

柏拉圖《會飲》里有個著名的愛情假說，最初“完整”的人被宙斯劈成兩半，于是尋找與自己相合的“那一半”、對原初“完整性”的企求便造成了愛情。這個比喻性的假說暗示著，人在愛情中尋找的是“自己”的那一半，讓“自己”更接近“完整”的部分——是假想的、自己的某種投影……想想也覺得這是與“幻滅”接近的事！無怪乎張愛玲看到《詩經(jīng)》里“既見君子，云胡不喜？”的句子而驚呼：“怎么這么容易就見著了？”理想的愛情邏輯是，戀愛中的雙方從“自己”的原點出發(fā)，又因為愛而突破“自己”，在不同的世界間造橋——這樣理想的狀態(tài)不是能輕易達成的。而平山正是沒突破“自己”，他在“自己”的原點處打轉(zhuǎn)，始終不曾和苔青交流自己的想法。假想一下，如果他更坦白些，兩人的關(guān)系會不會在新的基礎(chǔ)上改變性質(zhì)或更深一層？而平山始終延宕了這一步交流，成為兩人之間的一種障。

這正是世事的紛繁蕪雜，物態(tài)的參差多樣，方淳都明白，都認可。方淳對平山和苔青沒有明顯的偏愛，正可表達她對愛情中兩方的行止以及愛情本身的思索，并因此而帶來了一種達觀。不由想，換作張愛玲寫這個故事，她會怎么寫？她可能會為平山說幾句話，但她大抵會立足于女子這邊不依不饒，于是被辜負的女子的怨意可以余音繞梁三日不絕；她也不會讓平山這么容易走脫，一定會在言語或行動上將他逼到尷尬的極境。這股凌厲之氣，方淳不曾有，方淳采取了讓苔青順其自然的態(tài)度。

古詩云“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世事紛紜，方淳為她理想中花朵一般的女子尋到的自處之道便是此境。這也正是莊子所說的“無待于物”，不依賴任何外界的人和事，所以其實很強大。方淳吸收的，是莊子“逍遙游”的營養(yǎng)。由此得見方淳對人和事的態(tài)度。她的立足之境像苔青，像一棵自給自足的植物一樣：不論外界如何，它只管抽自己的葉，開自己的花。如果風(fēng)來吹動，水來披拂，它會因感應(yīng)而起舞；如果這些離開了，它也仍然在陽光中、在雨中慢慢地做夢。對這一態(tài)度的默許，使得方淳小說的質(zhì)地也如一棵安靜生長的植物，不會有激烈的沖突、難堪的絕境，小說人物以強大的內(nèi)心消化一切挫折、渡過一切困境。

《花斑》不也正是如此嗎？說的是常見的婚姻與外遇的故事。但，經(jīng)常看到這么溫柔敦厚的對決嗎？三角關(guān)系中的兩個女子在醫(yī)院覿面，一個不慌不忙繼續(xù)喂湯，收拾盤盞從容離開；另一個黑著臉卻也沒吵沒鬧，處理好廠子的事再暗中找鷹探調(diào)查。不過，兩者的對壘雖然溫厚，同樣岔開了精彩的兩條敘事線：何美蘭與姜媛面對愛情矛盾時采取了不同的對策，到底凸顯出性格的不同。整個第四節(jié)是何美蘭的舉措：將廠子遷至老家浪坪鄉(xiāng)下，在當(dāng)?shù)丶舨剩c主管老李達成默契……將經(jīng)濟大權(quán)牢牢掌握在手中：“自家的男人，一張床上睡了這么多年的，她還能找不到短處狠狠地打?！倍谖骞?jié)里，姜媛呢，即使感覺不對勁、有人跟蹤，也沒怎么慌亂，只是在陽臺上發(fā)了會呆：“他如何處理跟何美蘭的關(guān)系呢？……難道這些，自己都要一一去問徐懷義嗎？這未免太咄咄逼人了吧，……他是男人，自己又給他生了兒子，他總得擔(dān)待的。還是信任他吧?！币痪洹斑€是信任他吧”，取消了一切問題?！此坪唵?，“還是信任他吧”，自問幾個人做得到呢？這樣的內(nèi)心，是不是很強大？方淳自陳以審美的眼光看待“生活中的女人，她們就像不同的花朵，有著不同的土壤與環(huán)境”，但她終于忍不住在兩個女人間流露了偏愛：男主角徐懷義心里偏愛姜媛一方，因為在姜媛這個家里他是“爸爸”，而不是“父親”，不是“董事長”、“總經(jīng)理”；小說結(jié)尾，強勢的何美蘭還是力不從心地嘆息了，透露出對姜媛式的存在方式更多的認可，這種安靜的、不爭奪的、任其自然的態(tài)度，也更像一棵植物在面對各種困頓時的姿態(tài)吧。

然而，植物并非總是這樣逆來順受的。《夜鳥的囂叫》中，“我”有一個種滿植物的陽臺：

沒有人比我家陽臺種的花草更多了，我想。而且，在我的要求下，母親只負責(zé)種植而不事修飾。各種植物雜亂無章地自由生長，……我喜歡這種雜亂無章的狀態(tài)。無拘無束。

富有諷刺意味的是，喜歡植物雜亂無章自由生長、對植物不事修剪的“我”，卻是網(wǎng)站的專業(yè)刪帖師。“我”當(dāng)然會很不喜歡這份工作。不過，“我”會猜測那些藏在網(wǎng)絡(luò)背后、“與我有著縱橫交錯的各種各樣既不緊密的聯(lián)系又不完全隔閡的人”，“我”看著他們的文字，會去猜想他們的模樣……在這一情境中，網(wǎng)絡(luò)何嘗不像不同植物組成的龐大根系，根與根縱橫交錯地纏繞在一起，用末梢傳遞著消息?！拔摇眲h掉了一個尖銳深刻敏感的帖子：“這是我第一次刪掉一個帖子，對于一個剛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青澀的年輕人來說，就像掐住自己的脖子，或者遭受一次閹割?！眲h帖不僅損傷了“我”的精神，也損傷了另一棵植物的枝葉，這是讓“我”痛苦的地方……這正是植物的反抗。植物反抗的不是其他植物，植物反抗的是損傷所有一棵棵植物的那一把剪刀。這也正是植物可貴的本心。

李商隱有詩云“我是夢中傳彩筆，欲書花葉寄朝云”，植物美麗的花葉，正如小說美麗的文字。當(dāng)看到何曉芬“手指細長蒼白，是真正的白骨精修煉而成的手”，或者“屋頂上面，是冬雨過后澄明透亮的夜空，月亮爬上來了，清水里撈上來的首飾一般，藍幽幽，滑光光，分外清朗”……驚嘆這樣得其神的白描，精美的比喻。這清水首飾一般藍幽幽的月亮，是自古典文學(xué)的深潭中汲飽了營養(yǎng)、撈出來的。如何才能有這樣一手精致（當(dāng)然也可以駁雜）的文字？想來別無他法，只有到各種語言的經(jīng)典中去熏去浸吧。

易平山在激情后有一段自我分析：

他想昨晚自己肯定是激情奔放，感到深深滿足的。但是，早上醒來，這種深深的隔膜感也是似曾相識的。在與一個個女人上床過后，他很清晰地感覺到，那種對某個特定女人的依戀感已經(jīng)消失殆盡，而早晨起來深入骨髓的這種孤獨和荒涼卻像四月的野草一樣在心靈的荒野上滋生起來，驅(qū)逐不盡。本來，他以為自己已經(jīng)找到了家園，已經(jīng)找對了女人，但是，他拿起脫下的衣褲穿戴起來的此刻，他分明又看到自己忙于逃脫的狼狽的樣子，這狀態(tài)使他感到茫然無助與困惑。但是，一個感覺是清晰堅定的，那就是他不可能在這里生活下去。他的世界不在這里，城市再荒涼，再艱難，那也是他該呆著的地方，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那種渾濁的空氣，渾濁的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那種虛無中的掙扎姿態(tài)。

這一段寫得很好。方淳在“創(chuàng)作談”中說，“局外人式的無奈和卡夫卡式的荒誕與蒼涼感就蟄伏在生活的暗處”，“小說賦予我洞察力，穿越生活的表面，走向本質(zhì)，走向核”。我的感覺是，對平山這一段自省似乎還可以更深挖一些、讓他用一些行動更展開一些，將自白的靈魂進一步逼成卡夫卡式的象征，似乎可以對 “核”的理解更突進一步。

李健吾曾說，評論者在讀作品時，不由額外放上了些東西——另一個存在，于是“看一篇批評，成為看兩個人的或離或合的苦樂”。于是這里的文字只能是“我看方淳”，與方淳的小說隔著星漢銀河相望。看到方淳在長篇小說《病人·自序》中說：“寫小說，于我只是一種游戲，……自娛自樂，得過且過，如同我的人生?！子藐惥_貞的歌詞，就是‘我的花讓我自己開，我的花讓我自己戴?！蔽覛J佩和喜愛一路自娛自樂、“我的花讓我自己戴”的方淳，也就讓我的詹詹之言就這樣“姑妄言之姑聽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