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偉
茶以清心
CHAYIQINGXIN
周 偉
溽熱的七月,哪里都不想去。每到晚上,也總是靜不下來。
忽一日,接到友人電話,問我去安化嗎?安化——黑茶之鄉(xiāng),是散文家葉夢大姐掛職的地方。我略一停頓,當即應允,打點塵世的行囊,輾轉兩次長途客車,山路彎彎,青山如夢。呵,一夜青夢到安化。
夜晚的安化,似酣睡在深山的老人和小孩。不經(jīng)意間,我看到他淺淺的夢里笑得那般美麗動人。58歲高齡掛職兩年的葉夢大姐,在她任期已滿的匯報中,最令我動容的是她的“我的父老鄉(xiāng)親系列”的攝影作品。有那么多老人和孩子,有那么多的笑。他們笑得那么清爽,那么陽光,那么純粹,那么甜美。我曾經(jīng)被葉夢大姐的名篇《羞女山》久久地感動著,不料她的并不專業(yè)的《笑》的攝影滋潤了我的眼睛,滋潤所有在場人的眼睛。葉夢大姐在她一篇文章中動情地說:“他們的笑容是那么干凈,就像冬天的陽光那樣溫暖人心。干凈的笑容可以過濾我們的浮躁,是我們的精神營養(yǎng)補充劑。在這個寒冷的冬季,笑容讓世界溫暖。”是的,就是這一張張笑臉,讓我記住了安化,記住了在深山中揮汗如雨的老人,在水塘邊洗著蘿卜青菜的老人,迎著烈日拖著板車叫賣的老人,等待日落和兒子歸來的老人,還有大山深處花朵般的孩子花瓣般的笑容……一路陽光,一葉青夢,一世情懷。我不由得想起我的家鄉(xiāng),想起我的父老鄉(xiāng)親,想起我的童年。
周 偉,1971年生,現(xiàn)居湖南洞口縣。AB型血,天秤座。他認為,文學,就是把靈魂注入大地,四季生綠不斷。著有散文集六部。作品散見于《大家》《天涯》《山花》等,被《新華文摘》《作家文摘》《散文選刊》等轉載,入選《中國新文學大系》等兩百余種選本。曾獲第二十六屆湖南省青年文學獎,第七屆冰心兒童圖書獎,2006年、2008年冰心兒童文學新作獎,第十八屆孫犁文學獎,第四屆冰心散文獎。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一級作家,中國散文學會理事,邵陽市作協(xié)副主席。
如水逝流的時光和自然萬物,是時空老人的杰作。在偌大的柘溪水庫里,頭頂藍天白云,腳下綠水白浪,縱目青山如黛,我一身的塵俗瞬間被淘洗得干干凈凈,也同時感到人是何等渺小和微不足道。藍天上白云朵朵,讓我想起小時候采摘的一朵朵棉花,沒有一絲雜質,干凈溫暖柔軟。小時候,我總是幻想著,飄飄蕩蕩,自己一會兒就上了九天云霄,伸手叉腳睡在云朵上,舒舒服服一覺睡到大天亮……遐想中,我們坐的沖鋒船一會兒慢了下來,過了不久,又慢了下來。我有些奇怪,一問,才得知是在讓過身邊的一條條小船。如若不慢下來,一個個波浪就把小船掀翻了。望遠處,一個個小島,像一個個剛出籠的饅頭,清晨的白霧像蒸騰上升的一股股熱氣。忽然,我看到一個小島上有一只白狗立定在那里。獨獨一只白狗,它看見我們的船,只輕叫了三兩句,我們的船就慢了下來,朝那只白狗靠過去??拷?,白狗甩甩尾巴,又朝它身后望望,一個老人送著一個小孩從綠蔭處走了出來。這時,船上有人說,是小孩去上學呢。哦——恍惚中,我再一次看到了自己:上小學時,老白(我家的狗名)搖著尾巴一路跟在我的身后,慢騰騰地送我去大隊部;上初中了,我要去十多公里外的小鎮(zhèn),老白每回送我時總急急地走在我的前面,時不時回過頭來催促我,然后它就守在公路邊坐等過往的那僅有的一輛班車。因了老白的忠誠,初中三年我從來沒有錯過班車。沒有老白的日子,我獨自在城里趕生活,卻總是錯過了人生一次又一次機遇。
此行,因了主辦方的路線選擇,我錯過了一次走茶馬古道的機會。但我仿佛看到馬蹄印深深淺淺,馬蹄印密密麻麻,耳邊總是回響著悠遠的馬鈴聲,馬蹄聲急,馬蹄聲碎,在崇山峻嶺和山澗溪流之間,綿延著,神秘著,傳奇著……有心感知,我錯過了古道,卻回到了從前。在山這邊,天上白云悠悠,滿坡茶葉青青,遠處炊煙裊裊,近處牛鈴叮當,山歌嘹亮。我仿佛聽到清晰悅耳的采茶歌:“三月清明茶芽發(fā),姐妹雙雙采細茶;雙手采茶雞啄米,來來往往蝶穿花……谷雨采茶上山坡,男男女女在一坨;心想和妹講句話,篩子關門眼睛多……”在白沙溪茶廠,我看到安化蕩氣回腸的千兩茶制作場景。被譽為“世界茶王”的千兩茶,采用上等的安化黑茶為原料,將黑茶發(fā)酵、蒸制后放入竹篾簍里,然后在一聲聲勞動號子中應運而生,傳之久遠。“壓起來咧——把杠抬呀;重些幾壓咧——慢些幾滾呀;小杠要絞勻咧——捆篾撒鎖緊呀;壓一輪咧—滾一輪呀;哦哦里喂耶——喂喂里哦呀。壓了一輪來二輪呀;大杠壓得好呀;腳板穩(wěn)住勁呀;小杠絞得勻呀;粗茶壓成粉呀;細茶壓成餅呀;好茶銷西口呀……壓好了二輪來三輪呀;步步地進,步步地滾呀;壓出好茶治百病呀;黃腫包吃了能消腫呀;止住瀉病喊得應呀;又止渴來又提神呀;無名腫毒冒得生呀;止咳化痰診癆病呀……”定型后松箍、殺篾、鎖口,放在露天處,日曬夜露,自然發(fā)酵。七七四十九天,大功告成。
茶葉是勞動的產物。在采茶和制茶的過程中,我看到了勞動的美麗,還有從前的傳統(tǒng)和鄉(xiāng)村的智慧。在伏天里,在灑了鹽的黃土上,他們知道力量是多么重要,勁往一塊兒使,不拍打不成器。日曬夜露,吸天地之靈氣,取日月之精華,承雨露之惠澤。在白沙溪茶廠的陳列館里,我看到最初的安化黑茶分為四等:天、地、人、和。一下,讓我醍醐灌頂——天地人和,是安化黑茶的秘笈!在鄉(xiāng)村,茶是飲料,茶有時又是飽肚的食物,茶有時還是醫(yī)病的良藥。用荷葉、棕、竹蔑簍,這些農家的常用物品,把生命本真的黑色貯藏起來,不餿,存久,易運,搬樹樁、磚塊一樣,經(jīng)茶馬古道,運往西北,行銷海外,傳奇人間。處遠方之遠的人喲,黑茶一飲思鄉(xiāng)月,玉笛輕歌夢故人。
在外的人多想回到故鄉(xiāng)看看,那就隨著我的腳步去洞市老街走走,去永錫橋上望望,在賀家祠堂里駐足追遠……
青石板鋪就的街道,蜿蜒在木屋與木屋之間。踏著一階一階泛著亮光的青石板,寬寬窄窄,長長短短,我仿佛從遠古走來,也好像是向昨日的驛站走去。街兩邊古樸高深的木屋,舊招牌依稀可辨,滄桑中透露出往日的興盛。凝神間,似乎聽到商販們吆喝如歌,叫賣似曲。檐外,掛著的一盞盞紙篾燈籠,隨風搖曳……老街已老,后人還在,他們沒有像一般游區(qū)景點的生意人一樣,走向前來,熱情洋溢,兜售種種賺錢的小把戲。他們一個個淡定、從容、悠閑,我看得出他們過著幸福自在的日子。在他們面前,我們一身都市的喧囂蕩然無存。在老街的盡頭,很多游人都圍在一個四五歲孩童的面前,大家手中的照相機閃個不停。我走過去看,孩童系著肚兜,握著一柄短鋤,在黑土地里扒翻著蚯蚓,神情是那樣專注和興奮。是呀,我小時候也是這樣的,翻出一條條蚯蚓,然后去塘邊釣魚,一坐一整天。日子有了盼頭,日子就過得飛快。
在賀家祠堂里,我最先看見的是祠堂的糧倉,那兒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在故鄉(xiāng),我常常在月夜里趴到糧倉里呼呼大睡,惹得母親急急地滿院子找尋,最后總是奶奶找到我。奶奶從不打擾我的美夢,她在一旁陪著我,等我自個兒睡醒了,再陪我數(shù)天上的星星。我和伙伴們,有時還在糧倉里捉迷藏,翻筋斗;有時一個個,自個兒把自個兒埋在谷物里,做著各種鬼怪表情;有時,還把一塊塊倉板拆下來、裝上去,弄得滿頭大汗,快樂無比。當然,祠堂有時也是嚴肅的地方,不準我們耍把戲湊熱鬧。是的,我在賀家祠堂里也看到一塊“族規(guī)民約”的牌子掛在顯眼處,里面的內容是整肅族規(guī),教人立本,諸如奸淫、盜竊、打家劫舍者等都是要嚴懲不貸的。今天,我仍然這樣認為,那時的族規(guī)民約是一個時期的道德規(guī)范,對當時鄉(xiāng)村的和睦和安寧,其作用不容小覷。
離開安化的前一天,山寨里舉行了一場篝火晚會。大伙的興奮如火苗越燒越高,感懷、表演、舞蹈、歌唱、唱和,掌聲雷動,歡呼雀躍……山寨沸騰了。而我只是遠遠地觀望著,一個人在月夜下走著、走著,走出了好遠好遠?;谢秀便敝?,我想我是走進了我的“云鄉(xiāng)處”……
從安化歸來,我給我的書齋取名“云鄉(xiāng)處”,還試作了一副楹聯(lián):“云鄉(xiāng)不可期,安心還歸去?!蔽也还苈?lián)作得工不工整,字寫得好不好,心里滿是熨帖。茶余飯后,鉆進“云鄉(xiāng)處”,靜下心來,賞讀古今名著,神游八方,樂在其中。
一日,我翻閱著已故老作家鄧云鄉(xiāng)的一本小書,時有喜歡處,時有感動處。我想,我是真切地感受到書里濃濃的鄉(xiāng)風土俗和掌故風物,我是被一篇篇精短文章的白描之美大大地感染了,我是被作者字里行間的戀鄉(xiāng)之情深深地感動了……
我本是一個不好游的人,對游歷的文字也總是不屑:游人如織,走馬觀花,游山玩水,照相留影,購物小吃,到此一游,游而記之,僅此而已……古語云:“父母在,不遠游,游必有方?!?/p>
或許,我的游歷,在乎于心,我總是在找尋一個心靈棲息的云鄉(xiāng)處。在安化,在柘溪水庫,在森林公園,在茶馬古道,在關山峽谷,在洞市老街,在賀家祠堂,在永錫橋上……藍天白云下,綠波白浪上,遠遠地觀看著篝火晚會,喝著安化黑茶凝神玄思之際,我或許找到了……
離開安化時,警官作家楊遠新要我在他的留言本上留言,我不假思索地揮筆寫下了幾個字:“文學如夢,心安是福?!笔堑模氩坏?,流火的七月去安化,我竟有了一種放下一身塵世回到從前的感覺。
“松門松菊何年夢,且認他鄉(xiāng)作故鄉(xiāng)。”
春夢寬。許是春雨如絲,夜來夢多。我像一個夜游神,從一個深深的洞里跌宕而出,走上一片滿是月光的山坡,山坡上有一個漂亮姑娘向我頻頻招手。我好像飛了起來,輕飄飄地上了云端。只見白霧彌漫,霧隨風轉,化成朵朵云絮,漫天飛舞,簇擁著我。再看那姑娘,霓裳羽衣,翩翩起舞,飄逸若仙,燦若桃花。一眨眼的工夫,竟不見了,我四下里找尋,她總是若隱若現(xiàn),像一尾魚般滑我而去。我再看看自己,自己也不像自己,玉樹臨風,手托寶瓶,胡須飄曳,騰云駕霧。我莫不是從遠古走來……只這一念間,我發(fā)覺自己從天空中飄然落下。我醒了,掌燈開窗,一窗濃綠撲來。
果然,清早一班文藝家朋友興沖沖一個電話打來,問我上不上洞口古樓去吃茶。盡管我不會品茶,不懂茶道,文友一聲喊,我卻欣然答應。立馬,我的思緒拉回到童年和少年時代,一樹的茶綠就豎在我的眼前。最初的時候,我并不知道春茶為何物,竟然被大人們戲耍,說是采摘的新鮮青菜。我就猴急,伸出小手握了嫩綠綠的幾片,送到嘴里,嚼得像模像樣,有滋有味。記憶深刻的也還是在春天,尤其是春雨過后,在老屋的后山坡上,少時的我和伙伴們一個個往茶樹里鉆,不知是露水還是未瀝干的雨水濺濕了我們的衣褲,我們不管,一個個,雙眼在鮮綠的茶樹行中犁行,誰若是一聲喊,那絕對是尋到寶貝了,雙手高高地舉起,幾片綠得透白比茶樹葉肥厚的東西,我們喊它叫“茶孢”,水靈靈、胖嘟嘟的,肉厚,味甜,爽口,有點青澀。每每這個時候,大伙都蜂擁而上,呼喊著,爭搶著。多數(shù)時候,我和后年、光楚、東光一伙放了學后,就撒著腳丫子跑到學校背后的茶山上采摘茶葉,我們用雙手捧著,書包盛著,小心翼翼,生怕把嫩綠的茶葉捂得不新鮮了。我們一班細伢子,當然不如大人們在行,要么是采摘的茶葉打(評)不上等次,要么就是手忙腳亂中摻有樹葉、嫩草,或混有老茶葉子。每每過秤結賬時,都比不上大人們的零頭。但我們快樂,我們通過自己的雙手能夠掙到錢,生平的第一筆錢!于是,我們就用這錢堂而皇之地買到了自己向往已久的嶄新的作業(yè)本和在深夜做的美夢里才能吃到的紅辣椒糖。這時候,爹娘往往不管,站在一旁看著我們樂著跳著叫著。最美妙的時候,要算那些年輕的哥哥姐姐們高興地唱著采茶歌,聲音清脆好聽,優(yōu)美醉人,綿綿回響,這邊唱來那邊和,歡歌笑語滿山坡:
三月春水繞山流,采茶姑娘茶山走。
一層白云一層天,茶歌飛上白云頭。
青青茶園一幅畫,迷人畫卷天邊掛。
春茶尖尖葉兒翠,綠得人心也發(fā)芽。
……
在去古樓的路上,滿眼生綠,令人浮想聯(lián)翩。我笑說,也許現(xiàn)今的古樓名茶,就是在遠古時候,山下人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有一天三五村夫上山砍柴打獵勞作累了,在這云霧繚繞的雪峰山水之間隨手采摘幾片樹葉,往水中一泡,咕嘟咕嘟一口喝干,唇齒之間,余香還在。也就是這一碗泡有樹葉的水喝下去,立時不餓了,還提神來勁,又揮汗如雨,掄開膀子大干起來……山那邊的夕陽染紅了半邊天,緩緩地從西邊落下,“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一串銀鈴般的笑聲灑落,端莊秀麗的洞口縣古樓雪峰云霧茶有限公司總經(jīng)理肖女士,亭亭玉立在我的面前。她說我真是說得神準!古樓茶確是歷經(jīng)千年,很久很久以前,我們的祖先就已在這片雪峰山上采摘一種能清熱解毒、生津止渴的樹葉,后經(jīng)人工種植,慢慢就有了茶葉生產,就是原生的古樓茶。由于平均海拔800米以上,受山地和平原氣候的共同影響,這里氣候宜人,雨量充沛,晝夜溫差大,常年云霧繚繞,空氣濕度適中,土地疏松肥沃,是一塊盛產高品質茶葉的風水寶地,一直以來深受人們的喜愛。在明洪武十八年(1385年)古樓茶被朝廷列為貢茶,朝廷在古樓設茶司專管茶葉生產加工和販運,湘黔古道因此而一度熱鬧、繁榮。
說到湘黔古道,我說一定要去看看。知名小說家肖仁福也跟著笑說,“古樓連古道,佳茗似佳人”。大家也跟著起哄,去嘛,去嘛,古道上多的是美女呢……我們走在那被馬蹄和腳步磨光的青石板上,仍然能感受到當時湘黔古道的商業(yè)繁榮,仍然能尋覓到古樓茶一路走出的足跡。碑刻、石礅處,曾幾何時,云貴茶商紛至沓來,南來北往之客總愛在此歇腳品茶,談古論今,以茶會友。馬蹄聲聲,在我耳邊響起,我仿佛還能看到眼前這條綠色的茶路,像飄帶一樣飄向遠方,給湘黔古道增添了一道奇麗的風景和濃郁的文化氣息。望遠處,一眼望不到邊的是海拔1100~1821米的雪峰山云霧茶基地,云霧繚繞,綠海碧波,如仙如幻……
走到半路,我說,回走,吃茶去。文友都在興頭上,一個個說,再走走,多體會一下湘黔古道的滋味。走不上三五步遠,我又說,還是回去吃茶去。文友說,您難道不看一會兒這綠海碧波的浩瀚美景?我又說,不如吃茶去。文友笑我,就只曉得吃茶。我不吱一聲,卻想起那則千古禪林法語“吃茶去”的掌故:話說唐代宗大歷年間,一天,河北趙州觀音院(今柏林寺)里來了個和尚,趙州和尚(即唐代名僧從諗,因長住趙州故稱趙州和尚)問他來沒來過這里,他說來過,趙州和尚說:吃茶去。新和尚連忙改口,說沒來過,趙州和尚又說:吃茶去。在一旁的院主不解,上前問趙州和尚,說:他來過這里你叫他吃茶去,他沒來過這里你也叫他吃茶去,這是為何?趙州和尚回答:吃茶去……
千古以來,“吃茶去”這三字禪有著直指人心的力量。禪與茶,帶給我們的是直面與安寧,問心向天。于是,我想:禪與茶的一體,人與自然的和諧,精神世界與物質世界的歸元,是那樣深奧抽象,又是這樣淺顯具體。記得前中國佛教協(xié)會會長趙樸初先生有一首平樸的小詩,我甚是喜歡:
七碗受至味,一壺得真趣。
空持百千偈,不如吃茶去。
回到山腳下,我要了一只藍色花紋的青瓷大碗,特意只要了些許古樓春芽,在古樸的木樓上席地而坐,聽過耳春風,觀茶的前世今生。這時,我又記起周恩來總理一則吃茶的故事,令人久久感慨。也是春天,那是1961年的春天,周總理陪同外賓造訪梅家塢,茶農泡了龍井絕品明前茶請總理和外賓品嘗??偫砥妨艘豢?,贊道:“龍井茶葉虎跑水,堪稱江南一絕。”接著又說:“龍井茶多香啊……”茶農告訴總理:“龍井茶制作工藝精細,要經(jīng)過抖、帶、擠、甩、挺、拓、扣、抓、壓、磨十大手法。炒一斤特級龍井茶需要采摘三萬多個芽頭,一畝茶園僅產三斤。”聽了茶農的介紹,總理淺斟細啜,更覺濃茶釅香。他滿懷深情地說:“茶農炒茶多辛苦啊!”臨走之時,總理望著杯中的翠葉嫩芽說:“龍井茶味道醇,倒掉太可惜了,還是把它消滅掉好?!闭f完端起茶杯,用食指和中指將茶葉劃入口中細細咀嚼起來,最后全部吃掉。我為我們的好總理感動,我為我們茶農的辛勤勞動和精品意識感動,我更為現(xiàn)今很多只求數(shù)量不求質量的寫作者而感到羞愧。其實,審視之下,自己有時也難脫其中。
看著春萌初展芽葉,在清澈的白水中舒展開來,如一位藝術家在紙上潑出的一幅水墨丹青,靜靜地如花綻開。若有若無的茶氣入鼻入肺,我的整個身心不由沉浸在綠意氤氳之中。色澤綠潤,鋒苗顯露,滋味鮮爽濃烈,栗香綿久不絕。春芽初看條索緊結,入水翠綠顯毫,湯色清綠明凈,其味香氣馥郁,滋味醇甜回甘……許久,許久,我陶醉其間。肖總款款走近,說,還有佳茗妙品:那古樓毛尖王——白毫披露,茶芽挺直,香高味爽,泡后懸立于杯中,玉芽凌波三起三落,如披著綠紗的仙女飄蕩在晨霧中;那古樓銀毫——干茶碧綠顯毫,湯色嫩綠明凈,滋味甘醇鮮爽,香氣馥郁,回味無窮。而我的雙眼卻一點兒沒離開置于那碗水天間的綠色精靈,頻頻擺手,說,夠了,真的是夠了。當然友人不知,我獨愛古樓春芽,或許是少時經(jīng)歷的緣故,或許因了一貫山野村夫的心情使然。文友們或品茶談道,或寫字作畫,或吟詩作聯(lián),一幅雅致的水墨圖。唯有我,席地而坐,靜聽山水,思緒萬千,回到遠古。此時,我想起一句“云在青天水在瓶”的話,久久玩味。末了起身,我也學著周總理,用食指和中指從碗底將翠葉嫩芽劃入口中細細咀嚼起來,最后全部吃掉。
今夜,在清冷的月光下,我手捧青瓷大碗,一個人踽踽而行,走上一片又一片蔥綠的山坡。淡白的夜靄和月色中,這一方的綠,美妙而深邃,靜謐得讓我每走一步都不忍跟她打一聲招呼。稠密而又整齊的茶樹,郁郁蔥蔥的綠向四周延伸,一直綠到天邊,與天空融為一體:
綿綿雪峰云騰霧繞連九天
濃濃茶香波涌浪推出古樓
有了這次古樓之行,那段古道漫步,和那夜的月下訪古,我感覺自己回到從前的美麗和淳樸之中。一切一切塵世的喧囂和世俗,都將離我遠去。我相信,每天清晨起床,一碗春茶吃下,定會神清氣爽,濁氣盡消,綠意盎然。我還是從前的我,這世界還是會回到我向往的春天。由是,敢把蘇學士的《楊花詞》倒過來:二分塵土,一分流水,三分春色。
責任編輯 葉雪松